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虽然客人已经来了好几位了,长兴公主却还没露过面?

宋宜笑觉得这倒也正常--这位公主不可能心甘情愿替驸马纳妾,不管皇后等人用了什么方法让她点了头,但此刻公主的心情可想而知!

要是早早出来招呼宾客,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试探一番,不定就按捺不住了呢?

果然片刻后接到帖子的人陆陆续续抵达,偌大花厅里都坐满了,长兴公主依然“脱不开身”。

直到前头传来鼓乐声,说是沈姨娘的轿子进门了,下人们来请众人去偏厅观礼,大家才看到长兴公主--她穿着公主翟衣,花钗宝钿,装扮华贵而精致,只是面上一丝一毫表情也没有,木偶似的端坐上首。

与她隔几而坐的驸马简夷犹,倒是口角含笑,似乎心情不错。

片刻后,穿着粉色裙衫、头上盖了块粉红底绣帕的沈绮陌,被两个喜娘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进来--如果是娶妻,进门后自然是拜堂,但妾室就没有这么正式了,不过上前分别给公主夫妇行了大礼,敬了茶,就被簇拥去后头安置她的院子。

今儿接了帖子过来的女眷宾客都是正室,这会自不肯自降身份,跟去小妾待的地方看热闹。

但瞧着长兴公主的脸色,再促狭的人也不敢上前道喜,面面相觑片刻,长兴公主被身后的陪嫁宫女推了好几把,才望着不远处的地砖,语气生硬道:“今儿有劳大家走这一遭了,府里备了些薄酒,不嫌弃的话,留下来喝一杯?”

说完也不等众人接话,直接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显然她嘴上说让大家留下来吃酒,自己却依然不打算奉陪的--她走之后,简夷犹也没继续待下去,说了几句圆场的话,也告罪离开了,至于是去哄长兴公主,还是去陪沈绮陌,众人这会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可真是稀奇!”谢依人从插瓶的鲜花里抽了枝迎春花,假作与宋宜笑赏玩,趁机掩在唇边低声道,“正正经经下帖子请了人来吃酒,结果事到临头,男主人女主人却皆不露脸,只遣下人出来招呼--有这样的酒席么?”

宋宜笑举袖掩嘴,轻笑道:“公主府这么做确实挺怠慢咱们的,但你这会肯走么?”

那必须不走啊!

谢依人低笑:“热闹才看到一半,云里雾里的尚未解惑呢,走了岂不是白来一趟?”

只可惜众人虽然死皮赖脸的在公主府磨蹭了大半日,一直到日影西斜才恋恋不舍的告辞,却依然一无所获--宋宜笑分析了下,发现这些人知道的加起来,还没有自己知道的多呢!

她回到燕国公府后,将赴宴经过告诉了散衙回来的简虚白,简虚白沉吟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想不明白,过些日子没准就能看出端倪了。”

他这话显然是打算暂时搁下此事了--这也有缘故的,“今儿下午的消息,顾公已经抵达京畿,若没意外的话,后天正午便会进城!”

宋宜笑问:“你要去迎接么?”

“自然。”简虚白道,“太子打算让钟陵郡王亲自出城迎接,但郡王年幼,所以让梁王与我陪着走一遭。”

钟陵郡王亲自出迎是应有之义,这表示皇孙的尊师重道,但一来皇孙还没正式拜师;二来皇孙才八岁,若没长辈陪同在侧,却显得家里人失礼了。

而太子毕竟是储君,即使非常希望拉拢顾韶,也不可能太做低伏小--所以他不会亲自去,派一个王爷胞弟,以及一个国公表弟,一块陪皇长孙去迎接一个致仕多年的臣子,已经足够礼贤下士了。

宋宜笑只担心:“这位顾公,对我娘家父亲颇为照拂,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我不得娘家喜爱,迁怒于你?”

