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个两肋插刀的当属焦家千金,焦家生意上往来仰仗魏家,不敢明面儿忤逆,等过了风头,焦家千金花私房银子在傲峰投了个项目,送现任小男友坐破冰船拍戏,顺带偷偷捎过去一整套卫星通讯设备。
让赵访风与赵伏波拼执行力无异于螳臂当车,二傻子打先锋,多么艰巨的事。魏璠自问近战被阻,只能远程辅助,焦家千金刚送去“传声筒”,那头守在卫星电话旁的魏璠就叽里呱啦开了:“伏波得去做治疗,没得谈。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没有?没有赶紧的,先吊住她,再去和她男朋友说说,痛快点,来就来,不来就滚蛋,别人谈的是相爱,她谈的是相杀,闹心呢。”
这么多话,赵访风就听见了一句,声音猛地往上蹿高八个度:“——我姐有男朋友?!”
魏璠被她一震,嘴边的话都忘了。
忘了这茬。
赵伏波戏里戏外分得很清,这会魏璠一时疏忽,骤然砸个原子/弹下去,也有点误伤友军的尴尬,硬着头皮接道:“就…人老了,去和男孩子谈个恋爱,正常的。”
没成想赵访风反应更激烈:“我姐没有老!”
魏璠:“…”
但凡碰上和赵伏波沾边儿的事,赵访风智商直降八岁,专挑字眼牛角尖。魏璠不欲与她争辩,时间宝贵,她字字精简:“这个时候,也只有姜逐可能拉得住她,你去找他,不管什么代价,让他销毁资料。”
话筒内外一阵沉默。
赵访风吃了好大一个瓜,没有心理防备,像是松鼠被人盗走了整整一仓过冬的米粟,对姜逐极其抗拒,五指痉挛似的搅紧:“…姜逐?可是他愿意么?他…从另一种层面而言,喜欢的真是我姐姐吗?我姐姐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现在不会想斩断过去重新开始吗?”
魏璠没有回答她,只有电流的呲音流过。
“三人不成虎”的弊端终于显现,正如赵伏波在严宏谦、汉六、侯二之间设置的通讯障碍一样,三方信息与身份的极不对称,导致魏璠、赵访风、姜逐之间也被割裂,这三个人并不齐心,他们互相不信任、不熟悉,即便在同一条船上,也各自为营。
时间霍霍,宰猪杀羊,从不等人,几人画地为牢的考量蚕食着日子,而这段时间,赵伏波精神状态一直不佳,瞧着像有点瘾头,也该如此,欲望是比茉莉花还强的毒,数日在天堂与地狱间沉浮徘徊,不疯也得癔了。
一日晌午,遍地找不到赵伏波,出门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去哪儿了,往哪儿,全然没个信,只说人丢了!
过了傍晚,太阳沉下地平线,又说人没丢,找着了,侯二寸步不离跟着,就在阳石县,但过去接的人不敢上前。
侯二的手下哭着嗓子丧道:“赵总,冲我们来倒是没什么,老板要是往自己脑门上来一发,我们担待不起啊!”
——“我会变得昏聩,疯狂,疑心病重,令人害怕,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一声爆响!
那头玻璃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动人心绪,简直要把人魂儿都撕拉住了。
赵访风筛糠似的啃指甲,翻找姜逐从出道起的所有资料,但越急越看不进去,浑身浇了开水样又烫又毛刺,这个人可靠吗?结果到底是挽留,还是加速不可挽回?
她与姐姐不一样,从小到大她都是“保守派好孩子”,黄赌毒一样没沾,她不敢去押注,不敢去翻牌,不敢去直面那个结局,到头来,还是没有勇气打出那个电话。
她以最快的速度录制了一份留言——这是“外援”给的折中方案,焦家千金直截了当表示:“小朋友,在你拿不定男人在想什么的时候,只需要祝福他。”
月色如银,赵访风举起手机,盯着提示卡,调整语调念道:“您好…”
“您好,姜先生。”
“您好,姜先生,相同的电话我已经打了几十个,这是一个求援电话,并没有强制性,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可以立即挂断,不会因此担负任何责任。”
“今凌晨一点左右,确认怀钧董事长赵伏波于阳石县区域失踪,携带枪支,精神状况不明。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们,如有任何要求,也恳求您提出。”
停顿很久。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姐姐身上所发生的事,并不是您的过错造成的,我很感谢您,在十八岁遇见了她,延后了她的生命十二年,谢谢。”
“祝您幸福安康,再见。”
信号飞跃宣义夜空上方,飞过大路飞过水,终点处的姜逐半跪在地上,正在烧纸,面前一尺处尽是细碎的剥索火花声。
近几年姜逐定期去四环小区,却没回过御苑,大多时候住在市区平顶的老房子,这边砖缝里全是潮湿的青苔山藤,地皮贵,不许盖高楼,房地产商捞不到利,一直没拆建,年关将近,隔壁街的小孩放鞭炮,炸得青烟四冒——一年到头也就这会儿不禁烟火,玩得格外疯。
手机轻微振动,姜逐按亮屏幕,独自听完留言,沉默着,笑了一笑。随后分出一只手挑翻充分燃烧的油墨纸,戴上耳机回拨。
赵访风猛然接到电话,慌乱了一刹,铃声催命似的一声接一声,她拾起来又放下,姜逐的形象重重叠叠变化着,从公司名下的艺人小生,到一棵壮硕的金桔树,再从虚无的影子捏成了一个无面孔的人,是小偷,是骗子,还是刽子手。
她几乎是立刻拔出卫星天线拨给魏璠,等待魏璠接通,才滑动手机屏幕开了免提,这一刻,开场无人说话,呼吸从雪原、从霓虹、从砖房汇总在一起,起起伏伏。
三方旭日,注视黑夜的背影。
沉默刮得人心里发毛,赵访风弓着背,沉不住气,透了底,凶悍的小山猫一样,扫落扑头盖脸的好人卡,本性全露:“你!姜逐,你把手上的东西全烧了,我告诉你,一个字别信!”
