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着胆子走到荣太太身边,却见她的眼神依旧死死地盯住门口,双手用力撑住椅子的扶手,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毕露,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衣料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太太,你怎么了?是我,馨宁。”
在她身边缓缓蹲下,连馨宁试着伸手去轻抚她的肩膀,谁知她却像受了什么大惊吓一样猛地弹开缩在了椅子一角,双目死死盯着连馨宁的脸,直到认出了她,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是你来了,孩子,你知道么,老爷要回来了。”
荣太太瞅了她半天,又垂下眼帘躺了回去,眼睛半闭着,说话的声音也充满了疲倦。
连馨宁闻言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椅子底下的地上落了一封信,看来就是回来报信的,看来那位洛姨娘也是要回来的了,难怪荣太太那样大的反应。
不待她回答,荣太太继续目光游离地开了口。
“那一年我初初嫁过来,没几天功夫,从娘家带来的两个教习嬷嬷和一个贴身丫头就被找着了各种错处调走了,身边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全是他们荣家的亲信。老爷待我极温柔,我便认了真,以为他说的话都对,以为当真是她们做了错事,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想先削去我的臂膀,好摆布我。”
“后来被我知道了那个贱人在外头,连儿子都生了,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和你才来时一样,他甜言蜜语地一说,我就晕头转向了,答应了把那野种认在自己房里,他们俩便断绝来往。谁知没消停了多久,就在我怀着谦儿的时候,又叫我撞见了他们俩在外头厮混,这次倒好,他干脆给她置了宅院养起了外宅,老太爷怕儿子跟人跑了,把我叫到跟前要给我磕头,求我让那骚蹄子进门。我一个年轻媳妇脸皮薄,哪里禁得起那些,也只好忍着眼泪同意了。”
“要说那贱人的心眼,比你屋里的青鸾那是厉害得多了,她一来就到处卖好,家里无论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就是丫头婆子,也没一个不说她好的,她站稳了脚跟就露了原形,大大方方陪我散步,接过伸手推我进了水池。大冬天的我没有淹死也差点冻死,生谦儿难产差点血崩送了命,可却没人相信我的话,都说我嫉妒发了狂。现在想想也是,人家故意弄得人尽皆知她同你在一处,又怎么可能来害你?这个女人就是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荣太太说着说着咳嗽了起来,连馨宁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心里酸得说不出话来,这个荣府当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荣太太在这里毁了一辈子,而她,如果没有少谦,也大抵如此。
稍稍缓了口气之后,荣太太似乎累了,索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也反手捏了捏连馨宁的手。
“后来我学乖了,也知道怎么保住大家的体面,装着对她和颜悦色了,可她还不知足,一次两次想害我谦儿和娴儿(荣妃),偏生她又一点坏形也不露,我实在没法,就一咬牙从娘家叫来几个厉害的媳妇死死绑住她给她灌了药。谁知道还是有人跑去告诉了他,他急得就像火炕上的猫,当着王府人的面他不敢打我,但他知道怎么戳我最痛,竟把四岁的谦儿打得屁股大腿上没一块好肉!”
“太太,都过去了,咱们明儿就走,再也不在这地方待了,别再想这些了,少谦在外头等着孝顺你呢。”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旧事,连馨宁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详的预兆,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妥,只得柔声宽慰。
荣太太果然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她果然给救了回来,就是两条腿废了,成了个瘫子。他竟然是个疯子,抱着她说要访遍天下的名医,一定要将她治好,便丢下家业带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太爷被他气得中了风,没起来就死了,没几天京城里就到处都刮起了同样的一阵风,说老大不是我亲生的,我为了自己的儿子整天想毒死他。为着这些话,我愣是不敢对老大下手,你说他是不是太狠了,怕家产给了谦儿,非要留下老大不带在身边,为了保护他,拼命坏我的名声,人走了还要摆我一道。”
“所以太太气不过,干脆让这罪名坐实了?”
连馨宁听完这些心里早就翻江倒海,联想起荣少谦曾对愧疚地对她说过,他母亲曾下毒暗害他大哥,可现在想来,却并不觉得她可恶,可恶的是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为了叫老婆给他养私生子,竟然不顾颠倒黑白,死活去破坏老婆的名声,把她往绝路上逼,这样不公不平,叫谁能忍下这口气?