“不会的。”简虚白闻言失笑道,“顾公若是心胸狭窄到这地步,那也轮不着你拖累我。莫忘记我祖父当年可是他的头号政敌,两位长辈在朝在野都斗得烽烟四起,激烈无比!尤其顾公当初壮年致仕,可是我祖父一手导致的!”

相比之下,宋宜笑就算跟亲爹宋缘不和,好歹是她祖父宋婴的嫡亲血脉不是吗?

宋宜笑想想也是--但还是深深看了眼丈夫。

“你怕顾公看到我之后,陈年恩怨涌上心头,对我不利?”她虽然没明说,但简虚白已了然,不禁啼笑皆非道,“朝堂之争,与后院争斗可不一样!顾公偌大年纪,再度出山,可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何况他要报仇雪恨来帝都做什么?我祖父如今又不在这里!”

“难道他纯粹为了趟争储的混水来的吗?”这话到嘴边,宋宜笑想起来丈夫叮嘱过自己,别太关心朝政,想了想就没问,只道:“你到时候穿什么去?要现在就拿出来备着么?”

接下来两日,夫妻两个非常认真的研究了一下届时的穿戴打扮--只是宋宜笑万没想到的是,顾韶抵达帝都后,既没有去住自己早年在帝都置下的产业,也没去太子为他预备的别院,却直接去了宋府小住!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去宋府住三天,第一天说是年事已高,旅途劳顿需要歇息跟梳洗,进门后就把迎接他的钟陵郡王、梁王、简虚白一行给打发了;

第二天他进宫面圣,拜见显嘉帝,顺带答应了给钟陵郡王做老师;

第三天--他提出想见宋宜笑。

宋宜笑听到宋家来人这么说时,好半晌都没说话:这位顾公,哪里是对宋缘颇为照拂啊?这简直是拿宋缘当亲生儿子看了!

不然他那样的身份,来帝都才第三天,就要见自己这个宋家已嫁女做什么?

肯定是想干涉她跟宋缘的父女关系!

老实说宋宜笑挺腻烦顾韶这么做的,毕竟宋家早先对她的那些伤害,根本不是现在表现下慈爱就能弥补的--尤其宋家之前才把柳秩瑾买去庞氏身边呢?

这么个糟心的娘家,宋宜笑是打从心眼里不想理睬。

无奈顾韶身份辈分资历都摆在那,于情于理,宋宜笑这会也推辞不得。

她怏怏的换了身出门的衣裙,极不情愿的到了宋家--说起来,这还是她七年来头一回踏入这座府邸。

“往常都说我克祖母,不好进门,今儿顾公一声吩咐,人人都忘了这件事似的。”宋宜笑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回廊下,心下暗嗤,“娘以前说韦家门楣太低,所以祖母才敢老是欺负她--虽然这话不尽不实,倒也不算完全冤枉了祖母!”

憋屈的是,庞氏要让着顾韶,她也得让着。

半晌后,她到了宋家专门收拾出来供顾韶住的客院。

在门口只等了短短片刻,里头已传来召见声。

宋宜笑收敛心神,稳步而入--

转过一架紫檀镂刻山水云母屏,明堂之上踞案端坐的人必然是顾韶了。

这位至今都无人能小觑的政坛巨擘,算算年纪应该已经年过花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来优游林下过得滋润的缘故,他远比实际年纪看起来年轻--白皙的面皮上,浓眉俊目,鼻直口方,颔下三缕美髯,仪态堂皇。

昨天显嘉帝虽然已经授了他官职,但这会却还穿着常服,是一件青底缠枝水曲莲纹的襕衫,头戴软巾,神情和蔼,举止雍容。

宋缘也算是男子里难得一见的美姿容了,此刻侍立在侧,虽然论容貌胜了顾韶一筹,却显得阴郁沉闷,气度上差距分明。

“简门宋氏,愿顾公万福!”宋宜笑虽然满心不喜,但这会来都来了,自不会失礼,上前几步后,规规矩矩的下拜,道,“也愿爹万福!”

