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不冷了。”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紧揪着披风,笑得十分得意。
霍锦骁捶了下他的肩,倒也没反对,顺势靠在他胸前,道:“你要跟我说啥?”
“商量商量我们的婚事?”他啄了啄她的额头。
二人婚事霍铮已然应允,只等战事一定就给他们完婚,但这战事何时结束,谁也不知。
“战事未完,婚期都难定,有什么好商量的。”她玩起手腕上盘的血琥珀,露出略显青稚的表情。
如今也只有在他面前,她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为什么不好商量?若是我们能回去成亲,就意味着东海战事结束。小梨儿,这是种期待,难道你不想?”他太了解她,不愿与她论及沉重话题,所以才说起这事。
这段时间,她被各种事压得喘不过气,偏又是要强的个性,再多的苦都不肯轻言半句,纵是痛入骨髓,脸上还是笑的,所以…军中兄弟许多人说她冷漠。
可从前,她并非如此。
她听得笑起:“想啊,怎么不想。第一次着嫁衣,我看到你杀祁望;第二次着嫁衣,是场交易。我正等着这第三次呢。”
细想想,第一次要嫁东辞时,因为想叫祁望死心,她背着父母亲人说要嫁他,其实心里是茫然的;第二与祁望交易,她得到隆重的婚礼,可心中到底没有感情…只有这第三次,水到渠成,却又好事多磨,倒叫她无比期待。
“你想要怎样的婚礼?在哪里成亲?成亲后打算住哪里?嫁衣和凤冠想要什么模样的?新房想要我怎么布置?”他一连串抛了许多问题出来。
霍锦骁被问得暂时忘记烦心事,只蹙着眉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要简单的婚礼,回云谷成亲吧,不过成亲之后我还想到处走走,嫁衣和凤冠随意,新房…我要一张足够大的床。”她一条一条地回答。
“足够大的床?”他眯了眼。
霍锦骁脸腾地发烫,马上解释:“我睡相不好,晚上翻身动静大,该把…旁边的人踹下床去…”
看到他探究的眼神,她的解释只化成一句话:“你不是领教过,还问?”
东辞低声笑了:“好,满足你。床大也有床大的好处,怎么折腾都好。”
“…”她觉得他肯定是曲解了她的意思。
————
翌日,霍锦骁带着圣旨踏上前往半月湾的船。
两边商定后见面的方式,是祁望定的。霍锦骁先坐自己的船到半月湾,再改由漆琉的船接去见面之地。
所以确切的会面地点,霍锦骁亦不知晓。
船在海上航行约有五日便抵达半月湾。半月湾是个小岛,以酷似弦月形状的细白沙滩而得名。漆琉的船已经在半月湾等候着,船不大,帆上的海神漆像却十分醒目。霍锦骁将自己的船都留在半月湾,只带着两个随从登上漆琉的船,往未知的地方驶去。
第二日清晨,她就看到一处荒岛,岛外的水域澄澈非常,由深至浅的蓝色直达海岛岸边,像最纯粹的蓝宝石。岛的一侧围着许多战船,都挂着漆琉的旗,只有面朝她的这一侧,孤零零停了艘不算大的船,离岸有些近,已经下锚,此刻正随波晃动。
崖边海域水深不够,她坐的船靠过去会搁浅,船上放下桨船,将她载往那艘船。
海水太清,清得能看到不远处的浅礁,霍锦骁的运气实在好,快到那艘船时看到有海龟缓缓游过。她在东海多年,知道东海有个传说,遇见海龟就意味着会有好事发生,也许就是她所期待的好事吧…
正看着海龟,船突然减速,她回过神,看到自己已到那艘船的附近。
有人趴在船舷上掰着干馒头喂鱼,海里浮上许多五颜六色的鱼,聚在船下争食,霍锦骁坐的这小船一靠近,那些鱼就被惊得四散而逃。
“你每次都要坏我好事,就不能让我称心如意一回?”喂鱼的人似笑非笑道。
她抬眼,驳道:“你如果做了好事,我就不坏。”
那人笑了,旁边有人放下舷梯,他探出身来,朝她伸手:“上来。”
霍锦骁注意到,他披着黑色的毛皮大氅,她送他的那件。
“多谢。”用力一拉他的手,她很快就利索地上了船。
“这身打扮…不错,漂亮。”祁望松开手,退了两步,上下打量她。
霍锦骁代表朝廷而来,自然也要按品大妆,以表身份,以示诚意,以彰国体,她穿的是郡主冠服——七瞿冠,青鞠衣,红大衫,刺金云霞的深青霞帔…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穿自己的冠服。
“草民祁望见过郡主。”他夸过之后便双手交握胸前,向她躬身行礼。
“三爷不必多礼。”她伸手扶他,他仍固执地将礼行完。
她便借机打量他。大氅宽大,漆黑的毛皮油亮,在天青色背景下尤显沉重。他脸颊削瘦许多,脸色不算好,但精神却不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戴了纱帽束着玉冠,更是神采奕奕。
算算时间,两人有三个多月未见。
“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着我呢。”她想起离开漆琉时他说过的话。
永不相见。
“我不想见的是景骁,不是大安的郡主。”祁望微笑,又问她,“你一个人就这么来了,不怕我扣下你做为人质?”
