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世的宁娘对女人的这种变化比一般人来得更为熟悉,也没有那种因无知而产生的惊慌失措。身体上的变化也给她的心理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她开始慢慢考虑自己的将来。她到底要走怎样的路,要嫁什么样的人。是一个处处出色家世人品极为上品的人中龙凤,还是找一个普通但实在的男人过一辈子?
还有修哥的将来要怎么办。他们回来一年多了,二太太迟迟没提修哥写在她名下的事情。宁娘原本不想过早操心的,但看如今的情形,似乎也不能不加把力了。她又想起钱氏同她说过的那番话,她母亲留给她和修哥的十来间当铺,这是二太太欠她的东西,而她也有求于二太太。
或许可以想个法子,用这一点来与二太太达成某种协议。但要怎么做宁娘现在还没有头绪,老太太是不是可以帮她一把?或者去找二老爷?宁娘脑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想法,却乱乱的理不清个所以然来。
秋霁一面给她插簪子一面笑道:“小姐如今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那天诚亲王的四公子那般看着小姐不放呢。”
“怎又提这事儿?他不过是问我严觉寺遇上那人的底细罢了,哪里是在看我。那人他似乎认得,想来两人已然是谈过了。”
秋霁看看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不由又凑近了一些,装着给宁娘弄头发的样子,轻声细语道:“奴婢是个丫头,不懂这些个事情。只是那天四公子看姑娘的眼神确实有些不同。今番姑娘又要去亲王府参加郡主的生辰宴,说不定便会碰上四公子。到时候小姐不妨自己多看两眼,看奴婢到底说得对与不对。”
“他是男子,我是女客,我们两人如何能见得上。”
秋霁颇有些俏皮道:“有缘便能见上。那一日在沈舅老爷家中,小姐不也是有缘才与四公子碰上了吗?若不是沈表少爷在园子里闲晃,也不会遇上游园的四公子一行人。若小姐不曾在严觉寺撞上那位假的四公子,在人前露了点口风,那一夜真四公子也不会来寻小姐。这便是缘分了,小姐既与四公子有缘,能撞见第一回便能撞见第二回。世事本就难料嘛。”
宁娘被她这一番真假四公子给绕晕了头,细细琢磨一下却觉得秋霁说得有几分道理。万事皆为巧合而起,可若是这么多巧合都凑在一块儿,似乎便只能用缘分二字来形容了。
难道她与那个楚怀冬真有几分缘?若真是如此,她与另一个人是不是也极有缘,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一面?
☆、第38章入府
到了赴宴那一日,萍娘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的跌破了眼镜。
宁娘当时就站在她身旁,当大房的两位姑娘穿戴一新走进来时,她明显听到萍娘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二太太也是脸色一变,显然这一幕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本以为钱氏会给老姐妹张罗首饰,她那棺材本里多少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拿来给两姐妹装点门面。没成想这一回却是宁娘出手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宁娘一眼,见对方头上的珍珠翡翠簪子华美而低调,眼里不由露出复杂的表情。这个曾经令她头痛不已的继女,似乎真的变了很多。这一年多来她冷眼旁观,越来越觉得宁娘不好对付。曾经还存了几分糊弄她的心思,现在看来只怕是不能掉以轻心了。
其他几个姑娘都没什么反应,莹娘天生一张冷脸,连看都没看琴娘两姐妹一眼,只盯着自己脚边的一寸方地发呆。琳娘年纪太小,看不懂那簪子的妙处,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看看两位姐姐,又看看宁娘,半天吐出一句:“这三枝竟长得差不多。”
