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双眼一直在注视着对面的这不速之客,早发觉他神情虽如一贯平静,只眉宇间却略显惨淡。这反常之色,便是一脸的胡髯也遮掩不住。心中实在有些费解。
谢原微微吁气,压下此刻心中的一团纷乱,望向卫自行,道:“卫大人,我过来是替我表妹三娘带个话。她改了主意,愿意嫁你了。”
谢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置身事外者般的平缓。听到这话的卫自行却猛地扬眉,惊讶地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她不是……”
他话没说完,戛然而止,改口道:“她还说了别的吗?”
谢原平静地道:“没了。”
卫自行这一刻的心情,复杂难言。本不抱希望了的事情忽然有了巨大转机,第一反应自然是兴奋。只是这短暂的兴奋很快便被随后生出的疑虑给取代了。
他心仪那个女子,现在听到她改口愿意嫁自己,从情感上说,当然高兴。但是比起能冲昏人头脑的情感,他更相信自己的理智和判断。她在白天来找自己说话的时候,与其说那是一场“说话”,不如说是一场“谈判”,她给他的印象就是思维清晰,意志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做什么,并且,她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男女情爱之感。心仪这样一个女子,对他来说种挫败,但更大的感觉还是兴奋,并且认为值得他去付出耐心。正如他对她说过的那样,如果有一天,他的青云之志能达天际,她无疑将会是最适合与他比肩而立的那个女子。所以现在,不过短短半天间,她的态度竟忽然这样改变,实在不合情理。
卫自行心中飞快掠过这念头,面上却丝毫未现,只是笑容满面道:“如此极好。能得她首肯,乃我极大幸事。那我便向钦使大人告个假,明日须得先与令堂粗略议些礼节之事,如何?”
谢原捏了下拳,微微点了下头,低声道:“如此甚好。我先告退了。”说完立刻转身,朝外大步而去。
卫自行凝视他背影,目光落到他腰间,见并未带刀,微微眯了下眼,眸中蓦地一道寒光掠过,“锵”一声,已抽出近旁凌烈腰间的佩刀,发力掷向前头的谢原。刀锋割破空气,发出轻微呜呜之声,堪堪抵他后背之时,谢原侧身避过,猛地握住刀柄,止住刀势。
卫自行寒声道:“谢大人果然好身手。明日咱俩就成姻亲,不如就趁此刻切磋切磋,免得往后再无机会动手!”说话声中,紧接着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朝他攻去谢原闪避,卫自行却步步紧逼,刀光胜雪,将他逼至花墙一侧,见他再无去路,猛地大喝一声,全力斩劈而下。谢原横刀相格,兵刃的刺耳交接声中,如火锋芒四溅。
卫自行觉到手臂微震,再用力,刀竟压不下去半分,与那夜刺客来袭时的情状相差无二,心中一直以来的疑窦立刻得了证实,冷哼一声,压低声道:“横海王纵横南洋,虽是朝廷钦犯,却与卫某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只他若与前朝兆姓余孽有瓜葛,妄图助他谋逆的话,那就休怪卫某翻脸无情。”
谢原注视着他,慢慢收回手中的刀,端详了一眼。如雪的刀锋上,刀光似流水闪过。他一手搭上刀锋,以拇指食指两指捏住运力,喀一声断金之音中,刀身从中断裂成两截。
“我表妹是极好的女子,蕙质兰心。论及侠肝义胆,你我更是不如。她值这世间最好的相待。往后若教我知道你有负于她,便如此刀!”
