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一昂还没回答,于克敌又在身后说:“方才狱卒给他们送过饭了的,这小子单独一间,没人跟他抢,又不是吃不到,怎么会饿?”
“…”郗浮薇无语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于克敌摸了摸鼻子,嘟囔了句“别这么容易心软”,这才不怎么情愿的退开了几步。
“沈先生,您是怎么进来的?”邹一昂尽管对于邹知寒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邹家的产业都没怎么上手,到底也这么大了,此刻懵懵懂懂的也察觉到不对,小声问郗浮薇,“今早锦衣卫忽然闯进邹府抄家,他们说我跟爹娘都被分别关押,祖母,妹妹们,还有傅先生、姚先生,都暂时被软禁在府里的…您明明都已经不在府里了,怎么也来了?”
不等郗浮薇说话,又问,“是我娘托您来的吗?”
之前“沈先生”还在邹府做事时,他受尚夫人之命,私下给她们之间传递过几次消息,虽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内情,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跟这沈先生之间关系不那么简单。
“你娘方才找过我,我才知道你家被抄了。”郗浮薇对于卧底邹府,以及邹府被查抄没什么愧疚的,毕竟这一家子早就暴露了,没有她也没有其他人,落到今日的下场是迟早的事情。
但此刻看着邹一昂惶恐之中带着希望的样子,到底有些难受,沉默了会儿才说,“我打听了下,说是你家祖上同前朝余孽有牵累,你爹…他要是肯招供,立下大功的话,恢复从前的日子,也不是全没指望。”
邹一昂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家祖上五代都没出过官!”
“这么大的事情,我骗你做甚?”郗浮薇叹口气,伸手摸了摸他脑袋,道,“建文已去,你们家再给他尽忠,不过是自误其身…而且邹府是济宁大族,如今运河已然开始动工,要不是沾上铁证如山的大事,你说官府干嘛动你们?笼络着你家帮忙都来不及呢!”
邹一昂沉着脸偏头躲开她手,讽刺道:“谁知道是不是哪个狗官看中了我家的家产?!”
“那照这说法,邻府的东昌闻家也不该有好下场。”郗浮薇平静道,“但闻家一切如旧。”
“闻家宗子闻羡云不是早就靠着谄媚讨好,抱上了定国公府跟工部尚书的大腿?”邹一昂冷冷道,“我这邹府宗子年纪小贪玩,尚未能够为家里分忧…”
郗浮薇笑了笑道:“邹公子,你是年纪小,但令尊正当壮年。宋尚书之前沿途北上考察水文,人人都知道讨好,譬如说闻家。可是为什么邹府却始终无动于衷呢?难道令尊之前一直是那种清高自诩不跟官员来往的人?”
这当然不可能。
邹家在兖州府的地位,不在东昌闻家之下。
闻家子弟众多,还能容忍几个纨绔成天的不务正业,比如说得罪宋礼父女的那俩。
但主支子弟,如闻羡云父子,那都是跟地方官相谈甚欢,恨不得情同手足的。
邹家这两代却都是单传,邹一昂年纪小,又是个跳脱的性.子,至今撑不住场面。邹知寒只能自己多操心些…邹家的地位之所以一直稳固如山,跟邹知寒在宦场的人脉经营是脱不开关系的。
作为邹家这一代宗子,哪怕邹一昂属于比较顽劣的那种子弟,这些道理,耳濡目染的也明白。
何况邹知寒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常,尚夫人怀疑已久,邹一昂平常也不是没注意到,只不过一直过的无忧无虑,也就没上心。
如今身陷囹吾,再被郗浮薇点破,脸色就是苍白,过了会儿醒悟道:“你跟锦衣卫是一伙的!你根本不是来看我,你就是想劝我帮你们劝我爹招供!是不是!?”
“你爹不该招供吗?”郗浮薇反问,“你祖母,你娘,你,你的妹妹们,还有已经出阁的姐姐们,跟你姐姐们所出的外甥、外甥女…以及邹府上下的仆从,芬芷楼里还住着的傅先生姚先生,这许多人什么都不知道,你爹不招供,他们再无辜,也不能不受牵累,下场只看靖难之役后死忠于建文的那些人家!”
