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先是一张丈宽的镂雕山水人物嵌云母落地屏风,转过屏风之后,石青地缠枝番莲鹤鹿同春氍毹上摆着全套黄花梨家具,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华服妇人,发髻梳的一丝不乱,油光水滑,配着紧抿的唇角,微吊的眉尾,看着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见状于克敌都下意识的屏住了点呼吸。
郗浮薇却在谢氏介绍了双方身份后,就笑嘻嘻的迎上去,亲热的喊了一声“娘”,道:“娘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慈祥可亲。”
宋家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抬了抬下巴,就有侍立她身后的仆妇出来说:“郗小姐,咱们尚书府自有规矩,您才来是要给夫人磕头敬茶的。”
这话看似提醒,但不无鄙夷郗浮薇出身太低没规矩的意思。
郗浮薇神色不变,微笑道:“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毕竟我娘去的早,我啊从记事的时候,就巴不得有娘让我孝敬呢。这么多年了,可算叫我见着义母了,娘您放心,我亲娘没有了,您就是我亲娘,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我怎么就觉得她是在咒我早死呢?
宋家夫人先入为主对她印象不佳,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但是为了尚书府的面子,又不好明着落这便宜义女的面子,只得沉着脸,不冷不热的说:“先不说这些闲话,先按规矩来吧。”
郗浮薇磕头的时候非常警惕,还好宋家总归是要面子的,到底没在跪拜的锦垫里做手脚,也没故意将烫的死人的茶碗硬塞给她,顺利的敬完茶之后,宋家夫人故意让她多跪了会儿才起来。
见她不以为忤,仍旧一副孺慕的样子看着自己,心里没来由的烦,说道:“听说你带了许多人来府里?这也太不像话了!你亲生的爹娘既然都没了,我跟你义父自然就是你父母,还会不给你做主?你来了之后,使唤的下人能不给你配上吗?你这排场,不知道的说咱们尚书府奢侈,天知道奢侈的钱打哪里来的!知道的,还以为尚书府亏待你,叫你连下人都要自己预备呢!”
郗浮薇笑着说道:“娘您放心吧,我这用的都是自家银子,每一分都来历清白。”
“来历清白又怎么样?”宋家夫人皱着眉头,呵斥道,“莫忘记你可是有侄子的!虽然你那侄子年纪还小,可是他才是你们郗家正统的继承人!你手里这些银子哪一分不是他的?!你不能因为自己是姑姑,年纪又比他大几岁,就可着劲儿的挥霍,一点不为他长大后着想吧?咱们宋家可没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女孩子!”
这话说的于克敌微微皱眉,祈求的看着郗浮薇,生怕她当场翻脸。
索性郗浮薇脸色不变,仍旧是微笑着,道:“娘您这话说的,我之前的家里,用嫂子的话来说,那也是读书人家,怎么会这么不懂道理?我用的钱那都是我爹生前就划给我的嫁妆,可没有一分是郗家嗣子的家产。不瞒娘说,我爹跟我兄长留给我侄子的东西,大抵都已经在火灾里烧掉了。所以自从我们姑侄离开郗家后,吃的用的住的,都是爹爹生前给我的妆奁。因此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反正有爹爹跟兄长生前给我拟的嫁妆单子在,谁敢说闲话,娘您脾气好不跟人计较,我为了宋家女眷的名声也要找上门去理论到底的!”
又说,“娘要是不相信的话,回头我就让人从山东送嫁妆单子来给您瞧?”
宋家夫人一击落空,暗道这狐狸精果然不好弄,难怪自家乖女儿会被坑,心念转了转,正要说话,不想郗浮薇忽然道,“对了,娘,我手里还有些东西,都交给您保管吧?”
“交给我?”宋家夫人一怔,她是想刁难郗浮薇,但也没想过打郗浮薇手里银钱的主意,一来是看不上,二来是不屑,就是想给自己那见天在闺阁里以泪洗面的女儿出口气罢了,闻言就拒绝,“既然是你的嫁妆,你自己拿着就是!”
心说如果这女儿说自己打理不了,那就说她反正已经拿着这么久了,难道还没习惯不成?
