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跟郗浮薇一起过来的鲁总旗皱眉,“你在建文余孽当中身份应该不低才对。”
邹知寒沉默。
鲁总旗于是对郗浮薇说:“告诉他邢行首的底细。”
“邢行首邢芳归。”郗浮薇看了眼庄老夫人以及尚夫人,才说,“应天府名.妓,前些日子来了咱们这边。她本是朝廷命官的爱女,因着靖难之役后,其父兄冥顽不灵,抄家灭族,母姐许与象奴,自己没入贱籍。如今的姓氏,乃是随了鸨母。”
邹知寒额角青筋跳了跳,庄老夫人跟尚夫人则面有决绝之色,只是看向身侧的邹琼若等人,又化作戚然。
而邹琼若、邹海若几个女孩子因为年纪太小,都还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看着大人们。
“求求你们爹爹,让他给你们条活路。”郗浮薇转过身,摸了摸邹琼若的脑袋,低声道,“一念之差…就是多少条人命?”
几个女孩子怯生生的叫了声“沈先生”,迟疑着跪到邹知寒跟前:“爹爹…”
“我的确不知道。”邹知寒听着女儿们稚嫩的嗓音,沉默片刻,到底睁了眼,目光从邹琼若几个身上缓缓掠过,眼中满是挣扎之色,良久才道,“事关我唯一男嗣的前途,我何以会隐瞒?”
鲁总旗面无表情:“你家与建文余孽勾连甚广,怎么可能一问三不知?!那你都知道些什么?难道就知道你们家乃是建文余孽的暗子,于是这么糊里糊涂的忠心着?!”
“敢问大人,是如何知道我家同建文余孽关系匪浅的?”哪知邹知寒哑着嗓子反问,“谁知道我家不是个幌子,乃是被抛出来引人注意的?”
这话听的鲁总旗跟郗浮薇都是一怔。
“照你这话的意思,是早就这么怀疑了?”片刻后,鲁总旗问,“那为何一直没有弃暗投明?”
邹知寒看了眼面前的一群女眷,嘿然道:“我家在济宁薄有家产,地方上也有几分体面,所以难免有人心存嫉妒。好好的时候也还罢了,一旦祖上的身份暴露出去,谁知道官府以及平素跟我称兄道弟的士绅们是什么嘴脸?我膝下子嗣众多,男嗣却稀少,而且至今无法撑起门楣!这情况我怎么敢冒险?”
他索性把话说开了:邹知寒的祖父是第一代锦衣卫,甚至连邹家都是他靠着锦衣卫的身份振兴的。
为了保证富贵连绵,他那个祖父表现相当的积极,在太祖皇帝那会儿清洗朝堂的事件里,基本上都有份。
后来太祖为了懿文太子,将锦衣卫解散了。
懿文太子去后,太祖忧虑皇孙年轻,果然又悄悄的物色了一批人手,重新活动起来。
所以到了永乐朝,邹知寒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家祖上乃是太祖留给建文帝的人这一点被揭发出来之后的下场,更担心他祖父当年那份积极得罪的人,有些固然家破人亡之后彻底绝了嗣,又或者一蹶不振根本无力报复。
但因为他祖父当年太积极了,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总有那么些个,子孙仍旧在朝,相当有能力报复邹家上下。
只不过人家迄今还不知道真相,没注意到邹家而已。
要是知道了,邹知寒想不出那些人为什么不落井下石的理由?
“那样的话就跟现在差不多,抄家灭族,女眷们没个好下场。”邹知寒神情冷漠的说道,“所以我权衡之下,只能继续替找上门来的人做事。”
他说这个做事主要就是给钱给粮,“其实他们也不是很信任我,所以找我基本上都是要东西。其他事情都不跟我说,我那个时候总想着离他们远点,所以也从来不问。”
鲁总旗笑了笑,和蔼可亲的那种:“那现在怎么办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妾室
“邹知寒说建文余孽在汶水畔盘桓。”一出刑房,郗浮薇就跟鲁总旗说,“大人之前就是因为汶水畔的村子出了事情才亲自过去的…是出了什么事情?”
