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他反复吟咏,满心哀伤。然后猛地意识到这是纳兰性德哀悼亡妻的《金缕曲》。难道在内心深处,他竟将无颜看作了他的爱人?“钗钿约,竟抛弃。”他和无颜,并没有钗钿之约、夫妻之份,他们有的,只是那绝望的星期五的等待,那永远是一个人的约会。“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无颜,无颜,既然不能缘订今生,可有心来世结盟?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无颜,眉目依稀,衣袂飘摇,但那的确是无颜,她在轻轻地呼唤他:“令正,令正。”一声又一声。令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耳边一直听到细细叹息声,凄恻缠绵得难以言喻。

次日醒来,便有些头昏脚软。走出门,是个晴天,明晃晃的大太阳照下来,在这样的清晨,令人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邻家的阳台上本来栖歇着几只灰白鸽子,见他来,都扑楞楞飞起,逗起一天鸽哨。那空灵的哨声响过楼宇,引得令正仰首遥望。他想:如果无颜在天有灵,也许她真的会化作一朵少女云,那么,就会听到鸽子的哨音了吧?如果是那样,此时,他们便一起在听鸽子飞翔,总算也是有一些交流的了。

他看着天上的云,不知哪一朵承载着无颜多情的灵魂。如果这一刻有云变作雨,他一定不会躲,不会避雨,而会心甘情愿地站在雨地里,与无颜酣畅淋漓地相爱。

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步行去地铁站,上班时间并不固定,他不必很赶时间,因此便显得有些无聊,又有些呆头呆脑,不免和人群碰碰撞撞。街道拥挤而冷清,巷陌横陈,杂乱得令人绝望。这是没有了无颜,也没有了瑞秋,上海于他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已经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突然变得陌生了,而且变得格外的大,大而空旷。这里本来就不是他的地方,既不是他的根,也不是他的脉,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第一次来到上海时的举目无亲。

然而那时候他是一个崭新的大学生,充满着憧憬和兴奋的。现在则不同,他在上海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他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异乡人,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未能归根,却误坠他乡。

正是玉兰花开的季节,空气里有依稀的花香,但是被潮热的太阳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冲得淡了,而且有些异味。他有些想念家乡的玉兰花树,还有流过门前的小河以及河里的蛙鸣,也许应该回乡一次,去那里找回他失落的魂。

转了个弯,地铁站口出现在面前,有两个人在那里吵架,是一男一女,又哭又骂,有几句对白绕个弯儿飘进令正的耳朵里,那男的似乎有些理亏心虚,可是口气是硬的,他说:“你无权干涉我的交往,我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女的便哭,好像还扑上去厮打了几下,还口说:“你没良心,你要是对不起我,我就死给你看。”男的便说:“要死死远点儿,你吓唬谁?”女的说:“我偏要死在你面前,死了做鬼都跟着你,让你不得安宁。”说的是闽西话,很明显是异乡来上海淘生活的一对小夫妻,分明同病相怜,却偏不肯相濡以沫。

许多人围上去观看,男的忽然放弃本乡语言,说了一句上海话:“你不要搅七拈三的拎不清啦。”惹得围观的人哄笑起来,这男人分明是表明自己其实在上海已经待得很久,并不是新来的异乡人。

这使令正想起了瑞秋,瑞秋也是这般的喜欢在说话里夹缠俚语,卖弄老上海资格。他没有理会那对痴男怨女,只径自地走过去,顺着惯性拾阶而下,脑海里犹自盘旋着《金缕曲》的词句:“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这首《金缕曲》道尽了他的衷肠,简直就好像为他和无颜写的一样。

忽然,耳边听得细细的一声叹息,竟仿佛无颜的声音。“无颜。”令正脱口而出,四顾茫然,人影绰绰,却哪有无颜的清姿秀丽?无颜,无颜,斯日斯时,你在哪里呢?人为什么总是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难得?上帝又为什么不能宽容,给悔过的人再一次机会?