谁想郗浮薇闻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了,说自己从小看到人家做女孩子的,出阁之前嫁妆都是母亲帮忙收着的,等女儿出阁时才会给女儿自己拿着,娘您却拒绝了我,是不是没有把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
不等宋家夫人开口,她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说自己有自知之明,根本配不上宋家夫妇这么好的人做父母,实在是从小没娘,去年又没了爹,太想有个家感受下双亲在堂的温暖了,如果宋家夫人执意不接受自己的话,为了不让宋家夫人不高兴,她这就离开。
说着就起了身,哭哭啼啼的朝外走。
“…”宋家夫人脸色铁青!
但谢氏却急了,连忙上前拉着劝,说婆婆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妹妹你挺能干的,而且人才来,气都没喘匀呢,这就讨论上了嫁妆也不合适,还是说说亲戚什么的,过两天需要带你去认的人之类吧。
她好说歹说的又使劲儿给宋家夫人打眼色:这可是关系你女儿闺誉的关键人物!
而且还有沈窃蓝在幕后撑腰。
你要是刁难得住她也就是算了,这会儿人家闹着要走人,能让她真的走啊?
其他不说,永乐帝的妃子过两天要见人,怎么办?
宋家夫人气的胸口疼,然而为了顾全大局,只得放下架子,顺着儿媳妇的话,温言细语的哄了一阵,郗浮薇这才满意的坐回去,就问起宋稼娘:“姐姐呢?”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家长里短
郗浮薇不问宋稼娘还好,一问,宋家夫人顿时怒不可遏,要不是谢氏又是使眼色又是低声劝慰,差点就又要发作了,憋了好一会儿,才没好气的说:“她不舒服,在闺阁里!”
然后也不等郗浮薇再说什么,甩手就走了!
宋家夫人离开后,谢氏就迫不及待的要送郗浮薇去客院:“娘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快,听说您过来,专门出来招呼的,这会儿再不去歇着可不要累着了,到时候人家还以为你不体贴娘呢!可不是娘故意冷淡你…那什么,咱们现在去看看给你预备的屋子?若是觉得不好,只管跟我说。”
那边宋家长子则请于克敌去他书房说话。
毕竟按照宋家的规矩,他们家女孩子,哪怕是义女,也断然没有让外男随意去看闺阁的道理。
谢氏生怕郗浮薇提出来要去看望宋稼娘…要知道宋稼娘这会儿没出现,就是因为被气的七荤八素,谢氏担心这小姑子当众闹腾起来反而叫郗浮薇看了笑话,这才力劝婆婆,让小姑子借口身体不适避开的。
如今宋稼娘已经退了一步,如果郗浮薇再过去刺激的话,谢氏可拦不住那小祖宗。
是以紧接着又说:“稼娘方才刚刚吃了药睡下了,妹妹若是惦记,不如等她好了再去看望。毕竟…”
她指了指宫闱方向:你不日就要面圣的,现在去看望了宋稼娘的话,一旦过了病气,到时候再去宫里,这不是存心不想永乐帝好吗!
郗浮薇其实也没想去看宋稼娘,她只是不想被宋家欺负,又不是存心找宋家麻烦。
闻言欣然应允,又说自己专门给宋家上下带了点东西,请谢氏等人不要嫌弃。
谢氏闻言也没放在心上,道:“妹妹有心了。”
她亲自送郗浮薇到客院这边安置下来,因为不想被外人说他们亏待义女,所以这客院是比着宋稼娘的住处来收拾的,一应陈设都不坏,还配了两个丫鬟供使唤。
“既然妹妹自己有伺候的人,就让她们两个洒扫下庭院什么,做点跑腿的粗活吧。”谢氏叫那俩丫鬟来给郗浮薇见礼,介绍了名字跟出身,说都是宋家的家生子,“对府里上上下下都熟悉,妹妹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她们也是方便。”
见郗浮薇没什么异议,寒暄了几句也就告辞了。
她出了客院先去上房见宋家夫人,才进门就见这婆婆阴沉着一张脸,说:“这贱婢!老爷怎么会弄这么个贱婢进门来!?”
“怎么了?”谢氏问。
宋家夫人就扔了份礼单到她跟前,说是郗浮薇这次登门的出手:“知道的说她故意给咱们家下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贪图人家家产,弄个义女的名份连人带财的赚进门呢!”