本来这种事情鲁总旗跟关总旗不说,她也识趣的不问。
毕竟她虽然被沈窃蓝招募有些时候了,到底身为女流,算不得正经的锦衣卫,并不被所有人当成同僚看。
而且最近又跟沈窃蓝转了关系,就更加要避嫌,免得被认为是仗势欺人了。
但现在建文余孽的活动范围跟沈窃蓝此行的目的地重合,谁知道是不是陷阱?
而且沈窃蓝还刚刚传了消息回来,说是情况有变暂时回不来…
“你速去百户大人那儿,将邹知寒的口供转告。”鲁总旗脸色铁青,招手叫来一名骑术好的下属,语速飞快的吩咐,“请百户大人多加防备!”
末了才转头跟郗浮薇说,“也请郗小姐写一封家信给宋尚书,此事不定跟开河有关。”
郗浮薇答应着去找文房四宝,才写完,于克敌就进来,说道:“姚氏答应招了,但是要见你。”
“见我?”郗浮薇怔了怔,放下兔毫,“走,去瞧瞧她要说什么?”
姚氏这时候已经是血肉模糊了,于克敌进门前跟郗浮薇交代,说是给她用了药,不然这会儿人早就昏过去了,根本没法说话。这种药当然是有后遗症的,但现在包括姚氏自己在内都没人在乎这点细节。
“沈先生?”尽管奄奄一息,她一双眸子反而更亮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姚氏这类人了,平时看着不不显山露水,怪温柔静默的,若非在锦衣卫手底下走一趟,谁也想不到这么个不引人注意的女子,会有这样坚韧的意志力。
郗浮薇揣测着她坚持的支柱,颔首:“姚姑姑,听说你要见我?”
“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输在了哪里?”姚氏打量着她,眼里没多少情绪,嘶哑着嗓音道,“你出身比我女儿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郗浮薇不意外她知道自己跟沈窃蓝的事情,因为之前那建文余孽坚持想杀她的时候,她就怀疑那人幕后应该有一个痛恨自己的人。
而她还没上应天府去给宋稼娘、徐景鸳证明这两位贵女的心善,这两位以及闻羡云都不会在这时候下毒手。
扣除这些人之外,想她死的人,就很少了。
编排宋稼娘跟徐景鸳名节的人当然也在其内,但郗浮薇觉得那两位贵女的敌人要对付自己,应该不需要兜太大的圈子。
何况宋礼跟徐景昌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准早就在自己身边放了人,就等着给自家女眷报复呢。
虽然郗浮薇觉得自己在姚灼素的遭遇上问心无愧,毕竟既不是她叫姚灼素来找自己的,也不是她让徐景昌将姚灼素骗走的…然而站在姚氏母女的立场上,尤其是姚氏的立场上未必这么想。
“之前灼素妹妹在这里受拶指之刑时,我还以为姚姑姑对这女儿一点都不在意。”郗浮薇说道,“既然姑姑其实还是爱惜她的,却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姚氏笑了笑,她这会儿脸上也未能幸免,纵横交错的伤痕望去十分可怖,若非眼睛弯了弯,还真不怎么看得出来是在笑,轻轻道:“我现在再爱惜她有什么用?她已经毁了,如今是生不如死。”
“…”郗浮薇有片刻的停顿,末了才说,“廖婶子的娘家亲戚,一家子围着灼素妹妹连哄带劝了好些日子,才让灼素妹妹决定放弃轻生的念头。陌生人尚且觉得灼素妹妹不该就此走上窄路,不想姑姑这个生身之母,反而觉得妹妹她不该活吗?”