谢原一字一字说完,将手中断成两截的刀投掷至地,转身而去。
里头的人被外面的兵器格斗声给招了出来。因隔了些距离,花墙边又昏暗,到底干什么,旁人也看不大清楚,只知道是有人在相斗。吴三春有了前次的教训,以为又是刺客,喝进肚里的酒顿时化成汗,正要大声喊人,忽然模模糊糊认了出来,一个似是卫自行,一个似是谢原。
吴三春确定是谢原了,惊讶喊道:“哎呀,这是怎么搞的?”赶紧支着脖子大喊谢原,却见他头也不回地去了,慌忙擦了下汗,朝着慢慢从暗影里出来的卫自行道:“卫大人,谢巡检他……”
卫自行摆摆手,微笑道:“无事。我方才与他随意切磋而已。倒是惊扰了各位。诸位大人回去继续吃酒便是。”
众人见虚惊一场,哎了几声,纷纷回去了。
等人都散尽,凌烈弯腰拣起地上的两截断刀,仔细看了眼,递到卫自行面前。虽仍无话,只一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上,此刻也微微现出了丝讶色。
卫自行看了眼刀的断口,见整齐如切,不禁也怔了下,明白为什么一向不现喜怒的凌烈会现出这样的表情了。
七政门里军官的佩刀都由朝廷宝业局统一配置,但不同级别所佩的刀,其锋芒与质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凌烈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户,但他醉心兵器,从前几经周转得到这把佩刀,堪称本朝最精芒的利刃之一,轻易绝不会折,数年前一次遭遇倭国忍者,最后便是用这把刀将对方连同铁甲劈成两半。这样的一柄刀,现在竟被他用两指折断--卫自行自忖自己也能做到这样,但断口想要如此平整如切,却有些为难。
“大人,此人不除,必是后患。”
凌烈终于开口,清晰地道。
卫自行望向谢原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不必急着动手,先看着吧。”
~~~谢原直到出了太监公馆,才终于惊觉自己捏拳过紧,以致于手都微微颤动。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松了臂膀,这才止住了颤,脚步却丝毫未有放缓,仍疾步往巡检司而去。
身畔的风从暗巷中穿弄而来,扑打着他的脸和衣角,夜是如此寂阒,他仿佛只能听到自己单调而急促的脚步声。听得久了,心中忽然便涌出一种孤凉之感,整个人仿佛立刻被这种感觉紧紧抓住,猛地停了脚步。
现在这一刻,他才像是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心一直以来到底在想什么--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从天而降的表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进驻了他的世界,毫无预警地扰乱了他原本目标单一的平静生活。等他现在惊觉,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不是今夜这样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错的是,先前不该放任自己被她吸引,以致此刻情已种心,再难拔除。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考虑下。”
“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片刻之前,她仰头望着他说出的这一句一句,此刻便如钟摆一样,不停敲打着他的胸膛。
他能对她说什么?对她说他最近总是尽量赶回家吃晚饭,就是为了默默看着坐对面的她如何哄自己的母亲多吃小半碗饭,就是为了吃她偶尔笑盈盈地伸筷子帮着夹到他碗里饭头上的那一筷菜吗?现在的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除了谢姓先祖的血脉,还有与这血脉一道世代传承下来的责任和服从。哪怕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必须遵守。这一点从他七岁时在父亲面前下跪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这一辈子,只要他活着,这就无法改变。
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为的是传宗接代生出他。所以他的母亲到现在为止,也只知道她的儿子是南洋海上的盗匪,却根本不知道谢家的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的父亲虽然和他一样,从生下起就背负了先祖的誓愿,但却平平淡淡地和母亲过了这一生,然后早早地去了。他也想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悄无声息地过了这一辈子。但是上天却不予他这样的幸运。先是因了不愤独眼龙泯灭天良的海上掠夺,他做了旁人口中的横海王,领了一群走投无路的弟兄们开始海上生活。然后他对自己说,就这样也好,做一个一辈子不受王法管束的海上盗匪,哪怕到死他那张戴了面具的通缉画像仍高悬在官府布告墙上也好,至少得了个天地广阔无拘无束。他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知道,潜意识里便是希望传承了那姓的人永远不要找来。但是他真的没他父亲幸运。从数年前那个苍白脸色的少年站到他面前向他现出前朝玉玺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的人生真的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年岁不小,之所以迟迟不成家,除了没有遇到他想娶的女人这个原因外,或许潜意识里,更是不想像自己父亲一样,为了有一个能延续谢家男人使命的后代而娶一个女人。他不愿自己的儿子将来也不得不背负着这或许生生世世也无法完成的使命而活着。与其这样,宁可在自己这一代而终。哪怕死后愧对祖先,他也不觉得后悔。
