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去是个不大但假山水池草木花卉一应俱全的庭院,这季节虽然透着萧条,但打扫的纤尘不染,足见邹家对女先生的重视。

穿过这庭院,一株两人合抱的女贞树在这时候依旧枝繁叶茂,将两层的小楼遮了小半。

郗浮薇抬头看了眼阳台,恰好瞥见一角水红衣角一闪而过,丫鬟引她入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正不疾不徐的走下来。

丫鬟就说:“想是傅先生。”

片刻后楼梯口出来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女孩子,修眉俊眼,娟秀白嫩,穿着八成新的鹅黄窄袖短襦,外罩着浅紫绣缠枝桃花半臂,拖了条水红留仙裙,一面走出来,一面笑着问:“英娘,这位姑娘是?”

“这是东家新聘请的沈先生。”丫鬟英娘道,“沈先生饱读诗书,夫人跟老夫人都很赞赏。”

又给郗浮薇介绍,“这位傅先生,是东家前些日子聘请的西席,擅长音律,一曲《高山流水》,令夫人当场击掌而赞,说是有国手的资质呢!”

“沈妹妹可别听英娘的!”傅先生打量了下郗浮薇的穿戴,目光在她发间一只精巧的银蝴蝶上稍稍停顿了下,继而笑道,“什么国手不国手的…尚夫人拿我打趣呢,她偏爱拿这个取笑我。”

又说,“我闺名绰仙,今年一十有六,早先爹爹在时,家里略有些产业,故而给兄弟请了老师,我也跟着学了几手。后来爹爹去世,兄弟们敦厚归敦厚,皆不擅经营,家道中落,难以为继。正好听说邹府要请女先生,就斗胆前来一试,尚夫人心慈,念在邹家几位小姐年岁尚幼、还不需要真正高明的老师的份上,却是让我过了关。”

她的家境,从身上穿戴的衣裙料子不坏却明显旧的有点褪色就可以看出来,不过傅绰仙叙述之际神态自若,丝毫没有窘迫羞愧之色,这种坦然又透着真诚的态度,落落大方之余,使人不自禁的生出好感来。

只是郗浮薇先在郗矫被绑的事情上汲取了教训,又听沈窃蓝说这傅绰仙的来路,锦衣卫都尚未摸清,先入为主的对她有了怀疑。

如今对傅绰仙笑脸相迎,甜甜的喊着“傅姐姐”,也自报家门说起自己伪装的身世,心里却是满满的戒备。

丫鬟英娘是庄老夫人跟前的人,只是负责带郗浮薇过来。

此刻看郗浮薇已经跟傅绰仙搭上话了,就觑了个机会,笑着告退,说是要去给庄老夫人回话,又说:“先生跟前都是有人伺候的,等会儿就有管事带过来给沈先生挑选。”

郗浮薇连忙道谢,又执意送了英娘几步,悄悄塞了一个荷包给她。

荷包里也就几文铜钱,毕竟她如今可是落魄了的富家女,拿多了反倒惹人怀疑了。

再回到芬芷楼的时候,傅绰仙已经亲自沏了壶茶在等她了,见她进来,就招呼道:“来尝尝我的手艺…茶叶是尚夫人送来的,我这样的俗人虽然从来分不出茶叶的好坏,然而闻着这香味也知道必然是好的。”

她这话虽然有故意讨好东家的用意,不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郗浮薇笑着道了谢,接过茶盏,却没喝,而是放到旁边,将双手摆在膝头,微微倾身,露出恭敬与忐忑之色,细声道:“傅姐姐,我初来乍到,还不怎么清楚邹家的规矩,未知姐姐能不能给小妹说道一二?”

“这等小事,妹妹何必如此郑重?倒是显得生分了!”傅绰仙闻言忙道,“咱们边喝茶边说道就是!”

她整理了下思绪,就爽快的告诉其郗浮薇,自己在邹府这两日搜集到的消息了,“邹家老家主跟庄老夫人统共三女一子,邹家主是幼子,上头三个姐姐都已出阁,而且早些年因为种种缘故,皆已过世!”