“有人跳轨啦!”一声尖叫响彻站台,地铁发出疯狂的嘶鸣,人群如潮向着出事地点涌去。“还怕两人都命薄。”那跳下地铁轨道只求一死的薄命女,是谁?他浑身绷紧,心头发冷,努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们,挣扎着,跌撞地,短短几步路,仿佛千山万水阻隔,他好像永远也挤不到人前去。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他:“令正!裴令正!”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柠檬黄的身影在人群之外向他挥手——是无颜,对他呼唤的,竟是俏生生的无颜,许久以来生死未卜的钟无颜!

第七章 打破阴阳界,还魂到人间

无颜重新回到人世间是在一个晚上。她抬起头就看见弯弯的月亮,是上弦月,将圆未满,朦朦胧胧的月色并不是很好,却也足以令无颜惊心动魄。

她知道这就是月亮,没有人告诉她这是月亮,但她知道这就是月亮,皎洁的,高远的,带着釉白釉蓝的光,从黑丝绒般深厚的夜幕里落下,悲天悯人地,仿佛要同无颜说话。

无颜仰着头,盯着月亮看了很久,然后开始细数月亮旁边的星。

那么多的星星,那么多的星星,每一颗都有光,它们依靠光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无颜又想流泪,可是流不出,她的眼睛终于可以看见了,可是她没有了眼泪。以前她在天黑的时候上床,夜尽天明,她却仍然醒在另一片黑暗里。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有无尽黑夜没有白昼,而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黑夜也不尽然是黑暗。

她跪在月光里祈祷:“月亮啊月亮,我并没有奢望可以和令正有完美姻缘,我更没有野心要伤害令正的性命,我只求可以得回阳身,用这双看得见的眼睛和他相聚几日,让我好好地爱他,并得到他哪怕是一分钟真心的爱情。到那时,我纵然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在黄泉的倒影里第一次看到令正模糊的影子时她就决定——还阳。二郎说:“你可以在黄泉里看到令正的影子,就证明你和他前缘未了,还会重逢。你与他,注定了会有一场姻缘。”

在地狱里孤独六十年,老鬼真的学到了很多知识,他趁着新鬼报到、判官审案时偷偷潜入判官府,在生死簿上查到近日将有一个少女于地铁站卧轨自尽,而裴令正将适时经过那里——这是无颜还阳的最好时机。

“到时候,我会向判官求二十五天假,陪你一起到人间走一回,助你成功。”二郎这样承诺无颜,也鼓励无颜,并不厌其烦地叮嘱着,“记住,你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且,从你入世第一天起就将进入倒计时,你每天都会减少‘一岁’,所以,你必须在裴令正发现真相前让他爱上你,换言之,你真正的机会只有三五天而已。”

无颜问老鬼:“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因为你是小翠的孙女儿。”老鬼说,“我帮你,是为了要你帮我的忙,回人间去找小翠。”

“你找了六十多年都没找到,我到哪里找去?”

老鬼叹息:“这六十年里,我只有每年七月十四鬼门关开的那几天才可以到阳间走一遭,可我是个鬼,有好多地方去不得,比如你们家花园我就进不去,大门和墙上到处都藏着符咒,绘刻在雕檐上和门环上——钟自明好像很敬鬼神的样子,布置房子时全按着易经八卦的路数来,是钻研过风水禁忌的。他的地方,我进不去,我只能到苏州河凭吊几日,马上就得回来,连你外婆的影子也见不到。我是个鬼,虽然能在阳间走,可是没个人形,又不能到处问人,找也是白找,说到底,只有等。所以,如果我想知道小翠的下落,就必须帮你还阳,如果你不帮我,我永远都不能瞑目……”

无颜听得几乎落泪。永不瞑目。二郎在世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经死了六十多年,他和小翠的相爱只有短短数月,却用一生一世来纪念还不够,还将搭上灵魂,永不瞑目。

——生命虚弱宛如蛛丝。小翠生前一直喜欢这样说,她不住地重复着“生命虚弱如蛛丝”,或许这便是二郎鬼一直要苦苦思考死亡为何物的起源。

她不懂得生命,他不了解死亡;她在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想生命像什么,他在死后殚精竭虑地追究死亡的意义。他在阴间六十年,不喝水、不投胎、不寂寞,一直忙于学习和思考,学习地狱知识是为了可以找到她,思考死亡真味是为了与她同归,他的生生死死都是为她……

无颜没有眼泪,可是她很想哭,一个人一生中如果能遇到另一个人,肯这样地对自己、为自己,生命该有多么充盈?!

