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昭暗暗一叹,说道:“和鸿先没有关系。我素来敬佩易夫人,故而不想用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来诓您。”
易夫人凄苦地笑了笑,不自在地盯着脚前三尺地。垂眸许久,方才轻轻地开了口。
“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前些时候与人争强斗狠,逞一时意气,入了赌局。谁知那是人设下的套。他输了那么多的银子,怎给得起?怕被人将此事捅大,他竟是偷偷拿了兵部的银子去填缺口。兵部的银子啊…那可是拨下来将要发的军饷!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拉了这张老脸,来求世子妃帮个忙。”
易大少爷早几年就去兵部历练了。
江云昭与他相识多年,再怎么着,也想不到那个牛气冲天的少年会做出这种事情。
易夫人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是不肯,忙道:“我知道这太难为你了。不过数额太大,旁人家谁也拿不出这许多来。”
而江云昭是明粹坊的老板。再怎么着,银子总是拿得出的。
江云昭明了她的难处,轻声问道:“多少银子?”
易夫人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个数。
江云昭被惊到了,猛地抬眼看她。
易夫人无奈苦笑,点了点头。
江云昭斟酌许久,说道:“这事儿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需得和鸿先商量一下。”
听她这话,没有当即拒绝,就还是有和缓的余地了。
易夫人到底是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握了握她的手,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江云昭轻轻摇了摇头,“您先别谢我。这数额太大,我没法做任何保证。”
银子不是拿不出的。
但是这件事上,易大少爷做错了,而且错得十分离谱。
江云昭不知道这种情形下,廖鸿先会不会出手帮忙。
“你肯有这份心,我已经十分感激了。”
这件事极急,而且极重大。
江云昭终究是坐不住了,缓了缓神,起身告别。
易夫人看她焦急,心中十分抱歉,却也实在别无他法。亲自将她送出门去后,叮嘱她路上小心。
江云昭回到马车上,朝车夫吩咐道:“去户部!”这便拿出纸笔,匆匆写了起来。
红莺大奇,说道:“夫人竟是去户部?看望世子爷?”
江云昭想了一瞬,肃容说道:“不。是去给他找麻烦。”
红莺当然不信,捂着嘴笑。
江云昭却也不可能与她说起那事,由着她去了。
将信写好后,江云昭将它仔细折起,封好。
她还不知易大少爷被人下套输钱的事情是真是假。想要短时间内尽快查清,而且还不惊动其他人,只有一个信得过的人能帮得上这种忙。
长海和长夜得了廖鸿先的命令,今日护卫这她出行。这个时候,正分别在马车两侧守护着。
江云昭撩起帘子,扬声唤来长海,将信交到他手里,吩咐道:“尽快将这个交给薛老板。我要在离开户部前听到结果!”
先前听说她要去户部,两个长随已经隐约觉得不对劲了。如今听到她的命令,长海片刻也不敢耽搁,郑重答了个“是”字,这便扬鞭策马,往明粹坊行去。
现如今是上衙的时辰。户部本就不准闲杂之人随意进出,江云昭一到那里,自然是被尽职的守卫给拦住了。
江云昭问道:“我要见廖鸿先廖大人。各位能否通传一声?”
守卫僵着脸说道:“每日里想要见廖大人的多了去了。难道各个都要见?岂不乱了套!”
那件事情太过紧急,江云昭无法,只得拿出身上腰牌来给他们看。
这腰牌,是楚月华送她的可以进出宫中的凭证。她也没有把握,这东西在这个地方到底能不能管用。
沉香木做的牌子上,刻了江云昭的身份。
其中一个守卫心思灵活,一下子想到了其中关窍所在,瞪大了眼问江云昭:“您是世子妃?”
江云昭刚刚点头,原本留在马车旁的长夜远远瞧着事情不对,也已赶到了这边。
两个守卫见了廖鸿先身边的长随,又看看江云昭,一下子跳将起来。
“哎呦我的天。是您啊!小的现在就去给您叫廖大人!”