倒是钱氏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来。她早几日便问过两姐妹了,原本想从自己的私房里拿几样出来接济她们一下,没成想宁娘竟是雪中送炭,不声不响就替她把烦心事给解决了。钱氏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无论如何都要将宁娘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若能尽早帮她将兴恒当铺从媳妇手里拿回来,将来大房的两个姑娘出嫁便有指望了。
过了年琴娘便要满十六了,虽说三年父孝未满不宜说亲,但这事儿也得暗中留意起来了。嫁妆什么的自然是置办得越早越好,她如今没了父亲依靠,说亲本就艰难,若让人知道她还没什么嫁妆,只怕是无论如何也嫁不出去了。
宁娘感觉到了钱氏打量自己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坐站直了身子,眼睛依旧盯着琴娘两姐妹。三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二太太看时候不早了,便催促着姑娘们赶紧上马车。梅花胡同离诚亲王府不近,若是路上再耽搁一二,只怕赶到的时候便要迟了。她一早已命人备好了马车,现下姑娘们都到齐了,自然是依次上车,加紧往诚亲王府赶去。
二太太带了莹娘与琳娘萍娘上了一车,宁娘自然就与两位姐姐坐另一车。钱氏年岁大了,这种全是年轻姑娘的聚会便不大出席了,留在家中乐得快活。马车一路前行,几位姑娘皆是满心好奇。她们来了京城后就鲜少出门,今番借朝阳郡主的名头出了一趟门,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婷娘一路上便开始叽叽喳喳讲起这位郡主的轶事。
“听说郡主娘娘长得极漂亮,品性更是没得说,见过的人都夸她风姿卓绝,小小年纪已是一派端庄典雅的气质。”
“她自小长在王府,又是嫡女,自然是不一般的。寻常女子哪能及她分毫呢。”琴娘说这话的时候透了几分苦涩出来,像是想到了自己两姐妹不堪的身世。
宁娘便没有接嘴,只是静静听婷娘继续说:“我听说皇上有意与诚亲王府结亲,说不定这郡主娘娘将来要入宫为后呢。”
这种民间八卦宁娘向来听听就算,离得太远了总觉得不太真实。什么人当皇帝什么人当皇后,对她都没有影响,只是不知道这郡主究竟风采如何,一会儿见到了倒要仔细瞧瞧。
琴娘倒是压低了声音冲妹妹道:“这些话你千万别对外人讲。宁妹妹是自己人无妨,万一让外人听到了,拿去添油加醋使坏,咱们可会有麻烦。”
宁娘听出来了,这是在防着萍娘呢。也是,任何话到了她嘴里就没个好的,肯定会被歪曲着渲染地沸沸扬扬。她与大房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时时刻刻都留意着要寻她们的错处吧。
宁娘仔细想想,突然发现萍娘在这个家里真是一个相交的好姐妹都没有。对莹娘她是又嫉又恨,偏偏拿她没办法。对琳娘她是完全不看在眼里,欺负人家年纪小又不会说话。至于对大房的那两位,多半是因为钱氏的缘故。从前钱氏在家的时候待她还是不错的,几个姑娘家最偏疼她一些。现在有了大房的两姐妹,萍娘明显便失宠了。
怪道她整日里看不顺眼那两位姐妹,想着法子地找人家麻烦。宁娘有时候也想劝她一句,还是将锋芒收一收的好,这般闹下去他人固然会失些小利,她难道便会得什么便宜吗?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家里竖这么多敌人,将来出事时连个帮手都寻不着,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只是她跟萍娘关系实在也不好,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总透着恨意,宁娘也不愿意热脸去贴冷屁股。大房这样的她倒愿意帮忙一二,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她,面上待她总是好的。
马车辘辘前行,宁娘顺着车轮的节奏身体微微晃动着,不经意间就看到了对面婷娘头上的簪子。这一次她确实是用了点心的,主动向大房抛出了橄榄枝。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或许确实是担心她们两人的处境,也有可能是为自己的处境担忧,想找几个帮手。这一步走得很稳也很顺利,只是不知往后的日子还会不会如此顺利?