现在,他已经对不起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累及另一个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相赠的可爱女子。
那个姓卫的千户,虽心机深沉,操的又是七政门的刀,只无论如何,比自己要好上许多,往后善恶不论,有一点他却很是清楚,他绝非池中之物。更遑论他年轻英俊,昨日乍看到他与她一道站在太监公馆的大门前时,便如一对璧人……只要她好,他真的没关系。最后,他这样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终于再次长长呼吸一口气,吐出积在胸中的闷气后,继续大步往家的方向而去。
~~第二天早,马氏和春芳知道温兰改了主意又要嫁卫自行的时候,谢原已经早早出去了。老太太乍听到这消息,自然惊诧,对着温兰少不了一番盘问。听温兰一番耐心解释,说对方人品上佳,前途未可限量,且跟表哥也商议过,他也应允了,沉默一阵后,终于笑着抹了下眼睛,道:“好……好……你既然自己有主意,你表哥也应了,想必那人应也靠谱。姨母虽想多留你些时候在身边,只女大当婚,便是亲娘也留不住……虽嫁得远了些,但这是好事,好事……”
温兰见老太太虽在笑,眼角却似有泪光,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忍住眼睛的酸,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姨母,您就是我亲娘。往后不论我去多远,我都会想着你,有机会,我也会回来瞧您的,您要长命百岁……”
马氏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唏嘘叹道:“姨母定要多活几年,往后还听你娃娃叫我姨婆……”
“三娘子,你嫁给卫大人,那不就成官夫人了?真正的大官夫人?比咱们州府里州官的夫人还要威风?”
春芳在一边见缝插针地插嘴,三人里唯独她兴高采烈。正嚷嚷着,前头衙门的一个弓兵跑了过来,喊道:“老太太,谢大人一早就吩咐我等着卫大人来,他果真来了,在门口呢。”
马氏慌忙擦了下眼,站起来道:“快请他进来。”
第27章
仍是昨天的那个厅堂,来客也是昨日的那位。但不过一夜之隔,场景却是迥然。昨日的求婚者,今日已成新娇客,为避嫌,马氏没让温兰陪着,只是自己独会卫自行。
外甥女的这桩姻缘,虽然来得太过突然,马氏起先有点措手不及。但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出于疼爱外甥女的心思,与再次登门的卫自行说话时,与昨日自然大不相同了,少不了一番详细询问。卫自行也是有问必答。唯独听她问起自己的家世时,并未多说别的,只是简略道:“我祖上曾在朝为官,至我时家族已没落,这些年我一直居于省府。娶了三娘后,她随我到那里定居,离此并不是很远。来去也就半个月的路程。”
马氏的心这才放下了些。又与卫自行说起婚期。卫自行道:“一切都以三娘的意思为准。我这几日回去后,便会遣媒前来细议。”
马氏觉着满意。送客之前,又一番叮嘱,卫自行一一应下。马氏亲自起身送他至厅堂外,卫自行请她留步。马氏忙叫春芳送他出去。
卫自行出了巡检司府邸,回头看一眼已掉漆的黑色大门,刚转过身,便见温兰从侧旁的巷口现身。面上并未露出讶色,反朝她微微点头,随即向她而去。二人到了边上一个少有人往来的偏僻处,站定脚步。
卫自行笑道:“方才见你姨母了,说了些话。老人家很是和善,问起咱们的婚期……”
温兰见他此刻见到自己,绝口不提为何她会突然改变主意,心中也佩服他的大度,微微一笑,打断他话,道:“卫大人,实在对不住,我等在这里,是要跟你说件事……或者说,想请你帮个忙。”
卫自行看她一眼,苦笑了下,随即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必定会应。其实我也料到了,你忽然肯应下我的婚事,其中必有缘故。”
温兰由衷道:“卫大人,你果然胸襟海量,配得吞吐风云之志。你既这样利索,我便也不扭捏了。实话跟你说吧。谢大人已经知道我不是他表妹了。他虽仍开口留我,让我继续住他家,我却没这脸再继续充他表妹留下了,且迟早,我也是要走的。以你耳目,想必也知道谢家真正的表妹已经亡故。老太太一直对我深信不疑,我若径直离去,怕她知晓了实情悲痛,所以须得有个妥当的理由离开才好。想到你昨日来求亲,这正是个现成的契机。我若以出嫁之名离去,老太太那一关便能过去了……”
温兰说到这,见对面卫自行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立刻道:“本来,我也不敢这样烦扰你的。只想到你并非一般的流俗男子,且咱们先前也有过那样一个协议,这才厚颜想请你帮个忙……”
卫自行忽然插道:“谢原也以为你是真的要嫁我?”
