两位,一位是百鹞,一位是百合仙子。百鹞端着那惯有的没有表情的表情,负手伫立,其面前的百合仙子纤纤玉指紧扣住他胸前衣襟,泪水涟涟,楚楚可怜。
“请问……”她探询真理之心油然而生,“我听巫神说,位列仙班意味着已然脱去七情六欲,与凡间的饮食男女彻底区分开来。仙子既已成仙,这泪水应该和凡界女子的有所不同吧?是甜的还是酸的?老狐狸你尝过没有?”
百鹞从她走进来便是双眉深蹙,听她此话,胸中愠意无以言表,索性不予理睬。
百合仙子揩泪,淡淡问:“秋姑娘是在暗讽我吗?”
她大力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方才你那话分明……”
“我是在明讽你,具体说来是‘明着嘲讽你’。”她道。
百合仙子容颜微僵,冷道:“你那日以路人自称退场,装罢潇洒,方发觉自己深爱百郎,再来寻我麻烦吗?恁一个口是心非,虚伪做作,令本仙不齿。”
她虚情假意的一笑:“你不齿便不齿你的,说得好像本大爷有多乎一般。本大爷喜不喜欢这只老狐狸是我自家的事,你是我家的谁啊?本大爷需要给你面子?”
“你——”对方今日的反应,与那日又是大不相同,想来是改变了战术吧?但,纵使她有千条妙计,自己有一定之规,以不变应万变,“无妨的,你毕竟是凡人,因为深爱百郎,给我难堪也算人之常情,本仙不怪你……”
“啊呀呸!”七拐八绕的明嘲暗讽非巫界美少年风格,短兵相接才是本色,“本大爷给你两分颜色,你真当自己是块大花布了?本大爷若是凡人,你就是标准的庸花俗草一根,论相貌,你连给我娘提鞋都不配,装什么高贵冷艳超凡脱俗?论地位,你充其量配给飞狐仙子兼碧圣娘娘端端洗脚水,或许人家还嫌你脑子进水欠消费!”
“……”百合仙子几近失语。
百鹞眉心锁得更深,伸臂一手握住秋观云手腕:“跟我来!”
“做什么?”她先怔后笑,“难道一别多日想念本大爷的体温,想对本大爷献身?别急嘛~~”
百鹞一径扯她疾走。
百合仙子含泪:“百郎……”
前者淡道:“你在此等着。”
“好,我等你。”百合仙子当即笑若百合初绽。
秋观云眉梢高掀,拿眼白斜睐一眼此厮,及至转过这条胡同,是另一条与之交错的窄巷,她先自立住脚步,挥拳道:“本来,如果方才你这只没血没泪的老狐狸为给你的百合花出头在她面前对本大爷大呼小叫,本大爷这会儿应该已经和你绝交,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倒也省心不少。但你那一声是怎么回事,对本大爷高声大气,对那只百合就含情脉脉?本大爷听着不爽,要与你大打一场!”
百鹞缓缓松开五指,直视着这张生机盎然的面孔:“你不需要如此。”
她挑起一边眉毛:“不需要什么?打你?还是没有绝交你很遗憾?”
“你不需要和百合仙子恶言相向。”他耐心注解。
她咧嘴坏笑:“心疼了?”
“这是我的问题,我去解决,你只须给我时间,不必令自己裹缠其中。”
嗯?她稍加沉吟:“你这话外的意思,难道是在心疼本大爷?”
“……随便。”
随便?她胸口无名火起,吼道:“你是姓随名便的变态吗?除了这两个字,你可以更坦白一点吗?”
他安之如旧:“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你说去就去啊?本大爷为何听你安排?”有傲无娇忒不可爱,本大爷不伺候了!“你说的那个时间,本大爷不给,你就拿你大把的时间去陪你的百合腊梅海棠花去,告辞!”走没两步,她回头补充,“忘了告诉你,你是百鹞,她是百合仙子,你们两人可以组成‘二百五’组合!”
