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大半日,她才放心,这次的骤风不大,损毁情况较轻。正舒展了手臂要从码头回去,哨岗上的人却忽然嚷起:“有船!”

这么大的风雨,怎会有船靠来?

霍锦骁一惊,举了观远镜望去,果见翻滚的海浪间有船摇摇晃晃驶来,随时有被浪头掀翻的可能性,叫人看着心惊胆颤。

船帆几乎全降,只有旗帜仍高悬。

平南来的船?

霍锦骁忙命人上码头接船,又派人去请祁望。

好容易这船才靠近燕蛟码头,系紧船缆,上面下来几个人,都是霍锦骁认识的。

“你们疯了?这么大的风浪你们还驶船过来?”霍锦骁看着这几人狼狈的模样,不由急道。

两桅的船,没被掀翻算他们运气好。

“小景,没办法,我们有急报找祁爷,快带我去见他。”来的人其中一个,正是平南卫所的周河。

“发生何事?”祁望已从岛上赶来。

“东洋浪人摸进平南偷袭,炎哥被打伤。”

作者有话要说:我,加快剧情。

顺便,《蜉蝣卷(重生)》的广告,都是微博发过的,这边不记得有没发过了,汗,随便看看哈,看过的就无视吧。

七夕乞巧节这日一大早沈浩初就来寻秦婠,秦婠正吃早饭,头发也没梳,见了他连礼都懒得行。沈浩初问她:“今日吃什么?”

秦婠道:“爷不会自己看?”心里却腹诽,这人从前和她相看两厌,巴不得她滚得越远越好,最近不知怎么了,三天两头往她这里跑,真是活见鬼。

沈浩初看看桌子,鲜嫩的豆芽和蛋液、面粉糊煎的饼,晶莹的粳米粥,瞧着就让人有胃口。他二话不说就坐在她对面,向丫头要了粥。

夫妻两人沉默地吃起早饭,没一会,胡嬷嬷匆匆进门,急问秦婠的丫头:“我那箩筐豆芽呢?”

小丫头说:“豆芽儿?放夫人屋里的?”

“对对。”胡嬷嬷找得急,闻言大喜。

“那儿呢。”小丫头指指饭桌,“夫人早上看到了说要吃豆芽煎饼,让人拿去厨房给煎了。”

胡嬷嬷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嚎起——“我的夫人啊,那是奴婢给你求子用的种生!”

夫妻两错愕地抬头,嘴里各自咬着半口煎饼。

七夕的老风俗,七夕前发一盆子豆芽儿,用红蓝丝绳扎成一束,是为种生,胡嬷嬷早早准备了要给她求生用的,被夫妻两几口咬没了。

豆芽嘎嘣脆,沈浩初觉得自己咬断了好多子孙…

血侵

骤风过后, 天还是阴沉的, 浪比平时要大些,玄鹰号在海面起起伏伏如浮叶。因为平南无端陷入争斗, 祁望回去的时间提早了。雨丝细密地飘,在漆黑的发上落满一头银亮的雨珠子。祁望站在帆下,着单薄的青色绸褂, 肩头被雨打出一片湿渍, 绿痕深深。

“祁爷,你不必太担心,周大哥不是说了, 炎哥只是轻伤,潜进平南的东洋人已经被击退,平南暂时无碍。”霍锦骁见他站在雨里已良久未动,便上前劝道。

曲梦枝死后, 祁望就比从前更沉默了,以前虽然也不怎么理人,但偶尔还会说笑一番, 心情好的时候会聊聊天,现在就是沉默。

霍锦骁有时会发现他在看自己, 没有避忌地看,那目光难以形容, 仿佛深海之下藏匿的东西挣扎着,蠢蠢欲动,又被用力压抑, 所以浮在海面下,只露出些微影子。

如今他们两之间有些复杂,既充满猜忌与矛盾,又互相扶持。旧日的情份和两岛的关系像藕丝,即便背道而驰,那丝牵扯不断,总是一重惦念。

“东洋浪人与三爷勾结,他们既然会来偷岛,就意味着这可能是三爷的主意。”祁望思忖着开口。

“我倒觉得此事不是出自三爷之意。如今漆琉正与庞帆开战,又有朝廷水师集结待发,三爷就是再能耐,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对平南动手。”霍锦骁道。

这事起得蹊跷,既牵涉到海神三爷,也事关平南,霍锦骁不放心,便与东辞陪着祁望同回平南,只将燕蛟的事暂搁,仍把巫少弥留在燕蛟。

“也许吧。”祁望不欲多谈,转头看她也是满头的雨珠子,蹙眉道,“快进去,雨大了。”