荣太太显然没想到连馨宁会问得这样直接,稍稍愣了一下,却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
连馨宁见她不再言语,怕她总想着这些对身体不好,便拉着她问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都交给她,谁知荣太太惨然一笑,紧紧攥住连馨宁的手落下泪来。
“好孩子,是我误了你,当初若不定下这门亲事,你也不至于受这么些罪。以后你和谦儿就好好地过吧,谦儿长大了,没了我这个娘,你做媳妇的要多管管他,不许他去外面胡混学坏才好。”
说着又低头咳嗽了几声,连馨宁忙站到她身后替她捶着,心里正寻思着她这话说得蹊跷,却不经意间目光一扫瞥见她的膝上已经殷红一片,忙用力扳过她的身子一看,她早已满口鲜血,前襟也都被染红。
“太太!”
连馨宁唬得彻底慌了手脚,却不知道荣太太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拉住她不许她出去叫人。
“好孩子,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走,是怕你们也在这儿拘着没法过日子,才骗你们的。现在老爷要回来了,我更不能走,我在这家中死了,到底也是大太太,将来和老爷同穴合葬的,只能是我。若我离了这个家,岂不是生前被那贱人要强,死后还要给她挪地方?不,我决不走!咳……咳咳咳!”
荣太太越发咳嗽地厉害,大口大口地鲜血吐出来,连馨宁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捂住她的嘴,可才一掩上去,便红透了。
看着荣太太气息奄奄地倒在她怀里,她急得扬声大叫,却根本没有人应她,这才明白何以头先进来的时候一个人也看不见,想是都被荣太太遣走了。
“孩子,别叫了,没人在这儿。好孩子,你叫我一声娘吧。”
荣太太已经气若游丝,连馨宁忙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欢喜的微笑,哽咽着叫了声娘,可荣太太却已经听不见了似的,她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眼神涣散着,双手在凌空地虚抓了几把,嘴里喃喃念叨着,老爷,为什么?老爷,为什么?
没能再说几句,便一歪头倒了下去,连馨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终究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
三天后,荣老爷带着洛姨娘和十几个家人到了家,迎接他的,正是结发老妻的丧礼,还有一封满纸辛酸泪的罪己书。
洋洋洒洒三大页,荣太太只字不提男人的背叛与绝情,全是在忏悔自己的过失,深觉无脸面对夫君,不如自绝于家中,只求来世为奴为婢,再报夫君的一片恩情。
荣老爷颤巍巍地看完信几乎一头栽倒在地,风韵犹存的洛姨娘惨白着一张脸泫然欲泣,可这张写满了委屈与脆弱的脸,却第一次没能吸引到荣老爷的目光。
连馨宁安静地跪在一群女眷当中,低垂着头泪流满面,却忍不住要笑,她知道,这是荣太太对这个男人最后的报复,她要让她的死,使他们今后的日子都永远带着心结。
因荣太太在遗书中提到自己自杀身亡害怕死后要永堕地狱,因此要求贤媳连氏到庙里去为她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超度亡魂,荣老爷正苦于愧对发妻心下伤感,这点要求自然要满足她,也不顾荣少楼的反对便派人送连馨宁上了山,荣少楼斟酌再三,选了他最信任的小石头带人一路保护。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何方歹徒得知荣家的女眷要上山,竟然提前下了埋伏将人掳走,待荣家的人跟着官差去到那一处发现马车的山坡时,哪里还有什么大少奶奶的踪影,现场一片打斗的狼藉,马车下面还有一只大少奶奶的绣花鞋。
就连忠心耿耿的小石头夫妇、大少奶奶的贴身婢女婷宜都跟着失了踪,想必凶多吉少。
荣少楼捧着那只捡到的写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想从账房支点银子去上下打点,好叫官府尽力寻人,却被他父亲一把按住,一句女人家的名节最要紧,堵得他哑口无言。
荣老爷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被土匪掳走的女人还能有什么贞洁?若失了贞洁,要回来也是耻辱,干脆任她自生自灭。
合该因果报应,若此时他坚持寻妻发发这最后的一点善心,必将发现库房已空,账上全是一团死账烂账糊涂账,或许还能追一些回来,可他偏生是个孝顺儿子极听老爷的话,因此又给了另一个因母亲自杀而心痛难平的孝顺儿子一个机会,彻底将荣家端了个底朝天。
偌大一个赫赫扬扬的荣府,除了京城的祖宅和几间空铺子,竟是什么都没了,反倒欠下一屁股债。
荣老爷一辈子养尊处优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竟一病不起,躺在病床上才想起妻子在世时的精明能干,实在是个贤内助,如今全府上下竟无一人能为他分忧,而荣太太的娘家兄弟虽还在朝中做官,却因为荣妃的事和荣太太死得不明不白而跟他们断绝了往来。