其中一人刚刚低声叫完,另一人却是说道:“去你的。世子妃这显然是有急事。急事啊,能在大门口说?”语毕,侧了侧身,对江云昭道:“您进去寻廖大人吧。不过得沿着边儿走,别让太多人瞅见了就成。”
江云昭会意,轻声谢过了他们,便由长夜引着路,匆匆往里行去。
廖鸿先正查看手下一名官员报上来的账本问题,听到有人进屋,头也不抬地说道:“忙着呢。没空。等会儿再来。”
一般他这样说完,不管识趣不识趣的,都不敢再打扰他了。
可是这次不同。
他冷着脸把这句话抛出去后,对方居然毫无所觉。不仅不出去,反倒在屋里将房门给掩上了。
廖鸿先心中不悦,猛地抬起头来,正欲把人呵斥出去,却在看见眼前俏丽身影的那一刻,彻底震惊了。
手中笔啪嗒一下掉落到了桌上,廖世子也毫无所觉。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愣愣地问道:“昭儿…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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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昭看到廖鸿先难得一见的震惊模样,若是平日里,她定然要取笑他一番。
可是此时,想到易大少爷如今的境遇,她终究是无法露出欢乐模样。
廖鸿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慢慢敛起神色,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执了她的手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易大少爷是廖鸿先一同长大的好友。他初初听到此事,必然无法接受。
江云昭在路上已经将怎么对廖鸿先说起此事默想了好几遍。
此时她稍稍用力,回握了下,轻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要冷静。”然后将那事缓缓道来。
谁料她刚说了大半,廖鸿先便摇头失笑,“这不可能。”
江云昭说道:“难道此事有假?我已拜托薛老板帮忙查探此事,等下可能就会有定论了。”
“不,我说的不是事情有假。”廖鸿先的眸中透出一抹厉色,“我是说,他绝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他这语气森寒至极,江云昭登时怔住了。
他的意思是事情八成是真,而易大少爷不会去做…
难道…
廖鸿先生怕吓到了她,忙道:“你先把话说完。”
被他打断了这么一下,江云昭竟是忘了先前所有说辞。但看他心中有定论,她知道自己无需过多修饰,便将剩余的话平铺直叙说了出来。
廖鸿先拧眉,扣了扣桌子,问道:“易夫人说,需要多少银子?两万?”
江云昭轻轻颔首。
“等下你与薛老板说一声,让她把银子凑齐,尽快给易家送去。”
廖鸿先说着,抽纸提笔,快速写了个‘缓’字,塞入信封中,“把这个一同送去。”又面露不屑,嗤道:“那些人可真是煞费苦心。”
江云昭愈发不明白起来。
廖鸿先生怕她担忧,不愿与她多说。可是她素来聪慧,易少爷的事情已经露出些许端倪,他若不说,她日后也能从蛛丝马迹寻到由头。到时候,只怕更加忧虑。
思来想去,这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便没法继续遮掩了。
廖鸿先只得把话说开:“近日我在查一些人。我设法让他们以为我已经拿捏住了他们当中的关键处,实际上,我并未接触到那些极其隐秘的卷宗。那样做不过是为了引他们露出马脚。先前他们就试图寻我麻烦,我都避开了。谁知…”
他轻轻一叹,满是苦涩和无奈,“如今那些人气急败坏,已经开始对我身边的人下手了。”
说罢,他倚靠在桌案边,揉了揉眉心,“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
“你是说,易少爷是被人陷害?”江云昭一字字说道:“他是中了旁人的诡计?”
“八.九不离十。”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在查的事情?”
“…嗯。”
“那你的处境到底有多危险?”江云昭看他慢慢垂下眼帘,就走到他的跟前,仰起头,凝视着他,“你身边的人,都能被算计至此。那你呢?”
廖鸿先神色紧绷。平日里神采焕然的双眸,此刻却是黝黯无比。且,不似平常那般,只要她需要,他就回视她。而是无论她怎么看他,他都紧紧盯着地面,
江云昭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她只看到他平日里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却从未想过,他在府外之时,经历过什么。
在这一刹那,她甚至有些恨陆元睿。
若不是为了他,廖鸿先何苦要做这些事情!
“昭儿。”
听到廖鸿先的轻唤,江云昭慢慢回神。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是出了神。死死盯着他桌案上的户部文书,将他的衣袖拧出了褶皱。
“和元睿无关。”廖鸿先显然看透了她的心思,缓声说道:“这些,是我答应了先皇的。与元睿无关。上次如此,这次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上次…
上次,便是他拼死守住殿门,用身躯护好皇位的那次吧…
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而且,可能是在陆元睿都不知道的地方,廖鸿先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来拼命护住陆元睿…
江云昭心里大恸,却又不能说出口。
先帝将廖鸿先当做亲子一般养大。于廖鸿先来说,先帝不只是姨父或是帝王那么简单的存在。
在他的成长里,那位长辈,纵容他,呵护他,包容他。对他,甚至比对陆元睿还要宠溺许多。
廖鸿先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她想,她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觉得,这种‘理解’,怎么就那么伤人呢?
廖鸿先知道江云昭一向护着他,故而他从来不敢和她说起这些。
此次被她发现,是出乎他的意料的——
原先他把明粹坊转到江云昭的名下,是为了防着哪一日他真的有点什么意外,明粹坊的那些人不肯服她。故而想着,在她一进门就将明粹坊归到她的名下,又让她明粹坊老板的身份公之于众,这样,万一有点什么岔子,起码明粹坊能上下一心,听从于她。
但他没料到,易夫人竟是因了她明粹坊老板的身份,想向她借银子,从而引出来了这些事情。让他再也不好继续瞒着她。
廖鸿先正苦苦思索,该怎么安慰小妻子才好。江云昭突然闷闷地开了口。
“前些天,你让长海长夜他们时刻跟着我。若他们没空,就有女官跟着。是怕我出事?之所以请来那么多会武的女官,也是为了确保我的安全?”
