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我的声音不自觉就高了几度:“这是不负责任的说辞!”
“对!我是!我就是不负责任的人!”叶依敏的眼睛中渐渐有了浅浅的水光,她的声音低微又颤抖:“我要对程阳负责所以我没办法对孩子负责。我不会给程阳惹任何麻烦的,这个孩子我不会要。”
“敏子,”我诚恳的看着她说:“你生下来,我来养。”
过去那些可怕的回忆又涌上来,我实在不忍心她再经历一次了。即使她不是我的女人,她也只是个普通的,柔弱的女人。想想在她身上发生的,再联想越尹身上发生的。越想越觉得心凉害怕。
“你觉得我要是告诉程阳我想生他会不让我生吗?我生下来你觉得他会不养吗?我只是不想给他惹麻烦,因为我,他已经承受了很多压力了。”
我彻底无话,女人的倔强我早从越尹身上见识过。从口袋里拿了支烟出来点燃,迷蒙的烟雾和充斥着整个大脑的烟草味才让我的难受缓解了一些,我看了她一眼:“你想让我怎么做?”
“帮我签个字就行。”
叶依敏前面做过三次人流,医生给我看了她的各种数据。我不是专业人士,我看不懂,但医生的有一句话我是清清楚楚的听懂了。
她流完这个孩子也许就再也不能当妈妈了。
这个结果对于女人来说是多么的具有震慑力,可她只是平淡的听着医生和她讲述这些,仿佛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甚至于,作为局外人的我,比她还要紧张,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刽子手帮凶,在谋杀着一条无辜的生命。叶依敏临走拍了拍我的肩,安慰的说:“别怕,不关你的事,要下地狱也是我这个妈妈下地狱。”
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叶依敏和我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她神情漠然的看着忙碌的医生护士,微笑着对我说:“纪时,我决定要走了。”她眨了眨眼,不等我回答又说:“我曾经答应过程阳会一辈子守着他,等到他可以娶我的一天,但我要食言了。是我食言了,我骗了他,所以请你以后好好照顾程阳,我不在的时候,你连我的份一起照顾。”
她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我,眼神中竟透露着几分哀求:“纪时,行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敏子,你要去哪?程阳知道吗?”
她摇摇头:“他不必知道。替我保密好吗?这次我下了决心了。离开他,我们都好,你也明白的。”
拿着表格的护士喊了一声叶依敏的号码和名字。叶依敏抚了抚衣服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纪时,看着你和越尹,我常常想,如果当初程阳能再坚持一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我还没想出结果我就清醒了。哪来什么如果呢?他就是做了选择,就是没有选我,我认命了。”
“纪时,别放弃,如果你爱越尹,千万别放弃,好吗?”
这是叶依敏进手术室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那一天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做完手术的她脸色惨白气色极差,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我带着她去城中很出名的一家煨汤小馆子喝了点汤也算给她补补。但她胃口很差,吃的很少。
送她回家后,我一个人开车去野外抽光了一包烟才回城。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只觉造化弄人,人类怎么都追赶不上老天的脚步。
不论是我和越尹,还是程阳和叶依敏。我们统统都追不上。
幸福真是奢侈的东西,不对比都不知道原来我拥有的幸福已经比别人多。
此刻,于我而言,孩子,结婚,家族,名分,安全感,越尹的病这些一直困扰着我的因素突然就烟消云散,只要她好好的在我身边,什么我都不在乎。
径直开车到越尹家,一个电话火急火燎的把她召唤下来。看着连头发都跑乱的她,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遵循着心的旨意狠狠的将她拥入怀中。
我抱的很紧,紧到我感觉到她呼吸都有些不舒畅,可我舍不得放手,而她,明明感觉到不舒服,却一下也没有抱怨,也没有推开我。
我感慨万千的在她耳畔说:“越尹,幸福真的太奢侈了,经不起咱浪费。我不想我们俩有任何遗憾。咱好好在一起,别再浪费了好吗?”
我换了姿势将她松了一些,她靠在我胸口没有动,一双手扒着我的肩膀,声音小小的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摇摇头,急切的说:“从今天起,站到我身边来,你就当自己聋的瞎的,谁的话都别听别理,只相信我,你敢吗?”
