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乱世的苗头,终于成为燎原的星火,把大秦收复的这片江山给覆没了。

而他们张家,终于也沦为大秦的陪葬。

“姑娘。”

元贝推了推她,这声音像一颗小石头,倏地投进她的思绪,让灵魂又在回忆与现实之间起了涟漪,随着这大周朝的风摇摆起来。

她垂首吐了口气,摇了摇扇子。“快到了吧?”

窗外的行人与街巷,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像是披了件沧桑的外衣。

“快到了,前面就是!”

元贝指着窗外。

果然,马车拐了个弯,就拐上了北城大街。

鹿儿胡同位于北城最为富庶之地,而这里也是大名鼎鼎的韩府的坐落之处。

欠了她一条命,还有张家那么多年付出的温婵,就住在这里。

虽然知道此番不可能会见得到她,但是总归还是得来看看,世人眼里风光体面的韩老夫人,究竟是如何样的风光。

原本按理说来她应该先回张府看看才是,但辗转了两夜,她又终鼓不起这个勇气。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她近乡情怯。

越是珍视的事物越是不想轻易触碰,大抵是这种感觉。

前世里十六年间她都没乙:有体味过的苦楚,托温婵的福,可算是让她在这半个月里全都尝尽了!

她漫不经心看着四处,马车已经拐进了胡同,胡同口分明立了块玉碑,上书韩府二字。

第35章 显赫人家

进了去,便觉胡同远比一般的胡同要长要宽,走了不过几十丈远,右侧一堵长约五六十丈的围墙内,几株梧桐树已长出高墙丈许。

靠墙内一株老海棠树,正探出一截盘根虬结的枝桠来。

正中一座朱漆大门,门下灯笼写着苍劲的“韩”字,胡同两头的墙角上还各有一座角门。

虽说是角门,但因为按的是正一品官制建的府,实际上也比沈府的正门还要宽,尤其东南角门为府宅主仆日常出入之门,因此往来之人十分之多,门旁的一条小巷,小商小败人烟不绝,倒渐渐形成了商贩聚集之地。

沈羲始终无法想象出温婵现如今的样子。

那年从徽州带着她回到京师,自打进城门起她就看傻了眼。

到进了张府,她的下巴都已快掉下来,立在垂花门下,望着廊下自转的宫灯眼都不曾眨一眨,只以为那里头的转灯是妖怪作祟,而背抵着门框大气不敢出。

若不是张盈发现她转而牵着她,她连路都不会走了!

沈羲并不曾歧视她的出身,可是她一个根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最后能够有资格变成这座豪门里的老太君,可全是凭着张家!而并不是她凭自己努力得来的。

车停在街道一侧。

她倚着车窗扬唇,收回目光凝眉片刻,又指着不远处人群里一个卖花的老妪,交代元贝:“你先去前面买几枝糖葫芦,着他们拿油纸好生包着,带回去给梁哥儿吃。然后把那老婆婆请到车上来,我跟她挑几枝花。你在车下守着,没叫你就别上来。”

元贝答应着下了去。

沈羲凭窗打量着近处的路人百姓。

除去商贩,路上大多为年轻男女,俱都很爽朗地在春光下散着步,说笑着。

其间自然也有文绉绉的士子与娇滴滴的闺秀,男子倒不觉怎地,女子却在面上覆着纱帕,搁在满城的男女里,颇有几分刻意讲究的样子。

拓跋人的民风,比起大秦,确是开放得多。

“上车吧。”

说话间元贝已经抱了一捆包好的糖葫芦到了车下,回头与唤过来老妪道。

老妪透过车窗看了眼沈羲,立时躬腰上了车。

沈羲望着她微微弯唇,虽没有别的动作,而且左胳膊也还随意地搭在车窗上,但只这一股泰然雍容,已让老妪不觉拘促起来。

拓跋女子爽朗又不拘小节,虽说也有优雅温婉的,可像面前这位这般浑然天成的,又能有几个?

韩府里进出的漂亮小姐她见得多了,可到底拥有好的仪态,才更让人变得耐看。

“敢问小姐,要些什么花?”