姜逐回复:“有些字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赵访风浑身的毛都炸了!炮弹似的反呛:“我姐犯什么事了?”
魏璠要不是身陷囹圄,很想把这八岁祖宗的脑袋按进砂盆里。
姜逐:“我知道事实不是罪证说的那样,但她的确一直使用非常手段,对么?”
获悉一定内情的魏璠有口难言。
“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正义,执掌裁决,奉行暴力,同时破坏秩序,造成另一种形式的不公义;但她始终坚守天平,这是矛盾的根源。”
姜逐声线端正平和,只因进了几口烟,显得沙了。
“我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她执意要被指定的人摧毁,我们是英雄吗?做过多少除暴安良的事呢?我们都只是培养皿里开出的花…后来我想明白了。”
“这个时代没有英雄。”
没有人是她的英雄,英雄皆死,恶徒枭立。
她的身败名裂,粉身碎骨,为怀抱里的花铺了一条真正撕裂黑夜康庄大道,不历几声枪响,何以惊溃人世痴蒙,得见鸟语花香。
心疼她么?
心疼。
同情么?
她听见姜逐说:“我不同情她。”
“她受过的伤害,并不能成为她对犯事有豁免权的理由。”
电流呲灭。
“但,”他说,“她既然走在火把熄灭的路上,那我也愿意将火把抛弃。”
我愿扔掉我的剑,解去我的盔甲。
爱情需要讲什么道理?爱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大义千万,但人我爱了,便是铜墙铁壁。
这是正义走不通的死胡同,所以是她让自己在九八年遇见了我,让我的余生等待的不是一具饱受家暴的尸体,或是形容枯槁的妇人。
她不需要任何同情、任何脱罪、任何洗白,她行走在她的道路上,直至阳光普照,众恶皆去。
“所以我也愿意,为她向夜。”
碳化的纸屑飞散天地,舔舐余烬的火焰绚烂不可方物。
既然光明必然灼伤黑暗,为什么要以光的方式拯救夜?
通话没有挂断,耳机从他耳边拿下,风呼呼灌进收音孔,化作杂流的声波传去四面八方,化成一条从宣义通往阳石的荆棘路,这一路上,听疾走的脚步,狂奔的喘息,和一颗在胸膛疯狂撞击的心。
他在向黄天后土见证,用他的灵魂起誓。
他要与她站在黑夜里。
即使太阳永不升起,黎明永不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随处可见强行救赎的时代,我要写一个故事,叫为我向夜。
第85章 钻漾
魔王的夜,漫长冰冷,又令人不得不眷恋。
原来那些神话都是真的,千万不要靠近魔王,因为魔王比蛊惑人心的妖精还要致命。
妖精只会偷走人的心,魔王能让神佛心甘情愿献上灵魂。
老屋巷道九曲十八弯,青石砖特有的潮气掺杂了烟火的硫磺气,姜逐穿梭在一人宽的小路,纸扎的红灯笼脆弱地在上空晃悠。
宣义去年限号,压抑了一年的霾被烟花爆竹引燃,刚破除“迷障”,跑出巷口去路边取车,后方掠过的夜班小卡几乎擦着他过去,玻璃窗流光溢彩,短促映出一个彷徨人世的魂。
油门一踩,车就上路了。
市中心几经整顿,混凝土铸的高楼大厦林立,高架桥盘旋如龙,墙皮整洁,橱窗明净,车辆川流不息。
在这样一座不夜城中,影星天王,俊男美女,数不胜数,但能在红瓢虫场馆中心挂上巨幅海报的人物,屈指可数。
至今《良夜难明》的宣传广告还未撤下来。
上下四十束聚光灯对准海报,照得巨星的侧影像永夜的北极星,美丽动人。
右下角是怀钧传媒集团的logo,以及他的签名。
驶过了红瓢虫,五彩的光都悉数黯淡,过荒废的汽车站,枯草丛生,锈蚀的钢筋支棱着,像是工业时代剪影。临了县城,动工又烂尾的工程孤苦承接风雨,凹陷处的荷塘还未填平,鱼泛着白肚皮挂在芦苇根上,风染上腥臭。
再往前,排排绿色镀膜玻璃,未拆建的农房门旁堆着草垛,木板上挂着去年泛黄的对联,一骑绝尘惊起了哪家的狗,从车头吠到车尾,叫破这长夜。
繁华抛诸脑后,前途漫漫。
宣义去往阳石县的路有多长?
