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拿着一把蒲扇纳凉让人颇为惬意,驰厌从屋子里出来,从报纸里递了一个月饼给弟弟。
驰一铭接过来咬了一口:“哥,你干嘛要梁芊儿的月饼啊?”
驰厌淡淡看他一眼:“前几天洪姨腰痛,我帮她把推车推回家了。”
驰一铭了然:“所以这月饼是报酬么,这可真寒酸。”
驰厌不吭声。
聊胜于无,而且不能浪费粮食,是他和驰一铭刻在骨子里的东西。管他谁送的,能吃就接着。
驰一铭说:“姜穗呢,她家为什么送月饼?”
驰厌抿了抿唇,最后说:“不知道。”
“不是吧?”驰一铭狐疑地看看哥哥,然而驰厌面上平静无波,任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
驰厌嚼着嘴巴里的月饼,咬肌时不时鼓起。
圆月明亮温柔,他的生命也似这夜晚,难得有一次这么安生静谧的时刻。
梁芊儿家的月饼作为报酬他收得心安理得。
然而姜穗家的,他垂下眼睛,他不想收。
他不是为了报酬才带她回家。
只是那天下着暴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趴在窗前看自己修车的小姑娘,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
长大
在九月到来之前,姜水生想给姜穗买几件新衣服。
女儿长高了不少,马上就要升初中。姜穗以前的衣服不适合再带去高中穿。姜水生问姜穗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姜穗笑盈盈说都可以。
姜水生有些犯愁,按理说女儿的衣服以往也是他买。可是一个男人审美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今年陈彩琼结了婚,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怨气,和妇女们坐在一起老喜欢拿小姜穗说事。
说他家闺女小时候这样摔,那张脸长大了也要毁,说姜穗衣服土里土气,半点也比不上大院儿里的梁芊儿。
姜水生对自己的事情不在意,可是人家一说姜穗,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因此对买衣服这事上了心。
孩子一年年大了,姜水生也怕姜穗在学校里被人笑衣服土气。
这样一想,姜水生打定主意抽空问问姜雪。
可是雨季没过,他忙着收购药材,时间一拖就将近开学了。
姜水生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遇见洪丽云在推推车。
洪丽云平时在大厦做清洁,一旦下班了还要去卖凉粉。这几天腰好了点,可是推着推车仍是吃力。
姜水生念着邻里之情,忙停了自行车上前:“洪丽云,我帮你推回去。”
他不是说说场面话,上前就接过推车扶手。
轮子老旧,乍一推起来很吃力。
洪丽云局促地跟在他身后,不断道谢。
姜水生憨厚笑笑:“没事没事。”
洪丽云说:“我这还有点没买完的黄凉粉,不介意就给你们家穗穗带点回去吧?”
推车推到洪丽云家门前,姜水生擦擦汗,连连摆手:“使不得,都是邻居,帮个忙而已。别那么客气。”
洪丽云点头笑了笑。
姜水生想起什么:“倒还真有一件事麻烦你,我看你帮你们家梁芊儿买的衣服都很漂亮,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怎么给女娃挑衣服?”
洪丽云愣了愣,连忙道:“可以可以。”
*
于是开学前,姜穗收到了父亲买的新裙子。既是升学贺礼,又是生日礼物。
姜穗十二岁了。
阳光初中不用穿校服,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去上学。姜穗抖开裙子,惊讶极了。
白色连衣裙有条束腰带,上面坠了几朵绽放的小雏菊,在后面绑成一个蝴蝶结。滚边蕾丝精致,裙摆蓬松优雅。
审美特别正!像是小仙女的裙子。在这一年算顶顶好看。
“爸爸挑的呀?”
姜水生见她喜欢,也非常高兴:“不是不是,我遇见洪丽云,请她帮忙挑了挑。穗穗要念初中了,穿得漂漂亮亮去读书。”
姜穗心中温暖:“谢谢爸爸!”
