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救命之恩
再一次与他相见,竟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下。
宁娘与他对视的时候,一眼就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点什么。当她认出他的时候,他应该也认出了自己。宁娘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竟有些灰白,刚才胸口被石头硌到的地方又隐隐作痛起来。
宁娘也曾想对他的身份有过很多种设想。设想他是前朝余孽,躲在前朝王爷的私宅里密谋起事。或是什么江湖剑客,受雇于人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宁娘甚至想过他是个职业偷盗者,来这座旧宅搜罗点遗留下的金银玉器什么的。
她想过很多根本不可能说得通的假设,但唯一没有想过的是,他居然是诚亲王的三公子,楚怀冬的哥哥。
秋霁和她说王妃有两个嫡子的时候,她听到不过随意笑笑。郡主提到她那个冷面严肃下手颇重的三哥时,她也不过就当耳旁风。她甚至对这个三公子从没有过任何想像,他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就是模糊的一团雾气,她连拨都没打算拨开过。
现在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和她一起救了某个女人。这个女人大约是他的心爱之人,他过来给她披衣裳的时候,动作轻柔,甚至透着几分紧张。此刻再看他的表情,虽然他眼中看的是自己,但宁娘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眼角的余光正落在周郁芳身上。他眼里那隐隐透出的关心,应该也是为她流露的吧。
这么说起来,她居然救了他的女人!
空气里满是河水的草腥味儿,宁娘闻着闻着突然喉咙发起痒来。她捂着嘴向旁边撇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咳嗽来得恰到好处,无形中就将她与那人之间的尴尬给化解掉了。宁娘看到莹娘正朝自己走来,似乎正打算关心她几句。但莹娘还未碰到自己,另一个身影已经迅速逼了过来。
楚怀冬一面解自己的外衣,一面半开玩笑数落她:“看看,逞英雄的结果就是冻着了自己。”
宁娘看出了他的用意,赶紧摆手拒绝:“不用了,我不冷。”他这是干什么,和他哥哥比着赛着向女人献殷勤吗?
可楚怀冬哪里是会听她的人。他二话不说就将外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还用力在脖颈处掖了掖,随意地说道:“衣服都脏成这样了,你要怎么出去见人。”言语里似乎颇有点责怪的意味。
宁娘的两只手拢在了他的外套里,在自己胸口胡乱摸了摸,马上就感觉到了一阵滑腻。想来这衣服上沾了不少青苔,怪不得又冰又腻的。
宁娘没法子,只得向楚怀冬道谢。对方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声音和往常一样透着少见的清亮:“今日之事当真是险。亏得我和三哥在林中的竹屋里研习棋谱。若不然这里常年无人,你们三人只怕都有性命之忧。”
仔细想想确是这么个理儿,刚才他们只消晚来片刻,宁娘说不得就要跟莹娘一道儿掉入水中了。此刻虽然天气和暖,但三只旱鸭子在水里终归不是个事儿,冻不死也要淹死了。
宁娘想到这里,伸手拉过莹娘来,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再次向楚怀冬道谢。对方却很谦虚,指了指一旁的男子道:“不必谢我,是我三哥耳朵灵,听到了你的呼救,这才拉着我赶来救人。只是世事竟这般巧,救的竟是周姑娘。”
他说到这里,冲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抬眼去看自己的哥哥。三公子依旧一脸严肃,俊美无双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头似乎还微微皱起,显然是被这件事情给气到了。
宁娘先前就听秋霁提过,说这楚家三公子是京城少见的俊美男子。多少公侯之家的小姐为了一睹他的英容都想尽了法子。若能得他一眼青睐,少不得梦里都要笑出来。
秋霁当时说的时候宁娘正对着一张绣花样子发愁,听得也不大入耳。如今仔细想想,她似乎还说了这么一段:“听说吴大将军家的三小姐原先还想和三公子结亲的,后来不知何故亲事却取消了。只怕那三小姐如今定是日日哭泣成泪人儿了。”
原先听这话宁娘只觉好笑,如今见了真人后宁娘心中便明了了。这么一位清隽的相公到手了又飞了,搁谁心里都得难受些日子。
只是此刻她也顾不得去想那吴三娘的心情,楚怀冬既说是他哥哥的功劳,她少不得也得谢人家一番。只是她此刻披着人家弟弟的外衣,行起礼来便颇有些怪异,说话的声音竟也像那周郁芳一样,莫名地小了下去:“小女子及舍妹谢过三公子救命之恩。”
那三公子客气地点点头,说了些“言重”之类的话。他说话的声音比起弟弟来要沉稳许多,嗓音是经过变声期后男人般的低沉而富有磁性,与楚怀冬还带些少年般的稚气有很大不同。
只是这两兄弟长得倒有六七成相似,怪道宁娘头一回见楚怀冬时只觉得他脸熟,如今一想便全明白了。
他们几人一齐站在湖边,这组合实在有些怪异。尤其是宁娘,简直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没来由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楚怀冬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他看了看宁娘,又看了看自己那略显怪异的大哥,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两人从前是否…相识?”
