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锦绣吃了一惊,「我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啁!」

「不用慌,」那妇人连忙安抚她,「这是英少的地方,他哪会收你的钱?要钱也不会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锦绣不禁松了口气,又觉得难堪起来:「这怎么好意思?」

「既然醒了,先吃点东西吧。」那妇人转开话题,「牛奶还是粥?」锦绣原来还饥火中烧的胃彷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点发苦。

「那……随便什么都好。」锦绣感激地道:「谢谢您。」

「不用客气,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来要照顾你。我不过是这边干活的下人,你叫我兰婶就好。」

听见兰婶关门的声音,锦绣心里的感激彷佛满得要溢出来。英少是谁?这样一番恩情,照应又如此周到,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

此刻,向英东正和左震一起从华隆银行的大门口往外走,向英东边走边问:「昨天唐海把个要饭的女人送到狮子林,还要我传话吩咐房、请大夫,说是你的意思。你怎么管起这么一档子不相干的闲事来?」

左震道:「看样子你是忘了,前两天在明珠家门口,-个小丫头跑出来一头撞在你身上,你还对人家又摸又抱的,吓得她半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她?」向英东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是明珠的什么人吧,看来是跟明珠闹翻了。可也不至于两三天工夫,就落到沿街讨饭的地步吧?」

左震已经走到车边,唐海赶紧把手里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开车门,「二爷请。」

「既然和明珠有关,最好还是问一问她的意见。」左震临上车前,唇边勾起一抹调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关的事,也都不能算『闲事』吧,英东。」

向英东这边的随从也拉开车门等在那儿,听见他咕哝了一声,「八百年前的孙猴子投胎转世,是不是改了姓左?」他对明珠再有兴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连这点心思也瞒不过左震的眼睛?他这对眼珠子也太毒了。

「去哪里,英少?」司机问。

向英东打起精神,「回狮子林看看。」他倒要好好问清楚,那个几次三番碰到他手里的丫头,和殷明珠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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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喝完了满满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正在称赞:「兰婶,你的手艺可以当狮子林的大厨了,一碗粥也煮得这么香。」

兰婶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条缝:「狮子林可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地方,要是只卖皮蛋瘦肉粥,可不就成了粥铺啦?」

锦绣好奇地睁大了眼睛:「鼎鼎大名的地方?兰婶,这里到底什么东西最有名?」

「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

门口传来向英东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

锦绣也呆住。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下去。」向英东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锦绣:「啧,好好一张脸,给打成这个模样。这样瞪着我,不认识了吗?」他英俊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邪笑,看着锦绣的眼神,充满了戏谑。

锦绣的脸蓦然涨红。向英东这种眼神和笑意,她在殷宅前面就曾经见识过,记忆犹新,而且毫无招架之力。从来没见过这种男人,这样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那双眼睛就可以对女人上下其手,令人羞恼交加,却偏偏生不起他的气来。

应该对他说声谢谢,但此刻道谢的话都好象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是做什么去的?」他不打算绕圈子,「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个样子。该不是得罪了明珠,被她教训了?」

锦绣真不晓得该拿这个一脸没正经的男人怎么办才好,只有咳嗽了一声,定下神来道:「不关明珠的事,我们没什么。」

「是吗?」向英东当然知道她明珠之间绝不会「没什么」,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

锦绣的脑袋开始发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那么一双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像鹰隼利爪下一只无所遁形的小麻雀,连长了几根睫毛都被看穿了。

债主上门逼债,大妈带着小弟书惠卷走家里最后一点钱,悄悄回了老家湘山,只剩我一个人,付不出钱来,连房子也被收了去。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听三叔的话,到上海来找明珠。

「原指望是姐妹,好歹先住几天,上海是个大地方,或许能找点事情做。没想到的是,荣家虽然没了,明珠对荣家的怨恨却还没有消散,我就这样被拒绝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神色间有种特别的怔忡。早知道明珠背后是一段不愉快的过去,只是现在才听说当年具体的情形。

