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是江式序自苍茫夜色中走向他,失望地看着他,轻声问:“我的炤宁身在何处?过得可好?”
他就此醒来。梦中第一个画面,是被他遗忘的旧事。江式序知道他与炤宁投缘,但从未说过托付的话,只叮嘱过这几句。
答应了,却忘了。
说好了护着她,却放弃了她。
他都做了些什么?
对得起谁?
江式序的音容笑貌、炤宁的失望冷漠在脑海交替浮现。对父女两个的思念、亏欠之情让他心如刀割,泪水猝不及防掉落。
炤宁敲了敲圆几,打断了他的思绪,“不早了。”
“嗯。”他抿出个微笑,“我这就走。”
“好。”炤宁意有所指地道,“明日起,我要忙碌一阵子,会尽力做该做、想做的事情。日后得到可喜的回报,固然高兴,得不到也不会失望,那毕竟是我最初愿意去做的事。扪心自问的事,我是不会做了,往后只是没心没肺或冷心冷肺地活着。”
师庭逸起身,眼底黯然难以掩饰,“你早点儿歇下…”还想劝她少喝几杯的,可是转念一想,还是省省的好。
炤宁绽出开心地笑容,“看到你不痛快,我怎么这么高兴呢?”
“…你高兴就好。”他说。
炤宁哈哈地笑出声来,眼中流转出璀璨光华,“雪路难行,殿下慢走。”
红蓠进门来,瞥一眼师庭逸,抿嘴笑着行礼,转身打了帘子,“奴婢送殿下出门。”
炤宁转身去了里间,方才的开心是真是假,自己都不知道,懒得分辨。
大老爷请了两日假,亲自处理府里一些事。
夺了太夫人主持中馈的权利,便要有人接手。早间他跟大夫人提了一嘴,“你主持中馈的话,会不会觉得累?”
大夫人一听就知道,太夫人是真倒台了,略一思忖,笑道:“我偷闲躲懒这么多年,一下接过那么多事,定要弄得人仰马翻。你总不想看到我被府里的老人儿指着鼻子数落吧?传出去损的可是你的颜面。依我看,不如请三弟妹帮衬着打理。”
大老爷听了很高兴,“你能这样想最好,等会儿亲自去找三弟妹说说这件事。太夫人不舒坦,今日不用前去请安。”什么人养什么仆人,太夫人倚重的那些管事,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又不能一下子全清出去,有三夫人帮衬着的确是最妥当。最让大老爷高兴的,是她反应快,知道量力而为。
大夫人一概应下,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去找三夫人说话。
大老爷则去了松鹤堂,给太夫人添了两个管事妈妈,命她们找到对牌、库房钥匙等物之后,交给大夫人管理。随后转到外院,告知管家内宅的变动,又亲自敲打了几个管事一番。最后,他带上两名护卫,去看长子。
江予茼窝在床上,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到这地步,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断送了前程。家族有个世袭的四品官职,他只要不傻不疯,就能顺风顺水地走上仕途,好一些能像父亲一样,把官职做得越来越高,坏一些也能一辈子捧着这个铁饭碗。
他呢?父亲把他的饭碗砸了,亲口禀明皇帝,他的病没个十年八年是好不了的。
皇帝自然要说将养好身体最要紧,好生照看着,世家子弟一抓一把,不怕没人顶缺。过了一段日子,竟问起江予莫多大年纪,文武功课如何。
父亲如实禀明,太子爷跟着凑热闹力荐,几句话下来,皇帝就赏了江予莫金吾卫指挥佥事的官职,四品官职,御前行走。
算算账的话,江家一点儿亏都没吃,可他呢?
打那件事之后,他就觉得亲爹比他混账百倍,总盼着江予莫暴病而亡,再得了闲,便奇怪江炤宁怎么还活着。
不是说最多一年半载,她就会客死他乡么?现在呢?到最后死的不是他们就是万幸了吧?
这日子还有什么好过的?
看到大老爷进门来,江予茼身形一动不动,报以愤懑的一瞥。
大老爷并不在意,态度温和地吩咐:“起来,跟我出去一趟。”
“去看病?”江予茼慢慢地坐起来,满心希望父亲找到了医术绝佳的人,能够让他的病尽快好起来。
“串门。”大老爷解释道,“炤宁不是回来了么?住在筱园。我带你去当面向她赔罪,说出所知一切。”
“什么?”