“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解大学士都对当今陛下三跪九叩了,那还是太祖皇帝陛下亲口说过‘道义上是君臣,恩情上如父子’的人,太祖皇帝陛下传位建文,靖难之后,可见解大学士继续执着?足见陛下乃是众望所归!”
“解缙绅尚且没有步正学先生的后尘,你说你爹何苦为了虚无缥缈的‘忠义’二字,害了合家?”
“噢,这会儿已经是永乐九年了,世人未必以为这样的行为是‘忠义’,多半会觉得冥顽不灵!”
“…”邹一昂眼中蓄满了泪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反正你不是来看我的!”
郗浮薇沉默了下,心说这小子这话…怎么重点搁在自己到底是来看他还是来劝他上面?
问题是探监,尤其是探锦衣卫的监,难道专门嘘寒问暖,提点的话一句都不说?
这才是坑啊这个傻小子!
她无可奈何的哄:“这种道理谁不能跟你讲?弄个校尉过来打你一顿,或者随便抓你一个妹妹过来威胁下,不比我这好好的跟你讲要有效果?我不是来看你的,那是来做什么的?这不是怕你接下来会受委屈,故而指点你一番?”
邹一昂抽抽噎噎,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为了抢功劳什么的?”
他这个时候倒精明起来了。
郗浮薇想到于克敌说的,邹府事发这么突然,就是沈窃蓝要给自己立功的机会,也不好意思反驳,起身道:“那我走?免得你不高兴看到我。”
“…”邹一昂哽咽着没说话,却快如闪电的伸手出来,抓住她裙摆不放!
郗浮薇:“…”
正要蹲下来继续跟他说话,忽然听到甬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跟着转角处走来一人,因为内中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容貌,从服饰打扮来看正是门口的校尉。
于克敌立刻迎上去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然收缩,手按刀柄的同时,短促的提醒郗浮薇,“当心!”
就见甬道里升起一道雪亮的刀光!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建文余孽
以郗浮薇半吊子的武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见那“守门校尉”与于克敌差不多是同时拔刀出鞘,挥刃相向!
电光火石之间,刀刃相击的次数犹如昨夜遥闻的鼓点,连绵急促,片刻,“叮”的一声,于克敌脸色铁青的急退,一路退到郗浮薇跟前,才堪堪避开欲将他剖腹的锋芒!
看着他手里剩下来的半截刀,郗浮薇脸色顿变!
这附近的囚犯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看到这样突兀的变故,居然只撩起眼皮扫了眼,就继续无动于衷的趴回稻草上了。
倒是才关进来的邹一昂吓的不轻,一个劲的哆嗦,使劲儿抓牢了郗浮薇的衣角,哽咽道:“沈先生,这?这?”
郗浮薇低声安慰他几句,眉头却越发拧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纵然暂时劫狱得手,只怕天下之大也再无藏身之所!”挡在她身前的于克敌瞥了眼断口,见纹路平缓,心头沉了沉,刚才一交手他就察觉对方武艺远在自己之上,如今手里还拿了柄足以砍金切玉的宝刀,就更加没法打了,只能出言威胁,试图动摇其意志,“到时候不但尊驾不会有好下场,尊驾所救之人,以及尊驾的亲朋好友,都将为尊驾所累,如此不智之事,还请尊驾三思!”
那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明显修饰过的蜡黄的脸,哑着嗓子道:“叛王走狗,何须再多言?”
“你是建文余孽?”于克敌反应奇快,立刻一把推开郗浮薇,将被她挡住的邹一昂隔着栅栏揪起来,用断刀抵住咽喉,沉声道,“你是为了邹知寒独子来的吧?退后!否则我杀了他!”
那人闻言低笑一声,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踏前一步,低声道:“只要这小东西死了,邹知寒没了指望…”
“邹知寒若知道你杀了他的独子,必然不会放过你!”郗浮薇赶紧开口,“他们邹家为你们卖命几代,至今都没有吐露半个字的口风,如果唯一的男嗣为你们所害,你觉得他还会继续闭嘴?”