“嗯,你也回舱。”霍锦骁点点头,往甲板下走去。

无人再语。

————

舱房窄小,除了床就只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三碟菜一盆馒头,都用碗倒扣盖住。魏东辞盘腿坐在床上,身前是方木制棋盘,马灯的光线黯淡,他看不了书,便拈棋与自己对弈,以打发时间。舱门“哗啦”打开,霍锦骁带着水气进来,两步坐到桌前。

“你怎么不先吃?”看到盆里馒头一个未少,她不由问道。

傍晚是她巡船,要赶在天黑前把船巡察一遍,全部巡完再将记录填好,外面的天已经黑透。

“一个人吃饭多闷,等你回来。”东辞弹指将棋子抛入盒中,下床坐到桌边。这段时间他们都在一处用饭,粗茶淡饭也吃得热闹。

霍锦骁很快舀好两碗汤:“那快吃吧,菜都凉了。”

“还有几天能到平南?”东辞掰开馒头,往里头塞进一筷子咸菜,浇上半勺辣椒酱,才开吃。

“顺利的话不到两天吧。”霍锦骁喝起汤来,豆腐海带汤,里面有两块排骨,真不错。

“平南比燕蛟美,等到了我带你逛逛。”见他只点头不说话,她又笑道。

“好…”

一字音未落,舱外突然响起深沉号角声。

霍锦骁面色大变,将筷“砰”地按在桌面上,嚯然站起。甲板上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拔高的说话声,乱轰轰的。

“怎么了?”东辞见她神情冷凝,便生不妙之感。

“这是有急情的警示声,我们出去看看。”霍锦骁从腰间抽出软剑,就往外头跑去。

东辞拎起马灯跟上。

此时风浪平静,又在深海,不会是天灾险情,那便只有人祸。

海盗?

但这里已经接近平南,怎么会有海盗在这里出没?

————

甲板上混乱的人已经集合站好,祁望站在船舷前拿观远镜看漆黑一片的海域。霍锦骁走到他身边,不用观远镜也已看到海面上数艘小型战船疾速驶来。

“怎么回事?”她心头一惊,急忙又跑到另一边望了望。

同样的,船的另一侧也有数艘战船向玄鹰号逼近。

这些船没有点灯,在夜色里极难察觉,发现时已然逼近,看数量可不少。这趟回平南,因为赶时间,他们没带多少人,除了玄鹰号就只有两艘战船。

“东洋人的战船。”祁望把观远扔给身边的小满,回头走到甲板中央。

东洋人的战船,一艘就容纳五六人,靠人力划桨驱动,灵活方便,适合接舷攻船偷袭。

“和偷袭平南的,是同一伙?”霍锦骁蹙眉。

“应该是。”祁望沉声,目光里烧起簇火焰。

“这么多小战船,后面应该还有大船指挥,祁爷,这战打不得,要想办法突围。”她环顾了四周情况后断然开口。

“我知道。”祁望一声令下,朝着某处伸指,“满帆,全力往那里撞出去。”

他所指之处,正是小战船来得最密集的地方。

玄鹰号比这些小战船大出许多倍,要是硬撞,这些小船会被撞散,但小船灵活,可以轻松避开大船的撞击,等到靠近之后再与大船接舷,进船攻打。

所谓蚁多咬死象,就是这个理。

祁望自然明白,敌众我寡,没必要浪费时间对战,逃为上策。

————

浪头起落之间,玄鹰号疾速往某个方向驶去,漆黑的海面上无数船影围过来,很快就靠近玄鹰号。寂静被突然打破,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炸起无数刺耳声音。

围攻而来的人知道玄鹰号已经发现他们,也就不再遮掩,兵刃上手,火矢扣弦,毒烟瓶点燃后远远抛上玄鹰号…

玄鹰号与另两艘船上的船员已然迎战,只是夜太黑,玄鹰号的目标大,容易击中,反倒是这些小船,借着夜色掩护,又灵活自由,很难打中,两厢箭雨之中,这些小船很快靠上来。

几个毒烟瓶来不及打回,在甲板上滚了几圈,白烟顿时散开,甲板上的人不止被迷了目光,也被熏得咳嗽不止。霍锦骁屏住呼吸,举弓射中黑暗中最靠近船的一个人影,回头将毒烟瓶打落海中。