“站着说话腰不疼。”姚氏语气冷漠,“那一家子劝灼素的话再好听,他们家若是有男儿正当婚配,你问问肯不肯要灼素这样的女子为妻?必然是宁可娶个模样才德不如灼素的,也不会要被欺凌过的灼素!”
郗浮薇抿着嘴,沉默了会儿,方道:“我不知道那家有没有正要婚配的男儿,不过人家寡妇也有改嫁的。”
“那怎么能一样?”姚氏道,“寡妇是正儿八经嫁人之后守寡的,而灼素她却是…”
她冷笑了一声,缓缓合目,“那些劝她继续活着的人都不过是为了表现下自己心善而已,实际上根本没为灼素考虑过…人一生那么长,她将来的苦日子多了去了!与其身败名裂之后叫众人都唾弃她做什么还有脸活着,还不如现在就去了,一了百了!”
郗浮薇眼中有嘲色:“姑姑若是这样看重名节的话,却为什么还要跟建文余孽搞在一起?相比灼素妹妹的事情,你这犯的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说是祖宗十八代的罪人也不为过!”
“当年太祖皇帝陛下真正属意的继承人乃是太孙建文,而不是朱棣。”姚氏淡淡说道,“你们这些跟着反贼的人,因着朱棣登基,倒是摇身一变成了功臣…真正的忠臣,现在倒是成了余孽了?”
郗浮薇怔了怔,说道:“听姑姑的语气,竟与邹府差不多了?”
她心念一动,“难道姑姑当初带着女儿到邹府,乃是为了…监视邹府?!”
所以姚氏根本不是所谓跟建文余孽有勾结,她根本就是建文余孽!
出于对邹知寒的不信任,故而隐瞒身份进入邹府?
“你在邹府都做了些什么?”郗浮薇迅速回忆了下姚氏母女进入邹府之后的举动,就跟所有寄人篱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而不引人注意,姚氏因为长了一辈又有女儿姚灼素代替她跟同住芬芷楼的傅绰仙还有郗浮薇交际,就更加的容易被忽略了。
而她被忽略的期间,都做了些什么?
郗浮薇迅速反应过来,“老夫人之所以会恰好看到邹一昂同我拉拉扯扯的那一幕,恐怕未必是什么丫鬟告密,而是你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赶我走?”
赶走郗浮薇的目的不问可知,自然是怕她在芬芷楼会影响到姚氏的行动。
而且姚氏母女进入邹府,靠的就是老夫人的关系。
就算平时老老实实的在芬芷楼住着,想私下跟老夫人带个话的渠道肯定是有的。
庄老夫人会那么坚决的赶走郗浮薇,八成也是姚氏私下说了不少让老夫人无法容忍的话。
“我仔细想过了,虽然觉得灼素不如死了,可是既然她现在想活,我这当娘的也不好不管。”姚氏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说要见你…我有一个条件,你若是答应了,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可以保证,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还要有价值,凭借我这份口供,且不说你嫁进沈家没问题,没准还能上达天听!”
郗浮薇谨慎道:“什么条件?”
“让灼素做沈窃蓝的妾。”姚氏道,“我知道灼素不清白了,沈窃蓝未必肯要她。不过无所谓,给她个安身之处,当个摆设就行。知道她经历的,除了徐景昌那个畜生,就是济宁卫所了。只有她跟了沈窃蓝,济宁卫所才会闭嘴。而徐景昌那边,也犯不着为了灼素,专门落沈窃蓝的面子…以你的身份,居然能让沈窃蓝愿意娶你,显然在他心目中地位不低!这件事情只要你肯办,肯定可以的不是吗?”
她熬刑到现在,精力体力都接近枯竭,一口气说了这长段的话,喘息了几口才继续,“你只要答应此事,且发誓会让灼素在沈窃蓝的后院好好儿的过一辈子,我什么都告诉你。”
“恐怕你太高估我的分量了。”郗浮薇平静道,“百户大人要不要纳妾,纳谁做妾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多嘴。”
姚氏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确定?”