锦绣脸上虽说青一块紫一块,额角肿了,嘴唇也破了,非常狼狈,但轮廓依稀可见明珠的影子。那天在殷宅撞上的那一幕,也可以证明她所言不虚。

「其实,也不能怪明珠。」锦绣轻轻一叹,「是我来错了上海。这几天在街上游荡,我想过,当年明珠也曾经这样绝望过,那时她只是个孩子。换作是我,我也会怀恨在心。」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也许明珠只是一时之气,过几天,等她想通了,我会帮你说说情。」

「谢谢你,英少。」锦绣总算把谢字说出口。「但不必麻烦了。明珠性子那么倔强,她不会凭别人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我在这里,也只是暂时打扰几天,等伤一好,就另作打算。」

向英东笑了,「难道我还养不起你这样一个小丫头?你一天只怕还吃不到三碗饭。」

「可我总不能赖在这张床上一辈子。」锦绣微笑,「再说,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不管怎么样,你先安心养伤,我会替你安排。』

听见这句话,锦绣心头一热,这股热浪彷佛直冲进眼眶里,连鼻根也一阵酸。她急忙掉转了头,不能再流泪了,这一年来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还有谁是她真正的依靠,也不过只是她自己。

而面前这个男人,他这样英俊、尊贵、高大、正直,就像云端的一个神,整个人都是熠熠发光的。虽然他这样调笑戏谑,状似不羁,但毕竟在最危难的时候,他对她伸出了援手。想起是他亲手将她从泥泞凄惨当中拯救出来,锦绣只觉无限温暖、无限感激,只是,她这样的渺小而卑微,她这一点感激,对高高在上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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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走到沙发旁边一靠,向英东正好也在这边,想起昨天的事,向左震道:「那个被打伤的姑娘叫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只是,明珠不肯认她。」

左震微微挑眉,有丝征询之色。

向英东把大概情形向左震重述了一遍:「……就是这样。看不出明珠的身世这么凄凉。说起来,荣锦绣也怪可怜的,差一点连命也丢了。」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也还算懂事。」这是左震的评价,「至少没有哭天抢地,或者死乞白赖。」被赶到街上受尽欺凌,差点没命,居然还能这样不卑不亢,甚至都不埋怨明珠,这丫头并不惹人厌。

「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向英东把烫手山芋扔回给左震,「从街上拣回个麻烦往我那儿一扔,就没你什么事了?总不能让她继续在外边游荡吧。」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看她自己什么意思再说。看在明珠的面子上,总不好再扔她出去送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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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锦绣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大半,只是左脚扭伤得比较严重,走路不方便,还要拄着一支单拐。

向英东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屋里练习走动。

「已经等不及下床了。」向英东在门口叫住她,「嫌闷吗?」

「英少!」锦绣一阵惊喜,急忙回身。「你来了!」这些天来,向英东总共来过三次,其实也不过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了。但每一次见到他,锦绣就充满了喜悦。而他不在,日子里竟充满了淡淡的期待。

锦绣也不是白痴。长到这么大,这样想着念着一个人,为他心跳激动,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的,她喜欢他。他说话的语气声音,她记得出奇清楚;他的神色表情,也被她一遍一遍回味;甚至于对着空气,模仿他那种带着浪荡邪气的笑,连他抽过的烟蒂,她也小心地从烟灰缸中捡出来细心收藏。

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他天生就是引得所有女人为他动心的那种男人。但一切就好像中了邪,着了魔,失去理性。向英东是什么身份,她并不十分明了,可是他气质尊贵,出手大方,生活细节处处讲究,而且手底下一大群人为他做事,没有一个人的态度敢不毕恭毕敬--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他不在锦绣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

可是,当她从昏迷中苏醒,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记住了这张脸。明知不应该,但并不为了占有,只是想亲近他多一点,哪怕博得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奋。

这一次,向英东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俊挺温文,锦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他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哦,」锦绣有点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锦绣。此刻正是傍晚,锦绣背光而立,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今天她的气色显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美丽的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和明珠一样,也是一双美丽晶莹的眼睛、宝光幽黑,有点迷惘的样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风情,多了一丝温柔。

大概因为纯净的缘故,像张白纸。比较起来,和明珠的魅力还差得远--明珠的一颦一笑、一抬眼一低头,都是风情万种的,如同烟雾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样地令人惊艳。