大老爷悠闲地踱着步子,“或者我就不去了,让护卫把你绑了送到筱园,由着她惩戒。她何时气消了,我何时接她回来。”
江予茼气得直喘粗气。
大老爷解释道:“这事情越想越蹊跷,先前我也懒得问你详细的原因、经过。你正病着,力气能省就省,到筱园当着我和炤宁的面,说一遍就行。”
江予茼磨着牙问:“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怎么就不能明白呢?姿态做足了,炤宁出了气,就不会再折腾他和素馨。要是没这姿态,人也会回来,但兄妹两个一定会成为猫爪下的老鼠,时不时被戏弄一下。大老爷暗自运了会儿气,不动声色地吩咐护卫:“把他送到筱园,交给四小姐发落。我下午过去一趟,问问她得不得空。”
第011章 应对
江予茼稍稍犹豫,选择了低头顺从,“还是您带我过去吧。”依然满腹愤懑,可他害怕父亲再来一次雷霆之怒,更怕孤身一人落到江炤宁手里。
半个时辰之后,父子两个置身在马车宽敞的车厢里,相对而坐。
江予茼出门前收拾了一番,秃掉的几小块头皮仔细地用头发遮盖起来,脸上贴着两块薄贴,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让江炤宁看可怜狼狈相是行不通的,她从来不吃这一套。
大老爷看了几页书,才说道:“燕王一回京,就命人把陆骞带至王府,至此时还没将人放回。”
江予茼本就奇差的脸色又晦暗了三分,“燕王这是打的什么算盘?难不成要给那丫头正名?”
大老爷没回话问题,又说起一件事:“陆掌珠夜半发癔症落水,不知能否保住性命。”
这个天气落水?江予茼的手哆嗦了一下,感觉冷得厉害,再没闲心跟父亲赌气,面含恐惧地问道:“陆掌珠的事,一定是那丫头所为。那么陆骞呢?难不成是她要燕王把人变成真疯子?要是这么说,燕王跟她的婚事会重提?”
“怎么可能。”大老爷很是不以为然,“炤宁绝不会回头。”
江予茼撇嘴,表示不认同,“我才不信,她巴不得攀上高枝儿…”
“只你才会那么没骨气。”大老爷暗沉沉地眸子盯紧了他,“从这一刻起,不管人前人后,言行要有分寸合礼数,用你的脑子想事情,不然——皇室可以废太子,侯门也可以换世子。”
“…”江予茼的嘴巴张了张,又紧紧地抿了起来。
炤宁不到寅时就醒了,惦记着手边的一件正事,洗漱之后,伏在案前忙碌起来。她凝神思索、做事情的时候,不允许有人打扰,红蓠几个人看着天色干着急,却是谁也不敢进去提醒她用饭。
放下笔的时候,炤宁才觉得饥肠辘辘,披上斗篷步出房门,想了一会儿,“想吃面。牛肉面。”
状元楼对面有一家面馆,牛肉面很合她的口味,汤汁可以调得咸咸的、辣辣的。
红蓠一听,笑道:“我们去给您买一大碗回来。”
“不。”炤宁看看天色,裹紧了斗篷,“去状元楼。”
“好啊!”红蓠和白薇齐声应着,去房里拿出面纱、小手炉。
炤宁只接过小手炉,用下巴点了点面纱,“不要。”
“那这意思是坐马车去?”
“走着去。”炤宁边说边走,“我见不得人?”
红蓠忍着笑,心说这是哪根筋又别扭上了?“昨日不是才说还不宜让外人知道您已回京么?”
“那是昨日的事。”炤宁解释了一句,“大老爷昨晚去状元楼用过饭。”那只老狐狸,到了状元楼,就等于是到了筱园的门口,他也没过来。她了解他一向的慢性子做派,并不反对,但现在没工夫等他磨蹭。
白薇见炤宁肯多说话了,这才搭腔:“奴婢先去安排好雅间。”
“嗯。”
红蓠招手唤上白莲、红柳,陪着炤宁往宅院外走去。还没走到二门,一名小厮前来通禀:“大老爷和大爷来了。”说完转身看了看后方。
“知道了。”炤宁继续往外走。
大老爷和江予茼站在二门外等着,看到炤宁出现在视野。她披着银色缎面斗篷,一头长发像男子那样束在头顶,未加发冠,只别一根银簪。满园积雪映衬下,实在是过于素净,越是这样,倒越彰显出容颜的绝艳。
江予茼看住炤宁,眼中竟是满满的怨毒。
大老爷却是唇边含笑,神色慈爱地看着侄女。
炤宁不慌不慌走近,把小手炉交给白薇,这才屈膝行礼,语气不卑不亢,“给大伯父请安。”
“回来了。回来就好。”大老爷示意免礼,“这是要出门?”