她忽然对生命的意义有所觉醒,那就是爱。有爱的生命便不空虚。小翠说生命虚弱如蛛丝,她感慨的不是生命,而是爱。她活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里,可是没有爱;她的物质与交际都极其丰富,可是没有爱,于是她空虚消瘦——生命虚弱如蛛丝。

无颜有些明白了。她也曾真正地爱过,但是却没有得到过,因此她的生命也是空虚的,她的死亡更没有意义。她应该回去的,亲眼看到令正,与他相逢相爱,既然她曾经爱他至可以弃命,那么为什么不以灵魂为抵押,再爱一次?

少女可以为爱化作云,自然也可以从云变作雨,纵使粉身碎骨,纵使委落成尘,纵使魂飞魄散,纵使永不超生——她愿意!她决定接受二郎的安排,回到人间,为了自己,也为了二郎。无论如何,再试一次。

从那一刻起,无颜决定悉心学习还魂的知识,再做一次好学生,聆听老鬼的授课,听他分解生死有命,寿夭在天,还有轮回报应,沧海桑田——

“一年一度,我往人间跑了六十几趟,眼看着乾坤变换,一场一场的大运动,接着一场一场的大改革,又是一场一场的大庆典,很多戏楼都拆了,却多了许多电影院;跳舞场也都不一样了,换了个名堂叫歌厅;我去过城隍庙戏楼,大变样儿了,我还记得当年在城隍庙戏楼唱《三岔口》的排场,哗——那才叫威风呢,上层八角攒尖顶,下层歇山式,面阔三间,楼分二层,前檐额枋上一对雕花灯笼,斗拱前匾额高悬,上书‘一曲升平’。我师父说那还不是城隍庙戏楼最鼎盛的时候,从前明永乐建楼的时候,那规模才叫大,从永乐到清道光,上海城隍庙的庙基一再扩大,仪门建戏台,每到庙会,人山人海。香火鼎盛,人气旺,戏味也厚,可惜道光、咸丰年间四次火焚,复又重建,到了民国,又连着两次被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其实不只是上海的城隍庙戏楼,话说明太祖当年下令封全国城镇城隍神爵位,于是各地兴建城隍庙,比着看谁更壮观,有庙就有会,有会就有戏,有戏就有戏楼,有戏楼就少不了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像浙江嵊州城隍庙戏台呀,河南郑州长城隍庙戏台呀,还有陕西韩城城隍庙戏台,西安城隍庙过路式戏台,那都是我当年唱过的,那排场大着呢……”

老鬼一旦话当年就收不住闸,从戏台到曲目,从行头到砌末,从生旦净丑到唱做念打,从西皮流水到蟒帔褶靠,从光绪十三绝说到四大名旦,又从京剧说到昆曲,无颜只好打断他道:“我答应你,回人间去帮你找我外婆。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也是个鬼,还没你有本事呢,又怎么可以到处去呢?”

“你是个新鬼,阳气还没完全散尽,我找几个鬼伙来帮你做些功课,还来得及把散落的阳气聚齐。过两天是我拜把兄弟当值,到时候他偷偷放我们出鬼门关去,到了阳间,只等那个女孩子在地铁站卧轨自杀,她往下一跳你就赶紧还阳,就可以把她的阳气全部带走,这样你的阳气加上她的阳气,就足以帮你聚形成人。等你做了人,自然就可以到处走,就跟你生前一样,或者说,就像你从没死过那样。”

无颜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是她跳的时候取走她的阳气,不可以等她死后再交易吗?她的灵魂反正是要经过这里的,我们和她说明后再借她的阳气,会不会比较有礼貌些?”

“不可以。”老鬼断然道,“如果她真正死透了,阳气就会散,你就不能拥有最完整最新鲜的气息了。你知道跳楼自杀的那些人吧?好多人都是还没落地就已经死了,死于意念,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自以为必死,所以意念就让人没等摔到地上就死在半空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决定去死的时候,他的阳气也就开始发散,当他跳下,就有鬼魂守在旁边等着把他的阳气收走。所以,不管他跳没跳下去,落没落地,只要他开始跳,他就死定了。”

无颜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自己撞向十九路公交车时,是否也有一个鬼在等着还阳呢?还有,自己即使还阳成人,可是自己的肉体早已火化成灰,纵有再多的阳气,试问气息又怎能代替血肉之躯呢?