见郗浮薇点头,吐了口气,“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郗浮薇出刑房后立刻看到了鲁总旗,对方脸色不太好看,是强撑着摆出副笑脸:“郗小姐,姚灼素只是件小事,如今最关键的,就是把话套出来,毕竟大人现在就在汶水畔,要是被建文余孽算计了,不定就有什么危险,你说是不是?”
他刚才一直在暗处听着,这也是应有之义。
郗浮薇瞥他一眼,说道:“大人的私事我不敢做主。”
“怎么不能做主?”鲁总旗摆手让其他人退下,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大人对你如何,咱们上上下下这许多双眼睛也不瞎。且不说姚灼素如今已经没了多少生念,就算她还想活,说实话不管是大人还是郗小姐自己,养个闲人的能力都是有的。”
“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建文余孽的下落以及目的,不是吗?”
“鲁总旗,您刚才也听见了,姚氏因为姚灼素失去清白的缘故,自觉这女儿还不如没了的好。”郗浮薇说道,“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又回心转意的将女儿托付给我?这不是前后矛盾吗?所以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招供的诚意,不过是有点吃不消了,所以找个借口缓一缓。”
郗浮薇这么说,一则是真心这么想,二则是不信任鲁总旗。
她自己现在刚刚得了沈窃蓝关于婚姻的允诺,尽管沈窃蓝信誓旦旦说沈家不会因为门第而阻拦两人,但郗浮薇都还没见过沈家人呢,对他的话怎么可能全信?
这种情况下就以沈窃蓝正妻自居,做主起了沈窃蓝的后院事,叫沈家人知道了,觉得她轻狂事小,别以为她为了进沈家门不择手段。
见鲁总旗脸色难看,郗浮薇又说,“而且方才那番谈话也未必没有收获:我跟大人的事情,自己人也是最近才确认的吧?怎么姚氏就笃定了?”
“那晚不是也拿了内奸?”鲁总旗阴沉沉的说,“这姚氏既然是建文余孽,内奸所得消息,多半也会通知她。”
“姚氏恨我,大概是将姚灼素的遭遇归咎我头上。”郗浮薇道,“这事的对错我也懒得跟她争。不过我在想,如果她真的非常恨我,巴不得我倒霉的话,既然都熬刑到现在了,为什么不索性栽赃我跟建文余孽也有关系?毕竟我们郗家是早几十年从外地迁移到东昌府的,谁知道迁移过程里发生了些什么?况且如今大人又不在。”
沈窃蓝如果在济宁城里,还能出于感情否决这种口供。
可是鲁总旗这些人对郗浮薇却未必多么信任。
他们内部这次掀出来好几个内奸,损失可谓惨重。
那么多朝夕相处以为是手足的都是建文余孽呢,郗浮薇怎么就不能是建文那一派的人了?
鲁总旗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骨蔽平原
郗浮薇说怀疑建文余孽此番的动作主要就是为了沈窃蓝:“劫狱的事情你们瞒了大人,我也是赞成的。但如果我被姚氏说成同党的话,这事你们肯定不能再瞒着大人。”
而沈窃蓝接到这消息后,错非十万火急的脱不开身,那是铁定要立刻赶回来的。
“所以姚氏恨我却没有利用招供的机会害我,八成是为了不让大人回来。”
鲁总旗皱着眉头,表示这消息没什么稀奇的,因为邹知寒招供说建文余孽最近在汶水畔活动,他们自然就会考虑沈窃蓝一行人的安全问题了。
“但建文余孽,或者说姚氏不信任邹府。”郗浮薇说,“所以邹知寒知道的事情,他们肯定会认为是没法保密的。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是不想大人迅速赶回,那是为什么?”
见鲁总旗沉吟不语,她眯起眼,问,“大人在汶水畔要处置的事情,您不想跟我说就算了。我就问一句,您觉得建文余孽刺杀大人一行的可能性有多少?”