宁娘一路胡思乱想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婷娘已是兴奋地去掀帘子,嘴里不由惊呼道:“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咱们这是在哪儿,看着离大门还远着吧。前面这么多马车,轮到咱们得什么时候啊。”
琴娘赶紧去拉妹妹的手,将帘子重新放下:“你且安坐着别乱动。今日来的都是贵客,别让人笑话咱们陆家的姑娘有失体统。”
婷娘是活泼惯了的人,听了姐姐的训后也不以为然,只冲宁娘笑着吐了吐舌头。不过她确实没再去掀帘子,只是有些无聊地在车厢里东张西望,车子每往前挪一小段她便要兴奋上一阵子,若是长时间不动便又打蔫了起来。
宁娘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只觉得真是热闹非凡。光想像就可以知道今日的生辰宴会是怎样繁华的光景。听说京城近一年来都没怎么闹过大动静,平日里就算有宴请也都是小心翼翼低调处理。今日皇上特赦,只怕满京城数得上数的豪门贵妇兼小姐们都来了。想到这里,宁娘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了。
她活了两辈子了,从来没有参与过这般高规格的宴会。郡主什么的从前只存在于小说电视中,来了这个世界后也鲜少听人提起。她骨子里还只是个普通的平凡女子,也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原以为一辈子也不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没成想才不过一年多便有了这样的机会。
不知这机会是好是坏。宁娘低着头,不由微微一笑,笑自己想得太多。她不过就是诸多宾客中的一员,还是最不起眼的一员。或许一会儿她会被领到偏厅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和同桌的人说上几句,然后远远地看郡主一眼,或许连一眼都很难见到,再吃那么几筷子精美的饭食,也就要打道回府了。
婷娘见宁娘低头浅笑,好奇追问道:“妹妹想什么呢,想得这般高兴?”
“我在想,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等咱们进去时,郡主娘娘都走了。”
婷娘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也有些不高兴:“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我今日来就为看她一眼,看看这传言和事实是否相符。若是见不着可真叫人遗憾,往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她正在那儿抱怨,马车终于又动了起来。这一回倒是没再走走停停,直接将她们迎进了王府里。车子一进府周遭的喧闹便减了许多,只能偶尔听到几个丫鬟婆子细细说话的声音。宁娘她们的车子被引到了偏院停下,随即便下车被请上了小轿。
趁着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宁娘只来得及粗粗扫王府一眼,但只这一眼便也将她吓住了。只是一个偏院便已这般宽敞精美,莫说那雕梁画栋的宅院,便是院门口栽种的一排排垂柳都比别处来得更有风韵,像是经过特别设计,便像是画中的意境一般。
再看脚下踩着的青石地也与陆家的不同,光滑平整大小一致,上头微微的凸起像是后天刻意雕凿而成,细细看每一块的花纹都不尽相同,像是特意做出来的艺术品。
那一位扶宁娘上轿的丫鬟想来品阶并不高,在外院走动的都是三四等的小丫鬟。但只看她一身的穿着和头面的打扮,宁娘只觉得春晴和秋霁若在也要被比下去了。她抬手的时候手腕上一只缠丝金镯闪着微光,虽然不算粗,但做工很是精细,宁娘在自己的梳妆盒里见过一只差不多模样的,只是比这略粗一些罢了。
只凭这一些宁娘便可知诚亲王府究竟是怎样的人家了。原本以为陆家这样的已算繁花似锦了,如今有了对比才知,这世上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有些人活得如金山银山堆出来的,远远不是她们这种平凡女子可比。
一时间,宁娘也对那位传说中的郡主娘娘好奇了起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究竟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在这样的金银堆里成长起来的姑娘,确实有入宫为妃为后的本钱,但说这眼界就不是寻常女子可比了。
小轿一路稳稳抬着快速向前,时而抬高些,时而又放低些。宁娘坐在里头看不清外头的光景,只听外头动静越来越小,似乎是越走越安静了。这本没什么,但宁娘心头却突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若说诚亲王府占地广袤人烟稀少倒也不假,但今日是郡主生辰,她们在门口耽搁了那么久,想来已有许多宾客进了府。娇娘说会一路抬她们进女客宴饮的点金池,算起来走了这么些时候也该到了。即便还未到,与她们同行的轿子也不少,怎的竟一点儿动静也听不着了?