她上前拍了拍于克敌的手臂,示意他放开已经被掐的有点喘不上气的邹一昂,“你也别觉得邹知寒会不相信你们要绝他的后,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可是锦衣卫的卫所里被外人假冒自己人一路到了要犯眷属跟前,这么大的事情,单是这会儿左近的囚犯就能作证!你想杀了邹一昂,然后栽赃锦衣卫,那是做梦!”
“识趣的就这么退回去,不定邹知寒还能看在他儿子有惊无险的份上继续给你们保守秘密,不然的话,我们这几个人顶多一死,你们执着了十年的心愿可就是毁于一旦!”
那人充耳不闻,刀尖一点点的逼近:“你是沈窃蓝的相好,今日,不仅邹一昂要死,你也要死!”
语未毕,匹练似的刀光再次照亮了昏暗的甬道!
于克敌咬牙迎敌,然而因为实力的差距以及趁手兵器就剩了一半,不几下就险象环生,不禁大骂狱卒:“到底做什么吃的!?被外人混进来不说,这么半晌了也不见察觉,都死光了么!”
郗浮薇也是神情凝重,知道一旦于克敌落败,自己不死也将沦为人质,急中生智趁于克敌挡住那人视线之际,摘下壁上油灯,低喝道:“缠住他!”
于克敌看不到身后的情况,不解其意,但还是抱着对同伴的信任猱身扑上,试图跟对方近身缠斗。
那人冷笑一声,雪色刀光更疾,守的滴水不漏,还有闲心出言讽刺:“若非事情紧急,教你这鹰犬知道老子拳脚也不是你这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得了的!”
“闪开!”郗浮薇小心翼翼的捧着油灯,暗自庆幸这灯应该是早上才加满了油,烧到现在仍有大半,趁着于克敌配合的飞身躲避之际,连油带火泼到了对方身上!
因着两人如今距离近,那人虽然反应奇快,立刻抽身后退,却还是躲避不及,油浸衣襟,火焰迅速升腾!
“贱婢!”他骂着,一边扑打着身上的火苗,一边反手就是一刀朝郗浮薇咽喉削去。
郗浮薇一个倒仰躲开,朝后退去的同时,将头上一堆钗环全部拆下,屈指练弹,将附近的油灯统统打翻在地!
虽然这些油灯翻到时都被那人躲开了,然而灯油滚了遍地,纵横流淌之下,亦将那人前后左右封住!
她趁势将已经呆怔的邹一昂朝里一推,低声道:“快躲进去!”
自己则扯了于克敌朝后方退去,边退边打翻油灯,封了一段路之后,则摘了油灯继续朝那人投掷…如此,中间的甬道火光冲顶,最后一段甬道,却很快陷入了黑暗!
黑暗之中,郗浮薇与于克敌彼此看不清楚对方,只能通过互相扯着的衣角来判断对方的方位,心中都在默默祈祷援军快来。
只是半晌后,却仍旧只听到一个人踢踢踏踏的声音走过来,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戏谑与怒意:“不跑了?没灯了?”
正是那混进来的建文余孽。
雪上加霜的是,这人之后,又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以及牢房门锁被砸开的动静。
随即传来邹一昂恐惧的啜泣与哭喊。
“傻小子,方才他不那么说,那两个鹰犬还能放过你?”有个苍老的嗓音没好气的说着,“要是为了杀了你,派人买通狱卒在饭菜里下毒不行吗?非要派好手来劫狱?!我们是来救你的!”
邹一昂似乎在哭着挣扎:“我不要你们救!”
他也不是赌气,而是考虑的很清楚,“你们带我走之后,我爹就不会招供。我爹不招供,我祖母、娘、姐姐妹妹,先生们,还有府里的下人…他们都要没命…已经是永乐九年了,我不要跟你们走!今上英明神武,我要做今上的子民,我不知道什么建文余孽…你放开我!放开我!!!”
“啪!”
一声脆响,邹一昂的哭闹戛然而止,显然是挨了一个不轻的耳刮子。
那苍老的嗓音像淬了冰,冷的入骨:“邹家子弟,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若非你是独子,老子不剐了你才怪!”