这一回,她迅即遁去。
百鹞立身未动,目光停在她方才站立的方位,不禁轻轻摇首,唇角浅浅扬起。
二二、青鸟殷勤为探看
支开秋观云,是想避免掉全无必要的冲突。但灵儿失踪,百鹞自是无法按照她分派的那般将大把的时间留给百合仙子,简语辞行后,不顾佳人的泪眸凝噎,也迅即赶往欧阳府与各方人马会合。
然后,他真正领教到了这位“大爷”的大爷脾气。
秋寒月吐血,泰半喷洒到了在旁行法的秋观云身上,乍一眼望去,谁都会以为伤者是她。正巧,她出门,百鹞进门,被那氤氲一片的红意所震愕,他疾步过去急欲盘问,却遭她一通劈头盖脸的奚落。若非巫界首领与飞狐仙子适时到来,他与她只怕化身两只斗得眼红的斗鸡,不将对方咬得头破血流难以落幕。此后,长辈在场,她把他当成空气处理,视若无睹;四下无人时,丕然变脸,不是恶言相向,便是冷嘲热讽。
总之,她这通脾气发得真真不遗余力。
“呃,虽然这么说有点强盗逻辑,对你不太公平,但我家‘小叔叔’对阁下的怒火越是蓬勃热烈,越是说明你在她心里占有的分量之重。”恰逢一次,前来探望秋寒月的太子爷目睹秋观云向狐王大放狠话的模样,基于一个多年来深受欺压的“苦主”立场,上前安慰。
后者木然反诘:“我该高兴?”
秋明昊纯真眨眸:“不高兴最好,我至今仍然坚持‘小叔叔’应该做的是新郎而非新娘。不瞒阁下,‘小叔叔’和阁下配在一起的画面不是不美,而是美得像两位有共同癖好的志同道合者,阁下懂的吧?”
……此人虽不是另一个“本大爷”,却似半个秋观云,把天下交给这么一位,真的没有问题吗?目送未来的天下之主噙着一抹愉快笑意走远,百鹞忖道。
不过,不管巫界美少年如何发狐王大人的脾气,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如今已经找到了小嫂子的所在地,藉由寒月哥哥和小嫂子的牵绊形成一条通路,我们应该能够到达彼地。但,当下惟一的难题是,寒月哥哥的心力耗损极大,需要一位高手随时为他护法,娘和飞狐仙子的法力皆属阴柔之力,不宜……”
“我来吧。”百鹞道。
秋观云眯眸瞥来:“你?”
百鹞淡道:“还有比我更合适的吗?”
她抿了抿唇角,虽然不情愿,但事实的确如此没错。
云沧海左右瞟了两位一眼,道:“的确没有人比百先生更适宜,就这么决定呗。”
百鹞颔首:“那么,诸位按九宫阵法排列,百某为妹婿护法,云首领与飞狐仙子护佑其他诸位,你来开路。”最后的“你”,指得当然是秋观云。
本大爷才不是开路先锋,是元帅大人好不好?轮得到你排兵布阵装主心骨?再不济,本大爷也是那神话传说中的“青鸟”,为关闭禁地的小嫂子送去情郎的讯息,成全这对天各一方的痴情爱侣,多美丽旖旎的意境……她超想反唇回击,无奈母亲大人威严在场,只得咬牙忍耐,甚而她怀疑这厮明知如此,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嚣张。所以说,天下属狐狸的,没有好人!注:老爹除外。
“狐王大人最好看紧寒月哥哥,我们这条路惟一的指仗是他与小嫂子的心灵相通,他支撑不住的时候,通路即时关闭,届时大家必将被困锁在不知名的界域内。”不能呛声,总能敬告,注意,是“敬告”,不是“警告”,她多么富有教养讲礼貌。
百鹞眉梢略动,颔首:“这是自然。”
听听听听,这个狂妄到虚妄、无聊到无谓的口气,如果一拳挥将出去,打扁那张万年不变的面孔,踩在脚底碾上三圈,再扔进十八层地狱喂饿死鬼,定然是普天同庆!
她握拳低头,兀自腹谤不止,百鹞却将头偏往别处,在诸人发觉不到的角度里,隐隐勾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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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前面有一处阻碍,扶好寒月哥哥!”