她把花篮往前递了递,满篮子盛开的鲜花经她这一拨弄,顿时散发出更浓烈的香味来。

沈羲信手接过她递来的一枝玉兰:“婆婆在这带卖了多久的花了?”

“都十多年了!”老妪热情地道,“奴家就是这鹿儿胡同外围的人,原先年轻在人家家里帮工,老了就干起这营生来了。

“小姐放心,奴家这花儿都是顶新鲜的,奴家的老头儿就是大户人家的花匠,花苗都是好的!”

十多年了。

也就是说自韩家发家时起,她就在这里了。

沈羲又拿了枝芍药在指尖顿了顿,然后望着她:“我出两钱银子,花我全要了。”

老妪愣住,眼里就有了亮光!她是个有心眼儿的,一篮子花顶多不过卖个百来文钱,沈羲竟能出两钱银子买下,这不是明摆着的便宜么?!

喜出望外之余,她又不由惴惴试探:“小姐莫非还有什么吩咐?”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沈羲微笑:“吩咐倒是没有,只不过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她掏出颗碎银摆出来。

老妪忙道:“小姐请说。奴家定然知无不答。”

沈羲点头:“我是南边来办事的,听说这韩府势力十分了得,因此想打听打听情况。这韩家原先住哪儿?韩家祖上原先又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

“这个容易!”老妪听说只是打听韩家情况,顿时清着嗓子,拉开架势说道:“韩阁老大名韩顿,大周定国之前,韩家住在西城,韩家老太爷原是秦灵帝时期五城兵马司的一个指挥官,家世不算显赫,姑娘是南边人,没听过也正常。

“但约摸五十年前,秦灵帝身边的大臣张解,却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了韩家。

“张解就是当年名震朝野的燕京张家的后人,张家的女儿历代连宫里皇子也都不一定能娶得着,但当年张解夫妇却把自己亲手调教大的养女嫁给了一个小小的指挥官。

“后来韩家就渐渐起来了,尤其到了韩阁老出生之后,亲自教养他的老夫人又将他送到张家书塾里读书。

“韩阁老竟是天资聪颖,半点都不输世家出身的张家子弟,后来果不其然,大周定国后就入了六部,后来先帝驾崩,太后就任命了他为内阁首辅。

“如今可就了不得了。”

老妪通篇说下来,字里行间全是敬畏。

沈羲因着早有过刘嬷嬷的话垫底,此刻竟然已能保持十分冷静。

果然她猜的不错,温婵的确是从她的案子上平安脱险了,而且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还在利用着张家。

只是这个姓韩的小指挥官,她却着实没有什么印象。

“你说韩家并不显赫,那当年张阁老为何又会将养女嫁给他?”她凝眉道。

“这个妾身便不清楚了。”

是非八卦似乎是这老妪的本能,说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当年张家嫁女也并没有在京师掀起多大波澜,毕竟不是亲生女。

“再者正因为韩家不显赫,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特别有印象。若不是因为韩家发家,人们对他们家这段历史突然感起了兴趣,恐怕也没有人记得了。”

沈羲心以为然。

张家就算不曾怀疑温婵,也绝不会把她的婚事当成自己的婚事一样操办。

她到底只是因为张盈才会进入张家,张盈不在了,张解与肖氏能把她寻个靠得住的人家嫁了,再赔上份嫁妆也算是仁致义尽。

再说时间过了这么久,旁人没了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第36章 血腥王朝

沈羲沉吟片刻,又道:“韩阁老能年纪轻轻就当上阁老,莫非靠的老太爷兵变立下的军功?”

“那倒不是。”老妪又道,“先前妾身说过,韩阁老年少刻苦,惊才绝艳,乃是京师一等一的才子。这样的人才,刚好遇上朝廷急需用人,自然就被重用了。”

沈羲竟无法反驳。

她没有见过这韩顿,也猜想不出,由温婵那样恶毒狭隘的妇人养大的孙子,究竟会出色到哪里?