顾韶闻言道了声“侄孙女儿不必多礼”,抬手让她起来,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宋宜笑今日穿石榴红双绕曲裾,衣襟与袖口都镶了两寸来阔的玄色锦缎,上绣窃曲纹,膝下却露着一截鸭蛋青底暗绣缠枝莲花的罗裙。

石榴红是非常艳丽的红色,少年女子很容易穿出张狂飞扬来。

但她这会拢袖端立,只一个垂首凝眸,却把这份火焰般的热烈,衬成了不卑不亢的明媚大方。

到了顾韶这个年纪与境地,看人时美丑已经不重要了,是以宋宜笑的花容月貌,他只一掠而过,根本没放在心上,却暗忖:“素闻这孩子与缘儿之间隔阂重重,今儿才进门就自称‘简门宋氏’,话里话外提醒她已是简家妇;且明知道长辈召见,却还穿得如此张扬,可见她面上恭顺,实则心怀桀骜!”

这么想着,他面上倒是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我与你祖父虽然不曾结拜,却情同兄弟。是以腆颜唤你一声‘侄孙女儿了’!”

“顾公蜚声海内,德高望重,能视妾身为晚辈,是妾身之福。”宋宜笑闻言又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若拙夫知晓,定然也是有荣与焉!”

--果然是句句不离夫家!

顾韶眼中露出笑意,抚了把长须,也不点破,莞尔道:“缘儿素来视我为叔父,既然你这孩子也愿意认我这个长辈。那么--我给你们父女说道几句,不知道你可愿意听?”

他单刀直入,宋宜笑也不想兜圈子:“叔公好意,妾身怎敢不识抬举?只是叔公远道而来,诸事缠身,若还要为宋家这区区小事费心,岂非我们父女皆不孝?”

她虽然不擅长庙堂之算,也不了解顾韶,但就算顾韶把宋婴的血脉当自己亲生骨肉看--他一把年纪的人了,风尘仆仆赶来帝都掺合夺储这等大事,还出任钟陵郡王的老师,这拜师礼还没正式举行呢,倒先操心上宋家父女不和这种无伤大雅的私事了--说不是别有居心怎么可能?!

第222章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顾韶闻言哈哈大笑,拈须对身侧的宋缘道:“怎么样?我说你这女儿是个聪慧的,没说错吧?”

宋缘虽然不喜欢长女,但顾韶素来视他如子侄,这会不好不答:“叔父的眼力,什么时候错过?”

“你既然觉得我眼力好,那我方才跟你说的话,可得往心里去才是!”顾韶说着接过宋缘递上的茶水呷了口,放回案上,却起了身,“我先出去转转。”

这显然是打算让他们父女单独说会话。

宋宜笑闻声微微变色,是立刻想起了当年被骗到宋家别院去的经历--顾韶察觉到她神情刹那间的变化,只道她心中芥蒂极深,连父女私下一晤也不愿意,走到门口时又站住,温言道:“孩子,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嫡亲父女之间,血脉难断,你说是么?”

“…遵叔公之命!”宋宜笑看着他满眼诚挚,心中却只觉讽刺:一个自承她叔公,一个是她亲爹,场面上,有她说不的余地么?

她心里十分不痛快,所以顾韶离开后,只垂手恭立,不肯作声。

室中沉寂了片刻,到底宋缘更重视顾韶的话,开口道:“你可取了字?”

“回爹的话:出阁之前,娘给我取字‘善窈’。”宋宜笑有点好笑的回答,作为亲爹,到现在连女儿的字都不知道,她都不晓得宋缘这么问,到底是想和解,还是提醒自己的不受重视?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宋缘微微皱眉,道,“这字--直白了点,最主要的是不够庄重,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体统!韦氏也算粗通诗文,怎么会犯这样的忌讳?”

宋宜笑面无表情道:“爹是状元出身,自然才高八斗!娘虽然粗通诗文,又怎么能跟爹比呢?何况娘当时身怀六甲,精神非常不济,替我操这个心,我已经很惭愧了。再者,女子的字,原也没几个人知道,哪有那么要紧?”