谢氏草草一看也吃了一惊,说道:“她一个孤女,仓促离家时就算收拾了点细软,哪里能有这么多!不是说只是寻常乡绅的女儿吗?!”
“你忘记沈窃蓝了?”宋家夫人冷哼,“八成是沈窃蓝私下补贴她,专门给她挣脸的。”
谢氏皱眉道:“随便她怎么来的,做义女的头次上门要孝敬您也是理所当然,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但你忘记老爷受命主持河工之事,为了给陛下分忧,断了好些人中饱私囊的念想。”宋家夫人脸色冰寒,说道,“所以朝野上下,恨咱们的人家多了去了呢!你觉得他们会放过这个造谣生事的机会?到时候铁定要说咱们家收义女是假,觊觎人家孤女孤儿的一点子东西是真!”
“可是那郗浮薇不是想嫁进沈家?”谢氏道,“既然如此,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这种事情上,难道还会拆咱们家台吗?咱们家若是丢人现眼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那女孩子看着就是个知道进退的,料想不会这么不智。”
宋家夫人沉着脸道:“但望她识趣点吧,不然我就算教人议论不慈,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瞥了眼那一长串的礼物,闹心的捏了捏额角,“而且你只看到她登门送了这许多东西,你说这事儿叫外人都看在眼里了,等她出阁的时候,咱们家的陪送如果让她亏了,外头会怎么议论咱们家?!”
这下子谢氏脸色也不好看了,毕竟她是嫡长媳,宋礼夫妇一辈子挣下来的东西,连同祖产,大头都是归长房的。
忽然多出个义女,还要给义女陪嫁的话,少不得是从公中出,也等于长房日后继承的产业会减少。
“先不说这些了。”宋家夫人挥了挥手,叹道,“宫里贵妃传了话出来,你是知道的…不日要带她入宫去拜见,那些个规矩忌讳,你抽空给她好生说道说道。如今人人都知道她是老爷亲自认下来的义女,又跟稼娘十分的亲近,出去了就代表咱们宋家的脸面,若是太丢脸可不行!”
谢氏点头应允。
宋家婆媳的糟心郗浮薇心里也有数,所以接下来几日,见着谢氏的时候都是笑脸相迎,嫂子长嫂子短的,隔三差五还让下人去街上买些老字号的糕点吃食,以及脂粉钗环的送谢氏,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见天的将谢氏从头夸到脚。
几天下来,谢氏明知道她是在故意讨好,照面时也忍不住多给了几个笑脸。
在宋家夫人跟前,就说:“小小年纪就没了亲生的爹娘,侄子年纪又小,别说给她做依靠了,不拖累她就不错了。本来好好一个大家闺秀,若是她兄长在,不定就是正经的官家闺秀了,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想也是心酸。”
宋家夫人不悦:“这才几天,你该不会就叫她灌了迷魂汤,不知道站在哪边了吧?”
谢氏忙说:“娘说哪里的话!媳妇当然是向着您跟稼娘了!毕竟咱们才是自己人,要不是为了稼娘,谁理会那北面来的乡野女子啊!”
不过再到郗浮薇跟前,被她哄了一回,到底又是眉开眼笑。
宋家长子看这情况,倒是赞成妻子跟郗浮薇走近点:“她能把你哄好,回头到了沈家,只怕也不难混的风生水起。反正稼娘如今是嫁不成沈窃蓝了,这个便宜妹妹即使跟咱们没有血缘,也没怎么相处过,顶着咱们家女孩子的名头,能为咱们家拉拢一门门当户对的亲戚也不坏。”
谢氏嗔他这话不像是宋稼娘亲哥哥能说出来的:“叫稼娘知道了定然要捶你。”
不过倒是越发心安理得跟郗浮薇来往了,甚至不时在宋家夫人跟前帮忙说好话,弄的宋家夫人郁闷之余,听谢氏口口声声说郗浮薇可怜,时间久了,这夫人到底也不是心狠手辣的那种,嘴上还是骂儿媳妇胳膊肘朝外拐,不知道帮着嫡亲小姑子,私下心里却也开始动摇,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欺负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孤女?