“那老夫人嫁入韩家之后,又给韩家带来哪些变化?”她顺手摘了枝玉兰花,插在发髻上。

“首先自然是韩老太爷升官了。”

老妪赞赏地望着插着花的她:“韩老太爷原只是个小指挥官,成亲不过半年,就升成了五城兵马司总指挥,到老夫人诞下次子时,他又入了中军都督府,成了中军营下属的参将。

“有些话本不该乱说,但小姐看上去也不是那多事的人,妾身多嘴,多说几句也无妨。

“韩家长官据说都是仰仗张家得来的,张家在宫里极有脸面,把他们提拔上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若不是因为当时手里掌着几千兵马,先帝攻入燕京时韩家也出了力,韩阁老是不可能这么快升到首辅之位的。”

老妪压低声音说。

沈羲手停在花上。

区区几年间,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指挥官,升到了中军营参将的高度,这委实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她不由奇怪,父亲和哥哥为什么当时会对与她同去相国寺,而活命回来的温婵没有一点疑心呢?

如果有疑心,他们是绝不会这么帮着温婵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问:“既然如此,那当年张家落难之时,韩老夫人为什么没有被牵累?”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老妪道。

沈羲闻言,顺手执起带来的小茶壶里倒了杯茶给她。

老妪道着谢接过喝了,才说道:“张家覆灭是显康五年,那会儿张家所有人已经追随秦灵帝南下了。

“韩老夫人身为大秦贵族之后却安然无恙,自然是因为朝中有韩阁老在。

“但还有个原因,乃是因为她不是纯正的赫连血统。当时太医验过,老夫人祖上曾有拓跋人血统的。”

老妪又喝了口茶润喉,说道。

“这还跟血统有关?”

沈羲等她把杯子放下来,凝眉再道。

“关系大了!”老妪道:“小姐难道不知道,大周建国之后便诏告天下,誓要诛尽所有的赫连贵族,以及昔年大秦朝廷所有忠臣么?”

沈羲还真不知道!

诛尽所有赫连贵族和所有大秦忠臣,也就是说,这是要斩草除根?

这拓跋皇帝居然这么狠?!

“一看小姐就是来京不久,对这段典故不了解。”

老妪道:“之所以要诛尽他们这些人,一是因着换了朝代的关系,不能留有余孽。

“二来,则是赫连贵族们因为相当一部分从未曾与别族通婚,他们的血统是最纯正的赫连血统,朝廷为了防止他们暗地里繁衍生息,率领整个民族卷土重来,于是下旨剿灭。

“倒是那些血统不怎么纯的,也就是祖上曾经有过与拓跋族人婚配的,那且还能留着不动。而那些祖上血统纯净的,但凡捉到,就全都得处死!”

老妪说到这里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哪怕是妇人女子,那可是不管她嫁的人有多高地位的,只要纯净赫连人血统,可全都杀了!

“如果家人有隐瞒,那就跟着一块杀!可不管你是哪族的人!

“有的是丈夫亲自杀,有的被儿女杀,刚强些的便自尽。——真是可怜哪,妇道人家,不过是生在赫连族而已,生的儿女不还是拓跋家的?

“怎生就如此命苦,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突然就举着刀冲你来了!

“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说话间就要了你的命!

“当时京师各处到处只听见妇人婴儿的哭声,即便街上看不到血,人心也糁得慌。

“就是那些血统不纯而留下没处死的,后来也不怎么地,要么是被休,要么就罚入佛堂,不再露面。

“男人们怕被连累,哪怕没有人逼着他们对付自己的妻子,他们也都觉得还是撇清些更保险。”

老妪抬袖印着眼眶,仿佛那场景还在眼前。

沈羲屏息了半日也才渐渐呼吸上来,一颗心好比被钝刀一下下割着,没个痛快!

大秦好歹还提倡了三百多年的民族共融,这拓拔皇帝倒好!一上来便要灭族!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倘若只是诛杀大秦遗臣,这也说得过去,但他们连赫连人的命都容不下,这就未免无理了!