老爷子在病榻上拖了两三个月就撒手去了,洛姨娘哭得人事不知,一个人悄无声息的一根绳子吊死了,荣少楼还没缓过劲来,一直避而不见的三弟来了,要分家。
他要的也实在不多,不过就是他应分的而已,因荣家祖宅是千年少有的风水好地,荣少楼自然不舍得变卖,便将那几间铺子的地契给了他,荣少鸿也不再争,只接了他娘和妹妹一道离开,原来王爷那里早赏了他府邸奴婢,云姨娘这下老来得靠,荣沐华也只在哥哥的府中安心待嫁。
荣少楼守着祖宅艰难度日,实在支持不下便变卖家里的古董奇珍,但到底坐吃山空,也越来越支持不下去起来。
最后不得不将祖宅也卖了,又生出另一个方子,就是和郑家商议早些让荣清华过门,一来家里少了些嚼用,而来也指望郑家能帮衬些。
但荣太太生前为家里两位小姐准备的嫁妆早就被荣少楼拿出来变卖了许多,荣沐华走得早,还多分得了一些,到了荣清华出嫁时,嫁妆已经少得可怜了,搬搬抬抬通共也就四五个烂木箱子,也全是些个不值钱的东西,哪里还有半点大家小姐的样子?到了婆家第二天就使了婆家的首饰头面,被家里的几个姨娘和通房丫头背地里笑话个要死,因为没有陪嫁的丫鬟,贴身伺候的也都是那孟氏调教出来的人,连梳个头都能狠狠揪掉她多少头发,当着少爷的面却做得极好,她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眼泪都往肚子里咽。
荣少楼因先前服了青鸾的药身子已经大亏,又辛苦奔走了几个月,身子疲乏不说,日日烦心家里的各项嚼用和躲着讨债的人,心里也受罪极了。
如今住的是一个半旧的小四合院,家里的丫鬟小厮早就散尽了,惠如天天哭丧个脸不愿过这种粗茶淡饭的日子,玉荷便趁着他不在家放了她离去,他回来以后自然生气,可想想每日见她丧门星一样的苦瓜脸心里也不自在,就由她了。
秋容在外面接了一些给有钱人家做针线的活计倒能贴补家用,但荣少楼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请医用药都要使钱,医生开的方子又都是滋补的东西,人参肉桂以前看着寻常,如今想配点来吃吃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没多久安亲王府派了人来接玉荷回去,荣少楼已经病得不轻,连在街面上摆摊替人写信写对联的力气都没了,秋容一个弱女子哪里敢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转眼家里只剩她和荣少楼两人。
玉荷临走坐在荣少楼床前说了半晌的悄悄话,告诉了他他的一众妻妾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了他他的妻子正和他的二弟逍遥快活地生活在江南。
玉荷一出了家门,荣少楼就昏死了过去,醒来后越发被病魔折腾地只剩下一把骨头,偏又死不了,只每日躺在床上挨日子。秋容挣的一点小钱吃饭都难,别说给他看病,只能去医馆后门偷偷捡点药渣回来晒干了,再兑上水熬出来给他吃,好歹有点药味,也宽宽他的心。
就这么煎熬了两三年,不知是敌不过身上的病痛,还是受不了生活的困顿,荣少楼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缩在薄被中浑身发抖烧得滚烫,拉着秋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去了。
与此同时的苏州闹市,一所漂亮的大宅院里,屋里正热热地烧着火盆,荣少谦笑眯眯地抱着三岁的儿子坐在炕上,教他写一个“福”字,连馨宁安闲地坐在一边看书,另一只空着的手却被丈夫偷偷从背后牢牢捉住,带回头瞪他一眼,温热的唇缓缓吻上了她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滴们,正文到底结束啦
俺计划是再补一个番外,写写谦谦和宁宁的幸福生活还有硕兰和暮云
番外-百岁宴(全文完)
要说京城的腊月最是寒冷,这江南姑苏的腊月却也丝毫没有半点逊色。
连馨宁支着头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扯絮般下得很急的雪花发愣,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正半死不活地在荣家的柴房里挣扎,没想到不过一年的时间,竟天上人间如发了一场大梦一般,那些恨过怨过的人如今又都如何了?她竟也都不大在意了。
一件轻裘褂子落在了肩头,不必回头也知是谁,她伸手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手,嘴角微微上扬,难掩隐隐笑容。
荣少谦自身后将妻子紧紧环绕,看她脸上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他们到江南以来日子过得很顺,但她有时夜里还是难免梦魇,会哭着呼唤丝竹的名字。
“大清早的就在这里发呆?也不怕受凉,回头伤风了可别跟我唠叨云书不许你见叶儿。”
“是了是了,如今只有叶儿是宝,我这个做娘的生出他来也就没用了,横竖喂奶还有奶娘,又有云书她们整天围着绕着,也没我什么事。”
连馨宁不满地嘟囔了几声,荣少谦乐得大笑,一面拉她起来,到底不肯叫她在窗下久坐。
“叶儿起来了?”