婆媳俩对郗浮薇的态度开始缓和,郗浮薇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因为距离她进入应天府已经快一个月了啊,说好的面圣呢???
永乐帝就跟把她忘记了一样。
要不是出发之前宋礼跟沈窃蓝隐晦的暗示,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专门过来跟宋家走亲戚的了。
这么长的时间,宋稼娘也不得不“恢复”了。
毕竟“病”太久的话,传了出去,都说宋家这女孩子身体弱,哪怕是低嫁,也难免被人看轻。
郗浮薇得到消息之后,当然要立刻赶过去看望。
其实这中间她还提出来去拜见徐景鸳的,但宋家夫人说徐景鸳的伤势至今没有完全恢复,不太想见外人,她就立刻作罢了。
毕竟徐家兄妹比宋家人凶残多了。
关键人家还有个好爹,帮他们在永乐帝跟前赚足了情分。
郗浮薇跟宋家人玩玩心眼什么的,只要不是太过分,宋家人吃了亏也只能忍着。
但徐家不一样。
那兄妹俩在应天府反正也没什么好名声,当真虐了她她都没地方说理去,所以定国公府,当然是能不去就不去。
是以只叫人送了些药材什么的到门上,表示没有忘记徐家小姐当初的关心,也就是了。
宋稼娘神完气足的躺在帐子里,看到郗浮薇脚步轻快走进来的时候,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
郗浮薇是做好了她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的心理准备的。
可这女孩子定定的望了她片刻,居然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摆了摆手:“你走吧。”
见郗浮薇眼神疑惑,她也懒得解释,直接闭上眼,“我累了,要安置。”
谢氏于是也劝郗浮薇离开:“稼娘才痊愈,精神劲儿还没完全恢复。左右你如今已经来了应天府,往后姐妹相处的时间长着呢。”
等郗浮薇离开后,她才单独问小姑子,“不是说要亲自教训她一番的吗?怎么事到临头又改主意了?”
宋稼娘神情阴郁:“就算这会儿撕了她,沈世兄会娶我么?”
“你当初真的不该那么闹的。”谢氏叹口气,她之前对这小姑子非常有意见,但现在看着宋稼娘落寞的样子又于心不忍,道,“归根到底是徐景鸳不好,不是她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你也未必会在济宁停留,以至于惹了沈窃蓝不喜。”
宋稼娘没说话,只道:“你们什么时候带她进宫?”
“快了。”谢氏说,“本来早些天就该带她去的,只是陛下那边似乎在迟疑。然而陛下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有这些日子的徘徊,也差不多了。”
皇室那些恩恩怨怨,对于高层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心里都是有数。
这会儿房里就姑嫂俩,谢氏也就实话实说了,“我这些日子跟郗浮薇走的比较近,也不全是她会说话,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从小什么样的讨好没见过?至于眼皮子浅的稀罕她那么点儿东西跟好话吗?归根到底也是希望她对咱们家能够有点真心…日后不定对你婚事也有好处。”
毕竟宋家义女都嫁了沈家精心栽培的嫡次子,何况是亲女?
之前因为宋稼娘名声受到质疑,宋家所以打算将她低嫁。
这会儿情况有变,宋稼娘的名声很可能一举扭转,还有望谋取个“宅心仁厚”的评价,宋家人,包括之前跟这小姑子冲突过的谢氏,又怎么会委屈了她?
姑嫂俩的谈话郗浮薇自是不知,知道了也无所谓。
她现在全副精神都在面圣这件事情上。
而谢氏不知道是故意让她心急还是怎么着,几次试探都滴水不漏。
这日,她终于松了口,道:“贵妃娘娘送了帖子来,说是后日在御花园里摆宴,请娘带家里女眷过去凑个热闹。”
顿了顿才继续,“娘的意思是把咱们三个都带上。”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面圣
贵妃张氏是河间忠显王张玉的女儿,张玉曾经出仕前元,官至枢密院知院,洪武十八年才归顺国朝。
数年后调往燕山左护卫,入了永乐帝麾下,靖难之役的时候,更是为救永乐帝力战而死…说起来这人跟郗浮薇还有点辗转的渊源:他是在东昌府战死的。
永乐帝登基后,当年就追赠了都指挥同知,三个月后追赠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荣国公,谥号忠显。
可谓享尽哀荣。
他膝下三子一女,贵妃是唯一的女儿。
算起来贵妃伺候永乐帝也很有些年头了,但许是因为膝下无子的缘故,早年位份一直不显。还是徐皇后去后两年,就是前年的时候,才跟贤妃、顺妃等人一块儿进的贵妃。
因为永乐帝在徐皇后去后没有再立继后,这会儿后宫就是张贵妃在打理。
贵妃这个年纪已经颜色凋敝,各样事情也都看淡了,为人很是谦和,没什么妃子的架子…不过说实话,就目前前朝后宫的情况,聪明点的妃子都不会主动闹事。
毕竟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已经够让永乐帝烦心的了,若是妃嫔们还不安分的话,不是现成让永乐帝当出气筒吗?