宁娘下意识便去掀轿帘,这一看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轿子外头还是跟着方才扶她上娇的俏丫鬟,除此之外竟再无一人。宁娘往前往后看了几圈,都没再看到别的轿子。再看此处的景致也处处透着安静清雅,完全不像是去人声喧闹的宴饮处。
一个不安的念头在宁娘的心头升起,她觉得自己跟二太太她们已经被分开了,此刻正被带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们这是要去何处?此路真是去点金池的地方?请问陆府其他小姐的轿子呢?”宁娘心一急,问题便如倒豆子般全都滚了出来。
那丫鬟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咱们自然也要去那里,还请陆小姐莫急。”
“那此刻咱们是去哪里?为何将我与她们分开。”
“奴婢斗胆问一句,小姐可是太常寺卿陆大人家的四小姐?”
“我是。”宁娘一手扶着轿壁,一手捏着衣角,感觉自己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虽然这里是诚亲王府,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落单的感觉实在让人揪心。她只是一个来到古代不过一年多的现代女子,于人j□j故完全不懂,若被人在这偌大的王府里算计了,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得好。
那丫鬟像是看出了她的焦心,好意劝慰道:“小姐不要怕,是我家主人想见小姐一面。见过之后自然会送小姐去点金池。”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
那丫鬟直直地盯着宁娘,半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第39章旧相识
宁娘突然有种自己被人卖了的错觉。
她这一路走得实在是焦心。偏偏什么也做不了。即便她此刻跳下轿去,只怕也敌不过几个轿娘和那个小丫鬟。更何况诚亲王府这般大,她哪里知道点金池该往何处走,还不及这几人来得熟门熟路。到时候若是被人强行带走,随便给她按个乱闯王府的罪名,那她可真是要死透透了。
如今她只盼着俏丫鬟的主人是个良善之人,不会做些令她为难的事情。宁娘这般想着,伸手在身上找东西。她想起上回遇劫时自己拿簪子夺人一把刀的“壮举”。当时还真是冲动莽撞,完全是撞了大运。若不是后来那人相助,只怕她跟琳娘修哥都要让人剁成肉饼子了。
也不知她今日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是否还会出现个侠义之士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般胡思乱想下,宁娘坐的轿子已抬过了几个院落,绕进了一片梅林之中。此刻正是春末,梅花早已谢了,但宁娘挑帘一望却见满枝头的火花,放眼望去竟是一片花开正盛的景色。
这花开满园的景色着实令人感到奇怪。宁娘又用力嗅了嗅,空气中却并无浓烈的花香。这地方甚是古怪,搅得她原本烦乱不安的心愈加焦躁了。她忍不住将帘角掀大,正要向那跟轿的丫头询问,却一眼看到了近前的一株红梅树。
那梅树不算高大,枝丫却很繁密,每根褐色的枝杆上都缀着饱满而密集的花朵。因为离得近,宁娘细看了几眼,便觉出不对来了。原来这并不是真正的梅花,而是拿绢布扎成的,点缀得满树都是。这样满园的火红竟是人工造出来的。
宁娘不禁暗暗咂舌。这梅园不算太小,里面少说也种了几百株梅树。每棵树都有十几根枝丫,每个枝丫上又要缀几十朵红梅。仔细算起来竟要几十万朵绢花。这是怎样的工作量啊。即便这花是从外头采买来的,也得府上的丫鬟一朵朵亲手粘上去。都说诚亲王府豪富,原来还只是听听罢了,现在这般亲眼见着了,宁娘才算是真真信了传言了。
只是这梅园之中住的又是什么人?即便再豪富的人家,没点身份地位的也休想有这般高规格的待遇。那俏丫鬟口里的主人必定来历不凡,只是这么费劲巴拉地把自己骗过去见他(她),多少有点不合适。此人的性格只怕不太好相与,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自己说了算的人。
一想到这里,宁娘便满心忐忑。好在这种不安并未持续多长时间,穿过那片梅林后便是一处开阔的院落,轿子在院中放了下来,宁娘被那俏丫鬟扶出来,提着裙摆往里走。走出去两步宁娘又有些犹豫了,仔细打量着这院落的布景,看着那廊下站着的一排排丫鬟,个个低垂着头恭敬的模样,宁娘又不愿往前走了。