越尹退开些,慢慢抬头看着我,满眼茫然:“你到底在说什么呢?什么敢不敢?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回事啊,敏子怎么去流产了?程阳知道吗?”
我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吻住了她一连串的问题。我的鼻息间只剩她身上馨香而熟悉的气息,让我心安。
“答应我,只爱我,只信我,永远不离开我。”
她被我吻的有点晕,眼神怔怔的,半晌才迟钝的张口说话,几乎控诉一般说:“什么傻话,我从来没有主动走过,都是你先走的。”
第三十六章
纪时
记得高中我和越尹还在一起的时候,越尹很爱,也曾像其他的女孩一样用文艺的腔调不紧不慢的对我说:“LOVE这个词是拉丁文压缩而来,原意是‘爱是对他人生命持久的关注’,所以,对一个人最大的爱是关注,衍伸说,对一个人最大的关注是怕他死了或者离开了。……&”
从前我对她这些腔调总是嗤之以鼻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懂了,原来在她还没有懂事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爱的真谛,而我用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弯路才明白。
我有时候一个人总会想,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越尹是什么心情呢?如果换了是越尹先走,我又是什么心情呢?
这个答案总会让我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人长大了,最可怕的就是有难过的事却不能宣泄出来,因为会有很多人说你不成熟。其实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成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有话故意不说是成熟吗?明明相爱却不在一起是不成熟吗?为了家庭委曲求全放弃爱人是成熟吗?
我不懂这样的成熟。也做不到这样的成熟。
就如同我不能理解当年程阳明明爱叶依敏却还和别人结婚并且有了孩子一样。我不懂他的责任,所以在所有人眼里,他比我有成熟。
“看叶依敏那样,我真的觉得有点怕,我特怕有一天你会坚持不住,离开我。”
越尹笑了笑,问我:“不能,我不是叶依敏。我哪有他那么好啊!我要再怀孕我肯定生下来,挟孩子以令诸侯,让你们家身败名裂,再把你财产抢个十之七八!让你们知道欺负越尹的人,都得死!”
我点头,赞同的说:“说得好,以后你就这么干!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
我把她往怀里抱了抱,想起一连串的事,无限唏嘘的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先离开你。除非我死了。”我信誓旦旦的向越尹保证。谁知越尹气鼓鼓的瞪我一眼,没好气的说:“死了怎么就不叫先离开?死了也是先离开好吧!”
我笑:“好好好!我会努力让自己不死!就算要死,也一定在你后面死!”
由“死”这个话题,我们又展开讲了很远,直到我忘了我来找她的初衷。……_!看着她偶尔流露的小孩子模样。心里总觉得有一股暖流流过,很多画面都会让我想起她很多年前那嚣张跋扈的样子。
我舍不得死,更舍不得在她前面死,舍不得让她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太寂寞。
越尹
纪时和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纠缠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却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原来爱情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我听得无比想哭。
我知道人流是一种什么感受,即使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可那种骨肉分离的痛我至今仍记忆很清晰。我不知道叶依敏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件事,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痛。
请了假上了趟叶依敏家,她最近天天都在家,流产也是小月子,我看着她少不得一顿嘱咐。
她近来每天都要上医院打消炎针。真有点凄凉。独来独往,连个陪的人都没有,她漫不经心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都快哭了。
我忍着泪不住埋怨她:“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电话买来干嘛的呀!”
叶依敏满不在乎的笑:“傻姑娘,我比你可有经验多了!”
我看着她惨白又消瘦的脸庞,真心于心不忍。只能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把她家里丢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收了一遍。她都这样了还在工作,到处丢的都是设计图,家里还摆着一套婚纱半成品。
“你真是闲不住是不是?钱挣不完的!身体要紧你到底懂不懂啊!”
叶依敏咧嘴:“那是我给你做的嫁衣,快完工了。”
“我这辈子能不能嫁都是个未知数,你是不是做的太早了?”