唾手可得的美人跟亲生儿子怎么能比!
宋家夫人带着俩女儿一媳妇到贵妃宫里拜见过了,贵妃和蔼的叫了起,拉着她们闲话家常了会儿,就说自己花园里的花开的不错,建议没出阁的俩女孩子可以去看看。
宋稼娘跟郗浮薇于是告退出来,才到外面庭院里,就有内侍迎上来,示意郗浮薇跟自己走。
郗浮薇定了定神才跟上,一路弯弯绕绕的也分辨不出方向,只觉得沿途都悄无声息,不知道是内侍专门挑了偏僻的小路走,还是永乐帝事先吩咐清了场?
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一座宫殿前。
因为是从旁边抄手游廊过去的,庭院里有成荫绿树挡住了牌匾,也看不出清楚殿名,只觉得栏杆外一丛琼花开的恣意。
那内侍到了这里,本来就不重的脚步就更轻了,暗示她在外头等着,自己独自进去禀告。
这是盛夏的季节了,庭院里的树上估计有专人清理过,但远处仍旧传来不知疲倦的蝉鸣声,在这夏日午间的安静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浮躁渐渐荡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是刚才进去的内侍,到跟前才轻声说:“陛下就在里头,你一个人进去罢,记得陛下不吩咐抬头,不许直视陛下。”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答应了,又从袖子里拿荷包给他。
那内侍倒也没推辞,接下之后补了一句几乎低不可闻的:“实话实说。”
郗浮薇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还是很感激他的好意 ,心说这些内侍也没想象中的恶劣,果然外界说他们不好,大抵是文人鄙夷,坏了这群人的名声?
她学着内侍方才入内,轻手轻脚的进去,才进门就是一阵阴凉,眼角余光就扫到不远处摆着的冰鉴。
“民女郗浮薇,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按照谢氏之前有意无意透露的礼节,郗浮薇上前几步,就拜倒在地。
上首的永乐帝倒没有给下马威的意思,当然皇帝根本不需要专门威慑一个小小的民女,直接叫了起,跟着就问:“宋卿与沈卿都有密奏,言开河之事屡受阻挠,锦衣卫济宁卫所一度为人劫狱,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天宋家母女一行人出宫门的时候,就被人拦住了,说是定国公的小姐想见郗浮薇。
宋家夫人皱眉:“徐小姐不是还没好全吗?这会儿就要我家孩子过去说话,到时候损耗精神,耽搁了徐小姐的恢复可怎么办?”
这要是搁一个月前,宋家夫人是巴不得徐景鸳将郗浮薇弄过去好好折磨的。
但这段时间下来,宋家人的心态已经平和了不少。
尤其宋礼在家信里劝说家里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及宋家长子从利益角度出发的考虑,让原本愤怒的女眷们也渐渐冷静下来。
何况宋家夫人就是早先怨恨郗浮薇的时候,也就想着折辱一番,倒没想过真把她怎么样。
而徐家兄妹的手段,贵胄人家都清楚,下死手是常见的。
此刻宋家夫人就不大想让郗浮薇过去。
但对方说徐景鸳其实早在个把月前听说郗浮薇过来,就想见见这个“要好的姐妹”了,熬到今天自觉恢复的差不多,这才派人来请。
毕竟宋家跟徐家对外都声称,宋稼娘跟徐景鸳同郗浮薇一见如故,情同嫡亲姐妹。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徐景鸳说要见郗浮薇,宋家夫人既不好使劲儿拦,郗浮薇也不可能说不去。
宋家夫人就看宋稼娘,说:“那你也去看看景鸳那孩子吧。”
说起来宋稼娘也好久没跟徐景鸳见过了。
这固然是徐景鸳之前在济宁受的伤怪重的,又有许多不好外传的内情,以至于徐家兄妹回来后就闭门谢客了,也是因为宋家觉得宋稼娘跟沈窃蓝的婚事告吹,徐景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是这女孩子推波助澜,就宋稼娘的为人怎么也不会亲自闹到济宁去,从而惹怒了沈窃蓝。
而徐家则觉得,要不是为了宋稼娘,自家女孩子干嘛要去济宁?