宋缘闻言默然片刻,才道:“你原本不叫宜笑的。”

见女儿抿着唇不接话,他又顿了会,方继续道,“‘二月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你生于二月,你祖母盼孙心切,闻说是女孩儿,原想叫你‘宜男’。韦氏听了之后非常不高兴,说什么也不肯--我两边劝和,折腾了大半年,才给你改名‘宜笑’。”

他嗓音有点沙哑,“‘嫮(hu四声)目宜笑,娥眉曼只’的‘宜笑’。当时韦氏说,你及笄后,字‘嫮姬’,或者‘莫愁’。不想…”

宋宜笑听得出来,他说“韦氏”时,看似疏远冷淡的称呼下,是极力压抑的爱恨交织,却生不起丝毫同情与怜悯,只想冷笑:既然到现在,都做不到彻底的怨恨韦梦盈,为什么对她这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亲生女儿,竟吝啬到不肯给予丝毫的关心与维护?

她懒得再听宋缘回忆下去,语气平平淡淡道:“那么久的事情,谁还记得呢?毕竟,娘如今贵为王妃,弟弟妹妹们又还小,实在忙得很!”

“我知道你不想再与宋家有瓜葛。”宋缘闻言,直直看了她片刻,才转开视线,转眼已恢复到一贯的冷漠,“其实我也不想看到你--你无论长相还是性情为人,都太像韦氏,实非我所喜!但顾叔父于我宋家有大恩,他希望我们父女和解,我不想叫他失望,这才命人喊了你来。”

宋宜笑暗想:“你早点开门见山不好吗?”

她掠了把鬓发,嫣然道:“爹这话说的可真伤我心,我可一直对爹爹恭敬有加从来不敢怠慢的,还要怎么和解呢?”

“我宋家虽然跟以前比,败落得不成样子了。但祖上所传产业,倒也还有些。”宋缘知道双方心结极深,宋宜笑又不是什么天真没城府的小女孩儿了,所以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道,“当年韦家替你要走的妆奁,不过是宋家嫡女出阁的常例。你若愿意此后常与宋家来往,我可将现在的产业划成四份,许你一份!”

四份,那就是宋宜笑、宋宜宝,以及新落地的双生子,四个孩子各一份了?

而宋宜笑出阁时已经拿了份嫁妆,这么算,她这个嫡长女拿得最多--但宋缘话里的意思,她要不答应,这一份就与她没有关系,全是她异母弟弟妹妹的了!

宋宜笑怒极反笑:“爹可把我想得也太眼皮子浅了!且不说宋家早先给我的嫁妆,已经够我吃喝不愁一辈子。我如今贵为国夫人,夫君乃长公主爱子,又视我如珠如宝,岂会缺了富贵?”

宋缘倒也没指望拿钱就能笼络住她,闻言淡淡道:“太子现在有多礼遇顾叔父你是知道的,你那夫婿一直跟着太子,现在有这么个叫顾叔父满意的机会,你若放过了,却不知道你那夫婿是否会继续待你如珠如宝,还是怨你不识大体?”

“看来爹爹真是当我一直没长大呢?”宋宜笑笑出了声,“如今是叔公授意爹您跟女儿恢复走动,可不是我夫君求着叔公认我这个侄孙女儿!爹却说得好像我们夫妇不求着叔公就没法过日子一样--容我提醒爹一句:我今年十五,不是五岁!”

宋缘又沉默了片刻,想说什么又住了口,索性直问:“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有什么好要的?”宋宜笑却诧异反问,“我早就是简家人了,想要什么应该跟我夫君开口去,又怎么还指望着宋家?”

说到这里讽刺一笑,“再说,现在有什么是简家给不了而宋家能给我的?”

宋缘觉得跟她没法谈下去了,摆了摆手:“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拂袖而去--想也知道,肯定是去找顾韶了。

“这位顾公那么大名气,不想却也有天真的时候!”宋宜笑看着他背影,暗自冷哼,“居然觉得让爹私下给我说点前尘往事,我们父女就能冰释前嫌?他这是当我胸怀磊落光风霁月,还是当我呆傻可欺蠢笨无比?”