“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是不想连累家里人!”邹一昂被吓住片刻后,再次爆发,歇斯底里的喊道,“建文都死了,你们不甘心,你们自己折腾去啊!为什么还要拖我们家下水?!你们这些该死的余孽,我爹他简直糊涂透顶!他…”
这次抓着他的人显然真的怒了,只听两声闷响,像是重物击打在肉上。
邹一昂惨叫一声!
郗浮薇听着他叫了之后就没了声息,微微动容,就察觉到于克敌在自己掌心写着字,让她“别上当,这是故意引咱们忍不住弄出动静,好让他们判断咱们的位置”。
那苍老的嗓音阴恻恻的问:“还胡说八道不了?”
邹一昂朝他们呸了一口。
换来的是又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听得郗浮薇脸色沉了又沉,被于克敌狠掐了把掌心才稳住,只能默默祈祷邹一昂识趣点,别再继续激怒这些人。
然而这番殴打反而激起了邹一昂的血性。
他本来作为邹家独子,自幼受尽宠爱,虽然在邹知寒跟尚夫人的管教下,没长成草菅人命的纨绔,却也养了一腔傲气。
之前锦衣卫抄家因为事出突然,主要也是担心被羁押的父亲以及软禁的合府,这才惶恐压过了戾气。
方才郗浮薇一番劝慰,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很认同这都永乐九年了,自家没必要再为劳什子建文帝尽忠。如今再被建文余孽暴打,越发不肯屈服,嘿然道:“建文无德,失位是理所当然之事!今上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明君,登基是众望所归!你们就算活活打死了我,我也是这句话!!!可惜我爹糊涂,竟不知道早点将你们交给朝廷处置!!!”
大概是被他气的够呛,建文余孽一时间居然没有动手。
片刻后,那沙哑嗓音才说:“你跟这小子啰嗦个什么?反正只是救他出去,让邹知寒有个念想,等邹知寒熬刑熬不住没了之后,要怎么处置还不随便?”
邹一昂本身是没什么价值的,所有的价值就来自于他那个知晓众多秘密的亲爹邹知寒。
“被这小东西气糊涂了。”那苍老嗓音恨声道,“等邹知寒死后,老子要亲手扒了这小子的皮!”
窸窸窣窣的,似乎他绑了邹一昂,道,“快走!”
“你先带这小子走!”沙哑嗓音冷然道,“还两个番子在那边暗处…其中一个女子,据说是沈窃蓝的相好,既然遇见了,断没有留她性命的道理!”
“没必要。”那苍老嗓音道,“沈窃蓝是沈家子弟,转着弯的皇亲国戚,什么样的美人弄不到手?杀了这个还有后来人,犯不着为她冒险!”
沙哑嗓音不甘心:“老子刚才差点被她烧死!这贱婢狡诈,留着恐怕成祸患!”
“一介女流能成什么事?”苍老嗓音嗤笑了声,催促,“我知你脾性,但如今不是睚眦必报的时候…虽然外头的人不是已经被制住就是被杀,然而此地到底是卫所所在,哪怕沈窃蓝等人此刻不在城中,那几个总旗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我不联手离开,万一外头已经有了准备,功亏一篑,回去如何交代?!”
“…好吧,便宜这对狗男女了!”那沙哑嗓音迟疑了下,这才转身。
听着他们脚步声远去,郗浮薇正要出去,却被于克敌按住,等待良久之后,又有一个极轻微的声音传来,一直走到他们附近,静静凝立片刻,似乎在侧耳细听。
两人皆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这声音离开后又过了片刻,总算大批人马拥入,喊着他们的名字,挨个牢房的搜查与敲打…吵吵嚷嚷里,于克敌方让郗浮薇暂时留在原处,自己黑着脸提着断刀出去:“这到底怎么回事?!守狱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质疑
守狱的人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了。
鲁总旗脸色铁青的看着面前一具具盖住头脸的尸体:“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城里,堂堂锦衣卫所,居然被人潜入不说,还死伤惨重…你们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老子都没脸跟大人禀告!这是想把脸丢到御前去么!?前辈们打生打死攒下来的招牌,你们砸起来这么痛快,做什么不把自己脖子上的家伙也摘下来砸了算了!?”