生活没了刻薄的陈彩琼,似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九月开学下起了雨,姜穗自然没有穿新裙子。
R市冷天气比炎热持久得多,秋天来得早,冬天又离开得晚。她只能穿旧外套去上学,如果天气依然这么凉爽,那么新连衣裙便只有来年夏天才能穿了。
姜水生也不管好看不好看了,连忙叮嘱姜穗多穿衣服。
初中升学以后随机分配,姜穗如今在初一(7)班,是年级最后一个班级,而驰一铭则在初一(1)班。
姜穗早早知道这个结果,因此她特别期盼初中生活的到来。
到了教室一看,好几张熟面孔,果然不见了驰一铭。
陈淑珺连连对她招手:“姜穗,过来这里坐。”
陈淑珺来得早,抢了一个第三排学习的好位置。
姜穗坐在她身边,把书包放进桌子里。
陈淑珺喜盈盈道:“太开心啦,我们还是同班同学。”
姜穗高兴地说:“是啊,真有缘分。”
陈淑珺打量一下姜穗:“咦,一个暑假没见,姜穗你变白啦?”
姜穗愣了愣:“没有呀。”
陈淑珺说:“噢噢没有变,是你脸上的伤少了,以前就白,现在明显了而已。你的病好些了吗?现在还摔不摔了?”
姜穗说:“谢谢你,很少摔了。”
姜穗面上平静,然而天知道她听见这话心跳都慢了半拍!平衡操.她以前也练过,如今重拾,轻松许多。没想到恢复也更快,然而一想到现在已经初中了,基本不用再与驰一铭见面,她又松了口气。
总不能因为害怕未知的东西,就一辈子不让自己好起来。能跑能跳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放学两个小姑娘依然一起回家。
九月秋色里,凄清的风有点冷。路过二桥下面,陈淑珺小声说:“驰一铭的哥哥还在修车啊,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永远也不回来读书了吗?”
纵然不那么热爱学习,可是陈淑珺也知道,没书读的孩子挺可怜。
姜穗偏头看过去。
驰厌在给人修一辆面包车,他神情专注,没有往放学路上看。
姜穗过了暑假长高了不少,现在十二岁,有155了,隐隐约约有了少女的身体轮廓,在班上不高也不矮。
陈淑珺矮一点儿,现在153cm。
而十六岁不到的驰厌,个头还在猛蹿,现在不知道一米八几。只能说有些人天生好养活。
陈淑珺对驰一铭有心理阴影,于是对驰厌也没什么好感。她拉拉姜穗:“别看了,修车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姜穗点点头,与她一起回家。
慢慢长大,有些该疏远的人,一定得疏远了。
她分外庆幸现在的局面,驰厌如记忆里的冷淡,驰一铭也对她毫不感兴趣。
*
马路另一头——
戴有为说:“你看什么呢?你弟弟走得很早,早就回家了。”
驰厌拿着扳手转螺栓,收回视线淡淡说:“没看什么。”
他动作快,修完车就该吃晚饭了。
戴有为帮他领了一盒饭,驰厌就着水龙头洗了手,端起来就吃。
少年饿得紧,吃饭的动作也很快。
戴有为羡慕地看着他:“你比我还小两岁,但是比我还高十公分,你这身高怎么长的啊。”
驰厌沉默地大口吃饭,沾着饭盒里少量油水,也不回话。
戴有为也是学徒,今年十八岁了,大家都习惯了驰厌的冷淡脾性,因次戴有为也不介意,边咀嚼边说着心事:“你知道隔壁理发店的陈玉芳吧?就是脸上有几点雀斑那个。”
驰厌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唉,我和李东都喜欢她,就是不知道她中意谁。前几天我看见李东给她买丝巾了,你说我送什么好?其实吧,论长相我觉得我端正些,李东脸太圆,男人脸圆像什么话?可是李东比我高几厘米,太心烦了。”
驰厌不懂这种心事,只坐着扒饭。
他饭量大,又自己去盛了一盒。
在这方面文雷倒是人不错,没有饿着学徒们。
“驰厌,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陈玉芳你都不知道,长得挺不错了,为人也热心。不是我说你…”戴有为拉过驰厌,小声说,“我们这样书都没读的,努力修车攒几个钱,为的就是娶媳妇啊。你过几年也得考虑这事了,我听说你那弟弟不是亲的,别事事都为他考虑,也为自己想想。”
驰厌面无表情,拉回自己衣袖。
戴有为啧了一声:“真是不讨人喜欢。”
驰厌顿了顿,把最后一口饭吃了,就要去工作。
戴有为不甘心:“说真的,你喜欢什么样儿啊?总不至于天仙美人才让你感兴趣吧?天仙谁不喜欢,可是谁能抱回家?”他自嘲地笑笑,“我们又不是什么大老板,就是社会底层人物。有时候人呐,真的不得不认命,我们这种穷小子,什么爱情都是屁话,能找到对象就算不错了。”
驰厌突然说:“你很聒噪。”
“哟哟,难得见你发火,哈哈哈!”