不过--

相比顾韶费这功夫劝和的原因,她倒是更好奇,顾韶劝和的筹码?

总不可能也是拿银子砸她吧?

片刻后,顾韶果然单独折了回来,对于宋缘的失败,他似乎并不意外,至少他暗示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父女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化解的。我劝你爹私下与你谈一谈,也只是想叫你知道:虽然你娘改嫁之后,宋家就一直对不起你,但至少你出生时,你爹是真心喜欢你的。”

不然,素来孝顺的宋缘不会逆着庞氏的意思,将她的名字从“宜男”改成“宜笑”。

从韦梦盈当时建议的字“嫮姬”、“莫愁”来看,他们既盼望长女能成长为一个美人,也希望她笑口常开,无忧无虑。

“但那又怎么样了?”宋宜笑只平淡的听着,暗想,“连娘都忘记曾经拟好的这两个字了,难道我还要念念不忘不成?”

看出她的不以为然,顾韶也不生气,只道:“你可能不知道:江南堂这一脉,自古以来常出情种,只是基本都不落好,往往害人害己不说,连带膝下儿女也要受到牵累!当初我在江南,才听到消息说你娘改嫁去了衡山王府,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我说这话也不是替你爹开脱,叫你必须体谅他。”顾韶端起茶碗呷了口,温言续道,“实际上我是很不赞成他这样的,有道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你前一个继母柳氏不提,如今这卢氏,我说句实话:却比你娘更适合做你爹的妻子!”

他强调,“倘若你爹最初喜欢的是卢氏,一家人之间绝不会闹到现在这地步!”

宋宜笑心想那是当然,卢氏一看就是真正温驯听话的那种贤惠人,她要是生不出儿子,庞氏说让儿子纳妾,她肯定哭一场之后去操办纳妾礼--自己那亲娘韦梦盈十年无子都没点过这个头呢!

但庞氏母子何德何能,什么事儿都要依着他们的心思来?

“我跟你讲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学你爹!”宋宜笑正沉思之间,猛然听到顾韶这么说,不由愕然:“我学我爹?!”

怎么可能--宋缘还说她从容貌到性情全部像了韦梦盈呢!

她哪里像她爹了?!

至少她绝对做不出来把对丈夫的怨恨迁怒到孩子身上的事儿!

但顾韶轻描淡写一句:“心知肚明,却困于情!”

却让她倏地眯起眼,片刻后,笑了:“叔公慧眼如炬,难道看妾身竟是这样小气的人吗?虽然妾身与爹之间确实颇有芥蒂,不可能像寻常父女那样亲密。但也不至于因为叔公一直以来照拂爹爹,就迁怒于您,不肯接受您的好意呵!”

她提醒,“前两日陪钟陵郡王出城迎接您的人里,可就有妾身的夫婿,燕国公简虚白呢?”

--顾韶说宋缘“心知肚明,却困于情”,看似指宋缘明知道女儿无辜,却因为陷入对韦梦盈的爱恨之中无法自拔,所以迁怒于女儿,对宋宜笑百般苛刻;实际上他用这八个字劝宋宜笑,却是在提醒宋宜笑,不要因为私人感情,拒绝自己递出的橄榄枝!

宋宜笑所以奇怪:她是不喜欢顾韶多管闲事,但也没打算跟这位翻脸啊?

第223章 剥了你的皮!

顾韶闻言,却莞尔道:“好孩子,我说的‘困于情’,可不是指你与你爹的父女之情啊!你想困着你爹的情,是骨肉亲情么?”

“叔公既是长辈又是朝廷栋梁,怎么也学起长舌妇人来了?”宋宜笑心念一转,明白过来--宋缘过不了的情关,是夫妻之情,顾韶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提醒宋宜笑别学宋缘,沉迷于简虚白的宠爱!

