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妈妈撑起身子挪到床边,不等江云昭她们反应过来,她已经咚地下滚落到地上。

忍痛慢慢支起身子,她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泪水一滴滴顺着她干瘦的脸颊滚落地面。

“老奴愧对主子,愧对小主子。苟活这许多年,不过是求得当面给小主子磕个响头,认个错。求小主子责罚!”

廖鸿先猛地起身。

他在屋子里快步来回走了两圈,蓦地顿足,抬脚踢翻了一张太师椅,深吸口气,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江云昭小跑着去到外面,唤来红鸽去照顾封妈妈,赶紧去追廖鸿先。好歹在他出院门前拉住了他,急道:“你去做什么?”

“砸了他们的老窝!灭了那恶毒之人!命都没了,看他们还能怎么算计自己的亲人!”

“倘若真的这么做了,你的心里能够好过吗?传出去,你倒成了那最恶毒的一个了!”

“名声什么的,我何时在乎过?我不要那些了!不然怎么办?”廖鸿先猛然回头看她,眼圈都泛了红,“难道我母亲的事情,就只能这么算了?”

“断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江云昭死死拉住他,望着他,认真说道:“听我的。法子千万个,切莫用这最冲动的。难道你想住进大理寺的刑牢吗?”

廖鸿先扭过头去,胸口剧烈起伏着,双手紧握成拳。

江云昭转到他的面前,双手探到他的背后轻轻抱住他,将脸颊靠在他的胸前,“如果你真这么去了,到时候,道理反倒往他们那边倒了。我不要你担那恶名。该身败名裂、受尽天下人的唾骂与指责的,应是那些恶人。并非你。”

初时,廖鸿先全身紧绷,僵持不动。慢慢地,他放松下来,环臂揽住了她。又俯下身子,将头埋靠在她颈侧。

“昭儿。我很难过。”

“嗯。我陪着你。”

“我爹娘不在了。我最亲的,只有你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可不许反悔。”

“定然不会。我何时骗过你?”

那日晚上,廖鸿先心中大恸,疯狂索取。江云昭知他心里难过,就也不抵抗,放软了身子任由他施为。

二人缠绵一夜,居然前所未有的酣畅。累极之后,相拥而眠。

歇息了一会儿,廖鸿先就起了身。

见江云昭挣扎着也要起来,他忙将她按回去。

“这才睡了多久?好生歇着。睡醒了再说。”廖鸿先给她掖着被角,柔声说道。

不经意看到她身上的斑驳痕迹,他到底是心疼了。刚想要与她说声抱歉,江云昭却是伸出手来,揽住了他的手臂,半眯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说道:“晚上早点回来。还要准备寒食节吃食呢。”

再过几日,便是清明节了。那日又是寒食节。一整日都不能开火,只得吃冷食。这些食物,自然要提前几天便开始准备方才妥当。

廖鸿先知道她是不愿他难过,说些别的让他放宽心。

他心中一片柔软,道歉的话便没说出口。只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额角,轻声道了声“好”,顿了顿,又道:“我保证。”

半晌没听到她的回答。

廖鸿先听着她的呼吸已然绵长,便慢慢地将她的双臂拿开,轻轻放好。抬起头来一看,果然,江云昭已经睡着了。

这天,基本上要到午时了,江云昭方才再次醒来。

看到那高悬的太阳,她羞得脸都红透了,对着拿了衣裳立在床侧的红莺埋怨道:“怎地不早点叫我起来?都这个时候了…可真是…”

真是难为情。从小到大,都没这么晚过。

大新夜的第二日都比这早。

红莺乐呵呵道:“姑爷一早儿走的时候,特意说了不准叫您起来。还说,谁若敢违抗,今儿晚上就得领十个板子。”

说着,就帮江云昭掀开被子换衣服。搭眼瞧见身上的斑驳痕迹,红莺忍不住惊呼:“哎呀,这也太…”

后面的话,到底咽了回去,没有说出口。

李妈妈看着江云昭羞得抬不起头来,笑道:“姑爷这是真疼您呢。姑娘可是好福气。”

