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疑惑,问蔡静怡,“你几时惹到他们?”

“谁说是我?一起去圣保罗看篮球赛,我虽然同那位大波风*骚女吵过嘴,但…………”话未完,两人之间伸出一只手来,碰一碰温玉手臂,小心翼翼。

“请问你是………………”

“抱歉,我不是。”温玉要去搭车。

他跟上来,一块胶,沾上便甩不脱。

“我知道你是伊莎贝拉,周四,圣保罗中学体育场,我遇到你。”右手伸到她眼前,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一见即知他未经世事,执着单纯。隔空等她握手,等过三分钟,只能尴尬收手,“我是段家豪,我…………我很喜欢你…………”

温玉稍稍抬头,望见他,不过一百七十公分,干净精致。梳三七分少爷头,鬼知道他擦多少发胶,乌黑短发结块,一根根坚硬,足够拿来做杀人凶器。

他紧张焦灼,经过好一番梳妆打扮心理建设才敢来,婆婆妈妈像个女人。

得她抱歉,浅浅淡淡揭过,“对不起,我更中意Man一点男生。”

有没有见过科普台,快镜头播放一株植物生长凋零过程。温玉开口之前,他是蓬勃生长一日千里一棵苗,温玉拒绝之后,他是瞬间枯萎干涸萎缩一多花。

她一句话成紧箍咒,反反复复在脑中盘旋,“Man一点——她中意Man一点男生——她不中意我——”

蔡静怡低声骂,“神经病——”

但事情未完,下一周周五他带一群兄弟帮卷土重来。

这一回裸上身单穿一件皮革背心,胸口一横排铆钉阳光下银光闪闪。前胸后背青龙白虎,雄鹰展翅。

见温玉来,大摇大摆螃蟹横行,摘下蛤蟆镜,甩头,眯眼,“怎么样,Man不Man?”

蔡静怡同袁珊妮都看傻眼,温玉只想笑,又怕太伤他自尊,只好扮黑脸,看着他终年不见阳光白过女人的皮肤,皱眉说:“我不喜欢白斩鸡。”

“噢——”

温玉担心他要当场哭出声,谁知他恍恍惚惚转身就走,终于有一点点实质的男人气。

莎翁说:“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

十七岁的段家豪,也要为爱追逐,多么勇猛而伟大。

只不过蔡静怡担忧,段家豪是不是从精神病院出逃,劝温玉报警求助。

段家豪不过生活中小插曲,女高生活始终漫长无边。

汤佳宜两周内甩掉十磅肥肉,虽然基数庞大,效果不显,但她欣喜若狂,希望就在眼前,会不会算?只需要二十周就能完成梦想。她整日开心,温玉也因她快乐。

某日放学,温玉突然遇到消失已久的四姐温敏,才过去多少天,温玉已经认不出她。

温敏有没有超过九十磅?骨瘦嶙峋,颧骨突出,原本丰盈的胸部也变干瘪,一夜之间老去十几年,三十五度高温穿一件灰色线衫,不怕中暑脱水。

她显然是为温玉来,一见她两眼放光,拖住她往僻静处走。

温敏身后跟两位黄头发古惑仔,鼻穿孔耳穿孔,站不直,走不正。

温敏开口第一句话是:“阿玉,你有没有钱?接济我一点。”

温玉道:“我身上只有五十五块零花钱。”

“我不信三太会这样小气,阿玉,借我一点点救命钱,明天,明天就还你。”她显然犯了瘾,哆哆嗦嗦,冷汗直下,到这一刻,她什么尊严都没有,跪下磕头也好,舔你鞋跟也罢,只求一口神仙水,救命。

温玉从书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温敏,“确实只有这么多。”

温敏身后一个黄毛仔突然在温玉脸上摸过一把,笑嘻嘻说:“这么穷就叫你妹出来做啦,肯下功夫,一定忙到脚不沾地。”

温敏用仅剩力气,推开他,指着他鼻子骂道:“死衰仔,敢碰我小妹,叫霹雳哥斩死你!”