若说宋宜笑之前只是觉得顾韶多管闲事的话,这会却已经有点动真怒了,当下也懒得尊敬他,夹枪带棒的道,“还是妾身的夫君陪钟陵郡王迎接您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冒犯了您?若是如此,万望您海涵,妾身回府之后告知了夫君,必然前来向您负荆请罪!”

--真以为端着个长辈身份,就可以肆意挑唆别人家夫妻不和,彼此猜忌了?!

宋宜笑心中冷笑连连:“这简直就是当我不长脑子了是不是?!”

她正火冒三丈,却听顾韶依旧蔼声道:“你们夫妇乃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我岂会作拆散你们这样的孽?只是不想你如你爹一样,因着两情相悦,失了未雨绸缪之心罢了!”

说到这里轻笑出声,“我与老燕国公虽然有些过节,却还不至于迁怒到孙辈头上去!再说我如今才应下教导钟陵郡王,燕国公乃太子一派的臂助,坑他岂不等于坑我自己?”

“我一介女流,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算叔公所言的未雨绸缪呢?”他这云淡风轻的态度落在宋宜笑眼里自然可信度不高,只是赌气的话才到嘴边,她心念却一转,敛了怒色,冷静请教起来。

见状,顾韶眼中流露出一抹满意与赞赏,抚了把长须,轻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既然肯教导钟陵郡王,肯定是看好太子的。这一点上,我与你们夫妇,立场相同,是也不是?”

见宋宜笑颔首,他微笑着继续道,“不过,钟陵郡王可不是太子唯一的子嗣啊!”

“但郡王乃太子嫡长子!”宋宜笑听到这话,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道,“何况太子妃是陛下亲择的儿媳妇,无论太后还是陛下,都对其深为赞许!钟陵郡王更是素有聪慧之名--最重要的是,叔公昨日才面圣,据说陛下御体正渐康复?”

太子尚且身处争储旋涡的中心呢--您居然已经替钟陵郡王操心起未来了?

宋宜笑风中凌乱之余,最佩服的却不是顾韶,而是太子妃:她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多好的老师啊?拜师礼还没行呢,已经替学生考虑到十几甚至几十年之后了!

这是何等的负责任!

何等的未雨绸缪!?

“陛下气色不算好。”顾韶悠然抚须,“这儿就你我二人,我也不怕跟你说些犯忌讳的话:即使陛下如今好好的,圣寿也已年过不惑!但太子年未而立--最重要的是,太子的身体,可比陛下好太多了!”

显嘉帝的身体原本是没问题的,主要是当年争储艰难,硬生生的给拖坏的。

但太子却一路顺风顺水,太后跟显嘉帝亲自看着,太医院精心调理着,他也没做过什么折腾自己身体的事儿--这身体能不好吗?

“陛下当年立太子,是因为御体欠安,而太子是长子。”

“钟陵郡王是嫡长子,论贵,更在太子之上!”

“可太子身体很好,郡王的外家卫家虽然算不上权倾朝野,却也不容小觑--你这孩子这么聪慧,钟陵郡王将来可能面临的困境,应该不用我明说了吧?”

宋宜笑揉额:是不用明说了!

纵观史上,但凡是长寿的帝王,其年长子嗣,尤其是被立为太子的,基本就没好下场!

无论年轻时候有过怎么样的豪情,步入衰老之后,似乎所有的皇帝,都本能的戒备起正值壮年的亲生骨肉们--这样的猜忌,通常都以排行在后的皇子得利而告终!

也就是说,如今备受宠爱的钟陵郡王,未来却不容乐观!

这年头师生如父子,很多时候都是荣辱与共--顾韶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悲剧,所以,他现在就开始为钟陵郡王拉拢帮手了:“据我所知,你与太子妃姐妹私交甚笃,既然已有这样的基础,何不将这份交情发扬光大?”

“叔公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不讳言了!”宋宜笑定了定神,道,“我夫君乃长公主爱子,自幼与太子亲厚。如今参与争储,也还罢了。他日太子登基,却又何必再操这个心?”

