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刚才那番举动会害得船毁人亡?”祁望冷冷盯着她。
鲛鲨受伤后会发狂撞船,虽说玄鹰号很大,不像小船那样会被撞翻,但船身是木头所制,若被撞裂撞损,船尾又是要紧位置,万一有个意外,都是大麻烦。
“祁爷,是我鲁莽了。”霍锦骁低头认错。
“祁爷,事情因我而起,是我的错,她也是为了救我,祁爷要责罚就责罚我吧。”华威“卟嗵”跪在祁望跟前。
“祁爷,刚才情势紧迫,也是为了救华威哥,求祁爷网开一面。”宋兵跟在华威身后跪下。
旁边水手见状也一个跟一个跪下。
祁望转身往华威胸口狠踹一脚,华威顿时捂着胸口倒地。
“为了你一条命,差点闯出大祸,应该让你被鲨吞了才是!”他骂完华威又看霍锦骁。
霍锦骁仍站着,只是低头,并不跪他。他怒火正炽,正要教训她,忽看到她手背上的刀口,鲜血正沿着手指滴落地面,她也不理,身上湿透,衣裳贴着身体,让她愈发显得瘦小,他的话在胸中滚了几滚,始终没有出口,握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
很奇怪,他无法像教训华威那样对待她。
明明都是男人,他居然下不去手。
“下了船,都去徐锋那里领罚。”末了,他冷冷抛下一句话,甩袖离去。
他一走,船尾气氛像融化的冰雪,众人提起的气这才算完全松下。
“师父。”巫少弥托起她的手,只觉眼睛与心皆疼。
伤口刺目。
“没事。”霍锦骁扫了眼伤口,云淡风轻。
“威哥,我扶你回舱休息。”宋兵已将华威扶起。
华威经此一劫,又被祁望打伤,满脸颓色,佝偻着身子让宋兵掺着往舱里走,与霍锦骁擦肩而过时忽止步。
“刚才…多谢你救我。救命之恩,我记下了。”华威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霍锦骁才要开口,他却又道:“不过,失银之事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路。若是连坐,大伙都不能再呆在船队,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要是你们干的,就去向祁爷自首吧。”
华威说完马上低头,很快离开。身后众后也都跟着华威离开,只在路过她的时候才望去一两眼,
皆是满目复杂。
霍锦骁盯着他的背景久不出声,华威对她心存偏见,她对华威何尝不是先入为主。一直以为他是为了祁望的悬赏,不想却是为了全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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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少弥陪她回了舱房,他守在舱门之外,让她在里边将湿衣彻底换下后才进舱。
霍锦骁沉默地坐在床上。他并不擅言辞,也不知要说什么,就给她倒了水来,又取出伤药,默不作声地托起她的手上药包扎。
她的手生得很漂亮,纤细匀长,指腹和掌上有些茧,是常年拿剑的结果,但握起来并不觉得粗砺,相反,那茧子磨得人肌肤发痒,是带着力道的温柔。
如此一比较,她手背上的刀伤便显得触目惊心,好似剜在他心上似的。
伤口包好,霍锦骁握了握拳,从床上站下。
“师父?”巫少弥唤道。
“你在舱里呆着,别到外头去。我出去一趟。”霍锦骁说罢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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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船上闹了这么几出,所有人心里都压着石头,船上无人再打闹,到处都是一片死沉,连说话声也小了许多。
夜晚很快降临,除了海浪声外,四野俱寂。
今日是满月,可天上乌云沉重,将月掩个瓷实,透不出一丝光芒。船舱的甬道里仍是漆黑不见五指,一道黑影又悄然而出,摸着舱壁朝某处走去,在那里窸窣许久之后才回身走到某间船舱旁。水手舱房无锁,很容易就打开,他鬼鬼祟祟地将房门打开条缝,把手里的东西往墙根下一塞…
翌日,天才微明,舱中就响起匆促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在霍锦骁的舱房外停下。
“哗啦”一声,门被人拉开。
霍锦骁立时睁眼坐起,惺忪睡眼里犹带三分狡黠清醒,看着来人。
来的是祁望身边的红人小满、柳暮言、徐锋与朱事头。
“都起来。有人告发你们盗银,并银两藏在屋里,祁爷命我们来搜屋。”小满站到屋中冷道。
巫少弥揉着眼坐起,疑惑地看着房中众人。
“老钱,去。”朱事头推了一把跟在最后的人。
孙钱缓缓从人后走出,仍旧是忠厚老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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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住这舱的人是我堂弟,去年调到别的船了。我听他提起过,这舱房的墙根下有块板松了,里面原来是个耗子窝,后来耗子被赶跑后就成了洞,这板子也一直没修,里面是可以藏东西,外头看不出来,所以昨天大家伙来搜屋时肯定搜不着。”孙钱一边说着,一边蹲到墙根下,将一处板子掀起,果然露出个小洞,他将手探入。