“会嫁的。”她比我还笃定:“纪时肯定会娶你的。我有预感。……%)”
我手上拽着一簇婚纱的裙摆,手心里是白纱略有些粗糙的手感,我由衷感慨:“真好看。”
一说到她的作品。她脸上的笑容立刻灿烂了许多,仿佛吸取了大地精华,整个人都会发光一样,她如数家珍的说:“你这条手工艺特别复杂,你看到那镂空地方没?面积太大我扯坏了三块,还有那一圈珍珠,全是我托朋友从国外带的。不夸张,你这条裙子能值六十万。”
“这么大手笔,我可怎么还得起啊!”
“不用还。”叶依敏起身去倒了杯水,又坐到我旁边,“不用还,再说,你也没机会。”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婚纱的裙摆都被我抓皱了。我紧咬着嘴唇,半天才说:“你真的要走吗?决定去哪?”
“地狱。”叶依敏笑呵呵的说:“我这样的人就该去地狱。”
“胡说什么呢!呸呸呸!童言无忌。”
“小迷信。”叶依敏伸手戳了下我的眉心,“都搁哪儿学的!还童言无忌呢!”
毕竟还是身子弱着,她坐了一会儿额头就开始冒汗。刘海都津湿了。我当年一整个月都在床上,我妈给伺候着,也没攒下什么经验。这会儿看叶依敏这样,越看越觉得不对头。
“你别说话了,我扶你到床上躺着去。”其实我心里真的特别想骂程阳,想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个面骂,可我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这个名字。我怕她听了会更难受。
一个男人的爱有多不值钱我算是见识到了。在家人孩子和叶依敏之间,他一次次选择了前者,换个女人早心死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坚持到如今。
把她扶上床,给她掖好被子,我坐在她床边和她说话。
她有些有气无力,双眼也不如从前有神。但她还是努力笑着和我说话。
“你以后一定要和纪时好好在一起。千万别向他家里屈服,要和纪时一起战斗,一直到赢为止。至少……至少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坚不摧的真爱。”
“矫情。”我睨她一眼:“说的跟遗言似的。”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无意中竟然一语成谶。
从她身上我知道了,女人的狠,不对男人,只对她们自己。
那是一个下雨的周五。是我最不喜欢的天气。那一天我的行程很满。四点,我要去机场接豆豆,她老人家回国了,下旨让我接驾,我只好请假去了。接完机少不了一顿胡吃海喝,估计一晚上都不够用。
一场该死的雨好像把世界都扰乱了。豆豆的飞机误点了,原定四点的飞机六点还没到。纵横交错的雨丝把这个世界蒙了一层水雾。我隔着玻璃看着一片模糊的世界,心里总觉得低沉沉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悲伤的预感。只以为是空气太湿,呼吸不畅不舒适所致。
我站在大厅焦急的看着机场通知栏的屏幕。豆豆的班机后面迟迟没有显示ARRIVED。
六点半,豆豆的班机终于到了。取行李安检什么又去了近一个小时,等我见着豆豆的时候已经接近八点。
这座城市已经完全被夜笼罩了。
多年不见,豆豆的变化还是很大的,资本主义的水土果真养人,把过去那花痴大土妞给改造成现下流行的文艺小清新了。
她抬了抬棒球帽,明明看到我了,还故意装搜寻的样子从我旁边路边。那浮夸的演技我都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她。
她咧着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哎呀,越尹!你在这儿呢!苦大仇深一张脸我还以为我认错了!”
我没好气帮她拿了一个包,催促她:“赶紧走,吃饭去,饿死了。”
我们站在机场出口等出租车,豆豆看着大雨皱眉,半晌特别嫌弃的说:“你们这儿空气真差!天都灰了。”
看她那认真的表情。我竟是前所未有的开心。仿佛一直以来的郁闷难受全都一扫而空。我第一次意识到,朋友,是这么重要的存在。
我笑着,却还是狠狠拍了一把她的后背,觑她:“废话真多,说的你不是这儿人似的!你第一泡屎都这儿拉的,这儿还没嫌弃你呢!”