八年那样长。
刚过阳石县边沿的排房,沙尘一尺厚,筒子楼前后廖无人烟,车一开进去,立刻被房屋背后冒出的七八个人阻下,几束手电光晃来扫去,照到车牌时,才有人吆喝一声,几个回合,人尽数散开。
姜逐下车,他抬眼瞧见了侯二,双方稍稍颔首,侯二默不作声指了指前方,半张脸藏在夜里,头发结满霜花。
前方有一排水泥墩子的路灯,电路老化,灯泡时灵时不灵,刺啦几声,灭了一道的光,姜逐眼睛移不开了,魇住了似的往前,摸进了那路。
光阴飞梭。
九八年,他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拎着不值钱的小点心,而那筒子楼上,晒着花被子。
墙角有泞起来的红泥,那是还未限制烟火爆竹的年代,大街小巷都铺了红色的碎絮,空气陈旧。
在这片红土地上,他怀着踌躇又甜蜜的心情,对山里的长辈说:“我遇到了一个姑娘…”
“我想这辈子…就是她了。”
他顺着这路往前走,没有人拦,空荡荡的,天不算太阴,却不见月亮。
那路的尽头是一盏灯,灯下是人,人望着灯,身上铺光,是温暖的橘黄。
姜逐停住了脚。
洪荒的巨浪冲刷他的心,他的躯干,他的灵魂。
这是他爱的姑娘,生长在深渊的岩浆里,在黑夜里拿着枪,横行在上一个时代的废墟之上。
她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盏灯下缅怀她三十年的征途,十二年的爱情,然后在清晨无人的街角,在无限的追忆与梦境中结束自己的痛苦。
灯下的人撇过头,看向了他。
有感应似的,赵伏波笑起来。
笑得太柔和了,是投身于太阳的伊卡洛斯遗落下,融蜡的羽毛。
极少数存在人间的,亿万分之一。
与朱定锦的八年时光在这一笑中轻飘飘掠过,追溯到最后一个画面,蓦然浮上姜逐心头,是清月山,五点的清月山,他们天不亮爬起来,去看一点五亿公里以外的黄矮星。
人为定义,人为推崇,人为颂赞的“日出”。
她说了什么吗?她好像问了:“它是永恒的么?”
他答:“也会因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一语成谶。
生平最后一赌,她血本无归。
他向夜,她失光。
终其一生,她一直背负活下去的理由。
她独自一人叹道:“你们是真的…真的…”
眼中是青灰色的死寂,嘴唇有血,冬季物燥,如风干的柚子皮薄脆,含着将凝未凝的一滴艳红。
最痛的那一种挽留,叫以爱之名。
爱在那里大笑着。
死去。
顷刻,姜逐的眼泪喷涌而出。
他迎着乌云,迎着玻璃,去与她握住同一柄枪,指节嶙峋,他不懂如何上保险,就只与她一同扣住扳机,说着诚挚的谎言。
“我会摧毁你。”
我愿为你向夜。
“在将来的某一天。”
在世界的尽头。
“我做你的英雄。”
我做你的信徒。
我陪你行尸走肉,我与你昏聩今朝。
我决意将誓词斩成两半,疾病、贫穷、逆境…远胜一刻咀嚼至死的回忆。
赵伏波沉默望着他,沉默地笑,沉默得像一个观影人。
这世上一切的谎,都取决于信不信。
神说,夜里有灿烂的群星,勇敢热情的人们,只要精诚所至,便能公平正义。
她信,于是她要造一个太阳。
所谓人言世故,她深得精传,无所畏惧,所以高高在上。
但她叹息,她无可奈何,她走投无路,信了。
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共功名利禄,也不信共声名狼藉。
只信不成真的谎言。
即便剩下等待死亡的日子,再也望不到头,那些阳光灿烂,尽数成了丑陋的枷锁,自己将终生活在白绫的吊索里,以最苍白衰老的面貌,戏终人尽。
头顶最后一盏灯闪了闪,电路啪呲两声,灭去。
长街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