“也是没料到,守狱的校尉里有内奸。”匆匆赶来的关总旗在旁小声解释,“估计跟是邹知寒差不多的情况…然而记载已经毁于火中,所以咱们都不知道,这种事情防不胜防,着实怪不得底下人不够精心。”
本来济宁卫所昨晚刚刚有了大动作,一直到今早都没停,还去抄了个邹府的。
这会儿牢狱里正有些人满为患的意思,里里外外虽然都有人盯着,但也不免跟鲁总旗说的那样,觉得天色尚明,还是在城里,怎么会出事呢?
心头既松懈,又赶着内奸里应外合,给取暖的炉子里放了迷药,可不就是一下子都被放倒了,任其宰割么!
“为今之计,最要紧的是亡羊补牢。”关总旗提醒同僚,“年节才过,运河那边刚刚开工,此番陛下可是除山东本地外,还征了镇江、应天、徐州等地三十万民夫的!要是这时候传来咱们卫所被劫狱不说,还死了好几个自己人的消息,且不说陛下会何等失望,日后见了其他卫所的同僚,也是无地自容!是以这事情万万不可传播出去才是!”
但死了的人可以安抚家属,劫狱的俩余孽可以假装不存在,被劫走的邹一昂却不能不理会。
毕竟这是邹知寒唯一的儿子,关系着这人是开口招供还是顽抗到底。
而邹知寒又是在永乐帝跟前都挂了号的建文党,不让他拿出相当分量的情报来,根本蒙混不过去的。
“都在这里看热闹干什么?!”鲁总旗微微颔首,呵斥围观的手下们,“还不赶紧去抓人!?难道要等着府尹那边的衙役替你们做事?!”
打发了众人,他转头问亲随,“郗姑娘请出来了吧?她怎么样?”
听说郗浮薇有惊无险,两位总旗都是松口气,暗擦一把冷汗,“这位祖宗没事,还有挽回的可能。不然都不用等应天府的发落,就是在大人跟前也没法交代。”
“怎么这位祖宗一去探监,就有人劫狱了?”关总旗为人多疑,喃喃自语,“只差个前后脚的功夫…该不会有什么内情吧?”
鲁总旗瞥他一眼,说道:“你觉得有什么内情?大人自己穿着单衣在大雪地里走,都要让她披着自己的白狐裘,就是太子妃娘娘赐给外甥的那件…她有什么问题也是大人的事情,你我多什么嘴?”
“我不是说这个。”关总旗沉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漏了。”
倒是郗浮薇自己,此刻正捧着茶水,脸色阴沉的问于克敌:“尚夫人那边有什么说法?”
“一大家子才押进监里,还在挨个盘问。”于克敌抹了把脸,心情看着不是很坏,这主要是他手里正在把玩的一柄刀,这刀是鲁总旗得知他的佩刀被敌人砍断后,从自己的收藏里拿出来给他暂用的。免得遇见类似的情况时,再次因为兵刃不如人而吃亏。
虽然说好了风头过后要还,但男人天性喜爱神兵利器,能够用上一段时间,也足够他爱不释手了。
这会儿嘴上回答着郗浮薇的问话,眼睛却死死的粘在了刀身上,头也不抬道,“因为你会起意去看邹一昂,乃是尚夫人拜访之后的事情,所以底下兄弟首先提审了她,她说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示跟引导,更没有任何的歹意,就是想着自家乃是被锦衣卫查抄的,找府尹那边没用。然后咱们锦衣卫,她最熟的就是你,还都是女子,说话跟见面都方便。”
“尚夫人又不是那种不长脑子的蠢货。”郗浮薇哼了一声,“之前他们家女眷虽然暂时还都在府里,可邹知寒父子却都进了牢狱。这情况要是她察觉到有人在幕后做什么,早就设法卖给咱们以换取邹家父子的优待了!”
于克敌说道:“怎么你觉得这事儿她是清白的?”