“恩,我刚去奶娘在给他穿衣裳呢,今儿人家可要过百岁了,自然要穿戴得齐整些,见了三叔三婶也好讨个大点的红包呢!”
夫妻二人一面说一面朝叶儿的房间走,连馨宁听见“三叔三婶”几个字立刻驻了足:“三叔当真会来?他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啊?云姨娘身子可好?沐华,沐华呢?她也嫁出去好几个月了,不知道在夫家过得可好不好?”
“这么多问题,为夫先答哪个好呢?不如等他们到了你自己问吧,要说这位三弟妹,你也是见过的。”
荣少谦一心卖关子,连馨宁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才在想要不要追着他问呢,就看见奶娘抱着小娃娃从走廊的尽头转了出来,小家伙刚满100天,生下来的时候浑身的皮肤红红皱皱的,连馨宁还曾经暗暗担心是个小丑八怪,没想到三个月下来早就白白胖胖地长开了,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像极了他爹,就连笑起来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样子也和荣少谦如出一辙。
小家伙见着了娘亲便伸出双手要抱,连馨宁一把抱过他搂在怀内,一面腾出手来给他理理胸前的长命百岁锁上垂下的穗子。荣少谦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小拨浪鼓来在小娃面前摇得咚咚直响,小娃娃被响声吸引,又寻着声音的方向张开手要他抱抱,他得意地结果孩子,另一只手搂住连馨宁的腰,假意没看见她脸上的不满。
“你生这小家伙的时候大出血,自己又忘了?大夫可是嘱咐你要好好将养几个月的,这种重活还是小的来吧。”
说起“重活”二字,荣少谦还不忘朝着儿子的小圆脸蛋挤眉弄眼,小家伙确实长得很好,才三个多月已经像个小秤砣似的很称手了。
连馨宁没好气地笑了出来,哪有爹爹嫌弃自家孩子胖的?小娃娃就是要胖嘟嘟的才讨喜嘛,不过自己的身体她也有数,确实抱不动这个小家伙,只好依了他的意思,靠着他的怀里跟儿子玩拉拉小手的游戏。
一家三口一路玩笑着磨磨蹭蹭地到了前头,正好见云书赶了进来。
“才说客人就要到了,爷自告奋勇要去寻奶奶,没想到这一寻也不见了踪影,这不,客人已经在花厅里坐着啦!”
二人闻言不觉对望了一眼,荣少谦将孩子交给云书,自己携了妻子的手朝花厅走去,却觉得手心里握着的小手有些微微发抖,侧过头见她半垂着头,紧咬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用力握了几下她的手,引她抬头望着自己。
“你什么都别多想,也没怕,少鸿既然肯来,自然是相通了,若他敢对你有半点不敬,今日出了我这个门,我荣少谦便是个没有兄弟的人了。”
“三叔不是那样的世俗小人,是我自己放不开罢了,我不多想,你也不许多想才行。”
连馨宁仰起头给了丈夫一个从容的微笑,二人并肩进了门却见一对青年男女正临窗而立,看着院子里一颗枝繁叶茂花开正好的桂树说笑。
那锦衣青年正是荣少鸿,大半年不见越发身姿挺拔意气风发起来,听说王爷对他很是重用,如今也是个从五书的官职了。他的亲事也是王爷保的媒,看二人相互依偎的样子想必新婚如意得很,连馨宁细细打量着那新娘子的侧影,确实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倒是荣少鸿听见动静先回过头来,忙拉过妻子上来见礼,那新妇半垂着头,头上利落地挽着团髻,以两处并不扎眼的珠花拢住,头上一支步摇极名贵,她戴着也极雅致好看。一身水红色的斜开襟团花长裙,袖口裙摆上以银线密密压着,富贵但不俗气,令人观之可亲。
“弟妹好生眼熟,想是见过的?”