她实在不想惹麻烦,若是进了这个屋,发生了点什么事情,她简直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那俏丫鬟显然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上前安慰她道:“陆小姐莫怕,我家主人并无恶意,只是与小姐叙叙旧罢了。”
宁娘还在往门口挪:“我与你家主人并不相识,如何有旧相叙。”
俏丫鬟掩嘴一笑:“小姐真是糊涂。若不相识如何会相邀,自然是相识的。”她说话的时候手还死死拉着宁娘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松开。
宁娘哭笑不得:“那你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是谁。既是旧友如何连名字都不能说?”
两个人在院子里你拉我扯,一个拼命想走,一个说什么也不放,其他丫鬟依旧垂手肃立,连头都没抬一下。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正屋的门一下子从里面开了,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口气有些发冲地冲两人吼道:“都别吵了,陆小姐既到了门口,如何不进来坐坐便走?”
这人说话这般不客气,宁娘本有些生气,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个小姐,倒更像个丫鬟。虽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但一个亲王府的丫鬟如此嚣张,实实令她不快。
但她这不快只持续了片刻便烟消云散了。因为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这不就是那日在严觉寺的梅林里,陪着那个假诚亲王四公子小丫鬟嘛。
若说长相还能看走眼,她就毛里毛糙的性子是再不会错了。一说话便这般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真真是绝无仅有了。便是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她说话这般呛人的。
宁娘一看到她,心里略微安定了些。总算知道这家的主人是谁了。想想外头那满园的梅花,再想想那日严觉寺的偶遇,再抬头看看那绿衣丫鬟的气势,宁娘心里便明白了。原本以为那个假的诚亲王四公子是个江湖骗子,混进严觉寺专为调戏女客。没成想他还真是亲王府的人。
楚怀冬说过他与他相识,两人同住一府,自然是相识的。听他的口气这人似乎与他感情不错,他说起他时口气还颇有些宠爱的味道。
宁娘一时有些好奇,好奇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那边绿衣丫鬟已在催促了:“陆小姐快请吧,莫让我家公子等急了。”
宁娘虽满心好奇,到底知道对方是男子,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不妥,便摇头拒绝道:“我今日来只为给朝阳郡主贺生辰之喜,你家公子的好意我在此谢过,便不进去打扰了。”
听了这话,那绿衣丫鬟一脸气鼓鼓的模样,正待要开口,门口的帘子便让人挑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脆声声地响起:“你这人真是没意思,我这样诚心相邀,你却推三阻四。那日你掷了我一脸的落叶,今日也当向我赔个不是才是。”
若不是扮演着陆家四小姐这么一个闺秀的角色,宁娘此刻十分之想翻他一个白眼。多日不见他还如那天一般,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说起话来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真是什么人配什么丫鬟,跟那个绿衣裳的真真是一对绝配。
想起那日的事情宁娘不由想笑,若不是他纠缠不休要坏她清誉,她如何会向他掷树叶。明明是他无礼在先,到最后反倒是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只是有一事宁娘心头不解,便趁此机会问了个清楚:“你如何知道那天遇上的便是我?”她当日头戴帷帽,穿着也很普通,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自己是谁。