“找到了。”他面上一喜,摸出个包裹,可才一入手,他脸色就变了。
分量不对。
“快拿出来看看。”柳暮言心最急。
“不…不是…这不是…”孙钱忽然发虚。
“什么是不是的。”柳暮言也伸进手去,摸出个包裹来,忙不迭地打开。
朱事头凑过去看他,小满则目色不善地盯着霍锦骁,只有徐锋开了口:“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是不是赃物,看了才知!”霍锦骁一派平静。
“还敢狡辩!小满,快把她抓了。”徐锋开口就斥,却听柳暮言一声惊语。
“这…这不是丢的东西。”
包裹里装的,确实有两锭银子,还有支簪子,一只玉镯,可都不是直库房失窃之物。
“这两锭银子是我们兄弟两人全部的身家,簪子和玉镯是我娘传下来,留着给我讨媳妇用的。船上人多眼杂,房门又没个紧,我怕叫人偷去,所以藏在里面,有何不妥?”霍锦骁从床上跳下,一把抓起孙钱的手,怒道,“倒是你们,无凭无据就要拿赃抓人,污我清白。是你告发的吧,我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恨,你为什么要冤枉我。走,咱们上祁爷那里说理去。”
“不不…我没有…这…”孙钱语塞,他本非擅长言辞之人,一听祁望名字就哆嗦。
“那你说,你怎知我在这里藏了东西?手一摸就敢断言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失窃的银两和印信?”霍锦骁双手环胸,平静看着他。
“…”孙钱急出满头汗来,
“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来木料库一趟吧,东西找到了。”林良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孙钱腿就是一软,差点没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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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料库是存放木料工具、桐油与各种木匠物件的小库房,孙钱是匠料,就负责船上一就维护修补的活计,这库房也是他管着。小库房并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头,三个靠墙放的货架,中间是个木匠桌子,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昨天搜舱时查过这里,也没搜出什么来。
不过今日这库房里挤满了人,祁望靠在木匠桌子上,一语不发。
孙钱哆哆嗦嗦跪在上,看着他手边放的失银、印信与三把钥匙,既惊且惧。
东西是从木料库货架后的一处暗格里搜出来的。其实也不算暗格,舱壁木头有些脱落,和霍锦骁舱里墙角的洞一个道理,只不过孙钱是料匠,知道如何修补,就在这里使了个心眼,东西藏进去后再把板子安上,用麻经、桐油、石膏打匀的油灰修补嵌好,外观上看着毫无异常。
“祁爷…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孙钱还要狡辩。
“东西在你这里搜出来的,库房平时只有你进出,也只有你熟悉木活,你说不是你做的?孙钱,你知道在我面前撒谎有什么后果吗?”祁望此时脸上没有怒气,反有些笑。
但这笑却让他显得更为难测。
孙钱是跟他最久的一批人,深知他的脾气,如今百口莫辩,他根本拿不出脱罪之说,更何况,这事确属他所为。
“祁爷饶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求祁爷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他将头磕得“砰砰”作响,不住求饶。
“说说吧,怎么做的?”祁望随手拿起直库印信问道。
孙钱便将事一五一十说出。
原来这孙钱染上了嗜赌的毛病,前几日在船上和华威赌钱输光了银两,正愁回家无法交代,一家老小又等他的银钱过活,进而怨上华威,跑到柳暮言那里悄悄告了状,让华威被抓个正着,他自己拿着柳暮言的赏钱欢天喜地。
这笔赏银,柳暮言以别的名目记在了帐上,被霍锦骁看到。不多不少,正好是霍锦骁那天与华威比腕力时,孙钱押的那笔赌资。
孙钱赌性不死,料想华威肯定能赢霍锦骁,他又想翻本,就把银子都押了。
前后时间一对,再加她听到的和林良打听到的各种消息,她本就疑心告发的人是孙钱,偏生又出了失银一事。
孙钱再次没了银子,又开始愁眉苦脸,最后把心思动到直库房里。除了学木工外,也懂锁,和柳暮言有点交情,听他提过直库房的事,趁着一次柳暮言不察,他偷偷摹了钥匙私自打了三把钥匙,摸进直库房盗走了银子。偏生这人贪心,盗银不算,看到直库印信以上好玉石雕成,便动了歪念,又不知那印上刻的是何字,以为只是玉石,就将印盗走。
“是你告发的华威,却为何要散出流言说是我做的?”霍锦骁见他交代完后瘫软在地,便上前问他。
“他们说要查是谁告发的,我害怕…反正他们也怀疑是你,所以就编了话传出去,让他们以为是你做的。”孙钱面如死灰,也不再隐瞒。
霍锦骁看了眼祁望,他仍在把玩印信,并不阻止她,她便又问道:“那为何昨夜你又把东西悄悄放到我房中来。”
“你…是你!”孙钱闻言猛地抬头,知道自己是着了她的道了。
“是我!”