温兰没应,只略微点了下头。见他神色略显僵硬,便道:“我晓得这样把你卷进去不厚道。昨夜本是想先找你商议的,只是不巧被谢原拦下要代我传话,我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他。你若是不方便……”
“你误会了。”卫自行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于我来说完全没什么不方便。我只是觉着……”
他踌躇了下,终于看着她道,“你以出嫁之名被我接出去,却又不是真的嫁我,恐怕于你名节……”
温兰笑了起来,两颊露出一对梨涡,道:“卫大人你只要没有不方便,我更没什么不方便。我不是答应了帮你下海找秘匣吗?这事不同于下水采蚌。老实说,别的事情,等我带了匣子上来后再考虑也不迟。”
她神情很是轻松,只话里的意思,卫自行自然听了出来。下到深海漫无目的寻找一艘只有大概方位的一百多年前的沉船,还要找到与沉船一道眠于海底的一个不过手掌大的匣子,个中的艰辛和危险,不言而喻。
卫自行望着她笑盈盈一双明亮的眼,这一刻忽然有一种冲动,竟想开口对她说,他宁可永远得不到那张图,也不需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去寻那个匣子。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像是梗在了喉,竟无法流畅出言。想了下,终于只是道:“你随时可以取消这个约定的,我绝不会勉强你。先前答应你的那些也照旧。”
温兰再次笑了起来,眉眼舒展,神情怡然。
“卫大人,”她清晰地道,“和你达成的这桩交易,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如果我不想做这件事,除非脖子上被刀架着,否则谁也无法勉强我。而如果哪天万一我改了主意,哪怕就算和你有过先前的这个约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着自己的新想法而行。所以卫大人,你真的不必有任何不安。”
卫自行微微吐出口气,压下心中随了她这话而生出的淡淡失落,郑重道:“你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我果然没看错你。我也还是那句话,你哪天若真改主意了愿意嫁我,我必定以大礼相迎。”
温兰凝视着他,终于轻声道:“卫大人,你极出色,女子面对像你这样的男子的追求,很难不动心。但正如你先前所言,能做你妻子的女人,须得能够与你比肩而立。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觉得我能够准备好这样了,而你也仍没改变主意,那么,我会嫁给你的。”
卫自行自嘲般地轻笑了下,道:“如此我便等待你口中的这日了。”
~~卫自行当晚便追赶钦使一行人离开白龙城,而随了他的离去,谢家却忙碌起来。马氏请了懂婚仪的相□人来帮着替外甥女置办嫁妆,等小半个月后,家里迎来卫自行遣自广州府的媒人,一番繁文缛节后,媒人提出下月中的婚期,马氏吃惊,连连摇头,说太急了,嫁妆还没备好。
媒人自然照先前被吩咐过地说话,一张巧嘴如簧道:“亲家姨母,下月中的婚期,说起来原是有些急。只是你外甥女婿年纪本就不小了,如今终于要当新郎官,若非怕人笑话,恨不得明日就能接去新娘子成亲。这便罢了,更是因了前些日有个京中的消息下来,说要调他入京做官。姨母你想,朝廷调令便如军令,要你去,你手头便有天大的事也要放下赶过去的。何况这还是入京做官的好事?故而须得紧着把婚事办了。否则万一哪天这调令下来了,卫大人急要走,你外甥女却还在家,这不是干着急么?咱们这到省府是近,那也要来回半个月了。若卫大人到了京城,从这送新嫁娘入京,路可就远了,如今这世道又不大太平,岂不难走?”