“邹家主所娶的尚夫人,也就是如今邹家的当家主母,乃是应天府人氏,里里外外都说尚夫人来头不小,只是这位夫人为人低调,从来不炫耀娘家的权势地位什么…所以邹家上下,也不爱细说此事,只说夫人出身大家,因缘巧合才远嫁兖州。”

“说起来邹家上下之所以对这位夫人心服口服,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夫人的出身,更因为夫人贤良淑德,宽容大度,非但将偌大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条,让邹家主全没后顾之忧,更把一干庶出女儿,当做亲生骨肉似的疼爱教养!”

她微笑道,“沈妹妹想必也是见过咱们那几位女弟子了吧?单从穿戴打扮还有跟尚夫人的亲热程度来看,是不是难以区分嫡庶?盖因尚夫人对她们一般无二,个个都跟她亲生的也似!”

郗浮薇赞叹道:“邹家主真是好福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谁说不是呢?”傅绰仙笑道,“我专门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府里的大小姐、五小姐还有邹一昂公子,乃是尚夫人嫡出!至于其他的小姐们,却都是姬妾所出了。”

又说,“五小姐就是咱们弟子里年纪最长的邹琼若,她上头的四位小姐,要么已经出阁,要么已经夭折。”

她沉吟了下,看了看四周无人,就凑到郗浮薇跟前,低声道,“尚夫人教女有方,几位小姐都不是难相处的。要说咱们日后要担心的啊…却是那位公子!”

“听姐姐的话中之意,邹家如今只一昂公子一位男嗣?”郗浮薇就问,“那么就是邹家未来的家主了?这样紧要的身份,按说…不是应该严加调教的么?怎么需要咱们特别担心呢?”

她心想那天尚夫人对着这儿子一口一个“不学无术”的,可见这位邹家少主的课业不怎么样…这可是奇怪了,要是邹家子嗣兴旺,放任邹一昂懈怠功课也还罢了。

可是邹家如今就他一个男嗣,再怎么疼到骨子里,也不至于糊涂的不好好管教吧?

尤其尚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溺爱孩子的人?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傅绰仙笑了笑,轻声道,“邹家主跟尚夫人还有姬妾其实生过好几个男嗣的,然而全部夭折了,如今就剩了一昂公子这么一个,别说老夫人宠的跟什么似的,就是邹家主跟尚夫人,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多少也有点心惊胆战,唯恐他有个什么闪失…这不就没法子严厉?”

郗浮薇道:“原来如此…真是多谢姐姐提点了!”

“这些都是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的,可当不得你谢。”傅绰仙谦逊道,“也是我占了早来几日的便宜。”

她又热心的给郗浮薇说了邹家一些有头有脸、不好得罪的下人,末了估计了下时间,道,“管事应该快带人过来给你挑了,邹家对咱们极好,专门安排了贴身丫鬟…我的那个,方才叫我打出去做事儿了,等下回来了再给妹妹你见礼。”

郗浮薇嘴上同她说着话,心下却道:“只怕邹家对女先生好是一个,也是觉得才请来的女先生未必可靠,故而安排人贴身盯梢,好找出破绽吧?”

这一点对她却是很不利,得想个法子解决才是。

正文 第十四章 还没开课就碰见的麻烦

片刻后果然有管事领了七八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过来,请郗浮薇选择伺候的人。

因为对她们毫无了解,又是抱着看眼线的眼光,郗浮薇随便点了个模样清秀、衣着整洁的。

听管事说这丫鬟叫“绿莎”,也懒得改名,就这么喊了。

寒暄一番送走管事跟余人,郗浮薇同绿莎说了几句话,让她给傅绰仙见了礼,也就带了新得的丫鬟回房休息了。

她跟傅绰仙目前都住在楼上,以中间走廊为分界,一东一西的两个套间,傅绰仙已经占了东面,她便进了西侧。

邹府对女先生虽然目前还有着监视与防备的嫌疑,但待遇确实不坏,这楼上的陈设比郗浮薇在郗家时候的闺阁也不差多少了,内室一只鎏金狻猊金炉,旁边搁着盛香的紫檀木匣,匣子里放的竟然是沉水香。