大家围在一处夸廖鸿先,便很自然地用了侯府的称呼。

就算再难为情,江云昭磨磨蹭蹭地到底也起来了。

红鸽知晓了,便过来将封妈妈的境况回禀给她听。

“…昨儿得了世子爷的话后,封妈妈晚饭好歹是吃下了小半碗。晚上睡得也还踏实,中途醒了几次,不多会儿也能睡着。”

江云昭说道:“那就好。你与她说,查库房的事情不急,让她多歇息几日,养好了身子再说。”

昨日封妈妈说过,查看鲁氏的嫁妆一事,她也要参与。

当年那些东西她可是一件件看着摆进去的。若是里面出点岔子,她只一眼便能认出来。

江云昭看她身子才刚好转,生怕累着后还会反复,就叮嘱红鸽那番话。

谁知封妈妈也是个脾气硬的。

听说江云昭醒来了,她就再也不肯入睡。非得挣扎着起身,要与江云昭一起将那库房给彻查一遍。

江云昭本欲拒绝,后想到昨日封妈妈那愧疚难当的模样,暗叹口气,说道:“她既然坚持,那便今日开库房吧。”

鲁氏过世后,府里的钥匙自然而然地由董氏接手了。

廖鸿先娶妻前,就将晨暮苑的钥匙尽数要了来。而后怕董氏在其中捣鬼,又把院子里的锁全部换了新的。

院中库房的门,只在换锁那日打开过一次,其余时候,皆是闭合。如今里面的情形,便与董氏交出钥匙时一模一样。

江云昭拿出匣子,将其中鲁氏的嫁妆单子取了出来。正要摊开看,旁边的封妈妈出言制止了她。

“夫人不必如此。那些东西,老奴尽数记得。”

江云昭没料到她会说得如此肯定,不由愕然。

封妈妈笑了笑,努力挺直了脊背,淡淡说道:“老奴在那边十几年,无甚事情可做,便每日回顾在府里生活的时候。日复一日的,这些嫁妆在心里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如今闭着眼睛也能细数出来。”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江云昭知道她这些年过得不易,听在心里,颇为难过,便也不再与她争执,笑着答应下来。

库房门打开。沉积了十几年的味道夹杂着灰尘迎面扑来,让门口的人都忍不住轻咳或是打喷嚏。

江云昭先前就吩咐人准备了抹布。如今开了门,几个粗使的丫鬟进了屋后,好生擦拭着表面的灰尘。

待到差不多干净了,又等了片刻,让屋里飘着的灰尘慢慢落好,江云昭这才与封妈妈走了进去。

封妈妈又红鸽扶着,一步步前行。望着这些箱子和物什,心里一阵恍惚,好似又看到了当年故人的身影,听见了故人的声音。

她跟在江云昭的身后,留恋地贪婪地看着四周的一切,伸出手指,抚上物件的表面。突然,她停下步子,失声说道:“这个不对!”

江云昭忙回身问道:“怎么了?”又朝这边行来。

待到她离得近了,封妈妈指了自己身边的一口箱子,说道:“主子的嫁妆,是京城里一顶一好的。不只木质上乘,就连木匠的手艺,都是顶尖。夫人您看这个箱子的边缘,明显有些扎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封妈妈说着,上下打量了这箱子片刻,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变得铁青。

红鸽忙问怎么了。

江云昭亦在仔细观察木箱。听到红鸽的疑问,她当即接道:“这箱子显然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又指了一处显而易见的破裂处,“你看这里。”

封妈妈抚着那处痕迹,恨声说道:“没错!这些嫁妆的钥匙都没有拿出来,还在我的手里。那人定然是贪图主子的钱财,就使了蛮力去撬!”

然后在撬的时候,将木箱的周边给蹭到了。

几句话说完,封妈妈的脸色骤然变了,急切道:“那里面的东西…会不会被他们给盗走了?”

江云昭也在担心这个,就示意身边的红莺去将箱子打开。

鲁氏嫁妆丰厚,箱子足足摞起占了大半个屋子去。单单嫁妆箱子的钥匙,就有几十个,串成了好几把。

封妈妈当年是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借口赶走的。在离开王府之前,她觉得钥匙藏在身上也不安全,就将库房里的那串钥匙悄悄埋在了院子里不易察觉的一个角落。今日准备查探库房了,她才将此事说出来,又把埋钥匙的位置点明。

江云昭让丫鬟们去挖,不多时便寻到这些物什。进屋之前,她交给了红莺拿着。

因着年代颇久,中间又没有人来修护,这些箱子的锁早已生了锈。红莺本以为这锁头会不容易打开,正想着若是开不开,少不得要寻了专人把它撬开。突然‘啪’地下轻响入耳,那锁竟然被打开了。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手里的钥匙,奇道:“没道理啊。那么久没开了,怎么一下子就成了?”