马氏一听,也有道理。正踌躇着,忽听堂外有声音传来道:“娘,表妹婚事既定,一切便以表妹意思为上。她若无异议,下个月不打紧。”
马氏听是多日外出的儿子终于回来了,还这样开口了,便照他话转向身边陪坐着的温兰问她意思。
自从那夜过后,谢原便一直早出晚归,前几日甚至接连数日没回,对马氏说是外出公干有事。这好像是多日来她第一次与他打照面。匆匆一瞥,见他远远立在门口没进,正看向自己,瞧着比平日更沉默了,只目光却很平和,且她若没看错的话,甚至像是带了丝温柔。
既然已经决定要走,自然越快越好。这本就是温兰自己的意思,卫自行不过照她话叮嘱媒人行事而已。
温兰很快收回看向门口的目光,双手平静地交握放在膝上,对着马氏道:“一切听凭姨母做主便是。”
马氏心想她年岁也不小了,婚事既定了,婚期紧便紧些,万一真不凑巧那卫自行被调去京城,耽误了不好。心中虽还有些不舍,却也点头道:“既这样,那便下月吧。”想了下,转头朝着还在门外的儿子郑重道:“原儿,前次你表妹过来的时候,你不在家,没去接她,害她在路上吃了这许多的苦。如今她要嫁人,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你便是再忙,也定要亲自送嫁,总归是表兄妹一场,人离情分在。”
谢原终于跨入堂屋里,对着马氏恭敬道:“无须母亲说,儿子自己也知道。”
马氏再次转向温兰,“三娘,那便这样定了,可好?”
温兰终于看向谢原,站了起来,启齿笑道:“如此多谢表哥了。”
她的目光清畅,笑容坦荡,一如他一贯印象中的她,仿佛全天下最无忧无虑的一个可爱人儿。
谢原怔怔凝视着她这张脸,一时竟无法收回目光。直到她忽然微微歪头,含笑俏皮地问了一句:“表哥,你怎么了?”这才骤然惊醒,急忙避开她的注视,摆摆手道:“没……什么。不必谢,本都是我该做的。”
一边的媒婆见大事已成,男家那边赏银多多,便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拍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下月十六,男家来迎亲,女家去送亲,天作之合,大吉大利!”
第28章
转眼,温兰的送嫁之日便迫近了。
照了本地婚俗,女家与男家若相隔路远,新郎是不必一定要亲赴女家的,只需早一日遣人代自己抵达女家迎亲便可。陆终早已出了广东,另被人护着踏上回京献珠的路。卫自行原本是想自己来接温兰的,只正不巧,准备出发的前一日,收到一封发自京师七政门指挥使的密令,令他即刻火速入京。
七政衙门里,等级森严,下属对上令,唯有服从与执行四字。密令中虽只字不提召他入京的目的,只他却隐约有所猜想,因事关重大,不敢耽误,细密思虑过后,立刻动身北上。温兰这里,因她不仅是自己心仪之女子,更是极其重要的合作者,为保路上万无一失,便遣凌烈和手下的另个得力百户徐霄,叫他二人一道前去迎接。
凌烈和徐霄不早不晚,正好于前一日的傍晚到达白龙城,送消息去了谢家。温兰得知卫自行有事不能亲自来接自己,自然不会在意。
她既已做了决定,心里原本是希望能尽早离开。只现在真到了这一刻,想到明日便告别这个庇护自己这许多安稳时日的地方,想到马老太太的慈祥和善,想到春芳的天真可爱,甚至想到卧房前院子里自己打理过的那些花花草草,心里禁不住又有些不舍难过。当晚把自己先前收拾出来的到这里后添置的一些衣物和首饰送给了春芳,叮嘱她往后继续好生照顾老太太后,干脆又与同样舍不得她走的老太太睡一屋,陪她一直絮絮叨叨到了半夜,倦极正要睡去,朦朦胧胧仿佛听见她自言自语叹道:“……他是我自小带大的,虽一直都是只闷葫芦不大说话,只心里头快活不快活,我一听他走路声就知道……只怪没这个命……”
温兰没有应,只是睁开了眼。过了一会儿,听见耳畔传来老太太轻微的鼾声,知道她终于睡了过去,这才轻轻朝里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
次日便是送嫁。
早几天前,寨里的珠民们便得知了这消息,等到今天她要被送嫁出门,大早纷纷赶了过来相送,巡检司宅里,一反平日的静悄悄,十分热闹,众人都面上带笑,议论着“三龙女”和她的“龙女婿”。等快到吉时,温兰已经一身红妆,听到门外响起鞭炮声,知道是催动身的意思,自己走到正坐堂中的马氏跟前,向她拜别。
马氏起身,笑着摸到温兰的手,道:“我的乖乖外甥女儿,今日你嫁得如意夫婿,姨母十二分地高兴,往后要和外甥女婿好好过,得空了记得来看下姨母,别嫌路远难走……”话没说完,竟是哽咽住了,忙掏出帕子,一边笑一边自己擦眼睛。
温兰也是鼻子一酸,极力压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低声道:“姨母放心……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