驰厌微微愠怒,冷冷瞪了一眼戴有为。这种二货还真是和他名字不配。
驰厌收工回大院时,刮起了大风,吹得竹子东倒西歪。
大院儿最南边,远远就听到姜水生喊:“穗穗!装货的尼龙口袋没压好被刮走了,你赶紧帮爸爸捡捡。”
小姑娘脆生生应:“好!”
灰黄色尼龙口袋刮到驰厌脚边,他等了一会儿,果然一个穿粉色外套的姑娘追逐着她家装货用的袋子跑了出来。
她动作笨拙,速度还赶不上这几个袋子的速度,驰厌皱眉,大步过去,帮她捡了起来。
姜穗趴在地上,手忙脚乱按住几个袋子。白色的裤子膝盖处都弄脏了。
驰厌单膝曲起,在她面前蹲下,把手里五个袋子递给他。
小少女抬起头,一双桃花儿眼明亮潋滟,驰厌微微别过眼:“拿着。”
她接过来,连忙站起来。
驰厌也起身,发现近了看她高了一点点,虽然还是个他胸口不到的小矮子。
驰厌刚要说话,她后退一步,小声说:“谢谢你,驰厌。”她拿着袋子,也不同他说话了,转身就要回家。
驰厌看着她背影,紧紧抿住唇。
他有一瞬挺想问,为什么不叫哥哥了?
然而转瞬他又明白不必问,因为她快长大了。长大就懂事了,像梁芊儿那样,慢慢远离他这样“没出息”的人。
初初心动
驰厌回到家,才进门就发现不对劲。
驰一铭被绑在院子里的树上, 他被堵住嘴拼命挣扎, 眸光恨得快要滴出血来。
邓玉莲骂骂咧咧从他们居住的杂货屋出来:“臭小子,藏钱倒是会藏。”她手中拿了几张十元的钞票, 咒骂着驰厌。
赵楠坐在院子里笑嘻嘻看热闹, 一见驰厌回来了,她嗓子拔高:“妈!驰厌回来了。”
九月的风冷清,暗色天幕下,少年冷冷地看着邓玉莲。
邓玉莲把钱往兜里一揣,被他眼神看得一抖。邓玉莲心里也纳闷。这小崽子在家吃不饱, 这两年个头却猛蹿,保不齐在外面就吃了不少好东西。
从前年驰厌去打工开始,就不给家里一分钱,邓玉莲骂他, 他就跟没事人似的, 每次只冷冷让她去跟文雷要。
可那是“文雷”啊,拿刀子捅过人的!邓玉莲哪里敢跟他要。
思来想去,她想着不再给驰一铭交初中的学费, 这下驰厌总得拿出钱来了吧!可没想到这两个小崽子自己把学费交了。
邓玉莲一回家气得够呛,好啊!感情这两年自己把钱藏起来了,她趁着驰厌没回来, 逼着丈夫一同把驰一铭绑了。
驰一铭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身高刚刚才过160,哪里是夫妻俩对手。
邓玉莲在屋子里找了一圈, 统共就找到了五十来块钱,气得她连声咒骂驰厌。
此时看到驰厌,邓玉莲刚要上前,赵松石从她身后过来,拉拉她:“算了算了…”
邓玉莲抬头一看驰厌身高,也有些发憷,冷哼了一声:“反正从今天起,不交钱别想我给你们吃饭。”
她拽着院子里看热闹的赵楠进了主屋。
驰一铭看见驰厌手臂上青筋暴起,然而他哥最后什么都没说,过来把他解开。
驰一铭得了自由,一拳捶在树上,眸光带着浓浓的恨意。
驰厌说:“收拾一下,过几天我们搬出去住。”
驰一铭猛然抬头,他皱了皱眉:“哥你怎么突然同意了?”
初中开学前,驰厌把存折给他看了一眼,驰一铭乍一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上面竟然有一万零四百块!