烟雾之间有个人冲来,霍锦骁眯了眸,看到东辞出现在身边。

“你出来做什么?”她急道。东辞不会武功,她已经嘱咐过要他在舱中不要出来。

有船已经挨到玄鹰号侧面,舷梯挂上,人像壁虎船沿梯而上,才在船航冒个头,就被霍锦骁一脚踹下。

“解药,含在嘴里。”东辞以巾帕遮了口鼻,手里拈着枚碧绿药丸往她唇间一塞,言简意赅说道。

海风将烟雾吹散开来,霍锦骁看到佟叔已经拿着一袋药挨个人分去,应该是东辞吩咐的,她道了句“多谢”,就将东辞往舱口推去。东辞却按下她的手,从怀里摸出只瓷瓶来。

“到船东侧,用火把,把这药倒在棉布上。”

情势紧急,他来不及详加解释。霍锦骁倒是明白了,船东侧是上风口,海风往东南面吹,那个方位来的战船都在下风口,东辞手里这瓶子,定是什么精贵的毒/药,燃烧之后的烟雾被风吹到对方船上,必有奇效。

“好!”她不加思索点头,很快命人寻来火把。

越来越多的小战船围上来,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霍锦骁把东辞护在身后,不断格开身边呼啸而过的箭矢,与他冲到船东侧。两个火把就倒去大半瓶药,药水漆黑,一股刺鼻味道,哪怕霍锦骁服过解药,这么浓郁的气味冲入胸中也让她一阵恶心。

“忍着点。”东辞快速自己脸上的布蒙到她口鼻上。

霍锦骁已经动手点起火把。

火光乍然一冲,被药水浸黑的棉布瞬间被幽蓝火焰包裹,她看不到有烟雾起来,只闻到淡淡气味弥漫开来,被风吹往东南方。有艘船就在玄鹰号东南方船舷之下,正往玄鹰号上爬的人被这烟兜头笼住,连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朝后一仰,摔入海中。毒烟扩散得很快,东南方向几艘战船上的人接二连三倒下,“扑嗵”地落入声不断响起。

“好霸道的毒。”霍锦骁回头冲东辞道。

“可惜这里敌人不多,起不到大作用,要是能把人都引到下风口,就好办了。”东辞俊颜却还覆着冰霜。

一语点醒霍锦骁。

她看了看四周战况。

玄鹰号仍在全速往祁望所指方向冲去,想要突围,但包抄来的小战船越来越多,箭雨也更加密集,船舷边的打斗激烈起来,有不少人已攀上船,在甲板上厮杀起来,看那装束,竟一半是东洋人,一半是大安人。

“有办法了。”她心生一计,将火把交给旁边两个人,嘱咐他们留在这个位置,她则带着东辞往舵室跑去。

祁望正在那儿指挥。

战局吃紧,他脸色凝重,眼神语气却还镇定,见她过来,先开口:“何事?”

“祁爷,突围时你可有办法把这些船引到玄鹰号东南方?”霍锦骁眼眸中透出亢奋的光芒。

她见过祁望亲自掌舵,在风暴中他有逆天而斗的本事。

祁望不解,她将掌中瓷瓶呈上:“东辞的□□。今晚东南风,我们占上风口,只要他们在下风口,就能一举毒倒,要不要博一把?”

“趴下。”

两支箭飞来,祁望把两人按下。

“这毒有这么大威力?”箭“咻咻”插/在舱壁上,祁望脸色不变问道。

“此乃南疆密毒,一滴就能致人死地,焚烧后的毒烟毒性就算有所减弱,也足够让闻到的人目眩脑晕,暂时失去战斗力。解药我已经叫佟叔发下去了,不必担心。”东辞道。

祁望只沉默片刻,当机立断:“好,按你说的。我掌舵,小景引火,通知周河向另外两船发令,让他们到西面来。”

霍锦骁脆声应了“好”,拉起东辞往外跑去,祁望回身进了舵室。

“佟叔,麻烦你保护好东辞,进船舱等我。”霍锦骁将东辞交托给佟岳生。

“你自己小心。”东辞不再牵扯,只叮嘱一声就隐入甲板下。

他也没回舱,站在甬道梯口,能看得到甲板上情况,又不会陷入战局。

霍锦骁通知了周河,周河很快又传令下去,转眼全船皆知,她又飞奔到船尾东侧,最初引燃的火把上的毒液已经烧得差不多,余下的毒只够再做一个火把。她将毒液倒上新来的火把,不急着点燃,而是仰头看舵室里的祁望。