但他还是知道了,且依旧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想查你是谁,便能知道你是谁,这有何难。”
确实是不难。一个能将整园梅树缀上绢花的少年郎,自然有本事查到她是什么人。只是他这么把自己邀来未免不妥。楚怀冬当日说会回来教训他,让他以后不再如此胡闹,难道说他的话没起作用,这少年根本不听他的。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
宁娘实际的灵魂到底虚长了他十来岁,当即便有些不悦,说话的语气也硬了起来:“公子那日无礼在先,今日又使诈将我骗来此处,究竟意欲何为?今日乃朝阳郡主生辰,公子即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也该给郡主三分薄面。我到底是她请来的客人,你这般将我扣在这里不放,传出去对我你都不好听。”
她这话说得有些重,那少年想是从未受过这样的教训,一时脸色能些难看,阴晴不定地盯着宁娘。那绿衣丫鬟早已气得跳了起来,正准备对着宁娘说教一番,却被她家公子拦住了。
少年脸色一变,拍手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难怪我四哥说你聪明伶俐,果真不差。那日在梅林是我唐突了,不该打听姑娘的芳名。今日将你请来,便是向你赔礼来着。四哥说了,若姑娘不原谅在下,他便要狠狠地罚我了。”
他一口一个“四哥”叫得亲热,宁娘心里却直打鼓。楚怀冬说了他没有弟弟,这人必定不是他胞弟。莫非是表弟?倒不曾听说诚亲王府住着别家的亲戚。不过这事儿也难说,公亲侯府家的事情,哪里是她一个小女子能知道的。
他既说是向自己赔罪,那宁娘就索性受了:“赔礼不敢当。那一日我却也有不当之处,在此向公子赔个不是。还望公子不计前嫌,你我两相扯平,从此这事便揭过不提可好?”
“甚好甚好。”少年满脸喜色,直接走下台阶冲宁娘走了过来,“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回头见了我四哥你可要向他说明,省得他总不依不饶,还说什么若是我不听他的话,他便要叫三哥来收拾我。”
他一面说一面皱起眉头,漂亮的脸孔上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因为离得近,宁娘看清了他的长相,说是少年郎,其实还是几分孩子气。年纪大约比修哥大一些,但却要比自己小。
“看起来,你四哥倒很镇得住你。”
“四哥其实人不错,待我向来很好。只是三哥实在难缠,若被他知道此事,必定要罚得我生不如死。好姐姐,你千万要同我四哥说明,让他不要向我三哥告状才是。”他说着就伸手来拉宁娘的衣袖。宁娘吓了一跳,赶紧向旁边闪去。
她正琢磨着他那句“好姐姐”有些怪异,院门口便响起了一个女子略带责备的声音:“清如,你这是做什么,为何又穿着男装出来见客?还不快快给我去换了。”
☆、第40章王妃
宁娘回到宴席上时,点金池里已是人满为患。
这点金池是个占地极广的宅院,正中大厅连同左右两间偏房今日都一齐儿打通了,齐齐整整摆了几十张圆桌。正厅外头便是一个荷花池,此刻天气还未暖透,池中只见朵朵花苞点缀其间,虽不及满池盛莲来得壮观,但这红绿相见的颜色也颇为讨人喜欢。
厅里已是坐满了人,谈笑风声好不快活。宁娘一个人悄悄从偏门进去,由小丫鬟领着到了自己那一桌上,看着莹娘她们已然落坐,不由低头也坐了下来。
她这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旁人或许没话说,自家姐妹却没有不问的道理。萍娘最是爱找麻烦,冲人的话立马便出口了:“四妹你这是去了哪儿?可别当这是沈府,来去自如的,想怎么玩乐都行。咱们这是在人家府上坐客呢,总要懂点规矩不是。”
这一桌一共坐了十来个姑娘,除了陆家的六个外,另外四个分别是副都御史孙大人的两个孙女儿,太仆寺倾王大人家的两位千金。这几位小姐的父祖辈与陆二老爷官职相当,故而都被安排在了一起。
她们四人似乎早就相识,本还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听到萍娘的话后都住了嘴,同时抬头望向宁娘。那眼中的神色略微复杂,显然是被萍娘的话影响了她们对宁娘的印象判断。
宁娘倒是无所谓,这四个姑娘本就不相识,这么点小事儿也不值得一说。只是萍娘这么做未免显得略傻。她固然是打击到了自己,害她丢了几分颜面,可她萍娘的脸面便好看吗?当着外人的面如此直接地指责妹妹,言语里没有半分的担忧之情,充满了浓重的嘲讽意味,当真无一丝不妥吗?
