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六月。
暮色渐渐笼罩四野,残血一般的夕阳即将坠落在南京城的尽头,落日的余晖将原本青褐色的城墙染成一片赤红。
燕王朱棣的大军横渡长江,一路直逼南京城下。金川、神策、定淮等城门外早已齐齐列阵了十几万身披铁甲的将士,这是靖难之役的最后一战,朱棣和朱允炆二人的恩怨将在此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眼下,朱允炆闭门不出,犹如困兽无处可逃。
但朱棣很清楚,此番想要破城容易,杀人逼宫就难了。众目睽睽之下,若他亲自下令攻城诛杀朱允炆,难免要背上弑君杀亲的罪名,这不是他想要的;若是不杀,朱允炆不肯让位,他的拥趸众多,这场面自己也很难处理。
朱棣面色严峻,问一旁的道衍:“军师,此番该如何处置?”
道衍俯首道:“燕王莫急,属下自有安排,一个时辰后,请燕王看城内火光行事。”
皇城内,七名黑衣人趁着夜色行动如风,一路疾行直奔奉天大殿而去,皇宫内数千名禁军侍卫竟然不能觉察分毫。
而奉天殿内,朱允炆早已焦头烂额。是退是进?是拼死抵抗,或是甘心禅让,还是逃之夭夭?他一向优柔寡断,到了此刻更是难以决断。朱允炆的身边还剩下二十余人,皆是他亲信,这其中又有六名是最特别的,分别是教授杨应能,监察御使叶希贤、金吾卫指挥使岳松、驸马都尉梅殷、翰林院编修程济,以及少监王钺。
这六个人虽然年龄职务各有高低,但在危难关头,却只有一个共同的称谓,那就是建文帝最后的死侍——天章六侍。
天章六侍是一个极为秘密的组织,一生隐藏死侍的身份只为了暗中保护好朱允炆。这六侍各有所长,杨应能主计谋设局,叶希贤善易容伪装,岳松武艺高强,梅殷懂机甲之术,程济观星占卜,王钺则擅长秘术,六人都是不世出的偏门奇才。然而偏门之才不可治世,只能乱世之中取巧保命,所以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显露。
此刻,六人集结,显然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了。
是杀出一条血路,还是百丈之外取下朱棣的首级,皆由朱允炆一句话来定夺,奈何朱允炆始终念及叔侄情分,下不了狠心。还是一直跟随朱允炆的杨应能最了解他,此时就算杀了朱棣又有何用,朱棣的三个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皆不是善辈,今时今日这一仗已是输得彻彻底底了。
他低声劝道:“皇上,大势已去,不如早点离去吧。”
叶希贤也道:“皇上,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留得性命,日后必可卷土重来!”
其他人也跪地高喝:“我等誓死追随皇上,宁死不降!”
在众人声声劝阻下,朱允炆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皇宫,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冷笑:“皇上做事如此优柔寡断,自己性命尚且不能决断,又如何能决断天下人的性命?不如趁早让位的好!”
七个黑色身影显露在大殿门口,他们的身后是一条尸骨铺就的血路,数百名禁军早已丧生在他们的刀剑下。七个人,居中的人戴着高高的帽子,两侧六人分别持刀、剑、斧、矛、短刃和长弓。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戴高帽的黑衣人凌空踏步而入,好似地狱中走来的黑无常,高声道:“我等自然是来送皇上最后一程!”
各侍卫眯眼细看才发现,这黑衣人的脚下有一条极细的黑色丝线,丝线在外面绵连不绝,似乎已将整个奉天殿都紧紧包裹起来。若是在半空中俯瞰,会发现这丝线已经围着大殿结成了一个阴阳法阵,很显然这些人是有备而来,要让大殿里的人全都葬身于此!
朱棣顾及声誉不敢明着杀朱允炆,但暗中刺杀却是最好。两军对垒,朱允炆慌乱之中丧身皇宫,这是意外,更是天意,可就怪不得他朱棣了。
七名黑衣人都是道衍遴选出的一等一高手,日后他们在朝廷之内皆是身居各处要职,只是此刻都是不知姓名的杀手!杀人不眨眼的超一流杀手!
朱允炆的六侍里也有岳松、梅殷这样的高手,只可惜梅殷早已受伤,唯有岳松一人奋力抗击。岳松师出名门,练的是分金掌,双掌锐利如刀,可分金断玉,几乎任何兵器与之相碰都会折断在他双掌之下。
杀手围将过来,岳松拨动双掌,一步一杀,所及之处不论是长刀短刃均被其一一击断。持弓的杀手突然引弓,一支凤羽箭带着刺耳的清啸声如流星般飞来,岳松正想要劈断这利箭,却不想利箭当空炸裂,直接化作了九支分箭从不同的角度飞梭而来,这一招正是这人的绝技,凤动九霄!