她一边揉着后背一边看着我说:“你们这儿的人素质真差……”
“去你的!”我还想骂她,手机就响了起来。我拿出来一看,是叶依敏。
雨声潺潺,电话里有点杂音,叶依敏的声音并不是很清晰,她在电话里说:“尹子你在哪儿呢!能出来见一面吗?”
我抬头看了豆豆一眼,回答:“我姐儿们从国外回来了!今天给她接风。”
“哦。”我能感觉到叶依敏有些失望,想着都是女人一块聚聚也成,结果我还没开口邀请,她就说了句算了把电话给挂了。
“谁啊?”豆豆问我。
“一姐儿们,怎么怪怪的。”我皱了皱眉把电话给收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也没想到那个电话成了我和叶依敏最后一次通话。如果我能早知道一切,我死也不会挂电话,更不可能会拒绝她的邀请。
如果我当时长点心,多关注叶依敏的情绪,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的一生什么药都有得卖,唯独后悔药,遍寻全世界都买不着。
关于叶依敏所遭遇的一切,即使再过几十年,我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第三十七章
越尹
记得很久以前我和叶依敏一起去看电影。欧美的悬疑片,里面有个主角自杀了。当时她指着那个自杀的人说,“你知道吗,自杀的人都会下地狱,因为上帝不愿意原谅自杀的人。”
她说的这句话和剧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当时我也一点都没有在意。
当我再次想起她说的这句话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就知道,早有预谋。
她选择了一种最激烈最不被原谅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对我们隐瞒了太多秘密。甚至直到死亡都没有说出来。
接完豆豆的第二天,我想想还是不放心,煲了汤想带到她家去。
我还没出门就接到了程阳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很不对头,甚至有些颤抖。
他问我:“敏子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我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诧异的问:“怎么了?她昨天还给我打过电话来着。”
“她是不是走了?我在她家门口,敲门没人,她助理也说她很久没去上班了。”
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在我脑中炸开。我连汤都没拿就直接出门了。
程阳是叶依敏最亲密的人,可她没有把家里的钥匙给他,反而给了并不那么亲密的我。
我突然想起了她给我钥匙那天说的话,就是我去看她的那一天。
她说:“尹子,谢谢你愿意当我的朋友,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所以你一定要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预感,我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眼泪簌簌的流着,几乎难以控制。
脑海里一幕一幕都是叶依敏悲观哀叹的话。
她每次都会去酒吧点很多酒,可是她酒量特别好,怎么都喝不醉。她对我说:“我怎么都喝不醉,因为我有必须清醒着才能面对的人。”
她在工作的时候总是不眠不休,熬起夜来跟不要命似的,我说她她就说:“要死了就好了,可我就是死不了,做梦都没过到这种瘾。”
……
往事在我眼前清晰了起来。
天哪!越尹!你怎么能这么粗心!她给了你那么多信号了呀!
赶到叶家,门口已经站了两个冷峻着面孔的男人。程阳和纪时。
我拿着钥匙的手在颤抖。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程阳忽然慌乱的过来抢我的钥匙。他发了狂一样阻止我开门。满眼血红,那么狰狞的表情。
我知道,他和我有一样的预感。
我最终还是把门打开了。
空旷整洁的家,清晨打着旋的阳光,开着的窗户,静默包围着我们的暖风。一切都那么安宁祥和。
程阳和我都没有动,只是傻傻的站在客厅里。是纪时去推开了卧室的门。
金色的阳光,旋转的浮尘,和,睡着了的新娘。
叶依敏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身上穿着程阳妻子结婚的时候穿的婚纱。她一直锁在柜子里的婚纱她终于是拿出来穿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钻石很小,可是衬得她的手又白又细,她梳着好看的新娘头,化着完好的新娘妆。
她是那么渴望当个新娘。可是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那一刻,眼泪不是流出来的,是迸出来的。
和我一同崩溃的还有程阳。他失控极了,疯了一样把叶依敏从床上抓起来,他去动她的时候,她手心握的药瓶掉到了地上,发出霹雳巴拉的声音。
他非要把她送医院,他坚持她还有救,她不会死。
他走的很快,快到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冲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