“我觉得有件事情很奇怪。”郗浮薇沉吟,“狐裘的事情,昨晚才发生,你们知道不奇怪,建文余孽是怎么知道的?那砍断你佩刀的余孽说的话你听到的,他可不是狐疑,而是笃定了我跟大人关系匪浅!”
“不是邢行首吗?”于克敌提醒她,“邢行首昨晚也没落网,哦,还有欧阳渊水也不在邹府下狱的名单里。这两人应该都知道你同大人的事情吧?我觉得邢行首比较可能,因为那人杀你的决心很是强烈,要不是他同伴态度坚决,咱们就算当时藏身黑暗,也未必蒙混的过去。”
“欧阳渊水跟你关系不坏,应该不至于特别想弄死你。倒是邢行首,女人争风吃醋起来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郗浮薇没理会他话里隐约的调侃,仔细思索着,道:“嗯…我在想,建文余孽此番劫狱的目的,按照他们的说辞,乃是为了让邹知寒闭嘴。可是我想不通一点:邹家不是说最近才决定给建文帝做事,他们家几代应该都是遵循太祖皇帝陛下的吩咐,侍奉建文的。既然如此,余孽要保证他们家的忠诚,难道不是应该提前将他独子想法子弄走?等真正出了事情再来劫狱,风险既大,未必能够成功不说,成功了还要面对咱们的追杀…这是何苦?”
“可能他们不知道邹府暴露了?”于克敌猜测,“还打算让邹一昂继承邹府之后继续给他们做事?毕竟邹家偌大家业,就邹一昂一个男嗣,要是被建文余孽带走,那明面上少不得要过继子嗣,不然就是不合情理了。可正常人谁会将家产不传给亲生儿子,而是传给外人?”
“你忘记我之前在邹府做过一段时间女先生,还因为徐小姐跟宋小姐指使闻羡云找上门去的事情,身份瞬间暴露的七七八八?”郗浮薇摇头,道,“那会儿尚夫人对我来历就是心里有数了,她不可能不告诉邹知寒的。告诉了邹知寒之后,夫妇俩怎么会不为子孙考虑?问题是之后邹知寒一直继续放任邹一昂跟我走动,丝毫没有阻拦甚至提醒儿子的意思。”
于克敌说道:“那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就是邹知寒心中摇摆不定,这才让邹一昂跟你保持好关系?因为站在他的立场上想,如果成功了,他论功请赏的好处,少不得传给他儿子;如果失败了,他自己没个好下场也还罢了,他儿子至少还能求你帮忙照顾着点不是吗?所以建文余孽没能在那时候就带走他这儿子。”
他觉得邹知寒这种心态也可以了解,“建文如今是死是活也未可知,就算真的还在人世,这都十年没露面了,底下人心气再坚定,坚持了这么久,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邹一昂今年是十四岁了,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连家里的基业都不怎么上心,除了请了欧阳渊水这举人教导功课外,一点都看不出来富家独子的身份。可见邹知寒从开始就没有认真栽培他。这是邹知寒的独子,还是嫡子,他没理由不心疼的。之所以这么做,不无希望儿子摆脱邹家的命运的考量。”
“问题是,如果我是建文余孽的话,对于邹知寒这种要紧的同伴,一定会盯的紧紧的。”郗浮薇说道,“邹知寒对儿子的态度,岂能注意不到?毕竟邹一昂的品行跟才干,济宁上下知道的人不少,很多人话里话外都说邹家将这唯一的男嗣给宠坏了,以至于如今文不成武不就。要是我的话,看这情况,要么赶紧把邹家父子杀了,要么赶紧把邹一昂弄到手当人质。总之不会就这么放任下去!”
于克敌沉吟了会儿,问:“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那两个余孽有问题。”郗浮薇慎重道,“他们当真是余孽?”
“你怀疑是汉王或者赵王的人,假冒余孽?”于克敌思索片刻,皱眉道,“但那二王的人,为什么会特别想杀你呢?按说他们应该根本不知道也没注意到你?”
郗浮薇提醒他:“莫忘记他们自己说了缘故的,就是觉得我跟大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说不定他真正仇恨的是大人,我只是被迁怒的呢?”