封妈妈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她挣脱了红鸽的搀扶,一步步朝前迈着。走到箱子的跟前,又驻了足。

江云昭吩咐红莺:“打开它。”

红莺将箱子盖慢慢扶起托好,问道:“怎样?”

封妈妈望着里面的东西,伸手小心地拿起几样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她把表面的那几样东西往旁边拨了拨,又盯着里面瞧了片刻,忽地伸出手,在里面大肆扒拉着。

红莺看着她大开大合的动作,惊得心惊肉跳,悄声问江云昭:“夫人,这是怎么了?这些东西最怕磕磕碰碰。不会坏掉吧?”

江云昭望向封妈妈的动作,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八成是里面的东西不太对劲。”

而且,起码一大半有问题。封妈妈才会这样毫无顾忌。

她的话音刚落,封妈妈拿起一个茶壶朝里面狠狠砸去。

瓷器相撞,发出碎裂的响声。

“这些个浑人!居然敢使了这样的下作手段!”

“怎么了?”江云昭轻声问道。

“这些东西!分明不对!”

封妈妈气得狠了,说着话的时候,胸口剧烈起伏着,面上怒容更盛,“这个箱子里搁着的是各色茶具餐具。虽说不是古董,不如前朝古物值钱。但是,这些东西都是买的最好最顶级的。也是极其难得了。但是这些人,却是把东西给尽数换掉!全部不对了!”

江云昭虽有了心理准备,现在也十分震惊。

全部不对…

这一整箱子,居然没有一件是跟了婆母来到廖家的?

封妈妈只当她是不信,忙拉了她到一旁指着给她看。

“夫人请分辨。这几件,这几件,还有这几件。它们本该是一套,可是如今细瞧它们的花纹…上面的花草粗看一样,但仔细留意些,便可看到相互之间有几笔明显是不一样的。比如这个叶子的方向,再比如这一边的花瓣…当年主子的这套茶具,上面的却是顶级画作,丁点不同都无。一看便是出自于名家之手。”

江云昭仔细看了下,颔首说道:“没错,着色也不甚相同。而且这瓷器质地,也只比普通的强一些罢了,并算不上最好。”

“是了。正是这样!”

两人慢慢讨论着,将里面的器具尽数对比过,十分确定东西已全然不同。

然后,她们的神色就都沉重起来。

这里面的茶具餐具虽然金贵,但好歹是市面上买得到的,只要肯花大价钱。

但是,就算是这样好弄得的物什,都被那些人给偷走了…

可以想象,那些名贵衣料字画古董器具,会是个怎么样的下场了。

江云昭让人将这个箱子的盖子暂时合上,这便准备去开下一个箱子。

红莺找准钥匙后,再一次将锁头轻松打开。

江云昭忽地想到了先前红莺开上一个箱子的经历,说道:“刚才我还奇怪,怎地这般顺利就打开了十几年前的锁。难道是之前有人撬开过,故而里面松动了,没有锈死?”

再仔细看了看这两把锁。

边缘上,有撬开过的痕迹。虽有些日子了,却依稀可见到划痕。

封妈妈气极,正要开口,一股气堵在喉头,却是重重咳嗽了许久。

待到稍微平息了,她冷冷说道:“那人嫉妒大房已久。好不容易得了掌家的权利,可不是要急着证明自己的实力,将这些东西尽数敛为自己的?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值不得多少银子,故而被盗得晚一些罢。”

江云昭想到婆母已故,有人却觊觎她的东西,暗暗将东西尽数换走,心里更是愤怒。

“将这些箱子统统打开!”她扬声命令道:“一个也不许落下。锈住了打不开的,就先撬开。”

她倒要看看,那些人到底有多么‘能干’、究竟盗走了多少东西去!