没什么理由,这只是他下意识的一个感觉。他跟哥哥一向关系亲密,从前他见到陌生女子的时候,从未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方才宁娘咳嗽的时候,他竟有了些许关心的意味。要知道他从小到大只见过哥哥对周郁芳一个女子流露出那样的表情。如今这感觉真是说不上的怪异。
宁娘一听这话,吓得连连摆手:“不不,我与三公子从未见过。”
楚怀冬一脸狐疑,正要再追问下去,却见旁边的周郁芳已是冻得浑身发抖,便赶忙告罪道:“光顾着说话了,倒忘了周姑娘衣衫尽湿。如今只能烦请陆家两位小姐带她去换身衣衫了。”他说着又看了宁娘一眼,补充了一句,“你也得换一身才行。”
宁娘自然忙不迭地应了,过去扶着周郁芳,又唤莹娘跟上自己,几个人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见竹林里两个姑娘携手一道儿跑了过来。宁娘仔细一看,见为首的竟是方才那推人的红衫女子,跟在她身边的,显然便是那个跟班的黄衫女子。
这两人不是见了自己就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是演的哪一出?宁娘看一眼旁边的周郁芳,只见她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整个人脸色变得愈加灰败了。
那红衫女子一脸焦急的模样,冲过来直接将宁娘往旁边一推,整个人完全粘在了周郁芳身上,一开始便露出夸张的关切之情:“妹妹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叫姐姐我好找。听人说你到竹林这边来了,我便寻过来了。你这是怎么了,怎弄得这般狼狈?”
宁娘没想到她力气极大,被她推得连连后退。楚怀冬两人便跟在她们后头,见此情形他便上前几步,刚伸手想扶宁娘,莹娘便出手扶住了姐姐,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楚怀冬立马醒悟过来,伸出去的手硬生生收了回来。宁娘再怎么天真豪爽也是个姑娘家,自己这一伸手若碰到了她,少不得便要败坏好的名声了。
若只有这三个姑娘倒也罢了。周郁芳是出了名的性子和软,绝计不会出去胡说,更何况宁娘也算是救了她一场。那小姑娘是宁娘的妹妹,自然不会与姐姐为敌,败坏自家名声。至于宁娘除非她自己脑子坏了,否则谁会将这种事情说将出去?