虽然只小小一块,但这种香料素来名贵,能出现在这里,足见心意了。

郗浮薇不喜焚香,见状暗自赞叹了一声,心说大家就是大家,郗家生活也算富庶,却也断然没有这样奢侈,给才聘来的西席就送沉水香的。

她大概打量了下四周,就笑着对绿莎说:“我才来,还不太清楚邹府的规矩,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提醒。”

绿莎恭敬道:“夫人派奴婢来伺候您,从此您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一定尽心服侍。”

郗浮薇赞了她几句,从袖子里摸了支银短簪当见面礼,绿莎推辞了一番才收下,顺势跟她说了些邹府的事情,跟傅绰仙讲的其实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邹府上下有些什么人,亲近的血脉里有些什么亲戚之类。

关于尚夫人的来历,她说的倒是比傅绰仙要详细点,道:“夫人的祖上与邹府祖上有旧,所以当年才会将夫人许过来。”

但至于怎么个有旧法,还有尚夫人的娘家具体是干什么的…她却没讲了。

郗浮薇并非不好奇,然而刚刚落脚下来,就打听主人家的底细,着实不好,所以也就没追问,却详细询问起邹琼若几个的喜好、脾性来。

这些都是她即将教诲的学生,打听情况是认真负责,即使邹家知道了也不会多想。

不过绿莎说的跟傅绰仙说的一般无二,就是邹琼若几个在尚夫人的教导下,年纪虽小,却都很懂事,毫无骄纵任性,是极乖巧的。

绿莎大概以为郗浮薇生怕跟学生们年纪差距不大,会镇不住这几位千金小姐,还安慰道:“小姐们都很好学,早就想要一位先生指点了。”

郗浮薇笑着搪塞了几句,这时候暮色降临,就听见楼梯上传来有人脚步轻快走上来的声音,跟着有人敲了敲她们这边的门,一把清脆嗓子问:“沈先生?沈先生?马上就要开饭了,沈先生是下来花厅里用,还是叫人给您送上来?”

“我这就下去。”郗浮薇忙扬声答了一句,跟着站了起来,“我们下去吧!”

到了下面的花厅,傅绰仙已经等在这里了,她单手托腮,歪着头朝郗浮薇笑:“收拾好没有?要帮忙么?”

郗浮薇也笑:“劳姐姐惦记,已经差不多了…毕竟我原本身无长物,也没多少要归置的。”

“咱们这样的身世,能够太太平平的在这儿做女先生,已经是上天垂怜了!”傅绰仙了然的点了点头,道,“不过如今既有了落脚之地,又有了先生之责,将来总会越来越好的。”

郗浮薇点头称是。

她们说了会儿话,傅绰仙就朝方才上去喊吃饭的人抬了抬下巴,说道:“这是伺候我的红芝。”

郗浮薇闻言朝红芝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劳烦你了。”

“不敢,是傅先生让奴婢上去禀告的。”红芝忙道,“两位先生都是大有才学,奴婢能服侍左右,是奴婢的福分。”

“邹府到底是大家,寻常一个下人也这么会说话。”郗浮薇闻言跟傅绰仙交换了个眼色,虽然没说出来,眼里却都是这个意思。

用过晚饭之后,两人说了几句话,也就散了。

临别的时候,郗浮薇问起授课的时间,傅绰仙说道:“我来的早,已经开始指点几位小姐技法了。沈妹妹你才过来,约莫明后日会有人来通知的。”

又告诉她授课的地点,是在距离芬芷楼不远的一个院子里,“那地方是平房,但地方很大,前后都有半亩地的花园,还有鱼池,池子里应该是有荷花的,但这季节已经枯萎了。若是夏日的时候,必然很美。”

她语气里有点怀念,“我爹爹还在时,家里也有这么个池子来着。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连池子里的那点儿藕都挖出去给人家抵债了。”