赫连贵族里即使有许多人不愿与拓跋人通婚,也不代表就没把拓跋人当人看,如此一概而论,岂是为君者之心胸?

“这么说来,整个大秦竟是没有纯净血统的赫连人了?”

老妪道:“反正当年逃的逃,杀的杀,凌云阁这十几年就忙着抓捕余孽来着,那些血统纯正的赫连人,起码是不敢在大周露面了。”

“凌云阁?”

“没错。”老妪道,“就是专门设立的对付赫连族余党的衙门。”

沈羲望着她,半晌才续上呼吸,唤回心神。

这拓跋皇帝对赫连族赶尽杀绝,倒是吸取了大秦的教训。

只不过赫连族人千千万,就算他们杀得尽,又能杀得尽人心吗?

就算把血统纯正的赫连贵族杀尽了,那些有着赫连血统的人就当真会从此忘了自己家人的惨死吗?

“小姐,敢问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老妪喝完了茶,目光溜着凳子上的碎银。

沈羲回神,将银子递了给她,又道:“还有些琐事。不知韩老夫人有几个子女?韩府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老妪忙不迭接过银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说道:“老夫人子女三个,长子便是韩阁老的父亲,五年前已经因病过世了……”

妇人的声音絮絮叨叨又接着在车厢里回响起来。

阳光在她们交谈的当口,已悄然变得热烈。

第37章 吃我豆腐

车厢外的熙攘繁华,在此刻的沈羲看来,都带着几分血腥味了。

“……韩家二老爷与大老爷年岁差得远,故而二房的小姐公子比起韩阁老来年纪也要小上许多。姑太太的子女也就更小了。

“如今府里几位爷和小姐,也都值婚配之龄,而小姐们里头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他们的二小姐了。”

老妪说到这里,见她已有些心不在焉,便就将整个花篮递了过来:“奴家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小姐要是没别的吩咐,奴家就得回家给孙子煮饭了。

“这篮子是自己编的,不值钱,给小姐装着花儿回去罢!”

沈羲点头:“耽误您了。”

老妪连声道着客气,起身便要下车。

沈羲这里正待要再掏几个铜板给她,却突然间一阵颠簸,车身晃动得桌上的茶壶都差点滑下地来!

紧接着有粗大的嗓门在车下喝斥:“快让开快让开!赶紧的全都给我们让开!车里有没有人?有人的都出来!”

老妪没站稳,一个退身又跌回凳子上。

沈羲一面扶着她一面掀帘看去,只见车下几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提着剑驱赶着胡同里的人。

而车下则还站着两个横眉怒目地望着车夫。

远处的角门此时已经打开了,门下站着许多着一色湖青色服饰的侍女,而门内还有马匹车轿在聚集。

“这是老夫人跟前的人!这是老夫人要出门了!”

老妪带着些惶恐地指着门口说道:“小姐若是还不急着走,最好也下去罢!老夫人但凡出门,门前总是要清场的,车厢里也不许藏人。这是规矩!”

她说完则像是完全不由自主似的,已经忙不迭地先躬腰下了去。

车门大开,车里的沈羲顿时落在护卫们眼里。

车夫赶忙跳下车,沈羲只好起身走下去,顺手也将花篮给拎了出来。

她不惯与陌生人挨得太近,这里人多,没有个东西在身前隔着,她不舒服。

元贝追上来,惊慌地走到她身边站定。

“都好好地呆着,不许乱动!”护卫们呼喝完,又趾高气昂地去向了别处。

人群都挤到一处,有些骚乱。

而车夫则早就跑到一旁凉快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在意自己府里的二小姐还在人群里挤着!

沈羲望着不远处的门口,目光泛冷。

这时候门前瞬间被清空出一条大道,而门口除了侍女们,又多出七八名身手矫健的护卫。

然后门内出来一顶软轿,随后紧跟着几辆马车,马车在门下停了停,等侍女们依次登上之后,又有两名锦衣少年驾马出了来。

两名少年一见便身手不凡,且让人难以移目的是,他们竟然长着一双肖似温婵的丹凤眼!