“当初你肯放我出漆琉,今日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再说我是朝廷派来的使臣,纵两国交战,亦不斩来使呢。”她走到他身边,见他捂着唇咳起,咳声沉闷,便问他,“听说你重伤,伤可好了?”
祁望咳得更厉害些,脸也浮起潮红。
“无碍,死不掉就是福气。”他也问她,“你呢?你的手臂?”
“一样,没事了。”她简单答道。
祁望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郡主,请入内详谈。”
霍锦骁随之望去,他所指之处是这船上唯一的舱房。这船很小,只有一间舱房,前后通透,舱房倒大。“多谢。”她颌首,跟着他慢慢进了舱房。
壮志未酬
舱房东西不多, 陈设却很舒适, 铺着锦褥的罗汉榻,靠着窗的藤椅, 固定在墙上的多宝格,摆的都是藤萝花草,另一侧窗前却是翘脚书案, 笔墨齐备, 上头的书册半摊,压着底下写了一半的纸。
霍锦骁站到书案前,低头打量写了一半的纸, 是他在临的字帖。
“过来坐。”他招呼她坐到罗汉榻上,自己却在舱里忙碌起来。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将大氅脱下,露出里头穿的夹棉的竹叶青长袍, 确是清瘦了许多。
“你在做什么?”她坐上罗汉榻,瞧他站在贴花的水晶斗橱前往外翻东西。
一边翻,一边咳。
她蹙眉:“你咳得好厉害。”
祁望不以为意地回答她:“年前那伤伤到肺, 最近天气又多变,老毛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说话间他已翻出青瓷罐子, 抱到斗橱旁的案台上,拿竹筒舀水烹茶。
“年纪也不小了, 该将养着身体些。”她嘱咐他,又道,“先前给你的嗽丸, 就我师兄制的那瓶,你吃完了?”
两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招安之事。
“放在平南,走的时候没带出来。”他老实道。
水沸入茶,茉莉香四散,他细细倒了两盏,拿托盘托着回身,一眼就看到罗汉榻正中的方案上摆了只瓷瓶,瓶口封着软木塞,和上回她送他的一模一样。
“郡主请用茶。私人珍藏茉莉花茶,尝尝。”他笑了笑,将茶送到她面前,“从前都是你帮我泡茶,今天试试我泡的。”
“多谢三爷。”她端起四方的玉盏,吹走杯口热雾,浅抿半口,赞道,“三爷的茶果然好,龙团茉莉,雨前龙井。”
“你若喜欢,一会带两包回去。”他把托盘放到案上,转回案台前,将泥炉里的火熄灭,只留热炭温着已烧沸的水,把手仔细洗净,方提着泡茶的壶回到罗汉榻上盘腿坐好。
“那倒不用,我是个不会喝茶的俗人,没得暴殄天物。”她放下杯,在心里斟酌片刻,刚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祁望扬声唤人,外头进来两个小厮,年纪都才十岁左右,一个怀里抱着小木桶,一个手里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进来,把东西放在方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这是…”霍锦骁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解。
托盘上摆着几个小碟,盛着腌渍的萝卜条、油条、鱼松、黑芝麻等物。
“以前跟你说梦枝做的饭团最好吃,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教她做饭团的人,是我。”祁望一边说,一边将木桶打开。
糯米的香气涌出,带着淡淡荷香,在早春料峭寒意中最是暖人。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碗中,压出中间的空洞,再一样样地往里填东西。
霍锦骁便不言语,看他垂目认真捏饭团,动作果然熟稔。不多时,他便捏出三个饭团,一一摆到空碟里,再洒上层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赏脸尝一口吧。”他笑着起来,到旁边洗手。
霍锦骁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着过来,没顾得上用饭,多谢三爷”,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来软糯弹牙,里头裹的萝卜脆口、油条酥香、鱼松咸鲜,也不知是因为饿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饭团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气,慢条斯理吃起饭团,祁望看她吃得香,脸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对面给她倒茶。一口饭团,一口茶,她将三个饭团都给吃下。
“还要吗?”他问她。
“不行了,撑。”她捂着肚子摆手,笑起来时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摊子里吃饭团的小女孩。
祁望倏尔伸手,她一愣,他却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擦过她唇角,拈下颗饭粒来。
茶过数盏,饭也吃完,他叫来小厮撤下所有东西,脸上的温柔收起,换上惫懒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锦骁暗暗叹口气,温情时间结束,他们该谈正事了。
————
舱房里摆着西洋座钟,钟摆左右晃着,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
“三爷,战事胶着,死伤惨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朝廷此番招安诚意十足,愿意在东海设郡,并封三爷为明王,赐世袭爵位,可继续留在漆琉。圣旨我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即刻颁下圣旨,从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明王。”
这已是她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恩典,从没有过的先例。
霍锦骁看着他,希望他能有所动容,然而他只是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顺?”祁望端起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对你来说是名正言顺,对我而言不过虚有其名,郡主,你应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朝廷在东海设郡,便会往这里派下郡守,东海所有的兵力都要尽归朝廷,收编为军,除了一个虚名,我还能剩下什么?”