「都坐下说话。」向英东叫兰婶沏茶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锦绣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这只脚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两头来看望。」

「已经算不错了,」向英东不以为然,「开始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左震啜了一口热茶,「荣小姐这样心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锦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事情要办。可是,赶快好起来,可以早些出去找点事情做。现在每天呆在这里,实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东看了一眼左震,这倒有点稀奇,「什么样的工作比较适合你?」

锦绣脸红了:「现在我还不清楚,也许,你们对上海比较熟悉,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这样说吧,你会些什么?」向英东跷起腿来,「比方说算盘,会账,英文,或者弹钢琴之类?」

锦绣睁大了眼睛:「弹……弹钢琴?那个,那个洋谱完全不通中国音律,我哪懂。」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

向英东失声笑了起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这样就有点困难了,」

锦绣被他这丝嘲讽之意激红了脸:「难道去工厂做工也要说英文、会算账、弹一手好钢琴?我有手有脚,就可以干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头的一双小手,十指纤细,雪白细腻,哪像是一双干惯活的手?「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工呢?你会缫丝还是织布?大工厂里那些机器,你是不是也懂一点?」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赚回来的钱够不够租屋吃饭,只怕老板一见你这双手,也不肯雇用你吧。」真是个天真的丫头,都像她想的那样光明顺利,这世界上就不会每天发生着那么多悲惨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锦绣怔了半晌,不禁泄气,但嘴上却不肯认输地仍然强辩:「可是……我学过绣花、编织,还上过几年学,以前在学校文艺社里也学过唱歌,对了,我还会吹箫,从五岁起我就开始学吹箫了……」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里十分懊恼。这些乡下土包子的过时把戏,花拳绣腿的招数,放在家里自娱娱人,倒也罢了,出来混饭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么用?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都在那双明眸里,还不肯服输地瞪着他辩白,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点心软了。

向英东笑吟吟地在一边等着看左震的笑话。都说他办法多,这回可沾上麻烦了吧?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认也好,不认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样。推出去固然不好,养起来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个八个荣锦绣也不是包不起,问题是,明珠那里怎么交待?你妹妹被我从街上捡了来,所以就干脆上了她?况且,锦绣这样的小丫头,半点不解风情,连怎么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养好伤再说吧。」左震道,「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东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锦绣那笨女人还一脸感激。察颜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珠的一成也没学到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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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来往的车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回家,盼着用热腾腾的饭菜、明亮的灯光、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惫?

锦绣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图又一路打听,才找到那所华英小学的。报纸上登了他们招聘教员的广告,看上去条件也并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后才知道,从来没有教书经验,只念过普普通通几年书,而且连个保人都没有,想当教员,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从华英小学的路口拐出来,锦绣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一整天的兴奋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过了好几条街口,锦绣才赫然发觉--走错了路!赶紧往回走,却越转越胡涂,眼前是一片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偶尔有拉黄包车的车夫见她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就过来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摇头,哪里还付得出车钱啊?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不觉得怎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鸡皮疙瘩。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去。也没打个招呼就偷跑出来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会不会去那边看她?这两天他大概比较忙,一直没见着人影。

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而这路纵横交错,人多马乱扰扰攘攘的,锦绣已经是头大如斗,不辨东西。

雨终于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还到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眼见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了似的。锦绣焦急得团团乱转,几次三番想冲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认得路,冲到雨里去有什么用呢?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锦绣抱紧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一辆汽车疾驶过去,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锦绣一身。幸好她躲得快,只有小腿和旗袍下摆沾了几点泥水--还不至于当场变成只斑点狗。锦绣弯下腰拿着手里的报纸擦拭,那辆车却突然又倒退了回来,正好就在她的面前停下。

司机利落地下来,拉开后排车门,撑起黑色雨伞--一双珵亮的皮鞋伸出车子,踏进雨水里,上面是一截笔挺的裤管。

锦绣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伞下赫然竟是左震?天色暗沉,冷雨凄寒,他的声音却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锦绣,上车。」

他的语气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拒绝,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遮在锦绣头上,「下雨天不要到处走。」