老鬼仿佛知道无颜要问什么,不等她问出口已经开始回答:“不是每个人的意志都很坚定,也不是所有的鬼都想还阳,规矩太多,代价太大,大多数人做了鬼以后,都会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地喝了孟婆汤过桥去,就好像大多数人也还是循规蹈矩的一样,特立独行的永远是个别人、个别鬼。有些人会死里逃生,拼的是人的意志坚强还是鬼的意志坚强了。不过,即使人的意志再薄弱,由于他是灵肉合一的,他的力量总是大过鬼;而鬼的意志再强大,因为徒有其神没有其形,仍然处于弱势,所谓邪不压正。所以只有当人自己放弃生命,不想活的时候,鬼的力量才可以发挥。而且鬼要想更强大,必须借助许多外在条件和因素,像那个决定卧轨自杀的女孩子就是条件之一,当鬼魂借助一些条件和方式使人受到困扰,人们就称这种现象为‘闹鬼’。”

“这么说,我的还阳也是一种闹鬼了?”无颜忍不住苦笑,“但我怎能骗过人的眼睛?难道他们感觉不到我是一个鬼而不是真的人吗?”

老鬼胸有成竹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假做真时真亦假,其实万事万物都只是一个假象,灵魂是假象,肉体也是假象,假象之得以存在,借助感觉,而感觉,就是最大的假象。有人以为爱某个人,其实不爱;这就是感觉的假象。海市蜃楼是假象,梦是假象,可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到底哪个才是假象?依我说,也许都是假象。同样的,人们握手时感觉到肉体的存在,看见时就以为具像的反映,其实,都是假象……”

无颜有些明白了,打断老鬼说:“不必讲得那么深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不论我是不是一个血肉之躯,只要裴令正以及所有阳间的人感觉我是一个真人,那我就是人了,是这样吗?”

“可以这么说。总之任何一种理论的是与否都取决于两个方面,只要两方面达成共识,真理就产生了。”

二郎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而同时又擅于部署计划。一切都如他预算的那样,是夜子时,他的鬼兄弟当班,循情枉法,玩忽职守,私开鬼门关放他们溜出地狱——打破阴阳界,还魂到人间!

自然,鬼门大开之际,放走的可不止是他们两个,总有一干不甘心不情愿的新旧冤魂也都伺机逃逸,作乱人间,而那些“闹鬼”的事件,却不是二郎和无颜可以阻止的。

他们是在夜里子时回魂的。无颜随着二郎一路飘飘悠悠地来至地面,一时还不能聚形。她看着月色如水,心中百感交集,她回来了,又回到了这个极熟悉又陌生的人间,她离开不过才数月,却已如同隔世,而且,她终于看得见这个世界了,是用眼睛,而不仅仅凭感觉。她还将亲眼看到令正……

哦,看到令正!可是,该去哪儿找令正呢?

老鬼携着无颜直奔了钟氏花园而去——尽管是回家,可对于刚刚可以用眼来看的无颜来说,老鬼对路径反而比她更加熟悉。

二郎御风而行,低低唱道:“问扁舟何处恰才归?叹飘流常在万重波里。当日个浪翻千丈高,今日个风息一帆迟……”一曲《北新水令》不待唱完,钟氏花园已在眼前。

无颜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家。月光下,那紫红的墙、黯绿的瓦、熟铁的栅栏、黄铜的门环,以及逸出墙院的树冠与隐隐清香……都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温馨。

她围着花园的墙打转儿,做了鬼,身轻如燕,片刻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她的家,令她又熟悉又陌生,又亲切又恐怖——她竟然进不去。

二郎指点给她看建筑的种种布置:门楣的雕花里用朱砂点染,以桃木为符,铜虎为环,围墙遍饰麒麟凤凰等吉兽,不仅如此,估计内院水木布置亦必依照五行八卦格,少不了镇宅驱邪之物,敬鬼神而远之。