这一变招又快又疾,九支箭的方向、速度、威力都不一样,就算是超一流的高手都难免要被乱箭穿心,但不想这岳松当真了得,他飞舞双掌,整个人突然如陀螺般高速旋转起来,九支凤羽箭的箭头不偏不倚均被一一斩落。
梅殷正要赞叹岳松神技无双,另一名黑衣剑客就飞身而出,这人用的是七把又长又软的细剑,名曰“七决剑”!七柄细剑首尾经过雷火淬炼,互有吸引力,一剑挥出,长剑首尾相连,如长鞭蜿蜒,又像流星飞梭,所到之处,皆是血肉飞舞,无往不利!
岳松一见此剑,不禁神色大变,因为他的分金掌是以刚克刚之力,而这七决剑软韧如鞭,正是他的克星,分金掌频频使出,数次点住长剑却始终劈不断,反而是软剑借力打力,刺得岳松浑身伤痕累累。他深知自己不能退敌,唯有大叫道:“快掩护皇上离开!”
其他人带着朱允炆正欲逃走,突然为首的尖帽黑衣人像巨鹰一样掠来,阴沉沉道:“皇上想往何处去?”
众人惊恐道:“大胆逆贼!想做什么?!”
尖帽黑衣人道:“自然是请皇上长眠于此!”他袖子一扬,突然一阵黑色的粉末从袖口中狂喷而出,这粉末如烟似雾,金灿灿的雕龙楠柱触之即暗,显然粉末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他再一伸手,黑粉如同黑龙一样冲破大殿狂卷而起,所有人都吓得往后躲避三尺,黑衣人大喝了一声:“燃!”
星星点点的火光从黑烟之中冒了出来,而后整个烟柱迅速转为火柱,大殿轰隆一声燃烧起来,火焰像火龙一样直奔天际!壮观又恐怖!
黑衣人哈哈笑道:“皇上见自己大势已去,选择自焚而亡,这便是我替皇上安排的历史结局,不知诸位觉得意下如何?”
这黑衣人不但要杀朱允炆,还要篡改历史,杀人诛心,胆大如斯!他原以为朱允炆一众会恼羞成怒,但不想一旁的谋师杨应能冷笑道:“我等早已料到燕王会下此狠手,火攻确实是最好最歹毒的办法,不过皇上乃是真龙岂会惧火,你这大火可是助了我等一臂之力。”
黑衣人眉峰微微一抖,已觉察出些许不安的气息。
果然,前方的程济突然双袖一舞,只见双掌之间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八卦,八卦旋转,四处隐隐有砖石机括转动的声音,而后只见所有的砖石、楠柱、铜灯、案桌开始扭曲变形。
黑衣人大惊,正欲带领杀手上前擒人,突然少监王钺猛地喝了一声:“护好皇上!”
这人连连纳气,浑身迅速鼓胀,宽大的衣襟都尽数撕碎,肚皮更是胀得透如薄纸,微微发亮。
这是王钺修行的秘法,引气术。
引气入体,注入每一寸血管和肌肉缝隙,让自己的身子膨胀到极致,原本这一秘术可让自己的肌体变得坚硬而毫无痛觉,只是这样催化之下,显然是要自戕卫道了。
“小心,快后退!”
嘭!
一声巨响震彻奉天殿,这威力化作一道强烈的波震,直接将七名黑衣人逼退了两丈有余。
而后程济借着这道波震一转长袖,朱允炆、杨应能、叶希贤、岳松等二十余人全都消失不见了!整个奉天大殿连带火焰仿佛迅速被他收入袖子之中,四周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一幅画被他轻轻地卷走了。
程济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静坐在废墟之上,低眉垂目,面如死灰。
……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朱允炆等人消失不见!原本光彩华丽的大殿只剩下夜幕下空荡荡的广场。难不成,这眼前不起眼的小小编修真的有什么惊天异能,竟可以混天移地?!那朱允炆等人是逃遁到哪里去了?
尖帽的黑衣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通天的本领,他自己本就精通阴阳秘术,自问不论是相术、谶术、咒术、蛊术、符术、遁术、魇术、炼丹术、堪舆术、万毕术、鲁班术他都略知一二,这样逆天的术法确实超乎了他的想象。杨应能的诡计、叶希贤的伪装、梅殷的机甲术、程济的道术以及王钺的故意自戕,这一切都训练有素,着实太可疑了,但黑衣人一时间也看不出破绽在哪里,唯有一把揪住程济冷喝道:“他们去哪里了?!”