“死八婆,你以为你是谁?干巴巴不出水,霹雳哥早不想要。”

温敏不同他吵了,握住温玉的手,似临死托孤,郑重决绝,“阿玉,你帮帮四姐,回去悄悄告诉大太,叫她拿一万块现金,明日下午放学后带给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大太不会相信我。”

“没关系,我写便条给她。”温敏颤颤巍巍从温玉书包里翻出纸笔,身体发冷,四肢无力,字也写不好,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笔迹。

“阿玉,一定要拿钱来…………”

温敏离开,也带走那五十五块零钱。

钞票再少也是钱,谁会嫌钱多。

期末考迫近,气温一日高过一日,Mrs.Yang一日凶过一日。

蔡静怡说街尾搬来柴犬一家,狗妈妈带四只小狗,在垃圾堆里翻食物度日,十分可怜。

女高霸王花要为地球做善事,拿午间餐剩余去接济柴犬一家。

这一天闷热,台风天即将逼近。

暗巷内高墙边,写着“女高霸王花”的狗窝空荡荡只剩一只小狗,狗妈妈带小朋友们迁徙,别处求生,唯独留下它——因它生来眼瞎,残疾儿,迁徙途中跟不上路,迟早要被丢弃在车流与人潮中。

温玉抱起它,小小的一只,软乎乎身体,因抢不过哥哥姐姐,所以十分瘦,营养不良长不大,更加不讨人喜欢。

她叫它晶晶,晶晶的眼亮晶晶。

谁说它看不见,它能感受到,怯怯弱弱舔温玉手背。

但值得苦恼的事情一件不会少,大太凶悍刻薄,一定不会允许她带一只流浪狗回家。退一步说,她自身正与晶晶一样,是无根基浮萍,随水飘而已。

一万块钞票就在背包里,温敏却没有出现。

她低着头,抱着晶晶走出巷道,便遇到武大海,说大D哥请她去池记茶餐厅喝茶。

她原本拒绝,但武大海说温敏也在,她不去,温敏不会好过。

温玉憋一肚不明火,随武大海左转右转到达目的地。

才七点而已,这间茶餐厅居然已是半歇业状态。偌大个前厅只看得到陆显,温敏,以及闲杂人两三。

最突出是昨日两位高调出现古惑仔,今日老老实实坐大厅,啪啪啪,一边哭一边自扇耳光,打到脸浮肿,眼充血,陆显不出声没有人敢停。

作者有话要说:一边写一边听岁月轻狂写到这里,突然好想哭,先把自己感动了再企图打动你们汤佳宜,很多时候就是从前的某某,不出众不美丽,甚至有写笨拙,有些傻执着地追逐着一个梦当她真的长大,Leslie却不再,不知是多大遗憾,或是。。。OK,Just So So,那只是年少梦,现在…………时光改变一切,时光令你忘记一切人世无常,沧海桑田。

要挟

三十平逼仄空间,长方形铺陈,前通街,后通巷,方便大哥小弟潜来光顾,更方便见事跑路。白天做街坊邻里生意,夜晚关上门,噔噔噔只听得见菜刀斩砧板,低头做人肉叉烧包。

墙壁上,石青色瓷砖沾满油,一万年不清洗,叫做保持特色。

人造皮革裹着长椅,贴紧皮肤,更显闷热。

头顶一只年老失修的三片叶吊扇,仍呜呼哀哉带病工作,吱吱吱,忍不住呻*吟哭诉。

他坐第二排格挡墙附近,脖子上挂一条锃亮发光金链,刺拉拉短发正顶风,占尽好处。

大约才冲过凉,袒露无遗的上半身湿漉漉负一层高温中挣扎搏命的水珠,得一颗滚圆,从肩头滑过胸膛,试图抓紧被日光海风催成小麦色的皮,无奈推推挤挤归向中心凹槽,再经历小腹,一块块肌肉平整紧实好似Barsix巧克力(注),最终流向哪里?牛仔裤头松松垮垮,人鱼线都露头,性*感过健美先生,三级艳星。

温玉抱着晶晶,随武大海引接,坐在陆显对面。

桌上一只白底红花碟,盛酥骨皱皮蒸凤爪,一只沙煲,里头牛精牛腩兹兹冒热气。

他只顾吃,拨冗问一句,“想吃什么自己点——”

温敏坐隔壁桌,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抽搐,空洞浮肿的眼,索命鬼一样盯住温玉。

还有耳光声响亮,如同演唱会热烈掌声。

收音机里恰好唱到:“来日纵是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是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一首歌,两年来反复播,街头巷尾人人会唱,卡啦OK爆红曲目,只是许多人不知其义,何为千千阙歌?是一对一首歌的迷恋,或是千帆过尽唯你是真的执念?