郗浮薇闻言心里多少起了点波澜,是想起从前郗宗旺跟郗浮璀都在的时候,虽然生母去的早,早到她这些年来都没有“母亲”这个概念了,然而一家四口,过的也是其乐融融…彼时的花园里,何尝不是藕花遍地,锦鲤翔集。

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慰了几句傅绰仙,说了些诸如“日后一定会更好”的话,也就起身回房了。

这一夜无话,次日早上,邹府果然有管事过来,先是客客气气的问郗浮薇是否住的惯、对绿莎满意不满意,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起来授课的事情。

最后双方商议下来,决定再次日就开馆。

郗浮薇打听了下邹琼若等人的水准,管事笑着道:“家里之前没给小姐们请过先生,都是夫人得空指点一二,所以小姐们纵然识得一些文字,也是记得零零碎碎的,还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言外之意,虽然邹琼若几个是女孩子,不需要参加科举,然而尚夫人也是希望她们能够正儿八经的学点东西的,可别以为教她们识文断字就了事。

“夫人不嫌我鄙陋,敢不尽力?”郗浮薇点了点头,送走管事,也就着手备课了…她从前跟着郗浮璀念书时的书册都留在了郗家,一本都没带出来,但邹府这边准备周到,楼下用饭的花厅隔壁,有个小书房,地方虽然不大,但基本的书籍都有,还预备了文房四宝供取用。

郗浮薇回忆自己小时候启蒙那会儿的情况,下去拿了几本上来,比照郗浮璀给自己讲课的情形,修修改改的做了番笔记。

说起来她还没有给人授课的经验,也不知道会不会误人子弟…然而如今的情形根本不容退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中午的时候,傅绰仙抱着七弦琴回来。

郗浮薇在楼上听到动静,就收了笔墨,下去招呼。

“沈妹妹!”傅绰仙看到她,露出个笑容,“你入馆的时间定了么?”

“已经定了,明儿个就过去,还要请姐姐多多关照。”郗浮薇走过去想帮她接琴,但傅绰仙摇了摇头,自己将琴放到旁边专门的一张琴桌上,才解释道,“这是我爹爹在世时专门请人给我从江南带过来的,我不太喜欢别人碰它。”

郗浮薇连忙道歉。

傅绰仙笑着道:“你一番好意,不嫌我难相处就好。”

两人客套了一番,郗浮薇看出她眉宇之间似乎有些烦恼,就关切的问起。

傅绰仙犹豫了下才道:“也没什么…就是几位小姐这两日旷课的厉害。我在想着,是不是跟夫人说一声?可是说了的话,按照夫人的脾气,八成是要责罚小姐们的,这却又叫我迟疑了。”

郗浮薇闻言很是惊讶,说道:“姐姐,您不是说几位小姐性.子都极好吗?”

“几位小姐的性.子当然是很好的。”傅绰仙嗔道,“可是到底年纪小呢,不脱小孩子家脾气…多少有点贪玩,本来尚夫人的教养之下,也算乖巧听话,从来不顶嘴的。这不是那位邹公子么?他自个儿叫老夫人宠着护着,见天的游手好闲,功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还罢了!结果这两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却频频去探望几位小姐了!”

“他要只是在旁边听课,那也没什么!”

“可他听了不多时,就没了兴致,一会儿跟这个嘀嘀咕咕,一会儿拉那个嘈嘈切切…引的几位小姐都没了心思,个个人在曹营心在汉!这情况我想着可不能纵容,于是转弯抹角的说了几句,你猜怎么着?”

郗浮薇道:“莫非他就生气了?”

就想起来自己接受尚夫人考核的那日,这邹一昂也是突如其来,一个劲的挑着刺…这情况不能说他多么纨绔蛮横吧,也不像是什么好相处的。

打扰了傅绰仙授课,却还不许傅绰仙提醒,这样的事情,他未必做不出来。

“那倒没有。”傅绰仙摇头,“我之前答应进府来做西席时,就因为担心这些小姐公子的脾气大,跟尚夫人约定过:若是弟子不肯受教,这误人子弟的名声,我是不担的…尚夫人当时亲口保证过,若是邹公子邹小姐他们自恃门第,不尊敬咱们这些先生,只管告诉她或者她身边的人,她会亲自告诉儿女什么叫做规矩!”