“要去状元楼。”这会儿,吃面是大事。
这时候去状元楼?大老爷抬眼看看天,是用早饭还是午饭?时间上下够不着。随后他瞥了江予茼一眼。
江予茼很想看父亲的眼色上前赔罪,却是动弹不得。
炤宁完全是当江予茼不存在,连淡漠一瞥都不肯给,只对大老爷道:“您是等等,还是同去?我实在饿得厉害。”
大老爷笑起来,“我陪你同去。”
“请。”炤宁侧身相请,又吩咐小厮,“不相干的人,交给徐叔安置。”
江予茼神色暴躁地举步上前,欲张口说什么。
“听到没有?”大老爷递过去冷森森地一瞥。
江予茼因而又怯懦地后退了一小步,垂下头去。
炤宁已转身迈步。
大老爷走在她身边,温声道:“我带着予茼来给你赔罪。你在外的日子,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事,没生气吧?”
炤宁语气温和了三分,“不做就已足够。”他没在她躲起来调理身体缓解心绪的时候寻找过,也没在她置身江南游山玩水以赌为乐的时候命人去斥责去抓她回来,都是碍于始终未变的僵局无法审时度势。没做,就等于做了很多。起码没再给她增添更多的纷扰。
“你明白就好。”大老爷心宽不少,“当初是带病离京,将养好了没有?”
“不好说啊。”炤宁道,“都说我没几年好活了,不论真假,并非坏事。”
大老爷斟酌片刻,颔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最要紧的还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别真的落下病。”
“我知道。”炤宁笑道,“真被这种说话咒死还了得?”
“你这孩子…”大老爷无奈地笑了笑,又问,“打算几时回家?予莫一直命专人照看你的玲珑阁,每年冬日都会生火,便是今日回去也不冷。可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儿?只管跟我说。”
炤宁微微侧头,“一时还想不出,想到了再请您赏赐。至于几时回去…明日可好?今日要收拾箱笼。”
“好,好。”大老爷心绪分外畅快,“你大伯母、三叔、三婶都说了,要亲自来接你回去。予莫恰好是这一两日回京复命。后天办个热热闹闹的赏梅宴,多请些人来同贺我们一家人团聚。”
随时可以回府,又没叫他帮忙做什么,这就是说,陆家那边出什么事都不会拖江家下水。
只要炤宁和予莫不引发、不参与让整个家族蒙难的事,他就不会伤害、严惩他们。
只要他不阻挠予莫的前程、不纵容子嗣排挤打压予莫,姐弟两个就不会给他添堵。
是很早就达成的默契,这默契容不下更多的亲情,便不约而同站到了相安无事的位置,慢慢拉开距离,哪日真翻脸,无需优柔寡断。
这情形并不会让人感觉人情凉薄,相反,最是省心。
至于炤宁头上那个被有心人刻意夸大的邪名,大老爷从始至终都没当回事——皇帝有耳闻,不过一笑置之,别人还能翻出天去不成?他最担心的是陆家,若那边用此事挑拨得他家宅不宁,才是最棘手的。
两个人说着话,穿过街巷,左转到状元楼,经由大堂进到雅间,这一路,引来人们的频频注目、低声议论。
大老爷一直是笑微微的。容貌如炤宁的女孩,便是置身佳丽三千的宫中,都是独一无二的焦点,更何况在市井之中。有才有貌还有头脑的一个孩子,要是生在自己的膝下该多好,能义不容辞地帮他调|教予茼、素馨。现在这样,她才不会理他的烦恼。
落座没一会儿,红蓠送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将其中一碗面和辣油送到炤宁面前,“小姐快吃,奴婢叫伙计照着您的喜好做的。”随后才对大老爷歉然一笑,“大老爷想添些什么,吩咐奴婢就是。”
“不用。”大老爷道,“这就很好。”有早膳打底,只是做样子吃几口。
炤宁在面里加了很多辣油,拿起筷子搅拌几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先吃牛肉,再吃面条和铺在碗底的青菜,末了又拿过汤匙,一口一口喝掉小半碗热汤。推开碗筷的时候,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吁出,是特别惬意、满足的神色。
大老爷全程目睹,被牵引得心头柔软,慈爱的笑意直达眼底,“这么好吃?”有些时刻,他是那么想给这个孩子足够的疼爱,就像她儿时一样。
炤宁点头,用帕子掩了掩唇,“真饿了,便是寻常饭菜入口,亦是珍馐美味。”
“这倒是。”大老爷给她斟了一杯清茶,“现在跟我说说吧,怎么这才舍得回来?”