至于说汉王跟赵王要针对沈窃蓝,这个就很好理解了:毕竟沈窃蓝是皇长孙的亲表哥,太子的外甥。
汉王赵王嫉恨太子,对太子的臂助跟亲戚不怀好意简直理所当然。
“如果他们真是建文余孽的话,我不太相信他们关于我同大人关系的消息,是从邢行首或者欧阳渊水那儿得知的。”郗浮薇又说,“这两人昨晚都是借着暮色才堪堪脱身,只怕到这会儿都惶恐着呢!既然如此,怎么会再让人来劫狱,还下杀手杀了那么多人?这不是唯恐自己不被抓到么!而且欧阳渊水,他背后应该是宫里的某位公公,犯不着跟汉王、赵王走一块去吧?”
于克敌思索了会儿,问:“那…你怀疑谁?”
郗浮薇沉默片刻,缓缓说出一个让他惊异、或者说,想都没想过的人选来。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嚼舌
“姚氏?”于克敌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会想到她?”
不等郗浮薇回答,他紧接着又说,“就算不是邢行首跟欧阳渊水,尚夫人也更可能吧?这姚氏…要不是咱们关系比较亲近,且那姚灼素的事情,只怕我都不太清楚这人是谁。”
也难怪,姚氏一个守寡妇人,又是向来安分守己沉默寡言的那种,若是带着女儿独居,还能招人口舌点。
但她跟女儿是寄住在邹府的。
深居简出,自是不引人注意。
实际上就是郗浮薇在芬芷楼的时候,出入常跟年岁仿佛的傅绰仙、姚灼素作伴,却也鲜少会关注姚氏的动向。
“尚夫人从闻羡云去邹府闹腾就知道我跟大人乃是上下级。”郗浮薇摇头道,“就邹府的地位,未必打听不到大人的家世,倒是不会多想。反倒是姚氏,乃是邹府远亲,虽然很受邹府礼遇,到底是过来寄人篱下的,很多事情不好问,消息难免闭塞。不然之前姚灼素也不会一头找上门来,以至于恰好撞到定国公手里。而姚氏后来也曾上门寻我,未必不会联想。”
于克敌道:“你提到了闻羡云…这人不是一直铁板钉钉的认为你给他戴绿帽子?”
“我倒是希望是闻羡云。”郗浮薇叹口气,“这样的话,顺理成章参他个勾结建文余孽,现成看着朝廷将闻家满门抄斩岂不是痛快?可是除非那俩余孽是定国公或者我那义父的人冒充的,否则他费尽心思才攀上这两家,怎么会去做背叛朝廷的事情?”
这事情太大了,少不得要呈递到永乐帝跟前。
不然的话,郗浮薇真想跟沈窃蓝撒撒娇什么,把闻家列为罪魁祸首之一,借刀杀人报仇雪恨。
“闻羡云之前跟你闹过好几次,说你勾.引大人。”于克敌道,“还有徐小姐宋小姐那些人,现在不在济宁了,可是他们未必不能将这样的说辞散播出去,叫建文余孽知道啊。你想那宋尚书之所以认你做义女,不就是因为他女儿跟定国公的妹妹徐小姐的名节双双受到了质疑?本来那两位小姐就不是很喜欢你,再摊上这种不得不将你抬举成尚书家女儿的事情,心里只怕怄气的不行。所以明面上让宋尚书来认义女,暗地里…”
这话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了,“好吧,你跟宋尚书既然已经是父女了,你名声不好听,宋家也没脸,宋小姐面上也是不好看。这么看来,这两家应该不可能。”
这两家不可能的话,甚至还会约束到闻羡云。
毕竟,宋家小姐跟徐家小姐在返回应天府的途中,专门在济宁停留了好些日子照拂的,如果是个品行不端水性杨花的女孩子,就算这两家能给他们女儿洗白说是女孩子年幼无知被骗了,这事情也肯定传不成美谈,而是笑谈或者闹剧了。
所以郗浮薇必须是个无辜的美好的善良的可怜的值得同情的士绅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