“好,好。那姨母便等着了。大好的日子,耽误了时辰不好,来,姨母亲自给你盖上盖头,叫你表哥背你出去……”
马氏接过边上相帮妇人递来的红头巾,笑着道。
温兰微微背身侧脸,正要举衣袖擦眼睛,却撞见刚外面进来的谢原,与他刚四目相对,立刻避过脸,低头下去让马氏替自己盖盖头。觉到视线被一块红布遮挡,这才吸吸鼻子,站定不动。
也是此地婚俗,女儿出嫁离开娘家时,要由家中兄弟背负出门,若无亲兄弟,便由堂表兄弟代劳。谢原与李三娘是表兄妹,今日背她出门的重任,自然便落到了他肩上。
“原儿,送你表妹出去吧。”
马氏吩咐儿子。
谢原站在离温兰十几步远的门口。方才一进来,便正撞见她侧过脸抬手正要擦眼睛的一幕。他印象中的她,一直都是素颜浅妆,今日却第一次见她面施艳丽颜色。那一幕虽则飞快便中断了,只这匆匆一瞥间,瞥见的那张明媚鲜妍的脸和那泪光闪烁的目,强烈的反差便如一柄重锤,直直击他心脏,他忽然觉得连气都有些透不出来的感觉。这些天为了避开与她碰见所做的努力,在这一刻忽然显得如此无力。
他望着不远处那个静静站立盖了盖头一身红妆的女子,微微发怔。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一旦背她跨出这座宅子的门,便会失去她,真的永远失去,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耳边鞭炮声声炸响,声声催逼。他又听见母亲在叫他,边上的人在看着他,而她就在那里,头盖红盖,双手自然垂着,安静地等着他过去。
他终于朝她迈开了第一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到了她的面前,慢慢转身站定,然后屈膝矮下身子,低声道:“上来吧。”
他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双肩上,后背一沉,她已经上来了。虽然看不到,他也立刻感觉到了她在自己背上的那种矜持,不敢多想,屏声敛气将双手轻轻往后搭在她腿上,力道适宜,不至于背负不稳,更不会让她觉到有什么不适。
她不重,被他负在后背上时,他丝毫没觉压力。但是背她到大门外的这不算长的一段路,竟是他生平所走过的最最甜蜜却又最最沉重的一段路了。他想走快些,好早一点结束这对他来说像是折磨的路程,却又想背着她慢慢走,甚至希望一直就这么走下去,永远都没有尽头才好。
只是路终究还是到了尽头。预先停在门外的那辆马车就在面前了。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围观人群的噪杂声中,他微微抬高背上的人,正要将她放上马车的踏脚,忽然觉到后背一暖,两团柔绵的盈软竟毫无防备地压了上来,就在他浑身僵硬之时,脸上皮肤微痒,原是她的红盖撩擦了过来,耳边已听到她低声道:“谢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隐情,但我知道,你就是个没用的男人。除了会远远看一眼我,别的你什么也不会。至少在这一点上,卫自行比你好得多。”
她说完,也不用他送,自己离开了他后背,踩上了踏板。
这一瞬间,他胸中血液沸腾,全身从头到脚似有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在扎,猛地回头,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抓,手心却只碰到她的一片裙角,柔软的裙料如流水般滑过他指掌,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已转身,弯腰迅速钻进了马车,关上了门。
耳廓边她耳语时留下的气息还在回荡,后背背负她时余下的温软还在,她人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他一人立着,一只手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马车慢慢启动,很快加快速度。温兰在一片“三龙女走好”的欢送声中离开了这个刚刚熟悉却又不得不走的地方。直到出了白龙城,她扯下头上红巾,一个人坐在车厢里的时候,还在托腮发呆,有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忽然会心血来潮,竟在他送自己上马车的前一刻,忽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