“除非大人他们遭了暗算,否则断无可能。”鲁总旗思索了会儿,谨慎的说道,“一来大人武艺高明,此番带的人手也都是出挑的,还有一位总旗同行;二来运河已经在开工,山东的民夫都已经在汶水两岸聚集,南方那边的徭役也在赶过来的路上…虽然都是些普通百姓,当不得大用,然而抓着了建文余孽的赏赐,也足够他们卖命了。”
为了疏浚运河,永乐帝统共征集了三十多万民夫。
虽然这个数目是整条运河的人手,但会通河的重要性,分在这里的人手也不是少数。
这种情况下,建文余孽别说东躲西藏十年下来本身也没多少人了,就算是来支小型军队都没用。
“问题就在这里。”郗浮薇看着他,“按照常理,他们在汶水畔其实害不了大人,也不仅仅是大人,已经在那边指挥动工的义父,还有其他的一些要人,他们都没什么指望下毒手。那么…为什么他们还是不希望大人这时候离开汶水附近?”
鲁总旗皱着眉,思索了会儿,说道:“郗小姐,还请你有话直说。”
“朝廷一早知道邹府跟建文余孽有关联,因为种种缘故,只是按而不发。”郗浮薇边想边说,“直到这次陛下打算开河,才决定算账。大人来了济宁后,首先派我进入邹府做西席,说是监视,其实也是为了敲山震虎,迫使邹府,以及跟邹府联络的建文余孽,慌乱之下,露出更多的破绽。”
所以她住进芬芷楼没多久,姚氏母女也来“投亲”了。
至于说为什么庄老夫人恰好有这样的亲戚也不奇怪,毕竟邹知寒的祖父,就是庄老夫人的公公,乃是洪武年间锦衣卫的佼佼者。
按照他当时的上进程度,给儿子物色妻子时,找个同样“上进”的同僚家亲戚的女孩子很正常。
如果没有郗浮薇进入邹府的话,姚氏母女估计未必会出现。
之所以带着女儿,不问可知是为了降低嫌疑。
况且姚灼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正是现成给姚氏打掩护的。
“大人这次针对邹府动手非常的突然,引子则是邢行首。”
之前沈窃蓝跟郗浮薇说过,邢芳归这个行首,一家子都被永乐帝整惨了,但冤孽的是,她跟汉王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此番前来济宁,一则是应天府那边的勾栏,看中了运河开通之后济宁这种大埠的钱景;二则却是为了汉王。
汉王如今在应天府的处境不是很好。
主要是皇长孙越来越得永乐帝喜爱,倒是他跟赵王这对同盟,因为行事的暴虐荒唐,受到了永乐帝的呵斥跟厌烦。
对比当年永乐帝亲口说的“太子多病”,让他好好干,现在眼看着再磨灭点皇帝的耐心的话,少不得就是滚回藩国去过日子,从此都跟大位无份了。
这种落差不是普通人受得了的。
汉王当然要挣扎…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是有数,问题是他要怎么挣扎?