无颜点头道:“我外公的确精于周易,很多讲究的,什么院里不能种桑、槐、榕、杏啦,镜子不许对着床啦之类。我从小就生活在各种禁忌中,家里阳历阴历一直同时使用,像是正月初一不能动针线,初三不能洗头,初七不能剪发,清明要吃冷盘,立冬则不能吃冷食,冬至要吃饺子……许许多多我也记不大清了,但是吴奶奶会替我们记着。她和外公一样,都很迷信这些。”

其实外公的讲究与规矩还不仅仅在这些个风水禁忌上,即便是生活常习也都有许多大道理。单是一个吃饭,就有“倦时勿食”、“过午不食”、“烦闷时勿食”、“不饮空心茶,不食黄昏饭”等种种细则,力求将无颜调教成一个淑女——不料在这样严格的教条下长大的无颜竟会是一个自杀身亡的吉赛尔,不但做了鬼,还要做死后还魂的再生人,大概也算是对钟自明的一项巨大挑战了。

二郎向往地望着院墙,怅然说:“这里我只进去过一次——就是小翠喝醉了,我送她回来的那次。里面真是富丽堂皇呀。我去过好多大富人家唱堂会,也不是没见识,但是你外公布置堂屋的手法别有一种风格,富贵中见风雅,竟是比画里的都好看。可是,我只见了客厅,没进到里面,我一直都想知道小翠的房间是怎么布置的,她住在北京最贵的酒店里都一直抱怨不舒服,说想自己的房间,想房间里的摆设。我跟她说等将来我们安定下来,自己有了房子,一定照她原来的房间一样布置,可是我问起她屋里都有些什么,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自己默默出神。我就猜那屋子一定非常精致难得,她不肯说给我听,必是知道凭我的物力达不到,不想说出来叫我为难,可是我真的想满足她,还她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卧房,连做梦都想。”说着,二朗又伤心起来。

无颜听得辛酸,想尽了方法要安慰老鬼,努力回忆着讲些院内的布置细节给他听,可惜都是只有形状没有色彩的,而外婆的房间,更是连形状的记忆也没有。无颜解释:“外婆的屋子在楼上,向右拐角处,说是有落地窗户,可以看见园景——整栋建筑里最好的一间。不过,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屋子长年锁着,听说自从外婆失踪后,外公就将那道门锁了,除了他自己偶尔进去坐坐以外,从来都不放人进去,连吴奶奶都没有进去过。”

二郎反而高兴:“那就是说,屋里的摆设一直没变过?将来你进去了,可一定要看仔细,回来告诉我。”

“我进去?”

“是呀,等你还魂后就可以进去了。到那时,你就和凡人一样,拥有血肉之躯,你一定要替我仔仔细细地搜查整座花园,寻找蛛丝马迹,打听小翠的下落,等不到她,我就是魂飞魄散也不能心安啊。”

无颜黯然点头。他们又在花园墙外转了转,眼看天色将明,不敢恋栈,也是怕错过了投生时机,一老一少两只鬼紧跟着飘至地铁站,守株待兔。

天一点儿一点儿地亮了,地铁站里的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都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那么忙的人——有衣冠楚楚妆容严谨的白领,也有拖着巨大黑胶袋的小商贩,有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骂的母亲,也有表情严肃略带不耐烦的学生,甚至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地铁站口吵架……

无颜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着,生怕错过了令正。对面相逢,她能够认出他来吗?她不能不兴奋,也不能不哀伤,她就要看到令正了,而重逢即意味着诀别,亦同时意味着绝灭。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所有的人,只觉得每一个人都很特别,都是一道风景。即使那个哭着嚷着的吵架女子吧,虽然粗鲁些,可也是一个活活泼泼的人呀。她和那个男子扭打在一起,状若疯狂地又哭又骂:“我不活了,我跟你拼命。”——那是一个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的女孩子。但是无颜想:也许她本来面目并不是这样狼狈的,只是吵架和愤怒使她失去了从容的美丽。

忽然一声脆响,那对纠缠的男女蓦地分开了。无颜看见那个女孩捂着右边被男子打了一巴掌的脸,眼神错愕而绝望,竟然忘了愤怒似的。

无颜也被他这一掌打得有些动怒,怎么可以打女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曾经相爱过,他怎么可以动手打她?她忍不住促狭心起,飘上前对着那男子的脸吹了一口冷气。男人一凛,莫明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有些吃惊,茫然地抬头四望。

无颜在心里暗笑,也跟着他到处乱望,一回头,在人群中看见了令正。她猛地一惊,她并不认得他,可是她知道,这是令正,这就是令正。

令正的背影衬在长而清冷的通道里,显得忧伤而沧桑,这景象是她所熟悉的,她在地狱的黄泉倒影里见过的,她在黄泉里看到他的影子,正是这样,正是此地。那么,这就是她最终与他重逢的地方,也就是她要还阳再生的地方了吗?