如今多了新来的两个姑娘,又是平素便嚣张跋扈令人看不上眼的,楚怀冬便不得不避嫌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怀念在沈家借住的那一晚。那晚月色正好,湖边冷风虽盛,但却敌不过宁娘如星般灿烂的笑容。当时湖边只他们二人,说说笑笑真令人心情舒畅,如今隔了这么多双眼睛,他想帮她个忙都做不到了。
从今往后若想毫无顾忌地与她相谈,怕只有一个法子了。
楚怀冬还在那里对宁娘绮思连连,那一边那红衫女子已是逮着机会向三公子道谢了:“原来舍妹不小心掉入河中,多亏三公子出手相救。君芳代家人多谢三公子救命之恩。”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公子,像是要从他脸上挖下块肉来似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般盯着个男子看,实在不像话。宁娘即便是从现代过来的,也觉得那眼神未免太热情了一些。只怕再这么看下去,三公子的皮肉都要让她给看化了。
那周郁芳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缩在一旁,明明是姐姐把她推下去的,却连半个字也不敢说她,甚至不敢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宁娘既可怜她又有些愤愤不平,想起刚才那周君芳逃跑的模样,心里不由气极,到嘴的话脱口便说了出来:“周姑娘好大的忘性,方才你将妹妹推下水的时候,倒也不见你这般焦急。”
☆、第45章戳穿
宁娘戳穿周君芳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眼中恶毒的神色。
其实她颇有些佩服这姑娘,演技如此纯熟,胆子又这般大,明明已跑了,居然又折返回来。宁娘绝对不相信她是良心发现跑回来救自己的妹妹的。以她对妹妹的轻程度视来看,即便周郁芳就这么被淹死了,她也绝对不会在乎的。
这一年多来,宁娘多少也知道了大户人家的规矩。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死一个女儿固然令人伤怀,但若是因此要牵连另一个女儿的话,大部分人家绝对会选择将此事掩盖起来。更何况周君芳的身份地位远高于周郁芳,为一个庶女把嫡女给送进牢房,无论是哪家家长都不会这般愚蠢。
更何况一旦传出这家的女儿杀了亲妹,只怕这户人家自此也就霉运当头了。再不会有人与他们家结亲,连五服以内的叔侄辈都要受到牵连。
宁娘有理由相信,周君芳此番回来绝计不是来救人的。她被自己瞧见了,按理该离得远远的。目前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去而复返,无非是为了诚亲王三公子罢了。想要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把戏给对方看。
她当时或许并未走远,与同伴一道在竹林里窥视。见到三公子出来后便跑出来献殷勤。至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跳出来,或许是没想好要不要赌一把。毕竟自己曾见过她,要是将她咬出来可大为不妙。但显然三公子的魅力大过了一切,眼看机会便要溜走,她终究还是没沉住气。
宁娘这话一出口,心里不免也有些忐忑。这周家姐妹自己的事情,她在里面瞎搅和多少有些不合适。更何况那个周郁芳还是个懦弱胆小的,连指认自己姐姐害她的勇气都没有,倒叫她平白做了一回恶人。
她跟周君芳的仇,这下算是彻底结下了。
要说这周君芳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她初听宁娘指责她,脸上还带了几分震惊。但转眼间已是泪水涟涟,眼泪说来便来,整个人完全没了原先的嚣张样儿,变得楚楚可怜起来。
她先是扫了宁娘一眼,随即又咬着双唇,冲那三公子哭诉道:“公子明查。这不知是谁家的小姐,竟这般诬陷我毒害亲妹,传出去叫我如何做人。”
她一面说一面抹泪,漂亮的脸孔哭得梨花带雨,倒生出几分柔弱感来。宁娘见状不由好笑,脸上便露出几分嘲讽的意味。
莹娘在旁边似乎也有些不悦,插嘴道:“确是你将她推下去的,我也看到了。”
一听这话,那周君芳哭得便更凶了,简直要将一整块帕子都给染湿了。她那同伙儿也在一旁跟着做戏,一面轻声安慰她,一面冲宁娘两人皱眉道:“两位姑娘何必如此,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将这脏水往我们身上泼。”