--他们夫妇交心那晚,简虚白就说过,他参与夺储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他需要权势来保护自己。但到钟陵郡王需要考虑巩固地位时,简虚白想来已经位高权重足以对抗简离旷了,那还拖着全家冒险做什么?!

顾韶闻言却笑:“我虽然才到帝都,但元宵宫宴上发生的事情,却也略有耳闻!”

“小崔氏自寻死路,这是太后娘娘亲口所言,贵妃娘娘也深以为然。”宋宜笑不为所动,道,“难道叔公以为这么件已经定了论的小事,将来竟威胁得到我?”

“不是以为,是肯定。”顾韶和蔼道,“小崔氏之死乃太子妃手笔--这虽然是谣言,但你也知道,这世上真假颠倒的事情从来不少!太子妃乃太子发妻,所出钟陵郡王生来具有继承大统的极大优势。所以他日若有人欲对钟陵郡王不利,不可能不打太子妃的主意!”

到时候,与崔见怜之死息息相关的宋宜笑,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所以,“与其他日被打个措手不及,何不从此刻起未雨绸缪,往后也能先下手为强?”

宋宜笑抿唇不语,袖子里的手却渐渐绞紧了帕子--她不得不承认顾韶说的有道理!由于崔见怜死后的种种变化,她跟太子妃在这件事情上绑到了一起。

倘若将来有人翻案,再度质疑太子妃谋害崔见怜的话,那么被太子妃指使的执行者,肯定会被扣到宋宜笑头上!

也就是说,将来太子妃母子若也陷入争储之战,宋宜笑被拖下水的几率,基本是十成十!

因为崔见怜曾经的得宠、所怀的子嗣、与贵妃太子这两位的关系,以及她辞世的风波,这么现成针对太子妃的幌子,怎么可能没人用呢?

既然不可能袖手旁观,这会不未雨绸缪,难道坐以待毙吗?

何况钟陵郡王的前途虽然未必一帆风顺,却也不是没有优势。最重要的是,顾韶要身份有身份要资历有资历要势力有势力,跟他合作,不用等到以后,现在就能沾光。

…宋宜笑离开客院的时候没碰到宋缘,想来父女两个相看两厌,特意避开了--宋宜笑当然也乐得省事。

只是快到大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童糯糯道:“大姐?”

“宝儿?”宋宜笑闻声回头,却见不远处的廊下,异母妹妹宋宜宝穿着葱绿短襦,系樱草罗裙,许是怕春寒料峭,肩上系了件墨绿底洒绣海棠花的短披风,正睁着圆溜溜的杏子眼,好奇的看着自己,过了会才举手掩嘴,轻呼:“真是大姐啊?”

宋宜笑听了这话才恍然这妹妹统共才见过自己几回?姐妹两个根本没有正经相处过,宋宜宝年纪又小,怎么可能只凭一个背影就认出自己呢?

“宝儿,你怎么在这里?”她左右看了下,没见到章翠娘--算算时间卢氏现在还在坐月子,是肯定不会出来的--不过卢氏左右之人,也不是只有章翠娘见过自己,许是其他下人悄悄提醒宋宜宝的?

她这么想着也没在意,含笑招手道,“好些日子没见,我瞧你长高了不少?”

宋宜宝受卢氏影响,还是愿意亲近她的,闻言小脸露出笑色,正要兴冲冲的朝她跑过去--冷不防廊柱后转出个穿素色衫子的女孩儿,一把按住她肩,冷笑着道:“二小姐!老夫人叫我看着您,可不许乱跑!”

说着极怨毒的瞥向宋宜笑,吐字如冰,“尤其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您怎么能随便靠近?万一带了晦气给老夫人,可怎么办?!”

宋宜笑嘴角浅笑瞬间冻结,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比前世记忆里瘦了很多,眉宇之间的戾气也更明显了,以至于稍稍影响到了容貌的秀丽。

但依然不失是个美人,倒也难怪官卖时,姬明非得筹几天钱才买得起她--可不正是柳秩瑾?