施法开始,秋观云这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先锋官,为了一抒胸中压制的郁结,不时客串主帅之责,专对狐王大人发号施令。
百鹞一掌抵住秋寒月后背,不经意向她所处方位抬眸一览,遽然一怔。他转而望向巫界首领,后者双目亦紧紧盯住那处,神色略显怔忡,显然有所顾忌。
那个形状诡异的波纹,与打破结界时的阻碍完全不同,宛如一张虚网以待的网,在伺机捕捉吞噬着什么,而这“什么”,极有可能是距它最近的……
一念至斯,他心随念劫,施出幻身之术分离过去,两掌握住秋观云肩头。
正闭眸施法的秋观云惑然瞠眸:“你……”
“嘘。”他指了指前方。
她视线扫了过去,大吸一口气:“难道这里也有……时空之门?娘?”
云沧海叹息,轻声道:“十八岁果然是一个关口吗?”
“诶?”什么意思?
“好在这只是一道力量薄弱的旁门,不足为惧。百先生,莫与其直接冲撞,助云儿避其行之。”云沧海道。
百鹞虽不明究里,仍扳握秋观云双肩,默念避字决,在与那道波纹几乎触抵的刹那,堪堪擦身而过。
“我的娘唷~~”有惊无险,秋观云余悸犹存,“难道以后它就这么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了不成?”
“说不定就是呢。”云沧海语意凉凉。
她苦脸:“那……怎么办?云儿一个人打它不过呀。”
“从今天开始做个老实安分的好孩子。”
“嘿,嘿,嘿。”她毫无抑扬顿挫地干笑三声。
你也会害怕时候?百鹞心语如是,不禁扬唇。
“咦?”她恰好仰睑,“你在笑呀,老狐狸?”
他挑眉:“不行吗?”
她呲牙咧嘴不亦乐乎:“行,非常行,你一笑倾城,二笑倾国,多笑给本大爷看看嘛,来,再给本大爷笑一个~~”
他抬掌轻拍在她后脑,道:“专心施法。”
“喔。”几乎忘了还有这档子事,小嫂子,莫怪漂亮哥哥这只为你快递情郎的青鸟见色忘义,要怪就怪你这个大哥哥太妖孽,若不是处在这种非常时候,好想扑上去直接推倒咬一口……
一笑泯恩仇,巫界美少年的无名怒火在狐王大人的倾国一笑里烟消云散。
二三、山重水复疑无路
救出百灵儿,助一对有情人冲破阻难花好月圆,看人家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秋观云顿觉人生圆满,致使从那个被天帝隔离出尘世的幻界回到现实已有数日,她仍未从那份欢天喜地中的情绪解脱出来。
“老狐狸,老狐狸,快起来,我们去喝酒!”
经历过那场以风起雷动开始、细雨无声结束的事件后,每一个身临其境者皆如参与一场大战般,身心疲惫者有之,如飞狐仙子;难以置信有之,如百鹞;庆幸感叹者有之,如远道而来的良氏夫妇;余悸犹存者有之,如秋寒月。惟有这位巫界美少年,全然不觉差一点与那位三界之主成为敌人是何等惊心动魄,情绪高涨到连其母也不忍直视,撇下她返归巫界去了。秋寒月尚有官司缠身,飞狐仙子专心陪伴爱女,良氏夫妇踅返家园,故而,百鹞成了她惟一的受难者。
“你是一只修炼了几千年的老狐狸,连狐狸皮都没有了,怎么还学人家凡人大众睡觉的本事?这样一点也不高级!”秋观云站在狐王大人的榻前,高声喝叱。
百鹞本就是闭目养神,淡问:“你不闹腾当真会死?”
“会,绝对会!”秋观云万分认真。
沉默了片刻,百鹞从容下榻:“你想去哪里?”
她振臂高呼:“去喝酒,去唱歌,去做所有令人愉快的事!”
他皱眉:“这是什么答案?”
她眯眸:“诗圣有诗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寒月堂兄和小嫂子经历过重重阻难终于雨过天晴,难道不值为他们痛饮一杯放歌一曲吗?”
他掀步即走:“走吧。”
“……去哪里?”对方如此爽快,反使美少年一呆。
“去能够放歌纵酒的地方。”
“好!”她雀跃而起,“老狐狸,你太上道了!”
他摇了摇头:“看来令堂的在与不在,决定着你的说话风格。”
“怎么说?”
“自己体会。”巫界首领在时,她遣字造词力求文雅,与此刻的痞赖之气判若两人,当真没有人告诉过她吗?