周君芳便假腥腥地拉着她,似是不让她说,自己却还说个不停:“算了云和,想来是我的错。也不知我何时得罪了陆家两位小姐,才让她们不惜联手来诬陷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宁娘一听便乐了,暗道这周君芳到底还是个无脑的,若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不会演这么一出戏让她揪住小辫子。
既是对方主动送上把柄来,宁娘自然不会放过,当下便“咦”了一声:“看来周姑娘的忘性真是有点大。你方才还说不知我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一眨眼便又知道我姓陆了。还知道我们两人是姐妹。这才多大点儿的功夫,你这说法便换了一回了。”
周君芳原本柔弱的脸上立马灰白一片,再次被人戳穿的打击惊得她哑口无言。她暗恨自己多嘴,本想给宁娘她们泼盆脏水,没成想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两个丫头是太常寺卿陆大人家的小姐,她刚才便已知道了。原本想装不认识的,没成想到最后还是说漏了嘴。真是多说多错,不说才不错。
宁娘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索性咬住不放一说到底了:“我们姐妹两个与周姑娘无冤无仇,如何要冤枉于你。实是路见不平多说两句罢了。算了算了,周姑娘也别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还是赶紧与你的姐妹回去换衣裳吧。你妹妹弄得一身湿,若再这么冻下去可要得病。便是周大姑娘自己也要换件衣裳才是,河边湿滑,沾了这些个青苔可不好看,我看你这鞋上也沾了不少,不如回去一并换了吧。”
她说话声音不大,语调轻快柔和,像是在与人聊天。但一字一句从嘴里蹦出去却又清脆悦耳,就跟洒珠子似的,流畅而又清晰。她说到最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周君芳的裙摆,只见上面确实沾了一大圈的青苔和污泥,连她的同伴裙摆边也是一个样儿。
这两人既说自己是从竹林那边过来的,为何裙边会沾有青苔?这一路过来除了这边别处可没有这样东西。她这衣裙便是证据,生生将她刚才撒的谎全都打回到了她脸上。
闹到这步田地,周君芳再也坚持不住了。她嗫嚅着嘴瞪了宁娘一眼,转身竟跑掉了。她那叫云和的同伴也面露尴尬之色,立马追着她而去。两人直接将周郁芳扔在原地,再无人去管她。
宁娘不由暗暗叹口气,转身去扶周郁芳。对方虽冷得发抖,还是不忘对她千恩万谢。宁娘只客气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只是往后你也该留心些,不该由着她欺负你才是。”
“郁芳身份卑微,不敢对姐姐造次。”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某人。宁娘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三公子脸上露出些许阴郁的神色,想是对周郁芳的遭遇十分不悦。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周郁芳一眼,转头又来看宁娘。
宁娘不愿与他有目光的接触,赶紧将头转了回来,心里想着这回周君芳怕是要有麻烦了,得罪了诚亲王三公子,回头可有她好果子吃。
她正这般想着,后头三公子已是追了上来,主动提议道:“在下即刻命人在后院给几位姑娘准备几间屋子,再让人送些干净衣裳来。周姑娘便麻烦陆姑娘照顾了。”
“这是自然。”宁娘匆匆扔下一句,便和莹娘一道扶着周郁芳走了。她们走出竹林后便有小丫鬟过来带路,听从三公子的指示将她们带去了点金池附近的一间偏院。三个人进屋歇了片刻,不多时便来了十多个丫鬟婆子,有送衣裳的,有抬热水的,还有端胭脂水粉来的,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
宁娘也不推辞,当下三人便分开,各自由丫鬟们侍候着沐浴更衣,又重新略施薄粉,回到了点金池的宴客厅里。
那周郁芳与她们不坐一桌,出偏院后没多久便被小丫鬟领走了。宁娘进正厅时特意探头看了看,发现那周君芳并未回席上,也不知跑哪里去换衣裳了。她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兀自坐下来喝茶。
大房的两位姑娘并琳娘已回来了,孙王两家的小姐也正凑在一块儿说笑。见宁娘和莹娘回来,她们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却并不多方。倒是婷娘性子豪爽,直接便问道:“你们两人去了何处,搞了这么久才回来。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你们两个出去转了一圈儿,都换了身打扮回来。”