连馨宁看她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攥,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妇人,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显然是极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那妇人听了她的话果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俱是泪眼带笑,原来是婷宜。
“奶奶!可想死我了,听说奶奶和二爷来了苏州我就想来瞧你,可三爷说荣家刚刚败落,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怕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反给你们招祸,便一直忍着,前一阵收到二爷的家书说奶奶生了小少爷,可把我喜欢坏了!”
婷宜这一拉起连馨宁的手就不肯松开,两个人坐到一边手挽着手悄悄说了好久的贴心话,她虽然嫁给了荣少鸿,却仍然一时改不了旧时的称呼,连馨宁纠正了她几次也便作罢了,两个人一面笑一面又忍不住给对方擦眼泪,这时云书也进来了,三人凑在一处说起在荣府里的那些事,俱满心酸楚。
“听说玉荷被王府接回去了,可知她后来的去处?”
那些人里连馨宁唯一记挂的只有玉荷,那是个苦命的女子,一味的忠心为主,给了荣少楼实在是糟蹋。
婷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道:“奶奶放心,格格原想给她一笔银子置点产业,放她出去好好过活,慢慢再给她寻一户好人家,又听说安亲王爷倒有意思把她收在房里。谁知王府里头一个小管事跑去安亲王福晋院子外头跪了三天三夜,偏要求她为妻,说是敬重她的为人,福晋找人把她叫去问问,她自己点了头,福晋便做了主允了他们的婚事。听说那小管事待她极好,家里虽小,但她好歹是个正房奶奶,家中一切都是做得了主的。”
连馨宁听了这话不住点头:“玉荷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想必就是做个丫头,也不愿在王府为妾,如今有了个好归宿倒好了,老天果真是有眼的。”
云书听了这话却冷笑了一声叹道:“老天要当真有眼,就不会叫大爷到现在还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也不会叫二小姐嫁了户好人家,长长远远享福去!要说起他们造的孽,只求现世报在我眼里才好呢!”
说完又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婷宜一听这话乐了,抱着云书的手臂就缠了起来:“大半年不见姐姐还是这么痛快,实话告诉你吧,没那么便宜的事!大爷现在的日子哪里安生了?守着个丁点大的破院子度日艰难,昔日姬妾成群,如今惠如跑了,玉荷走了,只剩下个秋容一心一意跟着他,可听说他身子坏了又一味要吃酒,吃醉了对秋容还又打又骂呢!这话原不该我们说,但他也太不是人了!”
说完这话她又回头看了荣少谦两兄弟一眼,见他们正专心致志地下棋,这才放心地吐了吐舌头。
“要说咱们家那位二小姐,真真是丢死人了!嫁过去之后就小气敛财不说,还不知哪里想来的歪主意,见她家爷们宠爱孟氏,她就歪排孟氏推倒了她害得她小产。本来这事几乎成了,孟氏也叫他们家人捆了起来,谁知她婆婆是个厉害的,当下拄着拐杖大骂儿子没出息,后院里乱七八糟他还跟着糊涂。又另请了京城里三家大医馆的大夫一同回家给她诊脉,都说她不曾有孕不说,竟还诊断出她身子不成,根本就怀不上孩子!”
“那老太太既然遍请名医,想必是要将此事闹大?”
连馨宁略一皱眉,看来清华眼下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婷宜闻言拍了拍手笑道:“还是奶奶明白,荣家虽然倒了但到底还是二小姐的娘家,三爷还在朝上呢,若二小姐在婆家受了欺负,三爷也是不能不管的。所以郑家将此事闹出来,也好绝了娘家人的念头,直接一封休书扔下,将人扫地出门。”
“既然被休那也只能回娘家了,难倒二小姐如今在你们府上?”