掏心掏肺的为手帕交着想,还落的个伤痕累累回来的下场,居然还要被埋怨?
你们宋家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两家从此交恶,宋稼娘几次要去看望徐景鸳都被宋家夫人跟谢氏联手阻止,而徐家那边也暗中表态不欢迎…此刻闻言,宋稼娘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我这就去!”
于是俩女孩子下了宋家的马车,直接坐上徐家派过来的车驾。
如此到了定国公府,仆妇帮忙打起帘子让她们踩着下人的背下来,又引着去拜见了定国太夫人沐氏,寒暄了几句之后,沐氏说是身子乏就走了。
两人送了这位太夫人到后堂口,转过身来就要去徐景鸳那。
宋稼娘跟徐景鸳自幼相熟,关系又好,当然是认识闺阁所在的,一马当先的朝西南角上走。
郗浮薇正要跟上去,袖子却被旁边一个仆妇扯住,轻声说:“小姐,国公爷想见您。”
见郗浮薇皱眉,似乎有叫住宋稼娘帮忙解围的意图,她忙解释,“今日之所以请小姐来,乃是国公爷的意思。”
“是吗?”郗浮薇踌躇了会儿,见宋稼娘的身影已经没入月洞门后了,沉吟了下,隐约猜测到徐景昌的目的,抿了抿嘴,“敢问国公爷如今人在何处?”
半晌后,定国公府花园角落的凉亭里,穿着大红织金妆花孔雀缎圆领袍衫的徐景昌,脸色阴郁的看着由远及近的女子:“郗小姐,还真是小觑你了…上次见面时,你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孤女,本国公甚至觉得,你迟早会步上邢行首的后尘。没想到短短几日,竟是一跃而为尚书府的千金…”
“这都是爹爹跟娘的厚爱。”郗浮薇笑了笑,上前行礼,“当不得国公夸赞。”
至于徐景昌说她会步上邢行首的后尘,“我怎么会步上邢行首的后尘?莫忘记邢行首之所以沦落烟花乃是因为她父兄冥顽不灵的缘故,而我父兄可都是一心一意为陛下治下之民的。”
徐景昌这会儿没心思跟她吵架:“你方才在宫里,见着陛下了?”
“国公爷真是消息灵通。”郗浮薇眯起眼,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徐景昌摆了摆手,四周下仆识趣的退下。
他起身走到郗浮薇跟前,这人容貌秀美,偏于阴柔,此刻心绪不佳,近距离居高临下望住了人的时候,就有一种阴狠之感,轻声道:“你用不着转着弯嘲讽我,我当然知道,要不是陛下授意,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接到消息?你是聪明人,趁我还没发火的时候,老老实实的招供了罢…陛下到底想让你告诉我什么?!”
“国公爷如果不是已经心里有数了,何必如此烦躁?”郗浮薇也轻声说,“所以陛下是要我告诉你什么吗?陛下应该是希望你懂得什么吧?”
“因缘巧合才面圣了一次,你就以为自己有资格揣测圣意了?!”徐景昌嗤笑了一声,霍然转身返回凉亭,沉着脸撩袍坐了,道,“让你说你就说!还是你觉得宋稼娘跟你一块儿来的定国公府,就保得了你?!”
郗浮薇笑了笑,也跟进凉亭,拣他对面的座位坐了,平静道:“国公爷,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就这样心浮气躁了,这样真的好么?”
“…”徐景昌冷冰冰的看着她。
好一会儿,居然没发火,而是缓缓说,“你现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