“又没几个盼我回来。”
大老爷哈哈一笑,“这话可是很有些听头。”
炤宁笑而不语。
大老爷转而讲起家里那些变动,为的是让她尽可以安心回去。她在外的情形,她可曾查出陷害她的元凶,他都不曾用言语试探。
没资格。以前没帮她,现在就失去了得知始末的资格。
到最后他才表态,“日后需要我出面、出手的事,不妨直言相告。我心中的计较,你也清楚。”
“我晓得。”炤宁应下,“需要您为我做主的时候,我一定不会逞强。”
往回走的时候,大老爷才提起江予茼:“你要是还没消气,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炤宁素手一挥,“我才不要,您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回去。”
大老爷真的惊讶了,“不想问问他为何帮着外人害你?”
“他便是说了像样的理由,我怎么能确定属实?还能对他用刑不成?他若是在我手里出了闪失,您能发誓不责怪我?”炤宁展颜一笑,“大伯父,其实这是您的分内事,真与我无关。”
若换成犀利的言辞,她的意思是:是你教子无方在先,拎着儿子表态这戏我不看,想教训儿子,你得亲力亲为。
大老爷静默片刻,竟是哈哈一笑,“我明白了。”由此,回到筱园便道辞,带上江予茼回府,说定了明日来迎炤宁回家。
当日午间,师庭逸亲自送陆骞进宫面圣。陆骞禀明皇帝:燕王数月前为他寻到了一位神医,近日他已痊愈如初。患病期间,亲人误认为自己忽发急症与江四小姐有关,实在是急怒之下连累了无辜之人。他可以用性命保证,此事与江四小姐无关,病因是在回府的途中出了意外受到惊吓所致,特来如实禀明。
皇帝端详了陆骞一阵子,并没追问他到底是受了怎样的惊吓,只是道:“最该听到你这番话的人,不是朕,是你的父亲庆国公。朕从不相信歪理邪说,庆国公却是言之凿凿,想来是公务繁忙所致。如此,便让他歇息一段日子。”又问师庭逸,“你可有异议?不会为你舅舅鸣不平吧?”
“儿臣并无异议,全凭父皇做主。”幸亏师庭逸早已练就七情六欲不上脸的本事,不然早已满脸通红。
皇帝摆手命二人退下,吩咐内侍发明诏,随后又问:“回来没有?”
内侍答:“已经回来。”
“既然如此,怎么…”皇帝没把话说完,神色显得特别困惑。
内侍比他还困惑,想不通因何而起。
师庭逸亲自送陆骞回家。
陆骞的心一直狂跳着,不知道父亲知道皇帝的决定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而这件事捱过去之后呢?阿福会不会再现身,会不会让他身败名裂?他若是不听从燕王的吩咐,燕王也会亲口揭露他做过的丑事。
恐惧,他的日子已不需想,唯剩无尽的恐惧。可又能怎样呢?一死了之的话,父亲还是会知情,不把他鞭尸火化才怪,总不能连个转世投胎的机会都失去吧?
他信这些,与很多人一样,自小深信不疑,所以现在才连死都死不起。
进到陆府暖阁,一大群人迎上来,或是对师庭逸嘘寒问暖,或是将陆骞带到别处悄声询问这两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往昔,师庭逸会感受到融融暖意,此刻萦绕于心头的,唯有怀疑。他怀疑陆府的每一个人——知晓陆骞的事在先,利用陆骞谋害炤宁在后。
说实在的,陆骞那种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丑陋得可以,任谁也会怀疑原因之一是上梁不正下梁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