她再顾不得那女孩,身子一转,随清风飘进了站台。她不惜一切代价,重返人间,不过是为了亲眼看令正一眼,再和他相聚几日。为了这个,她不喝孟婆汤来保留灵魂和记忆,愿意拾起自己所有的脚印来换取二十五天的生存。现在,她回来了,她终于看见他了!

哦,令正!他是多么英俊,多么帅气,多么令人心仪啊!他的短短的头发、短短的胡茬、他的微微蹙着的眉、紧紧闭着的唇、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顾,都是那么牵动着她。她跟随着他,依恋着他,忽前忽后,如影随形,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欢喜才好。

“令正,令正。”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她就像那朵少女云,而他就像草原上的少年,听不懂云的语言。

从前,她在世的时候,是一个瞎子,她听着他,跟着他,那时,他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他;现在,她成了一只鬼,终于与他隔世重逢,终于能看见他了,他却看不见她。她和他,难道注定要这样地错过,一次又一次?

无颜这时候忽然犹豫起来,如果她不还阳呢?如果她不还阳会怎样?还阳,她会和令正有二十五天的相聚;然而不还阳,作为一只鬼,一只游荡在人间的鬼魂,也许她的时限会更久长些。她可以一直跟随令正,刻不相离。老鬼可以在阴间存在六十多年,她呢?可不可以这样陪伴令正到老?

一个削瘦的女子穿过无颜的身体木然地走向地铁轨道,她面色苍白,神情哀恸,沉重地挪动着她的脚步,周身都笼罩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正是刚才在地铁口与男友争吵的那个少女。

无颜忽然意识过来,这就是那个替身了,那个即将卧轨自尽的伤心人,原来她的死亡是如此轻易并且不值。无颜想,自己也许该阻止她,自尽的人死后是要进枉死地狱,被关进枉死城里,在出城之前、轮回之前、投胎之前、重生之前,还要再受很多罪,那可是比活着要难受辛苦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呼啸,地铁进站了,拥挤的人群缓缓向站前移去,那少女忽然腾身而起,义无反顾地跳下车轨,无颜大惊,叫她:“不要!”

与此同时,老鬼倏地上前,在无颜背后猛地一推,急喝:“快去!”

第八章 倒数第二十五天:绮梦成真

“无颜?”令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亭亭玉立在人群之外的,那柠檬黄的俏生生的身影,真的是无颜吗?

人群滔滔地涌向肇事地点,簇拥着他,碰撞着他,而他却用力地推开那些人,向相反方向冲去,朝无颜奔跑过来,急切叫道:“无颜,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确定了,那是无颜,那真的是无颜。不是幻觉,不是想像,是他真的见到无颜了,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无颜。他几乎落泪,紧紧地握住无颜的手,兴奋得不可置信,至于语无伦次,“无颜,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到处找你!”接着,他发现了更大的惊喜,“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是的,我能看见你了!”无颜欣喜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着那么丰富的感情。她刚刚看得见,还没有学会让眼睛说谎,尽管生前她百般掩藏自己的感情,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令正在那双多情的眼眸中醉倒,只觉欢喜如狂潮般排山倒海而来,太多的惊喜,太多的意外,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地铁站有人自杀!无颜出现了!无颜没有死!无颜看得见了!无颜和他在一起——面对面!

“无颜,你看得见了,看得见了!”他喊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对自己重复一个荒谬的谎言,好骗自己相信。

无颜微笑,她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欢喜,和不同的哀伤。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快乐,为了这得见天日,为了这久别重逢,然而她的眼神里,那欢乐底下,却总有挥之不去的哀感伤绝——那是死亡的阴影,她只有二十五天!而二十五天后,她将带着令正的灵魂,同归地府。如果做得到,她便要杀了他;如果做不到,她则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那地狱的规矩,那不喝孟婆汤的决定,那终于可以亲眼看到令正、再次与令正携手的代价!