这天廖鸿先回到晨暮苑,便发现院子里气氛不太对劲。

丫鬟婆子各个行色匆匆,低着头走路,大气也不敢喘。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叫住红舞问道:“怎么了这是?夫人呢?”

红舞小声说道:“夫人正在屋里喝茶。”

廖鸿先点点头,迈步正要往屋里去,又被红舞小小声叫住了。

“世子爷,您小心着点。夫人正在气头上,您可别惹她。”想了想,她又道:“夫人若是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还请您多担待些。”

廖鸿先笑笑,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入到屋中。看了一眼窗下人影,笑问道:“怎么了?谁又让你不高兴了?”

江云昭本在望着窗外的春景出神。听到他的声音,她转过身来,慢慢放下把玩了许久、一口也没喝下的茶。

“没有谁。自己跟自己生气罢了。恨自己太冷静,没那个气劲儿,冲到新荷苑将人揪起来暴打一番。”

廖鸿先挑眉看她,“怎么?昨儿还说让我冷静,今日你倒是发起火来了。”

他刚刚回府,还不知今日查库存一事。江云昭就将今日事情说了。越说心里越来火。

——至亲的遗物,最是宝贵。哪怕被旁人动上一丝一毫,心里都能疼上半天。

如今廖鸿先母亲留下的东西被这些人糟蹋了大半去…

一想起这个,她心里的愤怒就压也压不住。

廖鸿先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

“没事。”他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道:“你没必要为了那些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可是…”

“无妨。”廖鸿先搂着她,亲了亲她的额角,“就算她们不愿意,爷也自有办法逼着她们交出来。”

第3章 .|城

这日早晨,如以往一般,辰时刚过巳时初始,陈掌柜便来到了香满楼。

他刚一踏上香满楼的地界,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照着往常,这个时候楼里应该有些晚起的客人正在用早膳。就算不高谈阔论、只小声说话,楼里也该有点动静传出来才对。

怎地现在如此安静?

甭说人声了。连伙计吆喝上菜的声音也没了。

他疑惑地往前行了两步,左脚刚刚踏上酒楼外的台阶,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陈掌柜一个冷眼抛过去,吼道:“慌什么?急急躁躁的,给东家丢了脸面!”

一个伙计匆匆跑了出来,到了他身边,苦着脸道:“哎哟,您可来了。咱们店里来了尊神,杵在屋子里不走了,还挑三拣四个没完。客人一来,他三两句就把人气跑。伙计们和他理论,轮番上阵,没一个说得过他的。王大厨那么彪悍,都被气得缩在后头厨房不出来了。得,还得等您来把人请出去。”

陈掌柜听出了门道,“怎么?又有吃霸王餐的了?”

“可不是。”伙计附耳道:“还是个官儿呢。咱不敢惹,只能等您来了。”

陈老板砸吧了下嘴,扭头问:“几品?”

伙计伸出一手。五根手指头。

陈掌柜心里便有了底。

走了两步,又回身,神色鄙夷地望向伙计:“多大点儿事!咱们东家是谁?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那么个芝麻绿豆的官,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活该升不了工钱!”

说罢,他紧了紧袖口领口,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慢慢悠悠推开了酒楼的门。

早晨的阳光和煦而温暖。透过窗户洒进屋内,落在了临窗而坐的一个人的身上,为他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暖金色。

陈掌柜的目光就定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身材挺拔,坐在窗边,在门口只能瞧见个背影。他似是没听到门开门合之声,只单手执着酒杯慢慢饮着,分毫都不留意身后。

陈掌柜凝视片刻,踱着步子往前几步,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哎哟,人呐,最怕的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少了这么个东西,任他手眼通天,说不准哪日就冲撞了惹不得的贵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少年动作顿了顿,将酒杯放到桌上,轻笑一声,说道:“您这话说得好。是这个理儿。您老可得记住了,千万别忘记。”

陈掌柜哈哈大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屁股刚一挨着椅子,笑声戛然而止。

他微微往前探了身子,扬扬下巴,问道:“大人好生年轻。几品?”

那人拈着酒杯,头也不回淡淡地道:“你看不出来?”

“哟!五品!”陈掌柜拍着椅子扶手,笑了半晌方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