她这么一说,倒吸引了另四位姑娘的注意力,她们同时住了嘴,都带着好奇地目光望着宁娘和莹娘两人。
宁娘方才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也同莹娘通了气,此刻见人问起,自然便说了出来:“还是都怪我,难得出来一趟性子竟有些野了。带着莹妹妹去了后面的竹林里玩,谁知一个不留神两人摔了一跤,衣服摔了一身泥。没法子,只得寻了小丫鬟帮忙。她们一听咱们是陆家的人,倒也客气,领了咱们去换了衣裳。只是这衣裳也不知是何人的。”
其他人还未说话,那王家略长一些的小姐却接嘴道:“这像是郡主喜欢的料子和样式,不过这两件我都不曾见过,看着像是新衣裳。”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便也附和起来,说郡主偏爱窄袖的上衣,褶少一些的襦裙。颜色爱挑大气活泼的,倒不怎么喜欢柔和娇媚的。
宁娘听她们这么说着,再对比一下郡主的真实性格,心里便明白了。她果真不是那种小女儿娇滴滴的情态,完全是个有些男孩子气的少女。她不喜欢繁复的东西,或许更钟爱男装,太过女性化的颜色在她看来也是不讨喜的。
听说她是王爷唯一的女儿,想来自小在哥哥堆里长大,将她的性子也磨得同男孩儿一般了。
宁娘看看身上的衣裙,明白三公子是拿了郡主的衣裳来给她们了。或许她们是沾了周郁芳的光,为心爱之人向妹妹讨一身衣裙不算什么,她跟莹娘不过是顺带便儿罢了。
宁娘心中有些乱乱的,一想到三公子就是曾经救自己的那个人,她便觉得世事真是难料。这简直与中奖无异了。算起来她跟王妃所生的几个孩子皆很有缘,从郡主到四公子,再到如今的三公子,竟都有过几面之缘。
若是换做他人,只怕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但宁娘却对此深感不安。她并不想与这金碧辉煌的王府扯上太多的关系。若被二老爷知道这几层关系,少不得要加以利用。
可这世界便是如此,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当日宴席散后,宁娘本准备跟二太太一道儿回陆府,却在上轿之前让一个小丫鬟给拦住了。
宁娘认得那丫鬟,是白日里跟在王妃身边的妙今。只见她笑微微冲二太太福了一福,柔声道:“陆家太太容禀。我家王妃想留府上四姑娘在家里住一夜。”
☆、第46章筹谋
月上柳梢头时,忙碌了一日的王府终于归于平静。
周郁芳落水一事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其他人全然不知晓。连王妃都有些一知半解,闹不懂里面的原由。但她向来不喜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包藏“野心”的庶女,总觉得她与自己的三子走得过于亲近。这样的姑娘,莫说嫁进王府来当将来的王妃,便是嫁给小三子当侧妃,她都觉得是委曲儿子了。
但周家的嫡女周君芳她也同样看不上。这姑娘平日里跋扈惯了,虽然在王妃面前装得一副贤淑样,但她日常的所做所为王妃也有所耳闻。这种无脑又尖刻的女人,王妃是断然不会让她进府的。
如果说周郁芳只是出身不高入不得王妃的眼的话,周君芳便是本质太坏令王妃消受不起了。这两个姑娘都不合适,一想到这里,她不免也有些情绪低落,拿着帕子坐在床沿边,竟也发起愣来。
诚亲王今日喝得多了些,这会儿人就有些犯困。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不如早些睡吧,想什么这般出神?”
王妃猛地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出来,看看手里绞好的帕子,便冲王爷笑了笑,替他轻轻擦拭额头。一面擦一面笑道:“还不是为了秋儿的婚事。展眼他已过二十岁,平常人家的子弟到他这个年纪早已成亲了,只怕连孩子都有了。他却一直这么拖着,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王爷拉过王妃的手来,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他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们母子两个性子都一样犟,谁也不肯先低头。”
王妃咬着唇不说话。说到底她的宝贝儿子迟迟不肯成亲,无非就是因为她一直阻挠他娶宰相家的庶孙女。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堂堂王府的嫡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人,如何能娶个庶女为妃。传出去诚亲王府还有何颜面可说?