她看着他,深情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像要把他的影子钉在眼睛里、印进脑海里、珍藏在心底,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魂飞魄散,在她灵肉的每一片碎屑、每一缕烟丝里珍藏的,依然是令正的影像、令正的气息。

“令正,”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哽咽着,“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样子。”

“无颜,你好吗?”令正握着无颜的手,心中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你到哪里去了?你的眼睛治好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

“我知道。谢谢你,令正。”无颜温柔地微笑,温柔地回答,双眼濡湿,泪光盈盈,“我妈妈接我去美国疗伤,幸亏那一撞,我的眼睛竟然复明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谎言。然而它是个好消息,而人们总是乐于相信好消息的。令正完全没有怀疑,他立刻接受了这个荒谬绝伦又美好无比的说法,说:“真的?你的伤全好了,眼睛也好了,太神奇了!”

他想起来,以前好像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报导的,说是某人失明多年,突然间的一撞或者一摔,把脑子里某团淤血块给撞开了,结果眼睛就看得见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植物人都有南柯梦醒一朝重生的,何况复明?好运降临在好朋友的身上,令正觉得由衷欣喜。他并不曾察觉,在他们对望的瞬间,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发生了。

“无颜,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你的得见光明,还有我们的重逢。”

“去哪里呢?”

“你决定。”

“‘绮梦’。”无颜说,“我们去绮梦咖啡馆。”

令正愣了一愣,问:“‘绮梦’,为什么?”

无颜的笑容黯了一黯,轻轻说:“我们分手前的最后一面,是在十九路车站,现在又见面了,如果在原地开始,是不是更有意义些呢?”其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回到阳世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拾起她前生的最后一个脚印,而那重叠杂沓的足迹,是印在十九路车牌下的无尽的等待。

她在那里守候了太久,等待得太长,现在,她终于要回到那里,等到她的结果了。有泪从心底涌出,可是她哭不出来,她望着令正,痴痴地望着他道:“我先去,然后,你乘十九路车来,在那里下车,让我等到你,好不好?”

让我等到你。

令正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都化成一阵烟,仿佛风一吹便将散开。身为一个男人,如何能承担这样的深情?他有一种感觉,无颜仿佛转世重生,来指责他前世的薄情与辜负,而他,必须还她的情、她的债。他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要满足她所有的要求,遵从她所有的意志。

让我等到你,好不好?好!怎么能不好?我一定会让你等到我,我一定要让你等到我,我必须让你等到我!无颜已经等了他太久了,每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钟,当他坐在“绮梦”里看着对面的无颜,他多么想立时三刻离开那座位,走出咖啡馆,走到对面,握着无颜,抱着无颜,说,你看,我来了。

但是他没有。他真是残忍,真是冷酷,真是愚蠢。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空等,以为只有冷漠才代表善良,只有辜负无颜才对得起瑞秋。

然而他和瑞秋,最终仍是分手。

他越来越频繁地去“绮梦”呆坐,不再限于每个星期五,也不限于黄昏五点钟,而是一有时间就去。他有种感觉,如果一直这样等下去,也许他就会等到她。他想无颜等了他那么久,现在他要把一切等待都还给她,如果他的等待等同于她的等待,也许他就能等到她,也就等于让她等到了他。

现在,他终于等到她了。而她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去“绮梦”。

她说:“我会在十九路站牌下等你,让我等到你,好吗?”

好。当然好。她将等到他,当她的等待有了结果,也就是让他自己的等待有了结果。

令正坐在十九路车上,心想,每行一步路就是在向无颜接近一分,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赴无颜的约会了。他终于可以让无颜等到他,让她的愿望成真,也让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想她等了他多久啊,而他又等了她多久啊,简直就像那首《枉凝眉》的歌里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公交车走得太慢了,不住地塞车、启动、突突冒气,令正变得焦躁,而且恐慌,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真的会安全抵达车站吗?无颜真的会在那里等他吗?他会不会错过这场约会?

刚才地铁站里的一切变得恍然若梦,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发生还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抵达目的地,下车,无颜却不在那里该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次失去她的踪影,她的消息?