廖鸿先拉着她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心中忐忑,口中平淡地“嗯”了声。
江云昭深吸口气,说道:“那往后就让他们继续跟着吧。”
廖鸿先蓦地抬眼看她。
江云昭笑道:“易大少爷都会出事,我作为廖大世子的夫人,岂不是更容易被盯上?既然如此,我可得护好我自己,断然不能拖累了你。”
廖鸿先胸中溢满感动和温情,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最终,他拥她入怀,紧紧抱着,喃喃说了二字。
“傻的。”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扰乱了二人间温柔缱绻的气氛。
廖鸿先恋恋不舍地松开怀抱,江云昭急急走过去开门。
长海拿着一封信,交到江云昭的手中。而后又恭敬退下。
廖鸿先看出信封出处,挑了挑眉,两指夹住信封从她手中抽出,三两下打开,取出信纸,展开摊到桌上。
白白的信纸上面,只有一字——“真”。
这就是说,江云昭问她的易大少爷赌局输了两万两,是真事了。
“先前我不知道这些,就让薛老板帮忙调查…”江云昭讷讷说着,望着廖鸿先含笑的眉眼,忽地心中一松。
她与他之间,或许并不需要解释什么。
这样一想,江云昭心情舒畅不少,莞尔说道:“我还道薛老板怎地如此惜字如金。想来,是跟你学的罢。”
“这倒是真有可能。”廖鸿先边将桌上信纸原样折好,边道:“以前她有事情需要请示我的时候,经常会长篇大论一番。我不耐烦看,就让元睿读了,我再想想该作何处理,然后写一两个字当做答复。想想这些年来,她倒是行事渐渐干练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婆婆妈妈的了。”
江云昭看着他一脸憋闷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薛老板能忍受你那么多年,倒是奇了。”
“与我无关。”廖鸿先淡淡说着,神色间却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我父母对她全家有恩。她从小就立志报答父母的恩情。至死不渝。”
江云昭忽地心里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哀伤之感。
…至死不渝。
就是这四个沉甸甸的字,让薛老板全身心扑在了明粹坊上,至今未嫁?
头顶忽然一沉。
江云昭愕然抬头。
廖鸿先揉了揉她头顶的发,说道:“赶紧回去吧。今天你听到的看到的太多了,心里肯定不舒服。回去好好休息下。”
“怎么会。”江云昭笑笑,“我无妨。等下我想去易家一趟,把银子送过去。”
虽说事情不能与易夫人说,但她至少能陪陪易夫人。
“易家那边,你无需担忧。他的家人或许不明白,但我做的事情,他们几个都或多或少知道点。此时他没把自己被人算计一事讲开,应当是心里有数的。我自会向他赔罪。”
廖鸿先口中的‘他’,自然是易大少爷。
江云昭还欲再言,廖鸿先却制止了她。
“这些事情,有我处理便好。我只希望尽自己的努力来你开心,无需担忧其他。”
…
江云昭出了户部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马车旁,还有一个有些陌生的身影。
走近了仔细瞧,竟是一身骑装坐于马上的薛老板。
薛老板鬓发间满是汗水,也顾不得擦。
看见江云昭后,她翻身下马,低声问道:“夫人所需的信息可够?我寻了几个赌坊的熟人,大致问出来有这事。但是具体情由,却来不及细问了。还想知道其他,需得等些时候。”
“这些就够了。若是还有其他需要的,我再与你联系。”江云昭顿了顿,望着她恳切说道:“多谢。”
薛老板明显怔了下,却也不多问,只抿着嘴笑了,“既然您不需要其他的,那我就先走了。铺子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见江云昭点了头,她展颜一笑,上马挥鞭离去。
回到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虽然在廖鸿先面前谈笑风生,可江云昭心情很是沉重。
坐着轿子到了晨暮苑,她也没有发现。轿帘子被掀起,她还是没有注意到。最后是身边的红莺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李妈妈正神色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徘徊。
看到江云昭,她神色一缓,滞了滞,转而朝江云昭疾步行来。到了跟前,眼看着江云昭止步望过来,李妈妈却是有些犹豫起来。
“夫人身子不舒服?怎地这样疲惫?”
江云昭放下轻揉额角的手指,说道:“没事。你可是有事要说?”
“刚才二房的二姑娘来寻夫人,见夫人不在,她就回去了,说是夫人回来后她再来见。谁知没过多久,她去而复返,又来寻夫人了。刚在奴婢屋里坐了一会儿,说是一盏茶后就必须得离去了。也不知是何要紧事情。”
听闻是廖心芬来了,江云昭知道她应当是来说二房的事情,便也没再耽搁,当即进屋说道:“让她过来吧。”
见桃姨娘的女儿,江云昭自然不会让自己露出任何疲态。
待到红莺将廖心芬引进屋的时候,江云昭已经调整好了心情,神色平静眸中无波。
廖心芬飞快地朝她睃了一眼,又赶紧垂眸。恭敬地行到她的跟前,说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世子妃两件事情。”
江云昭端起茶盏,并不说话,只小口小口地抿着。
廖心芬紧张得冒出汗来,却还记得廖泽福的叮嘱,大着胆子说道:“世子妃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