“还有我!”林良也笑起来,“小景来寻我时我还不相信。你到她房里藏东西时,我就在对面看着。本来想当场抓住你,不过小景说不好玩,这才又放你一马。”
祁望听了这话,眼皮一抬,瞪着霍锦骁。
霍锦骁忙咳了两声,道:“早就怀疑你了。你以为甬道黑暗,便不会有人发现你,昨晚我一直跟着你,发现你的藏私点后通知大良哥过来,然后将计就计,把东西调包了。”
“跟着我,我怎么一点没发现。”孙钱低头自语,在那样漆黑的环境里,她怎么能跟到自己?
霍锦骁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并非跟在他身后发现的,而是用听的。昨夜她施展《归海经》,将耳力提到极致。甬道没有光源,便有夜能视物之力也无用,故而她用了听力。他在外面走了多少步,往哪个方向去的,她听得清清楚楚,再和林良进木料库一找,就发现了,因为孙钱出来时没来得及填灰,那暗格还藏着三枚钥匙,全是证据。
说来这人也聪明,竟懂得摸着甬道两侧的木头接缝与各处榫卯进库,可惜了,这聪明不用在正途上。
“好了,废话说完,来算算这笔账吧!”祁望将印信放下,终于出声。
孙钱还要求饶,库外却有人急步而来,高声道:“祁爷,高先生请您出去一趟。”
“出了何事?”祁望道。
“好像是天象不对,风力浪头都有异常。”
“把孙钱捆了暂时关在这里,回岛再议。”祁望把包袱一收,扔给了柳暮言,人匆匆往库外走去。
霍锦骁凑向林良:“高先生?”
“嗯,高敏,咱们船队的火长,司针盘为船舶导航,擅观天象物象。”林良小声回答她。
高先生可是船上的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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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祁望匆匆而至,朝着站在正中远望天边的长衫男人抱拳道:“高先生。”
“祁爷。”高敏回礼,神情严竣,“情况不太妙,涌浪起,断虹已现,鱼群乱,海鸟跌落。”
他伸出手,掌上是只摔在船上的海鸟。
“飓风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呃,我不是在抱怨在评论少,只是感慨点击,不过…已经被你们治愈了,你们在看我就写完这个故事。
爱你们,嘻嘻。
顺便,好想把明天那章放出来——
小魏(修BUG)
风呼啸而起,惊涛拍岸,在石岩上溅起满天水光。
临海的石崖上建着座青石大宅,宅中屋舍以巨石垒成,庭院空阔,安置着梅花桩、木人、石墩子,门前左右分列着落兵架,上头搁满刀枪剑棍等物,几个青色劲装的男人在院中或习刀剑,或提石墩,衣袂与头发均被风吹乱。
这是石潭港程家的别苑。程家是石潭港饮誉武林的百年世家,以独门破浪刀法名闻天下,雄踞两江三港,曾是沿海一代名声最响的宗派,如今虽说宗派式微,但余威犹在,在两江三港绿林豪杰心中仍是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如今程家的掌门人,是现年五十八岁的程观岩,道上的朋友在他面前都要客气叫一声“程老爷子”。
“爷爷,起风了。”正厅的花牖里探出张娇俏的容颜,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看了看天,将窗掩上。这少女身着黄衫,梳着荷髻,发间缠的黄缎长长垂在两颊边,缎上绣着缠枝梅,灵巧别致。
“起风了就回城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堂间坐着的老者正捧着茶慢饮,这位老者鬓已斑白,面容慈祥,可捧着茶的手却筋结骨硬,蓄满力量。
“我就是提醒你嘛。”少女上嗔了句,上前给堂下坐的年轻男人添茶,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一眼。
这人长得真好。
“让你见笑了,我这孙女被宠得没大没小。”老者朝堂下的人笑笑,又道,“每年一到这季节,我们这地方就多飓风,隔三差五刮一阵,刮得猛的时候连屋子都要掀翻,海水倒灌,良田被淹,大雨倾城,真真是天灾祸患。”
“天灾祸患不可避,唯尽人力罢了。程老爷子每年都以一宗之力助石潭附近百姓避难躲灾,救困扶危,心怀苍生,实乃武林与百姓之福。”堂下的人抱拳笑道。