要知道1999年的R市,租个小房子也就两三百块左右的租金。
驰一铭当时就雀跃地提出要搬出去住。
驰厌说:“暂时住这里,攒钱给你念高中和大学。”
驰一铭想想也是,反正这么几年也忍过来了,驰厌赚钱很不容易,能省则省。
然而今天驰厌主动提出搬出去住,驰一铭惊喜又迟疑。
驰厌:“我过两天找好房子就搬过去,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哥,我也长大了,能帮你分担!我也会想办法赚钱的。”
驰厌也不反驳,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驰一铭问:“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突然就同意搬走了?”
院子里的榆树被初秋的风吹得摇摆,透过暗沉的天幕,驰厌看向大院儿最南方。
他想起小少女那双澄净又刻意疏远的眼睛,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心底发闷,甚至比看见邓玉莲翻他钱还要憋闷几分。
搬出去明明是不理智的,每年开销多了上千块。然而这一刻,他只顾埋葬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连邓玉莲拿走的钱都懒得再花功夫去讨回,只想赶紧离开。
他抿住双唇,第一次觉得,快长大的小姜穗比梁芊儿还要讨厌太多倍。
她退后那一步,让他心脏都难受了。
*
九月中旬,驰厌带着驰一铭搬家。R市并不是繁华的大都市,只是一座有古老韵味的小城。他在李子巷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一个月租金280块钱。
他们在大院儿时存在感本就不强,如今要走,也不过是自己收东西而已。
驰一铭收衣服的时候,最上面一个盒子掉下来,露出一双干净半新的羊毛手套。
他诧异一挑眉,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双手套了?
驰厌皱眉,走过来把它捡起来放进自己行李包里。驰厌什么都不说,驰一铭眸中深思片刻,便也不再问。
这么多年,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他们都相当独立。
驰厌将行李扛在肩膀上。
驰一铭问:“不用和谁告别吗?”
“没必要。”
驰一铭说:“哥,大院儿的人都很讨厌,可是姜穗还挺不错,我们和她道个别吧。”
驰一铭看见哥哥神色冷淡了下来,驰厌说:“你去吧,我不去。”
驰一铭走到大院儿南面时,当真就放下行李,喊道:“姜穗!”
驰厌远远站在二十米开外,闻声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驰一铭变声期带笑的嗓音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家,再不出来我拿你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了啊。”
过了很久,窗边犹豫探出一个小脑袋。
小姑娘柔软的发在阳光下渡了薄薄的金色,像只可爱的小动物。
驰一铭哼笑道:“你还真是讨厌我啊。”
姜穗看看驰一铭,闷声道:“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和我哥以后不在大院儿住了。给你说一声。”
小姑娘睁大眼睛,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忍不住露了一个笑:“再见。”
驰一铭看着她青紫小脸上灿烂的笑容,气得咬牙切齿。
他说:“姜穗,你必须送我个搬家礼!”
姜穗之所以对9岁到13岁的童年记忆不深刻,也是因为她记忆中,驰家两兄弟搬出了大院。对于他们说来,在外面生活怎么也比在赵家生活好。
这种未来会飞黄腾达贵不可言的人,遇水则化龙。
他们要离开,姜穗自然高兴。她此刻也格外大方,歪了歪头:“你想要什么?”
驰一铭目光落在她头上,小姑娘头发用小兔子发绳编了两个辫子,乖巧得不行。
然而要人家发绳总觉得奇怪,他压下那种怪怪的感觉,“唔”了一声,见她窗前开了唯一一朵桔梗花,他重重哼了一声:“把那朵丑花给我!”
姜穗精心养了花儿,犹豫了片刻,依旧点点头。
赶紧走吧您!
驰一铭咬着自己口腔的肉,被她气笑了。做了两年小学同学,她在今天最慷慨。
他恶狠狠揪下那朵花,顺手一把关上那扇窗户。
“砰”的一声,那头过了很久,才传来姜穗慢几拍气恼的惊呼声。他那一关窗,差点把玻璃拍她脸上。
当然,那张小脸也看不见了。
驰厌远远看着一切,见驰一铭过来,他才别开目光。
驰一铭把花扔地上,用力碾了碾:“哥,你说的对,早知道直接走。”他阴阴笑,不怎么愉悦,“人家听到我们要走,可高兴了。”
驰厌看了眼被驰一铭踩碎的花,淡淡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