叹口气,“那位公子态度是很好的,当时就陪着礼走了,我见状还松口气呢!谁知道他转头就挑唆了邹小姐她们几个逃课!”

郗浮薇诧异道:“这位邹公子…我看他也不像是对几位邹小姐抱着敌意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虽然这时候民间还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流传,然而富贵人家的女眷,没有不识文断字的,毕竟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话,其他不说,账本都看不懂,还怎么打理家计?

又说,“姐姐,这样子,不能禀告夫人吗?”

“谁知道他呢?”傅绰仙苦笑了下,说道,“禀告夫人的话,夫人肯定会立刻管的!问题是,这府里不是还有一位老夫人么?那位平常看着慈祥可亲,但是一旦涉及到邹公子这心肝,随时随地可以不讲道理!我要是去说了,八成会得罪她!”

郗浮薇闻言也苦恼起来,毕竟明日起她就要入馆讲课了,要是学生都被邹一昂教唆的逃课了…到时候就她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课堂,这?

“邹公子是这两日才这么做的吗?”她思索了会儿,沉吟道,“是不是有什么缘故?比如说误会什么的…姐姐试过跟他推心置腹的谈一谈,问问内情没有?”

傅绰仙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倒是想!只是…我虽然没有其他想法罢,可是架不住我比那邹公子只大了几岁,贸然找过去,我再怎么问心无愧,其他人,还有邹公子自己,却未必这么想呢?”

郗浮薇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大家都是来邹府做西席的,学生都不在课堂上了,这西席还怎么做下去?姐姐若是不嫌弃,择个时间,咱们一块去?”

“明儿个你就要入馆了。”傅绰仙颔首,“要不等下就去?”

又说,“那位公子看起来不是很好讲话的样子,咱们得想想见到他之后,怎么开口才是?”

正文 第十五章 三个理由

因为对邹一昂的喜好不是很了解,两人商议了半晌,也只能得出一个走一步看一步的结论。

这天晌午后,打听到邹一昂正带着邹琼若几个在花园里玩耍,联袂而去。

邹府世居济宁,这宅子已经住了好几代人,经过多次扩展,占地极广。内中池水曲折,假山连绵,这季节虽然万木萧条,然而一路走进去,但见金叶遍地,秋水湛然,也颇多可看之处。

只是无论郗浮薇还是傅绰仙,这会儿都没心思欣赏,边走边找,匆匆而过。

半晌,转过一座假山,就听见前头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嬉闹声,女孩子们银铃似笑声里夹杂着阵阵尖叫与娇呼。

郗浮薇跟傅绰仙闻声停步,对望一眼之后,同时深吸了口气,方继续举步向前。

待进了林子,就看到之前在尚夫人面前规规矩矩端端庄庄的几位小姐们,个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裙摆上还沾了许多淤泥灰尘,甚至年纪最小的邹丹若,还赤了一只脚,白嫩嫩的脚丫踩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脸上横七竖八抹了好几道灰黑的印子…模样虽然狼狈,小姑娘脸上却笑的阳光灿烂,正扯着邹一昂娇嗔着什么。

邹一昂半蹲在地上,笑眯眯的转头,正要回答,晃眼看见两位女先生的身影,忙起身相迎。

“邹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邹家的小姐们见状也注意到了郗浮薇跟傅绰仙,顿时露出了惧怕之色,下意识的朝邹一昂身后躲去。

邹一昂连忙不动声色的挡住妹妹们。

这情况就好像郗浮薇还有傅绰仙是坏人,要欺负人家无辜兄妹似的。

两人都有点被气笑了,对望一眼走过去,先若无其事的跟邹琼若几个道:“你们先回学堂里去,温习一下傅先生之前教授你们的技法。”