“年轻人,你别拍马屁了,沿海三地的情况,谁看不明白。以一己之力匡扶正道,终有力竭之时。如今沿海陆上势力式微,各大宗派如一盘散沙,海盗滋扰不断,百姓苦不堪言,老夫不过尽最后绵力罢了。”程老爷子不无感慨道。
连程观海也这样说,足见此地情况不容乐观。
“既是一盘散沙,那便聚沙成塔,有何不可?”堂下之人云淡风轻道。
“你说得倒轻巧,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老赵说你心志远大,却将你引荐到我这里,到底所为何事?你要想闯出名堂,去中原腹地岂不更好?”程老爷看不明白这个人。
他很年轻,二十出头,谈吐不俗,对各地势力见解也深,是个人才,只是这样的人才为何会到石潭港来淌这浑水?程老爷子不明白。
“乱世出英豪,在下有心在此扬名立万,还请程老爷子成全。”他回道。
“你武功平平,凭何在乱世立足?我便有心成全,你又如何服众?”程老爷子反问他。
“我听闻近日沿海几个村子都遭金蟒岛海盗洗劫,死伤惨重,三港的英豪们集结船队欲前往讨伐,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你想同去?”
“程老爷子,您的寿辰是在两个月后吧?到时,我将金蟒岛四煞的人头献做寿礼,以此服众,如何?”堂下的人站起,含笑抱拳。
“此话当真?凭你?”程老爷子霍然站起。他不相信这事能成,金蟒岛不好攻,岛上四个当家金爵、雷尚鹏、葛流风与马昆都是难对付的人,就算三港英豪结船而出,也不过为了安慰众心,胜算很低,这年轻人口出诳语,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凭我!”他道。
“好,老夫等你这份大礼。”程老爷子拍案长笑,笑他狂妄,笑自己竟然真信了。
他笑而告辞,程老爷子忽又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老爷子唤在下小魏便是,待他日得胜归来,在下自会表明身份。”
语毕,他踏门而出。
程老爷子蹙了眉,姓魏,武功平平,布衣青衫…符合这些特征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他猛地坐回椅上,心中惊涛遍起,可那个人在中原腹地呆得好好的,怎会踏足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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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海上,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滚来,船颠得厉害,在海面上像片浮叶。许多白色海鸟落在玄鹰号的船舷与甲板上,赶也赶不走。乱丝卷云散布天际,飘得很高。海里的鱼类从深处上浮,霍锦骁坐在船舷边上,探头望去,可见水面上惊慌乱窜的鱼群。
四周沉闷得很,她已能感受到空气里浮动的那丝压抑与烦躁,异于往常。
舵手、梢工、碇手等人已全部集中到甲板上,其余水手则三三两两散在甲板四周,都沉默地盯着站在船头面色凝重的祁望与高敏。
祁望放下手里的观远镜,眼神深如海。
“涌浪越来越大了。”他看回高敏。
船已接近平南,四周荒芜小岛越来越多,观远镜里可以看到远方荒岛的岸边出现的特殊海浪,这种浪浪顶为圆,浪头间距比较大,与普通的尖顶短距浪不同。
“祁爷,飓风将至。”高敏沉道。
飓风是沿海地带及海上最为恐怖的天灾,风魔肆虐而过,可摧屋折树,掀船飞石,若再引发海啸,海水倒灌便会在顷刻间将良田千顷毁去,陆上尚且如此,要是行船中遇上,那就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还有多久能到平南?”祁望问道。
“若加快速度,约半日可到,可赶在飓风来临前抵港。”
“离得这么近,平南岛怕也避不过去。也罢,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再作打算。”祁望很快作出决断,转身下命。
“飓风将至,船上所有人待命,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大良,向其他船发旗语,通知飓风情况。”
一语掷地,重逾千斤。
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