王爷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于是便试探着问道:“不如你就顺了他的意吧。我看郁芳那孩子人品也不差。小的时候她也常来家里,还不是那个时候就跟秋儿有了感情。两小无猜的,要打散了也难哪。”
“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为了他们小时候的那点子情意,咱们便要眼睁睁地看着秋儿成个笑柄不成?咱们秋儿哪点不好,文治武功样样不落人后,小小年纪带兵打仗已是军功赫赫。不说别的,单说他的人品长相,满京城还能挑出第二个来不成?多少公侯家的小姐倾慕于他,那些夫人们整日里想着法子与我拉关系,都巴巴地想将女儿嫁进咱们家来。说句不该说的话,秋儿便是配公主也不委曲了人家,如今要我答应他娶个庶女,我是万万不会允的。他将来是要承爵入府主事的,难道你要让人笑话诚亲王王妃是个出身卑贱的丫鬟所生的吗?”
一听妻子这般的长篇大论,王爷便觉头痛不已。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一边是器重的儿子,偏向哪一方都不合适。可这两人的矛盾已积了好些年了,从儿子满十五岁起,两人便在婚姻大事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儿子楚怀秋坚持要娶周阁老家的庶孙女周郁芳为妻,王妃则是坚决不允,说什么也要为他挑一门门第相当的婚事。可她挑的那些个姑娘,儿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宁愿这么拖着也不松口。闹到现在二十来岁的人了,莫说娶正妻了,屋子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就连王妃送去的使唤丫头都让他借故给撵了出去,他住的那个跨院里整日里就几个小厮在打理,连个女人都见不着。
王爷有时候真有些担心,担心儿子就此便对女人失了兴趣,从此要清心寡欲一辈子了。与他出家当和尚相比,王爷倒觉得娶个庶女回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了。
但王妃对此意外地执着,大有宁愿让儿子一辈子不成亲,也不许那庶女进门的意思。王爷见她此刻情绪激动,只得从床上撑起身子,轻抚她的背加以安慰,同时不忘出主意道:“若你真担心将来王府娶个庶女当王妃,不如咱们便向皇上讨旨,请封冬儿为世子如何?反正秋儿有功名在身,即便不承爵,他将来的官职必定也小不了。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时,百废待兴,秋儿大有出头之日。只看他这几年打了几场仗便可知,他将来是个有大出息的。他对爵位本就不感兴趣,早些年我要为他请封世子他便推三阻四。他既不愿承爵咱们也不勉强他,不如叫冬儿接了这爵位。这孩子心思比秋儿活络,聪明才智也不在他哥哥之下,年纪又轻,加以时日必成大器。若他成了世子,你再为他挑一门可心的婚事,秋儿便随他去吧。”
王爷叨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本以为妻子多少会被自己说动一些。没成想王妃听了之后,郁结的眉心非但没有松开,反倒凑得更紧了。
她倒了不曾发作,只是长长哀叹了一声:“秋儿不晓事,你道冬儿便那般听话吗?孩子一日大过一日了,都有自个儿的想法了。这两个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了,怎么我看来看去都有那么点痴情种子的味道。”
“那还不是随了我了。我这么些年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再没半个女人能及你在我心中地位的分毫。”王爷一面说一面就凑过去嗅妻子脖颈处的香气,这本是一个充满暧昧风情的时刻,但王爷嗅了片刻后回过味儿来了,从妻子肩膀处抬起头来,略带疑惑道,“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莫非冬儿也看上哪家不成器的姑娘了?”
王妃苦笑一阵,将先前的种种事情都同丈夫讲了:“…虽说是清如这孩子不对,事先招惹了陆家的四姑娘,可这冬儿未免也太上心了。竟特意嘱咐清如向那陆四姑娘赔礼。单从这件事上便能嗅出点苗头来,他对这个陆宁娘必是存了点什么心思的。你往日里可见他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莫说别人,便是对清如也不过如此,妹妹若受了什么委曲,他劝慰几句便也罢了,何时这般用心过。所以我说,这事儿真是容不得咱们不小心哪。”
王爷头一回听说宁娘的事儿,心下倒也大奇:“他如何会与那陆宁娘相识?”