邹琼若闻言下意识的看邹一昂。

傅绰仙的脸色就瞬间凝重了一下,邹一昂神情不变,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笑着道:“两位先生都一块儿找过来了,你们且过去。”

邹琼若这才带头给郗浮薇还有傅绰仙福了福,领着妹妹们仓皇离开。

目送她们出了林子,剩下来的三个人,脸上原本的一点儿笑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傅绰仙考虑到邹一昂乃是邹家独子,地位无可动摇,深吸了口气,到底放缓了语气,好声好气的说道:“邹公子,尚夫人聘请我们前来贵府,为诸位小姐讲课,图的就是诸位小姐能够出落成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邹一昂笑着点头,傅绰仙露出一丝喜色,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邹公子就算疼爱妹妹们,以后是不是也别在这样的时候,带几位小姐出来玩耍?毕竟小姐们年纪还小,这会儿就把心给玩野了,回头在课堂里还怎么静下心来进学呢?如此我们被认为误人子弟事小,耽搁了几位小姐的课业,可要怎么办?”

她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看邹一昂似乎没有明着撕破脸的意思,怎么都该一口答应,甚至信誓旦旦。

虽然不相信这人事后说改就改,真的不会再犯了,可是收敛个几日也是好的。

谁知道邹一昂闻言,挑了挑眉,却问:“两位先生,不知道你们可有兄长?”

傅绰仙不明所以,看了眼默默摇头的郗浮薇,才道:“家中有两位兄长,都已成婚…不知道邹公子问这做什么?”

“既然傅先生也是有兄长的人,那沈先生找过来也就算了,傅先生怎么也来凑这热闹,还身先士卒的打前站呢?”邹一昂就笑了,说道,“虽然说这世道对女孩儿家的要求,就是贤惠贤惠再贤惠!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我固然希望我将来的妻子温柔得体、善解人意,却也希望妹妹们将来得遇良人,一世平安喜乐!”

“可是世事难料!”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我那些妹妹们,将来会不会遇见衣冠禽兽?”

“邹公子手足情深,令人佩服!”傅绰仙听的一头雾水,说道,“但恕我直言:夫人之所以聘请我跟沈妹妹前来贵府,为诸位小姐授课,目的岂非就是为了诸位小姐的将来考虑?!如今公子既然对诸位小姐满怀爱护…却为什么还要阻拦诸位小姐进学呢?”

“傅先生口口声声不离为我那几个妹妹好,那你告诉我…这世上是不是学成了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就一准儿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与夫婿恩爱和谐?”邹一昂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淡声反问。

傅绰仙被噎了一下,说道:“婚姻大事,各有各的缘分。尤其诸位小姐这样的尊贵人,哪里是我一个西席能够置喙终身的?只是且不说邹府的门楣摆在这里,如果诸位小姐文理不通,没点儿技艺镇场子,日后长大些,需要出门走动了,却拿什么证明自己;就说这世上虽然不是每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都能够被夫婿珍惜,然而有才有貌的人,怎么都比无才无貌,又或者有貌无才、有才无貌的人更容易得到重视吧?”

“傅先生到底是教授琴技的,这番话却说的有点想当然了!”邹一昂摇头,毫不客气的说道,“先生得空可以跟沈先生请教一二,纵观古往今来的史书,所记载的女子,有几个是靠才学得到夫婿重视,过的琴瑟和鸣的?”

“婚姻之事,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哪怕出身高贵,因着自幼受到的教诲,恪守着苛刻的闺训,唯恐有什么行差踏错,给娘家、给自己带去不好的议论,宁肯苦苦忍耐…这样的女子,自来还少么?”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其他富贵人家的女孩子,过这样的日子,也还罢了!我的姐姐们,都已经出阁,我如今也无力干涉什么…但我的妹妹们,我可不想她们步上那些所谓的贤妇的后尘!”

“我邹家才不稀罕那么点儿声名!!!”

“却是必要妹妹们过的好的!”