这四位小姐今日回去说起此事,只怕对她也不会有好的评价,说不定连她也一并笑话了。她们陆家姐妹出行,本就是一个整体。她不帮着掩饰倒也罢了,还这般落井下石,真真是叫人无语了。
倒是琴娘识大体,暗中瞪了萍娘一眼,又替宁娘掩饰道:“你先前说要去净手,只怕又是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吧。”
宁娘暗自感谢琴娘解围,笑得略有些腼腆:“确实走岔了。这王府实在太大,我又有些不辨方向,在那些树木之间多绕了几个圈,人便有些犯晕乎了。”
她这么一说,另外四位小姐都露出了然的表情来,看她的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只有萍娘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张着嘴正要说什么,只见莹娘抬手动了动她的茶杯,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地道:“二姐,喝茶。”
莹娘平时话不多,萍娘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可她冷不防说了这么几个字,又叫萍娘心头一紧。她顺着声音去看莹娘的脸色,只见那张精致的巴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双平时不大看人的眼睛此刻正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露出警告的神情来。
萍娘比莹娘大了足足有四岁,按理说是不该怕她这个妹妹的。可莹娘一来是嫡女,出生上便压了她一头。二来她脾气古怪,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叫人心慌。萍娘被她瞪得有些心虚,拿着茶杯抿了一口,把那想要刺宁娘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宁娘感激地看妹妹一眼,冲她露出一个浅笑。但莹娘只是回看她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她这般冷漠宁娘早就习惯了。从她上次将那匹蜀锦让给自己后宁娘便明白了,自己这个五妹只是不爱言辞罢了,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甚至比别人懂得更多。
但此刻宁娘并没心思去想莹娘的问题。她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迅猛,令她诧异地简直无法思考。当诚亲王妃一脸怒容地冲进院子,将那少年好一顿训后,宁娘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
她真是眼拙到了极点,竟没看出那少年是个少女假扮的。想想她那稚嫩的声音和纤细的身材,再想想楚怀冬说自己没有弟弟的话。现在想来这些都是线索,但在王妃未进门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令自己有些不胜其烦的少年,竟是今日这场生辰宴的主人:朝阳郡主。
联想起婷娘曾经对郡主的评价,再想想这一位本尊的表现,宁娘如何能将这两人联系在一处儿。一个是高高在上仙人一般的存在,一个是活泼跳脱几乎视规矩如无物的模样,这两人居然便是同一人,宁娘一直到这会儿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想起婷娘说皇上或许有意招郡主入宫为后,宁娘不由失笑。这样一位郡主如何入主东宫,成为后宫的表率。或许她兴致一来又会穿了男装,将皇帝小儿调戏一番也未可知。
难怪楚怀冬一听她的描述便知道这人是谁了。原本他们竟是亲兄妹。想必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爱胡闹,对她女扮男装冒充自己一事并不感到吃惊。只是今日之事究竟是郡主自己愿意寻她说个明白,还是楚怀冬逼迫她向自己说清楚便不得而知了。
当时的场面多少有些混乱。王妃进来时脸上带着怒意,将那两个丫鬟狠狠斥责了一番,又命她们陪郡主回屋去更衣。今日来了这么多宾客,都为见她一面,她却穿着男装与人开玩笑,实在太荒唐了一些。
将郡主骂回屋里去后,王妃又转过身来打量一旁的宁娘。宁娘头一回见诚亲王王妃,心里多少有些打着鼓。尤其是她刚才教训下人时那高高在上的气势,令宁娘心里生了几分畏惧之心。她生来便是高贵的,锦衣玉食堆里打滚出来的。不像宁娘是半路出家,骨子里还是小市民的心态。
面对如此华贵的王妃,宁娘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王妃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脸色变得柔和许多,带着笑意向她解释:“朝阳这孩子自小便是这样,陆小姐切莫与她计较。今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可好?”