“故弄玄虚是为了躲避酒钱吗?”她咧唇,“没用的,今天老狐狸就乖乖从了本大爷吧,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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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乐极生悲?
秋观云想,看一眼当下情形即可一目了然。
月明星稀的苍穹下,她与百鹞一人执酒,一人端茶,坐在京师新增的至高点揽月楼的楼顶,边沐风对饮,边放声高歌(虽然全程只有她的声音震惊天地),正当快意时候,一位妙姿仙姝从天降下,且是名副其实的天上来客,对着她身旁的男子含娇带怯叫一声“百郎”。瞬间,所有的好心情长了翅膀,哗啦啦飞向九宵云外。
那日见着那位天帝大老爷的时候,为何没想到问询对方一声:请管好你家的花花草草,别有事没事总把枝枝叶叶伸进别人家的花园怎样?她不无懊恼地忖。
不过,那时没说不意味着现在不做,未待对方与百鹞有更多互动,她拉着他直接跳下那栋足足有十层的高楼,且蹬云为步,将目瞪口呆的百合仙子远远抛在身后。
百鹞覆下的瞳心内漾浮起一波绮丽光圈,听之任之。
只是,这位百合仙子毕竟是位仙子,术力、身法或许远不及秋观云,寻人踪迹的本事却不弱,每每百、秋独处,仙子便会一次一次循环往复地散发哀怨与迷茫,飘然而至。
好在,秋家“大爷”在短暂的懊恼过后迷上了这种新的玩法,对方来寻,她去躲;对方来追,她去跑。左右不管她如何扯拽,百鹞皆是全程配合,甚得她意。
但,今日的情形有点不太好玩——
她才与百鹞坐定在一处山顶,突兀现身眼前的,不止是百合仙子,还有查获少年。虽然这二位是凑到一处还是赶到一起有待商榷,但如此一前一后的夹击,不利于她的追跑游戏,也少了许多乐趣。
经过一番缜密的审时度势,她作出决断:“老狐狸,玩了这么多日也该换个玩法,你今儿姑且从了你的百合妹妹,令‘二百五’组合重出江湖,本大爷去也!”言讫,她撇下狐王,身轻如燕地纵入云端。
“……”此情此景,百鹞可以说什么?
“你去哪里?带我玩——”查获飞身直追。
百合仙子深颦柳眉,各种不解:“百郎,你喜欢这个女子哪里?她……”
“不重要。”百鹞直觑对方,“我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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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某座不知山峦间,查获被秋观云第六百七十二次踢飞。
眺着那抹遥远的影子,听着那振聋发聩的呼喊,她心中突然一动:老狐狸和那个百合的过去,到底是是如这一抹痕迹浅淡寂寥,还是如那一声惨叫深刻久远?
值得探究,不是吗?
说做就做,她稍加计算,瞬移到某处等待。过不多时,随着一声惨叫的坠落,一个物体也落在了她脚下。
“查查,把身上的土抖落干净,过来帮我。”她道。
“查查是什么?”查获一个翻滚站起身,边拍打身上灰尘,边问。
“查查是你。”这天然呆是永远找不到重点是吧?“随我来。”
“喔。”查获乖乖跟从。
她埋头走了一段长路,转入前方山谷,左右勘测,上下校对,确定出一个有利地位盘坐其上,道:“你为我护法,若有异动,用石子投进我周围三尺之地即可。”
“喔。”查获找了平整的青石坐下,双眸如电,严密关注四遭动静。
她阖眸,右指抵胸,左指画符,默念咒词:“照耀过千秋万代的阳光,吹拂了亘古至今的清风,将汝等之力,暂寄吾身,追溯狐界之王百鹞、天界之仙百合之源,还吾真相……呀!”
查获蓦地站起:“怎么?”
“无碍。”被一股柔韧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反弹回来罢了,本大爷偏不信邪!她咬牙,“见证过兴盛荣衰的山峦,冲洗过沧海桑田的河流,告诉我你们看到听到的真相,关于狐界百鹞……唔!”
“有虫子正在咬你吗?”查获煞是关怀。
她悻悻道:“有一条笨虫正在打扰本大爷!”
接连两度被反弹,她已然明白那是一道封字决,而施决者,非百鹞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