这还是锦绣第一次坐上这种私家车。宽大的皮椅子舒适柔软,空间里弥漫着暖烘烘的气息。她有点好奇地伏过身子去看前边司机开车,那圆的一轮就是转弯用的吧,旁边还有手柄;司机手势纯熟,真不简单,能够驾驭这么一辆复杂的庞然大物。,左震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此刻锦绣竟觉得他有丝亲切。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上海这么大,她总共认得这寥寥几个人而已,左震也算是对她不错的了。

锦绣的发丝湿漉漉的,额前几绺发穗儿还滴着水,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眉毛显得越发黑秀,眼珠蒙了一层水气,像两粒浸在水里的黑珍珠,孩子气地忙着张望。

左震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你的伤已经全好了?」

锦绣点点头,「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一笑:「看,脸上的青青紫紫也退掉了。」

「兰婶照顾我很周到,每天吃的东西从来没有重复过,连衣服都不肯让我洗,天天吃饱了就睡觉、睡足了又起来吃饭,唉,我真的有点消受不起。这样养着,伤怎么能不好,不过本来也没大碍,青青肿肿罢了,没伤到筋骨。」

锦绣拉拉杂杂地说着,有点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兴奋和唠叨。其实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萍水之交吧,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不过此时此地,对锦绣而言,即便只是萍水之交,也弥足珍贵。

左震也没插话,她的哕里八嗦他好象并不介意,只是问了句:「晚上还有其它事情吗?」

锦绣一怔,「我会有什么事情,除了睡觉。」

「那就晚一点回去吧。」左震这样平淡地说。

下了车锦绣才发现,这是一间酒店。

说是酒店,同狮子林、七重天可差得太远了,只是座简单的两层小白楼,上悬「湘潭酒店」的横匾。

「我和英东都爱吃湖南菜,这里特别地道。」左震对她说:「还算清静,只是地方简陋。」

锦绣却十分开怀。这怎么能算简陋,只是淳朴而已,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油纸伞,还有里面的竹楼梯,一走就「吱呀」的响,十分古朴,惹人喜爱。英少也爱来这个地方吗?

他们上了楼,并不是包厢,只是个清静的偏厅,下雨人少,只有这一桌客人。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突然想起一句词,叫做「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这宁静之中,雨滴打在竹帘上面,听来竟诗意盈然。

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这位姑娘,从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锦绣骄傲地昂起头:「无辣不欢。」

左震颇有点意外,「听说吃辣的女人脾气不好。」

锦绣嫣然一笑,「就算是真的,难道你怕了?」她笑的时候,唇角温柔地翘起。

左震低下头看着菜单。其实这里的菜色不用看他也知道。对着身边的侍者,他吩咐了一大堆的酒菜,最后征询地看着锦绣:「还差几道菜,你来吧。」

说实话,锦绣鲜少在饭店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又似乎每样菜刚才左震都点过,她哪懂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想了想,才十分认真慎重地问:「可不可以--要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端起茶杯,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象不是湖南菜?」

锦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嗫嚅道:「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左震见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被她捏出汗来了,心下有点不忍,忙道:「就再来一个芙蓉虾仁汤吧。」

挥了挥手让侍者下去,左震点上一支烟。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他问。

锦绣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想起镇江的婆婆饼,她忽然有点想家的凄酸。今生今世,她再也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宅院了。

「你怎么会在华隆门口?」左震打开话题,「你又不认得路,还一个人到处跑。」

锦绣道:「刚才去过华英小学,他们在报纸上刊登消息,说需要教员。」

她还真的要出来做事?这样不死心。左震诧异地一挑眉,「你那么急着找工作?」

「当然!」锦绣毫不犹豫,「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日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难道连买衣服脂粉报纸都得向人家伸手要钱?」

左震吸了一口烟,「一个姑娘家,也不认得什么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锦绣气馁,「是喔。跑了一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安排这件事。」左震淡淡沉吟着,「念过书的话,就在我手下打打杂吧。」

「真的?」锦绣大喜,又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可怜我才这么做?」

左震微微一笑,「我可怜你什么?全上海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我若是见一个帮一个,早把自己累垮了。你若不愿意,也可以问问英东。」左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