收音机里兹兹电流声嘈杂,谁肯静心听她唱。

伙计拿一本过期日历,一支长不过大拇指的铅笔,问:“小姐想吃点什么?”

“三文治。”

“喝什么?”

“给我一杯鸳鸯。”

这时陆显终于肯发声,纸巾擦过嘴,说:“给她一杯凉茶。”

广式凉茶,千年古方,岗梅、淡竹叶、五指柑清心火、解热毒;山芝麻、布楂叶、金沙藤、金樱根、木蝴蝶利湿通淋;金钱草、火炭母冰血去淤,疏肝和胃。一株植物,口不能言,脚不能动,一生花开花落春生秋死,根茎叶脉里的苦都熬出来,沁进舌尖,苦中苦,食过要升仙。

温敏跪在她脚边。

温敏今日只穿一件浅蓝色背心,领口一排胸骨突兀,撑起松弛干瘪皮肤。手臂上密密麻麻数不清针孔,诉说她对海洛因最真切渴望。这欲望大过人性,越过情谊,碾压良心,将人变成兽,返祖。

她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上下磕碰,一句话拆成碎片,一样讲不清楚。

“阿玉,你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几时开始,下跪磕头成常态,她曾经高傲过皇室公主,是大太贴心小女,吃住用一等一,没人敢多话。

温玉拿出一只信封,小小一叠钞票,还有大太警告她不许多看一眼的私人信件。

她递给温敏,“这里是一万块现金,近来家里唯一一台车也卖掉,大太手头紧,放□段去求人………………”

温敏听到钞票两个字,晦暗的双眼即刻放光,一把抢来,拆封,点钞,金光闪闪都是希望。

前一刻喜上眉梢,后一秒绝望颓丧。

钞票仍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住命,看温玉,“没用的,大D哥不发话,没有人敢卖粉给我。”

三文治与凉茶上齐,陆显坐在对面,听收音机里陈慧娴一首接一首唱歌不休,观看姊妹间虚与委蛇进攻防守,修长手指随节奏敲击桌面,这一次是《傻女》,谈痴恋失恋苦恋,女人都一样蠢。

温敏紧紧抓住温玉微微发冷的手,似溺水者抓紧救民浮木,迫切、狂热、愚昧可怕,“阿玉,你牺牲一次,陪大D哥睡一次,就当救我命,行不行?”

一杯凉茶黑黢黢,苦味弥散,横亘在她与他之间。

温玉越过桌上残羹冷炙,去看他挑衅得意笑容,眼神对峙,烽烟四起。片刻后,转过脸面对脚下瑟瑟发抖的温敏,冷声问:“他应过你什么?”

“大D哥说事成,供我一生一世不愁货。”

温玉道:“假设我不答应呢?”

尖利斑驳红指甲早早凋敝,深深陷进皮肉,温敏一双眼如铜陵,“我没的吸,只好去死!阿玉,你想想清楚,你只付出一张膜,四姐就能逍遥一世,你拒绝,就是逼我去死!”

见温玉不答,她挪动膝盖,凑上来,急切补充,“你退一步想,大D哥这样英俊又多金,你们在一起,刚好是男才女貌,大家开心,有什么好拒绝?再不然,你就看在这么多年,大太出钱养你们母女——”

“我记得刚来时,一群女生围着我喊‘灿妹’(注),是四姐路过,将她们都骂走,你那时说,我与你,是亲姊妹。三太打牌输钱,拿藤条抽我时,你也替我挡过。四姐,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

陆显侧目,略微惊讶,原来她恩怨分明,不是没温度冷血动物。

温敏听完,不只是失禁还是感动,呜呜咽咽泪如泉涌,又或许是感受希望就在眼前,今后翻天覆地放肆吸白粉,不必担心钱多钱少,多么伟大光明前途。

但是温玉继续说:“我有五万块存款,明早提出来交托给你,当还你恩义。”

陆显的烟在唇边,不合时宜笑出声。怎么不是十万?小姑娘鬼精鬼精。

温敏难置信,过几秒,恨意陡生,“你要眼睁睁看我去死!”