程济望了一眼黑衣人,嘿嘿笑道:“程济早已随皇上而去,我虽是我,但早已非我,但我知道你是谁,就算你蒙面裹衣,刻意隐藏,我也认得出你的双眼。饿虎之眼,唯独庵老鬼莫属,你不是自诩佛道皆通、万法皆会吗,那不如你来揭开我这个迷局吧!”
说罢,他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好似活死人一样。
在余下的时光里,程济被人传言当道士去了,其实他被秘密囚禁了起来,无论遭受什么样惨无人道的刑罚,他始终一言不发。而他的对手道衍,不论怎么穷尽精力,也没有解开这个旷古烁今的迷局。建文帝如何逃遁,去了哪里,也成了永远解不开的历史谜团。
尖帽黑衣人脱下了布罩,露出了一双令人胆寒的饿虎之眼,正是朱棣的军师道衍。他自诩修行百家秘术,设局破局的能力可与刘伯温相提并论,如今这小小的程济死到临头了还向他发出挑战,岂不是螳臂当车?道衍愤意难平,还欲在广场附近看个究竟,但此时火焰越烧越旺,整个皇城都被熊熊烈焰所包围,常人如何还能长待下去。仓促查看无果,无奈只好下令出城。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方熄灭,朱棣急忙带着道衍进宫搜寻,尤其是朱允炆凭空消失的奉天殿附近,更是仔仔细细地看了个究竟,可这一带除了残留的地基外,什么都没有。朱棣不信邪,叫人掘地三尺,也始终不见任何密道。朱允炆就活生生地在所有高手面前隐遁得无影无踪。
朱棣一时没了主意,他问道衍:“这该如何处理?”
道衍面色阴沉,这个迷局确实令人费解,不过随后他突然笑了起来,他并未正面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捻了捻地下的尘土,画了一个简易的五行图,而后徐徐道:“燕王可曾发现,从太祖驾崩至今,天地失常无度,阴阳五行混淆,灾祸也变得无穷无尽。我记得便有,洪武三十二年春,京师地震,江北蝗灾,死伤逾千,损失惨重;洪武三十三年四月,朱允炆赐李景隆玺书及斧钺,渡江时遇水蛟作乱,舟破尽沉诸江;六月,水淹金华城市,死者又千余人;入秋,承天门无故起火,焚为灰烬。去年以来,常州、溧阳、京师已发生数次地震,锦衣卫、武库接连起火,更有虫灾、水患、狐狼、龙蛇之变接连不断,到了今日,便是连皇城都付之一炬,皇太孙也殒命于大火之中……此不正是五行灾祸横生所致吗?”
朱棣道:“军师的意思是?”
道衍道:“不若顺水推舟!自古凡师出必有名,清君侧、靖国难乃是平乱之举,如今皇太孙毙命,岂不要再立名目,以昭告天下?”他望着眼前化为灰烬的皇宫道:“太祖驾崩以来,皇位接连数年未定,天下五行自然难定,灾祸连连就不足为奇。我观《汉书》中有五行成灾一说,明史自然也该有,现如今这天下大势已定,不如择日昭告天下,皇孙朱允炆遭受五行灾祸,自焚于皇宫中,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王英武盖世,众望所归,登基之后理应心怀天下,安抚五行之灾!此社稷之福也!”
朱棣恍然大悟,道衍的意思是让他不承认朱允炆的皇帝身份,而后将他的死因归结于治国无能,天下五行灾祸丛生,最终导致自己命丧火海。而他朱棣心忧天下,乃是无奈之下上台主政,并专心治理这天下的五行灾祸,还天下一片清朗。
朱棣听取了道衍的建议,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一方面暗中派人搜寻朱允炆的下落,大肆缉拿建文余党,同时安排记史官员删除建文年间的相关记录,不承认朱允炆的帝位;另一方面,扩编原本只是负责城门巡逻、火灾扑救的金吾卫,重新打造一支能够对抗五行天灾的特殊军队,抵御连绵不断的五行灾祸,真正担起保卫南京城的重责。
攘内安外之法是道衍给朱棣的开国之策,不过对道衍而言,权力从来不是他追求的目标所在,如何解开建文帝凭空逃遁这个谜团似乎才是心病所在,他需要在有生之年,尽快找到能破解谜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