她虽是客气地问了,但宁娘哪里有第二个选择。除了闭紧嘴巴不说外,她想不到其他能被王妃接受的回答。于是她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向王妃行了个礼:“民女谨遵王妃教诲。”
“哪里是什么教诲,不过是我拜托姑娘帮个忙罢了。”王妃说着已经过来拉宁娘的手,“听说前些日子在严觉寺中,朝阳与你发生了一些不快。也盼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并将它忘了吧。”
王妃的手常年保养,柔滑得如丝织物一般。捏着宁娘的双手时,她只觉棉软富有弹性,倒不是那种干瘦有力型的。她低头去看那双手,真真是白如美玉纤细无骨,简直如少女的手一般。
再看王妃的脸,也如手一般精致而白皙。她只上了一层薄薄的淡妆,看起来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般。想想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年纪必然不小,但脸却光滑如镜,没有一丝皱纹。眉目间不带半分愁容,完全是淡定从容的姿态。
只有方才训斥女儿和丫鬟时,才露出几分威严来。这样的一个美妇人,看着着实是一种享受。与二太太的美艳完全不同,王妃是那种端庄高雅型的,举手投足间露出的迫人气势已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头。王妃说完那番话后,便将她的手拉近自己身边,然后借着衣袖的掩映,褪下了手上的一对羊脂玉镯,直接套在了宁娘手腕上:“我虽是初次见你,却真心喜欢得很。这镯子便是我的见面礼,回头我让人抬轿送你回点金池。”
宁娘一时愣住了。她对玉虽没有研究,但自己妆盒里那些首饰也是见过不少的。沈家富裕,她的私藏不少,里面不乏做工精细的羊脂玉镯。当时见到时宁娘见其柔美无瑕,曾细细赏玩过几回。
但今日她只无意瞥了王妃给的这镯子一眼,心里便分出了高下。同样是羊脂玉,也分个三六九等。如果说她盒子里那只算三等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一对明显便是一等了。
今日是朝阳郡主的生辰宴,王妃自然是盛装出席。举头上下穿的戴的皆是极品,这一对镯子既上了她的手,身价可知非凡,只怕找遍全国几十家兴恒当铺,也未必能再寻出一对可与这两只相媲美的镯子了。
平白无故收人这么贵重的礼,宁娘如何敢当,忙不迭就要将镯子从手上撸下来还给王妃。王妃却只是笑笑,伸手拦住了她的举动,回头冲跟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华服丫鬟吩咐道:“妙今,送陆小姐回点金池。”
宁娘来的时候满心忐忑,走的时候更是惴惴不安。王妃身份高贵,与她推来让去显然有失体统。但她也不能白白收人这么个礼儿。这对镯子就像两个烫手山芋,烫得宁娘手腕发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拉长自己的衣袖,尽量将它们掩在袖拢里,不要让人给发现了。
其他人倒也罢了,见着了最多夸赞几句。唯独是那萍娘,若是让她见着了,必定又要掀起一场事端来。
☆、第41章悄悄话
就在陆家姐妹暗暗较劲时,不知是谁轻轻说了句:“郡主来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再无人去管宁娘意外脱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