祁望双手把住木舵,急打满舵,船身忽斜。

霍锦骁一手抓着船舷,一手举着火把,有人攻来,她便挥动火把格挡回去。

船在海面上像喝醉酒的人,歪歪斜斜地驶出曲线,撞向正前方涌来的十多艘小船,小船应变极快,转眼散开改变阵形,围到船侧。祁望咬牙再次急打舵,霍锦骁感觉整个人又向另一侧倾去。她目光死死盯着海面,等着祁望最后的变向。

远远的,玄鹰号在海上驶出了完美的两段反向弧线,海水翻滚划开,所有的战船被甩到东南位置。

机会来了。

“好样的。”霍锦骁大赞一声,将火把点燃。

海风呼啸而刮,将无形的烟吹向远方,玄鹰朝前平稳直行,祁望回头,看到船尾的战船通通被甩在后面,霍锦骁举着火把,脸被照得透亮,恰正望过来。

目光从舵室掠过,又看向甲板的舱口,东辞已经从梯口探出半身。

三个人,站作三角,都是劫后余生的笑。

依稀间,霍锦骁像回到索加门被海盗围攻那夜,战争虽然残酷,却会叫人忘却种种猜忌矛盾,生死一线,人便没有多余时间怀疑和害怕。

信任这种东西,有时就像本能。

战斗还未完全结束,仍有几艘顽固的战船追上,霍锦骁抛下火把,纵身加入战局。祁望从舵室里出来,拿着观远镜望去,远海之上已出现大船影子,桅杆上飘着的旗帜隐约有两个图案。

玄武图与双头狮。

双头狮,东海的沙家。

玄武图,东洋宫本家的旁支。

霍锦骁站在船舷上将最后一个攀到船上的人踹进海里,战斗停歇,她喘着粗气转身,倚着船舷朝众人露齿笑起,脸上犹有沾染到的血污。

“小心——”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她听到背后传来轻微异响。

战斗并没完全停止,有人从海里游来,攀在船身上。

东洋武者极擅伪装,霍锦骁大意了。

银亮刀刃劈下,划出道冷光,霍锦骁朝前半步,眼前后背要被刀刃劈中,忽有双手臂展来,把她抱住。她听到长刀入肉的声音与闷哼声,像从她心口划过。

她急速转身,伸手抱住已然站不稳的祁望。

佟岳生掠来时,已然晚了一步,一眼扫过,他动作未缓,一剑刺在那东洋武者的手臂上,将人从霍锦骁身边逼开。

“祁爷…”霍锦骁双手绕到他背上,粘粘腻腻,她摸到满手的血。

祁望只是看她。

才短短两年半,怎么就像认识了她一辈子那么久?从澡堂里发现她的女儿身开始,到漆琉岛的惊鸿一现,不论她以哪种模样出现,似乎都有办法吸引走他全部目光。

这眉目唇鼻,美得像画,在他心里却又平凡似普通人,就这么呆在他旁边,每天都瞧得到人,听得见声音,就够了。

不要像现在这样,她的脸庞渐渐模糊,声音也飘得遥远…慢慢,慢慢就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蜉蝣卷(重生)》——

秦婠嫁到沈家没多久就逢中秋月圆。沈家的中秋节十分无趣,无非全家老小焚香祭祖,晚上吃个团圆饭,席间满堂儿孙说些笑话哄老祖宗高兴,再行几个令,吟两首诗,都是斯文人的游戏。

她怀念河西的中秋。

在大漠里看月圆,盛装打扮齐上拜月楼,跟着爹娘在街上看灯,高台里会有擅舞的姑娘反弹琵琶舞一曲飞天,还有脸盆大的月饼和金黄色的烤全羊,酥香脆爽…

哪像现在。

她闷闷饮了两杯酒,心脏突突地跳,告个罪先回了屋。

屋里笼着百合香,散发出沁鼻气息,里头安静,丫头竟一个不在。秦婠掀帘进去,没走两步,看到歪在暖阁榻上的人。暗金银杏纹的交领长褂躺得有些皱,修长的腿斜搁在榻沿垂下,露出素青绸裤的一角,正是应该在前院陪爷们喝酒的沈浩初。

她蹑手蹑脚上前,朝他探身,却意外地撞进这人眼中。沈浩初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她直瞅。

“做贼呢你?”他沙着嗓道,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

小丫头穿了件对襟的圆领袄裙,金底素粉云纹的缎面,领口绣着两条花蔓,被一圈赤金璎珞压着,长长的流苏垂过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团子似的脸飘着两朵红云,莫名叫他想起她前两日画的兔儿爷。

“嘁。”秦婠顿觉无趣,还想着这人睡着了她可以为所欲为一下,结果却是清醒的。

沈浩初见她要走,一伸手拉住她手腕:“陪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