永乐帝不是好惹的。
只要这位皇帝支持东宫,传统的争储,什么拉拢群臣,收买后宫,都不可能。
皇帝很有主意,根本不会被臣子们牵着鼻子走,更不会听信枕头风。
至于说栽赃东宫…
那也得能骗得过永乐帝。
郗浮薇觉得如果这样还不死心的话,那么只有一条路,就是搅乱天下:“太子殿下作为陛下的嫡长子,自幼就被立作世子。陛下看重汉王殿下,归根到底是靖难之役之中,太子殿下留守顺天府,而汉王殿下与赵王殿下,则都追随陛下左右,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军营之中父子朝夕相处,情分自然深厚。”
所以只要父子重归战场,汉王赵王比起马都骑不了的太子,必然有着夺储的优势。甚至将备受永乐帝喜爱的皇长孙都压下去也不无可能。
而且天下乱了的话,二王作为皇子,少不得要帮忙出兵平叛。
如此即使永乐帝仍旧不改初心的要立太子,他们也能趁机攥取兵权,为长远计。
“然而自从太祖皇帝陛下平定天下以来,迄今数十年休养生息,除了北面还有些不平静外,整个中原差不多已经是海清河晏。”郗浮薇说道,“二王就算想作乱,百姓也未必煽动的起来。”
“但此番陛下为了开河,发动数十万民夫…”
这些都是精壮男子,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几十万民夫,身后站着的是几十万家庭,涉及的人数之广,是哪怕鼎盛中的朝廷都不可能不重视的。
如果这些人出了岔子…
那这天下想不乱都难了。
鲁总旗沉默的听罢,缓缓说道:“这真是荒谬!就算汶水决口,已经聚集的几万民夫也不至于损失惨重…郗小姐,你可能是想多了。”
汶水不是黄河长江,它的水量没有那么广阔。何况宋礼这个工部尚书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亲自坐镇汶水,又知道建文余孽以及朝中二王都在行动,民夫们的营地选择,肯定会考虑到各种情况,绝对不会允许出现一场意外全军覆灭的布局。
“汶水决口是不可能。”郗浮薇冷笑了一声,“但是…疫病呢?”
鲁总旗一怔。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郗浮薇说,“这是前朝王粲的《七哀诗》之一,说的虽是乱世遘患、豺狼横行,然而有汉一朝,单是从桓帝到献帝的不足百年间,史书可见的疫病多达十七次!”
“声名隆重如徐干、陈琳、应玚、刘桢,俱为‘建安七子’中人,如此才华横溢,足见上天垂爱,犹不能保全己身,何况寻常百姓?”
她缓缓说道,“陛下雄才大略,海内宁靖,已有盛世迹象,错非天灾人祸连绵,黎庶怎会离心?”
“所以思来想去,最可能的手法,就是疫病!”
“《周礼》说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四时皆有疠疾。”鲁总旗虽然是武人,却也是读过书的,略作思索,就反驳道,“然而这两年未有阴阳失位寒暑错时之事,疫气从何而来?”
“总旗忘记南来的邢行首了?”郗浮薇反问,“邢行首从应天府而来,她虽是罪臣之后,却与汉王相交莫逆…汉王的藩国,在云南。”
鲁总旗脸色一变。
郗浮薇继续道:“云南自古多瘴气,滇西更是瘴乡层出不穷。所谓‘山岚烟瘴, 无处无之’,算算日子,如今正逢青草瘴【注】。”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鲁总旗有些艰难的吞了吞唾沫,说道,“兹事体大,我是不敢全相信的。”
要是郗浮薇说的是真的,那这事情就太大了!
一个不好,汉王跟赵王别说被废为庶人,就是赐死都不无可能!
这倒不是说永乐帝是那种会杀子的人,而是身为皇子残害百姓,算计的还是几十万民夫的性命,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朝廷没有表示怎么平民愤?
问题是平完民愤之后,永乐帝痛失爱子的愤怒又由谁来平定?
想也知道,他们这些查出真相的人,不会有好结果。
鲁总旗这会儿满脸都是后悔,他就不该听到这样的话!
“兹事体大。”郗浮薇看着他,“如果你做不了主的话,那就禀告大人,让大人定夺。”
“…”鲁总旗沉默片刻,颔首,“你说的是。”
他走之前,眼神复杂的看了眼郗浮薇。
这次不是那种不动声色或者漫不经心的一扫而过了,透着慎重与戒备。
以乡间缙绅之女、还是父兄俱亡的孤女身份拿下沈窃蓝那种高门贵子的女子,果然不可小觑。
鲁总旗心中默默想着,这样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这人居然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就不怕自己告密之后,被永乐帝灭口?
不过转念想到他是不可能告密的,因为永乐帝要灭口的话,也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