王妃便说了儿子跟萧夫人去沈府上的事宜:“…我问过冬儿身边的小厮,他说那一日在沈府冬儿不慎落水,似乎也与这宁娘有关。”
“冬儿落水?那会儿天气正凉,他落水之后可有何不适?这孩子嘴倒也严,竟没对我们提起过这事儿。”
“他哪里会说这些。他若说了,咱们必要追究那陆宁娘的责任。便是那个小厮,冬儿都嘱咐过他严守此事。若不是我用了点手段,只怕连那陆宁娘也打听不出来呢。”
王爷对此事颇有些吃惊。一个儿子是情种也罢了,怎么另一个也是这样。看看他们上头的两个庶出的哥哥,个个循规蹈矩听话懂事,家里给他们安排了什么差事他们便做什么,让他们娶哪家的小姐便娶哪个。何曾做过什么令他们烦心的事情。反倒是两个嫡出的个顶个不让人省心,一个的事儿还没处置完,另一个竟也开始给他们找麻烦了。
“那个陆宁娘…”王爷斟酌了片刻后才道,“太常寺卿陆正泽的四女,庶出还是嫡出?”
“倒是个嫡出的姑娘。只是这陆老爷官职未免…”
“正三品,位阶是低了些,但这人毕竟还年轻,将来且有重用的时候。他与沈佩宜似有亲眷关系,这次皇上登基他虽未出头保驾,总算也没倒向任何其他一方势力,倒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
一说到这个,王妃也来了兴头:“我可曾听说,那陆正泽的继室可与怡王有些关联。本还以为先帝在时便要拿陆家开刀,没成想竟是没动他。”
“先帝英明着呢,不似那等只知杀戮的昏君。这陆正泽从前虽与怡王有过接触,毕竟没成什么事儿。先帝在位时已处置了这么多人,若连陆正泽这般的都不放过,朝廷如何还有人可用?再说新帝登基,先帝总要为他留几个可赏可罚之人。这陆正泽便是处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若听话识趣儿,自然会赏,若还有那别的心思,也可提溜出来处置了,给其他人一个警醒。”
王妃也跟着丈夫一起拍皇家马屁:“先帝果真英明,事情想得如此深远。我看如今这架势,慬王怡王他们是不行了。山东一事搞得这般大,若不是秋儿领兵剿了他们的老巢,这事儿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连总督秦书瑜都搅了进去,那些人倒颇下了番功夫。只是这秦书瑜究竟图个什么,不惜与反贼同流合污,好好的累得全家丢了性命。”
“那些人必许了他重利。单看那些剿来的洋炮洋枪便知,这帮从积聚多年,只待此一役。若此事成了…”王爷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到王妃耳根边道,“那便是改朝换代的大事儿。他秦书瑜做到直隶总督已是顶了天了,再上一步千难万难。可若是换了新朝,这格局便难说了。搞不好他也能捞个爵位什么的。人心总是有洞的,无论怎么填都难填满。”
一说起去年山东闹匪患的事儿,王妃也是心有余悸。山东离京城已然不远,若当时那些前朝余孽真占了山东,借此向京城发难,鹿死谁手真是难料。别看他们如今过得锦绣繁华,若大晋换了个姓儿,他们只怕便要当那阶下囚万人奴,整日里供人驱使了。
想到此处,王妃不由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道:“不提这一道儿了,说起来我心便慌。还是说说冬儿的事情的。那陆正泽即便官再大也不顶事儿,这陆宁娘虽是个嫡女,身份却着实尴尬。王爷还不知吧,她是陆大人的原配沈氏所生。只是这沈氏却是个不好说的,我听闻她当年并非是病故,而是与陆大人和离归家的。咱们大晋开国几十年,何曾听过这样的事情。那陆宁娘再是个嫡女,也断然不能进咱们家的门啊。”
王爷也是头一回听说和离这样的事情。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王妃这是在嫌弃那陆宁娘的出身了。如此说来确实不妥,生母和离出府,到底不是光彩的事情,与他们家冬儿便不相配了。
他又想起另一事,不由问王妃道:“你既不喜那陆宁娘,为何今日还要令她在府中留宿,还要让她住进清如的院子里?”