“你邹家不需要声名?要是你邹家不重视声名,怎么可能屹立兖州这么多年不倒?!”傅绰仙心中暗骂,“这话简直得了便宜还卖乖到极点!”

毕竟邹家目前的地位跟权势,是足以在兖州颠倒黑白了的。

邹一昂这个邹家未来的继承人说什么不稀罕声名,不止傅绰仙腹诽不已,郗浮薇也是暗自吐血:“什么叫做傅姐姐只是教授琴技的先生,要多请教请教我?这不是明晃晃的挑拨我跟傅姐姐之间的关系么!?”

她忍耐了一下,才出声道:“邹公子的想法,我来猜一猜:公子可是认为,几位小姐性情过于温驯体贴,担心她们出阁之后,会因此被夫家束手束脚,受了委屈也忍着藏着按捺着,过的不够顺;所以故意带几位小姐逃课,还在这林子里玩的忘我,并非存心叫我跟傅姐姐难做,却是希望几位小姐能够活泼些,甚至是刁蛮点儿,免得将来吃亏?”

邹一昂闻言,瞥她一眼,赞许道:“你来应聘那日,我就说你为人狡诈,连母亲都哄的那么开心,一准儿是个机灵的!果然比这傅先生可明白多了!”

郗浮薇面无表情道:“公子谬赞了!兖州上下谁不知道尚夫人这个邹家当家夫人的厉害,我何德何能,能够在夫人跟前玩弄心眼?不过是夫人仁爱,赏我一口饭吃罢了!公子不喜欢,直言就是,何必再三挑拨我跟傅姐姐之间的关系?”

她将邹一昂的用心明明白白的点了出来,又委婉告诉傅绰仙,之前在尚夫人面前,邹一昂也曾当面说过挑拨离间的话,傅绰仙本来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却也多少有些僵硬的脸色,到底缓和了下来。

“我可没有不喜欢你。”邹一昂对她这么坦白也有点惊讶,微微怔忪之后,才一笑,说道,“恰恰相反,我倒是希望我的妹妹们,将来能够如沈先生你这样会说话会随机应变才是!”

郗浮薇权当没听见这话,淡淡说道:“邹公子爱护诸位小姐的一番心思,着实令人感动!但正如古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公子以为如何?”

邹一昂眼珠转了转,猜测了一下她要说的话,才道:“沈先生的意思是…?”

“如傅姐姐所言,邹家这样的门第摆在这儿,府上的小姐如果才貌双全知书达理,谁都不会稀奇,毕竟邹家的小姐们,就该有这样的水准!”郗浮薇说道,“若果府上小姐因为被邹公子带着到处玩耍,疏忽了功课,以至于将来在人前露了怯,请问邹公子,别人会怎么想?”

不等邹一昂回答,她已经自己回答道,“别人会想着,是不是诸位小姐在邹府不受重视,没有受到长辈们,包括公子在内的宠爱与栽培?否则怎么会衬不起邹府掌珠的身份?”

注意到邹一昂脸色不太好看,她也不惧,挑了挑眉,略带挑衅的看过去,“邹公子,请问,我说错了吗?”

“…”邹一昂神情变幻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说道,“这就是沈先生认为,我应该让妹妹们回到学堂上,全心全意听你们两位教诲的理由?”

“不是么?”郗浮薇寸步不让的跟他对望。

两人目光交错,似有锋芒隐现,片刻后,邹一昂面色沉了下来,说道:“不够!我说了,我不在乎什么名声!我只要我妹妹们过的好!别人怎么想,我做什么要在意?如果我的妹妹们将来个个拿得住夫婿,掌握得了夫家,就算见天的被人议论是悍妇,你们以为我很在乎么?”

“…”郗浮薇有片刻的怔忪,是想起来自己的胞兄郗浮璀,虽然郗浮璀没有说出这样坦白的肆无忌惮的话语,但愿意为了妹妹毫无证据的怀疑,就允诺解除跟闻家的婚约,足见对妹妹的疼爱。

如果这个兄长还在…

她悄悄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刚才是第一个理由!”

“现在我给你第二个理由!”

“那就是为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