“路是你选。”

“我与妈咪的恩,你们一生一世还不起!”

为一克白粉,可以杀妻杀子,放火烧屋,更何况同父不同母姊妹,随时随地翻脸不认。

陆显敲一敲桌面,温敏的气焰又弱下去,继续演苦情剧。

一旁古惑仔飞出一口血,哭到鼻涕眼泪满脸,还在不停扇耳光。

温玉叹,“四姐,我从前多羡慕你,读名校,拿奖学金,生日Party,大太为你,早早从巴黎定时装珠宝,你那样美丽,艳压群芳。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究竟为什么去碰白粉?”

“为什么?我多想知道为什么?”浑浊的连串泪落下,她或许有悔恨,但几分真几分假,太难分辨,“家道中落,从前好友避你像避传染病,男朋友明目张胆劈腿,全校都看我笑话,其实没有错,贫穷就是致命传染病,谁不怕?或者是空虚,是寂寞,是苦闷难解?总之有一就有二,上瘾就脱不开身,阿玉,我早出来做,一张毕业证书用处不过抬高身价,只是年华过去就看跌,到现在,恨不得上街去卖,随便哪个古惑仔,老穷鬼,随便多脏多臭,都能骑到我身上来…………”

她眼中的泪越积越多,冲洗一张曾经美丽的脸孔。尚未跌进谷底的绝望,与渴望重生的奢求往回拉扯,如钝刀割肉,凌迟一般疼痛,“我最低才卖五十块呀,五十块,你想想,够不够你吃一份低价牛排?这算什么?我已经是这样了,破罐破摔,大不了就是死嘛,死也要死在吸冰的快*感里。”

温玉忽然拥抱她,紧紧,“四姐,我帮不了你。”

温敏笑得惨淡,“是不是一定要我磕头你才肯应?放心,我这就磕。”

咚咚咚,她额头触地,闷声回响,借用这痛缓解身心苦楚。

她发*泄一般,不停以头撞地,口中喊:“我没有尊严也没有人生了,我早就不是人,阿玉,你就当做善事————”发疯发痴,拼尽全身力,温玉拉不住她。

温玉看向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陆显,恨得咬牙,“人渣!”

陆显道:“多得你提醒,我早知我是人渣。”

温玉道:“你不讲道义!欺负女人,让你很得意?”

“好说,我只在逼不得已时才讲道义,通常我都是未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渣。”

“你记恨我在警察局所作所为,我现在郑重向你道歉,我人小,不懂事,大D哥你贵人大量,放我四姐一马。”

“不必,我更中意听你喊我陆生。”

陆显的烟抽的尤其凶,眼前烟雾缭绕,看她红着眼站起身,宽大校服裹着纤细曼妙的腰,细白莹润的小腿裙摆间游走,更觉得心痒心酸,你说怎会心酸?近在眼前,得不到,又舍不得,下不了手,更放不开,怎么不心酸?

真是鬼迷心窍。

她端起满满一杯广式凉茶,下决心,“陆生,我饮过这杯茶,就当赔罪。”

他看着她,仰起脖颈,一口一口灌苦茶,苦到胃液翻滚,呼吸停滞。

一杯茶过后,她直想吐。

陆显却掸一掸烟灰,懒懒道:“你心里明白,我要的不是这个。”

温玉气结于胸,牙缝中漏出字句,“你可不可以磊落一点。”

他笑,“你才说我是人渣,我要名副其实。”

“你想怎样?”

陆显摁灭烟,指一指唇。

那过后难忘的吻,可敬可怕,毒过海洛因,一次上瘾,终生难忘。

作者有话要说:Barsix巧克力来自李碧华,逆插桃花。灿妹:港澳把内地来的年轻女性叫做“灿妹”,“灿妹”带有贫穷、寒碜之意。在线更,无聊剧透一下,D哥之后有一段戒毒艰辛史,导师当然是我们温玉咯。P.S.,这位zelongchen,请你自重,更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一对一

四目相对,空气中传来电波,交缠焦灼,一路烧心。

不知痛,温敏虔诚向上帝祈祷,祈祷家中七姑娘肯发慈悲,通大义,做一回小小牺牲。

而陆显,眼底深深,嘴角含笑,一侧目,便引春风沉醉这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