这定是韩家的少爷们了……

她温婵倒是规矩大,出个门不单只是要发动护卫清场,还前呼后拥地这般兴师动众!

这想必是因为当年在杀她张盈的时候,就是处心积虑用的在马车里藏人的招数,导致心里有鬼消不掉,所以才这般谨慎的罢?

她心里冷笑,混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耳畔传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听说是去刘阁老府上赴宴,刘夫人一大早就派人过来接的!”

“刘夫人做寿,没想到能请动老夫人前去!”

……

沈羲挎着花篮站着,眼前的繁华刺得人眼疼。

从前的张府,门前街景比这还要热闹,但如今能动辙引起路人咂舌的,却是大周的韩家了。

“哪里来的小杂种!竟敢在爷的眼皮底下抢东西!给我打!”

正在思绪纷飞之间,耳边突然传来的一声怒斥将她倏地拉回现实。

只见她出神的当口,周围的人群竟然又已经散开了,但是又重新在面前围成了一个圈。

人圈中央有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正在指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怒骂,身旁两个随从听到他示下,立时抬脚往少年身上踹来。

“打人的是韩家的人!”

元贝紧紧拉着她手臂,传达着从身旁路人的议论里听到的讯息。

沈羲再看向他们,只见这颐指气使的男子作着管事打扮,眉眼里全是戾气。

而被打的少年衣衫褴褛,身上污脏不堪,挨打的时候并不吭声,口里叼着个脏兮兮的馒头不放,但同时屈起身子,以盘着的四肢护着躯干。

沈羲皱了眉头,心有不忍。

但她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能做得起这种路见不平之事?

她拉着元贝的手转身,准备走出人群去寻车夫。

耳旁却突然传来路人的一句:“……也怪这小子投错了胎,偏生他娘是赫连人!”

赫连人……

他是赫连女子的后人?

沈羲蓦地回头,心底渐渐有热血流向四肢。

少年肮脏的表面下眉目清秀,个子不矮,但是骨架却较纤细,的确有些赫连族人的特征!

虽然说前几百年各族保持通婚,绝大多数人光凭血统和体型上已经区分不了什么了。

可是张家一家包括张盈全都是纯正的赫连血统,家中每个人都还保持着赫连人的独特血色与特有的纤细骨胳,眼下看到这少年,沈羲心里莫名勾起几分触动来。

“小畜牲!你吐不吐?不吐老子就打到你吐为止!”

韩家的管事仍然在打骂着少年。

周围路人有笑着叫好的,有啧啧惋惜的,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劝说。

少年倔强地不吭声也不挣扎,只将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当对上沈羲的目光,他停留了有半刻。

但转而,踹在他脸上的一只脚便又强行将他这目光挪了开。

沈羲略顿,握着篮子的双手忽然一紧。

她看看四下,然后挎着篮子又挤回人群。

在一片啧啧声里,她挤到起哄起得声音最大的那人旁边,借着篮子遮掩,咬咬牙,伸出手去,掐了把他身前妇人的屁股!

妇人身形硕大,满脸横肉,原本跟同伴磕着瓜子看热闹看得挺起劲,这时候突然转过身来,瞪眼望了面前半晌,然后冲离她最近的那吆喝得起劲的男人迎面就是两巴掌:“老杂毛!竟敢吃老娘的豆腐!”

第38章 树下的人

男人被打懵,转而也扑了上去扇起她耳光。

拓跋人本就高大,肥婆又性子暴烈,现场立时纷乱起来。

人群逐步后退,转眼波及到正在圈子中央。

韩家管事对意外始料未及,当即只顾不被人踩,哪里还顾得上打人?

眼下人挤人,就是再打,拳头也落不到少年身上去。

沈羲将花篮一把塞给元贝:“你去车上等我!”

然后拨开人群挤到被打的少年身边,迅速抓起趴伏在地的他的胳膊:“快走!”

少年微愣,转而也爬起来,由她拖着顺着人潮踉踉跄跄地往街外跑去!

“跑了?——给我追!”