“她想呢!郑家派人给三爷递了消息,三爷就派人去接来着,谁知人没接到,却听到个大消息。原来咱们家这位二小姐有自己的主意,竟藏了把剪刀一个人去了陆家找原来的青姨奶奶。那女人也真是造孽,本来被送去陆家就是无名无份的,又被陆家娘子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早被赶去后院做粗活了,谁知二小姐找上她就一剪子戳下去,后来听陆家的下人们在外头说起,都说两个人扭打得实在厉害,后院里头一地的血呢!”
“那后来怎么说?”
“后来就不知道了,三爷派人去陆家,陆家好歹看着三爷的面子,告诉他二小姐并不曾受伤,但好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自己冲了出去不知去向。至于那一位,陆家也没交代,以她在陆家的形势,不给她点颜色雪上加霜就算好了,只怕多半是任她自生自灭了。”
一番话说完三人俱沉默了一阵不再说话,虽说恶有恶报,但果真报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后,经历过往事的故人再会,却也忍不住一阵唏嘘。
想是不愿再听这些丧气的事情,连馨宁拉起婷宜的手细问她自己如今过得如何,一句话说得婷宜红了脸,原来她本是王府里的人,王爷将她赏给了荣少鸿,当时荣少鸿一心只想着连馨宁,又见她忠心伶俐,便想法设法让荣沐华将她带去了连馨宁身边。
这些话自然是不好说出来的,她便含含糊糊地说着自从连馨宁走了以后,她还是跟着三姑娘,后来三爷对她有意,跟三姑娘讨了她,她便允了。
连馨宁心里明白必定不是这么简单,虽然荣家败落,但以荣少鸿的地位也不可能去求妹子身边一个丫头为妻,想必这里头还有故事,不过看着婷宜望向荣少鸿时眷恋羞涩的眼神,她也知道不必多问了。
相看两不厌,莲心彻底红。
既然做了夫妻,又感情正浓,其他事又何必太过深究呢?
看看天光就快晌午,连馨宁便叫云书去厨房看看是不是可以开席了,没得叫远客饿肚子的。谁知荣少谦又故作神秘地笑笑阻止了她,一面摇头晃脑道:“奶奶何必心急?人还没来齐呢?”
还有谁?连馨宁听了这话愣了,他们的亲友本来就少,荣少楼总不可能去请他,云姨娘和沐华都是女眷不方便远行,就算要来,也该和婷宜他们一起才对。
要说她娘家还有两位姐姐,那更不可能了。她这次出逃本就是悄悄行事,两位姐姐都身处京城的贵妇圈子里,是最容易走漏消息的地方,她也只能连她们都骗过,就让她们都以为她死了。
而就在连馨宁绞尽脑汁思索着来人是谁的时候,苏州城外的林荫大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驰。
“都怪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赶路,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再迟些可就喝不着小外甥的百岁酒了!”
马车中一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正鼓着腮帮子责怪自己的男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容色妍丽,身形窈窕,虽然只穿着极普通的罗裙,却依然难掩她的明艳姿容和身上隐隐散发的贵气。
她身边的男人一把握住她砸过来的小拳头,顺手一带便将她扯入怀中,坐在自己身边。
“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看你睡得香了就没舍得叫你。接连赶了好几天的路,你看看你,眼窝都凹进去了。”
那男子的容貌论说也是个绝色之人,只是脸色发白,看着身子不大好的样子,双腿无力地垂着,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毡,看似身患腿疾行动不便。
女子听了他的话不禁放柔了神色,侧过头顺势偎在他的肩头喃喃道:“我没什么,倒是担心你,看你脸色倒又白了些,还好荣三奶奶也在那里,她的医道是好的,王府里几个常走动的老太医都比不上呢,到时候叫她好好给你瞧瞧,若能用药调理,天长日久的便也不怕了。”
男子闻言面色一动,却无所谓地笑了起来,揽在妻子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
“为了我这个废人,你连格格也不做了,若我再丢下你早一步走了,那就是到了阎罗殿,也没脸求阎王叫我下辈子还做人。你放心,有你一日,我总不会放弃。”
二人手握着手,脸贴着脸不再出声,远处的天边日头越来越高,遥遥可以看见城门上“苏州城”三个字越来越近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