“我便是要让清如仔细探听探听,那陆宁娘与冬儿究竟发展到了哪一处。咱们也好想法子应对才是。”
☆、第47章谦让
王妃和王爷忙着算计两个儿子的婚事儿,孰不知那两位也正在琢磨这个事儿。
掌灯时分,楚怀冬提溜了两瓶新得的陈酿,去了哥哥的醉云楼。楚怀秋刚洗完澡出来,头发还处于半干的状态,他随意拿发带系了一下,穿着宽松的袍子便出来见弟弟。
楚怀冬把酒往桌上一放,对着哥哥微微摇了摇头:“亏得只是我见着了,你这样子要是让白日里那帮淑女们见着了,可要害一批人大毁形象了。”
楚怀秋冷冷扫弟弟一眼,坐下自顾自斟起酒来。对这种打趣他早听习惯了,除了弟弟外,宫里的某人也总喜欢拿来开玩笑。作为一个男子,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若总被人拿来说嘴,莫名就令他觉得自己沾染了一身脂粉味儿。
被人无端冷落了一回,楚怀冬倒也不恼,不客气地从哥哥手里夺了酒壶,冲侍立在一旁的小厮道:“去,准备些酒菜搁院子里,我与你家少爷喝几蛊。”
小厮得了令一溜烟下去了,不多时就来回话说酒菜准备好了。楚家兄弟便一前一后跨出屋子,在院子一角的湖心亭里赏景对饮去了。
楚怀秋平日里就是个话少的,今日似乎更沉默一些。楚怀冬知道他的心事,也不急着逼他,先是陪他一道喝了几蛊酒,待那酒劲微微有些上头了,夜风吹得人身上心上都凉丝丝的,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今日的事情,只怕母亲已经知道了。你问清如拿衣裳,这事儿便瞒不下去了。”
“我本也没打算瞒着。”
楚怀冬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哥哥的神情,半晌才皱眉道:“你这打的什么主意?别道我看不出来。你今日救了周郁芳本是无心,你却要拿这件事情给母亲施压。这般做真值得?”
“我本就打算娶她为妻,是母亲一直压着不允。今日我既救了她,于她的清白而言还是周府的体面而言,我都该上门去提亲。”
“若照你这般说,难不成我也该去周家提亲?今日见过她湿身的可不止你一人!”
楚怀秋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弟弟。他虽是个长得俊美无双的人,但自小习武出身,成年后又领兵打仗,周身上下有一种难以掩盖的气势。朝阳郡主生平最怕的便是她这个三哥,无论在人前多么跳脱,只要她这三哥一来,她便立马没了声音,恨不得立时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曾同家人说过,感觉三哥严肃时看人的目光带有肃杀的气息,令人不由心颤。但楚怀冬并不怕哥哥的这种眼神,被人这般瞪视着却依旧悠闲地喝酒吃菜,嘴里还不停歇:“你不必这般看着我,我说得是实话。你与那周郁芳本不是一路人,何苦非要绑在一处儿。”
楚怀冬并不讨厌周郁芳,相反也觉得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相貌自然是好的,虽说偏柔弱一些,但五官精致耐看。性子也是极好的,从未听她高声说过话。但便是因着她这个性子,楚怀冬深知她不该进这个王府。
“你若真心钟情于她,便不该将她搅进咱们府里来。她那个性子与王府格格不入,你将来请封世子,她便要当世子妃。等你承了爵,她便要当王妃。哥,你真心觉得周姑娘能像母亲一样,将这么大个家完全操持好?”
人善不善良是一回事儿,能力足不足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周郁芳这样的姑娘,只能嫁个小门小户,夫妻举案齐眉过一辈子。操持个小家她或许能成,管理整个王府这样的大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楚怀秋认真地听着弟弟的话,未曾加以反驳,最后竟还同意地点点头:“郁芳确实不适宜当王妃。她是小家碧玉,该养在家里好生对待才是。管家这种事情,还是交由弟妹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