两人对望片刻,宋宜笑忽然又笑了起来。

她步伐轻快的走了过去,先伸手摸了摸宋宜宝的小脑袋,示意妹妹不必惊慌,继而抬手拍开柳秩瑾扣在宋宜宝肩头的手:“哪里来的贱婢,当着我的面,竟敢对宋家二小姐无礼?”

迎着柳秩瑾几欲喷火的目光,宋宜笑眼神轻蔑,似笑非笑,伸指不轻不重的点着她面颊,“不服气?不甘心?不想认命?呵!”

柳秩瑾被她戳得脸上生痛,原本还不想露出怯意,是以忍着不肯后退,但片刻下来只觉得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破了皮--担心毁容,却顾不上骨气了,下意识的朝后让,边让边怒斥:“宋大小姐请自重!我就算现在是奴婢,那也是宋家的奴婢!你一个已嫁女,凭什么在娘家指手画脚?!”

她也是有靠山的,“尤其我可是你嫡亲祖母的人!你这么做,眼里可还有庞老夫人!?”

谁想话音才落,宋宜笑已干脆利落的抽了她两记耳光!

“庞老夫人?你既然还知道自己是宋家的奴婢,称呼我祖母时却还冠上姓氏,分明就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给你点规矩那是理所当然!”宋宜笑看着她恨不得扑上来跟自己拼命的样子,嗤笑出声,“至于我凭什么对你指手画脚…”

她忽然凑到柳秩瑾耳畔,低语道,“我今儿过来是谁的意思,你会不知道?你猜,倘若我跟顾叔公要求,把你要到燕国公府去,他可会为了一个奴婢,扫我面子?而你那个靠山、我的亲祖母,又是否会为了你,扫了顾叔公的面子?!”

退后一步,满意的看到柳秩瑾脸色煞白起来,她整了整衣襟,冷笑一声:“下次再让我知道你恩将仇报,背着人欺负我弟弟妹妹们,我就剥了你的皮--再用这种没规矩的眼神看我,我就剜了你这对眼珠子!”

宋宜笑不屑的望着柳秩瑾跌跌撞撞跑开的背影,“祖母还真是仁善!重金赎回来的犯官之女,倒比自己亲孙女还金贵些--宝儿,你年纪太小,往后还是跟紧些娘或章妈妈,少与这奴婢接触!没的吃了亏还没地方说!”

卢氏不是韦梦盈,只要宋宜宝不出大事,哪怕她也心疼女儿,却未必敢对庞氏说什么。

“回头还是欠叔公个人情,把这人要过来吧!”宋宜笑想到这里,低头看着妹妹稚气的小脸,心想,“权当补偿继母了…谁叫这继母这样柔顺,儿子都生了,居然还护不住女儿!”

这要换了她亲娘韦梦盈,没儿子撑腰都能跟庞氏大战三百回合;若有儿子,庞氏必定是自身难保,还想胳膊肘朝外拐,惯着其他人欺负孙女儿?

第224章 伴君如伴虎

宋宜笑回到燕国公府时,简虚白已经散衙归来,自然要问起她今日的宋府之行:“顾公可是给你们父女说和了?”

“倒也算。”宋宜笑给他斟了盏茶,捧起自己那盏浅啜了口,蹙眉道,“不过主要还是给钟陵郡王做说客--他笃定太子必能登基,也还罢了,只是头回照面就跟我摊这样的牌,你说他就不怕咱们把这事禀告给太子,叫太子对他生出憎厌防备之心?”

毕竟太子自己都没住进宣明宫呢,怎么可能喜欢现在就打算帮他儿子算计着那张位子的人?

就算宋宜笑不想平白得罪太子妃母子,是以不去告这个状--还是那句话,太子还在当储君呢,即使宋宜笑想照顾韶的提醒未雨绸缪,也不必急在一时啊!

顾韶到帝都才几天?

犯得着这么急着给她交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