身后传来管家尖厉的吆喝声,沈羲拉着他,亡命地往前奔跑。

她从来没有这样毫无仪态地当街奔跑过!但此时她却全然忘了十六年里的谨守的闺训,只知道不能让这少年落在这群刁奴手里!

风呼呼地在耳边蹿,她终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管我了!”

少年被打得厉害,口里吐着血,已经跑不动了。

“我这里熟,只要逃出来,我就有办法脱身,你快跑!

“前面大柳树下往右转有条小胡同,他们不敢追进去!千万别让他们抓到你,韩家的人,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他弯腰撑着膝盖,咬着牙,气喘嘘嘘地说着。

沈羲不知怎么决定,不忍丢下他,可是听他说得又像是胸有成竹。

韩家人是恶鬼,她比谁都清楚!

可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能半途而废地丢下他不是吗?

“快跑!”

少年推了她一把,说完便抬腿往就近的小胡同里冲过去了。

到了胡同口他还停下转身看了眼她,然后才喘息着抹去腮边的血,拔腿踉跄着离开。

“捉住这死丫头!他们是一伙的!”

远处韩家的人已经追过来了!

沈羲已无法再犹豫,提着裙子便朝前面大柳树跑去。

大柳树下往后果然有条胡同!

虽然砖石年代久远,但是整齐干净!

而且不管胡同外头有多少人经过,竟然真的没有人往这胡同里踏入一步!

身后追喊声已经临近,她已管不了那许多,一股脑儿拐进去便往里狂奔起来!

街头的喧嚣一点点被甩在后头,胡同里青石地砖上,渐渐只传来她零乱的脚步声。

但她却未曾松懈。

她绝不能落到韩家人手上,落到他们手上,于前世的张盈来说无疑又多了桩耻辱,而于今世的沈羲来说,回头也必须面临沈若浦的责罚!

沿途已只有她的喘息声。

因为一心只顾着沿路奔跑,连周围景物都未曾十分关注。

直到面前已没有了路,只剩一座宅子恍惚矗立在面前,她才停下脚,跪坐在地上喘起气来!

但四周却安静得使她的喘息声听起来那么扎耳。这分明应该是条人烟不绝的胡同……

她扶着身旁树干,匀着气抬头。

这一抬,首先竟然就看到一双覆在棉布袍子下的脚……

这两脚是交叠着的,套着同质地的,毫无绣纹的普通布鞋。

沈羲心下惊了惊,倏地抬头再往上看,就见面前三步外另一棵柳树下,分明悬着架秋千,秋千上坐着的正是这双脚的主人!

此刻他正睁着一双形状完美的瑞凤眼,微张着纤薄而棱角分明的双唇,没有丝毫掩饰内心的想法,就这么吃惊地望着她!

沈羲曾经见过不少出色的男子。

琼林宴上的探花郎。国子监里被男女学生追着跑的美司丞。扫北大将军麾下的少年将军。

眼前这一个,她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双手环抱,额角顺势歪在一边的秋千索上,美目里除了吃惊,还有几分探究。

他应该是趁着今日天气晴好,于是随便套了件衣裳在树下惬意而慵懒地享受春光。

所以鞋子是趿着的,头发也没有来得及怎么梳,就这么任凭它们披散在青色衣袍上,像最上等的水貂的发色,又像倾泄而下的一幕黑泉。

可是由于她出现得突然,身下的秋千也随着主人的吃惊而止住不动了。

但他的身姿还保持着准备晃荡的姿态。于是他看上去就好像突然石化,变成座雕像。

沈羲连忙爬起来,握着拳头环顾四处。

这胡同里竟似只住着他这一户人,四周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这个男人也就显得十分特殊——没错,男人,哪怕质地寻常的棉布袍子无法掩饰他的倜傥俊美,无法遮住他一身风流,但他眉眼里已经没有了青涩,从他下颌上刮去胡茬之后的一片浅浅淡青色来看,他至少已经有二十岁。

二十岁已足可称之为男人了。

她无法断定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那少年让她逃进这小胡同,说韩家的人不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