她要开口,却被他打断:“别和我说什么做回祁望的废话,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没看明白。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梦枝,失去了所有,你让我现在回头,我能留下什么?我连我爱的女人都留不下。”
于他而言,回头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霍锦骁心里一震,想好的话在他渐渐灼烫的目光里再也吐不出来。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无意招安,为何要答应今日的会面?”
他的态度坚决,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样。
“想见见你而已,我猜到他们会派你前来。想让你感化我?那你们要多添点诚意,起码把你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祁望看到她露出忿意,有种对弈赢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声来,只是低沉的笑声最后却化作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是什么人,难道我真不明白?你以为虚张声势的绝决,就是真绝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还多情了?”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机关算尽当上三爷,掌握了东海七成的势力,为什么却把自己辛苦奋斗了十二年的平南给扔下?平南的实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却放手了,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他。
祁望忽然沉默。
“来之前我去过平南,见过炎哥。他告诉我,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当上三爷后,他曾经亲自去漆琉求见你,结果你却将他拒之门外,一面都不肯见,为什么?按你的脾性,不是应该趁着这机会收揽许炎,再藉机将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弃了。为什么?”
她向前倾身,沉肃的脸上显出天家威仪,带着压人气势。
他还是没回答。
“你能别自欺欺人吗?你心里明明在意。你不见许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为你在设计假死之时,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战乱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战争。你说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边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无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抚着额笑出声来,还真是瞒不过她。
“你怎么就不肯放弃我呢?”他长叹道。
“你为何又如此固执?”她反问他。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这一趟,我让你失望了。”他轻轻一拍桌面,直起身来。
霍锦骁平静地看他,这个答案并无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实她也明白。
“你决定了?”
他点头,不语。
“那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缓缓站起,整平衣冠,“战场上见。”
他跟着她起身,抱拳一礼:“战场上见。”
“告辞。”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
————
天色慢慢暗下,舱里火光亮起,随船摇曳。窗户敞着,海风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将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开,倒了两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涩的味道压在舌根,一点点渗入喉间,其中又有丝回甘。
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坐到藤椅上歇着。
舱外有人进来,小声禀事:“三爷,已经把郡主送回去了。”
“嗯。”他点点头,眼仍是闭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蹑手蹑脚把窗子关上,再把挂在桁架上的大氅取来盖到他身上,这才悄声退出舱去。祁望微眯开眼,半探出身去,点起小几上的水烟。
烟雾弥漫,他自言自语:“三口四胸,水迷烟醉,多舒坦,你怎么不试试呢?”
抽过一轮,心里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觉睡过去。
耳边有人不停唤他——“祁爷?祁爷?”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随波荡漾,他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有些遥远。
他转头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是彩雀停梅的刺绣,灵动非常。她发髻间插着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岁时,他送的压岁礼。
他恍惚,问她:“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笑了:“祁爷,不是你约我来这儿看珊瑚的吗?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涂了?”
他看了看四周,这片海域极为熟稔,水清如无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长出水面,绚丽夺目,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颜色鲜亮…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她咬着唇,大胆问他,颊上的胭脂红妩媚非常,比海里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来了,这是他未曾去赴的约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里干枯的念头被引燃。
“锦骁,我爱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问她,满怀希望。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在石潭买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腻了,我们可以去石潭住着,或者你带我回云谷,好吗?”
她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趴到船舷上,指着海里:“快看,好大的海龟。”
他不想看什么海龟,只坐到她身边,仍问她:“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转头,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头,将唇凑上他的唇。
绵软糯香的唇,像早上带着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让人欲罢不能。他轻咬她的唇瓣,一点一点试探地深入,舌尖扫过,她羞得想逃开,他飞快用手压到她后脑,以舌挑开她的牙关,开始狂乱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着攀向她的腰肢…
柔软玲珑的身体带着女人的温暖,他难以克制地用力将人往怀里抱,眼见着温暖要贴上心口,忽然之间——
她消失不见。
他倏尔张开眼,阳光与珊瑚跟着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静的舱房与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怀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还是拥抱的姿态。
祁望愣了许久才艰难地分清梦境与现实。
手缓缓落下,垂到藤椅一侧。
梦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该忘了,就像忘记曲梦枝一样,把她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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