他几乎要窒息了,如果车到站,而他看不到她,他一定会疯掉的。到这时他才明白,一个人期待另一个人时是多么痛苦,多么难过。

短短的两站车程,几乎走尽裴令正的一生,他在那两站路里为自己作了一个决定,一个承诺:他要用尽所有的爱去善待无颜,如果可以让他重新遇到她,他一定会将她抓紧,再也不让自己与她分开。其实,刚才在地铁站,他握住无颜手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双手,才是自己要相携相握走过一生的手。当他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好像本来就长在那里似的,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比翼连枝水乳交融的熟稔。他不该放开她的,他不能再放开她!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站了,远远地,令正已经看到无颜柠檬黄的身影立在站牌下,他几乎要欢呼跪倒,感谢上帝,让他终于见到她。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幅画,仿佛一尊雕像。她在那里等了多久?几个世纪?几次人生?他怎么可以来得这样迟?

令正有种深深的忏悔,自己多么蠢啊!为什么要到今天,在失去之后再得到,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人应该是无颜?他真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走过了太多的弯路。他几乎是从车上冲下来、急不可待地冲到无颜面前的,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仿佛怕有人把她从他怀中夺走似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来,他几乎哽咽着发誓:“无颜,再也不要离开我!”

无颜的耳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那是来自自己的心底,也许是来自老鬼二郎。她看不到二郎,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在自己身边,但是他们都明白,她成功了。

她真的得到了令正的爱——在她回到人世的第一天第一站。她没有白来!

她再也不是有心无力的少女云,她终于可以看见他、听见他,也同时让他可以看见她、听见她了!

“黑咖啡免奶免糖,是吗?”令正了解地问,并招来服务员叫了两杯曼特宁。

无颜恍惚地坐在咖啡座里,仍不能相信自己的美梦已然成真。她不曾奢望,真的可以有这样一天,她和他,面对面地坐在“绮梦”里,享受一杯纯正的曼特宁黑咖啡。

咖啡的苦香是她熟悉的,咖啡的面目却是初见,原来不仅仅是黑,还要黑得透亮,真像是夜色。海格雷骨瓷的杯子也是初见,外公从英国留学归来,一直都保持着喝英式下午茶的习惯,家里所有的茶杯与咖啡杯具都是骨瓷,她早就知道它们“薄如纸,声如罄”,但如今才真正领略它的“白如玉,明如镜”。

不仅仅咖啡与咖啡杯,人生的每一点每一滴,也都是初次相识——“绮梦”明亮的玻璃窗、吧台上倒吊着的杯子、桌布上的印花,还有自己的柠檬黄的衣裙……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衣裳是柠檬的黄,却不知道原来柠檬黄就是这样的。

她等不及咖啡凉下来,举起骨瓷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说:“请再来一杯。”

令正惊愕地看着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无颜喝咖啡,根本他对咖啡的钟爱就是受到无颜的影响。可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无颜这样毫不斯文地“牛饮”,她那样子,就像是几辈子没喝过水似的。而以前瑞秋曾经说过,无颜几乎是只喝咖啡不喝水的。

但是无颜实在是太渴了。

她没有喝那碗孟婆汤,为了还魂,为了重逢,她走了那么久的路,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直到现在,才终于喝到一杯咖啡。她怎么能不渴望呢?而且,一下子看到那么多的色彩,她真有些目不暇接、手足无措呢。

就在等第二杯咖啡磨煮上桌的当儿,无颜已经又接连干掉了几杯水。然后,在第二杯咖啡送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可以静下来好好品尝了——重逢,到这会儿才有了一点儿从容的意味。

隔着窗子,对面的十九路车站牌下,是自己伫守了一生的地方。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无颜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令正,他将陪伴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开始新的尝试。

只可惜,只有二十五天,甚至更短。

“瑞秋,好吗?”无颜终于艰难地问出口。即使只是一个拥有二十五天生命的还魂鬼,她也仍旧不能回避这二十五天里的现实。

“我们分手了。”令正答,接着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吗?她跟你外公一起出国了。”

“她跟我外公?”无颜愣了愣,不知道对这个分手的消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震惊,接着她意识到,当前最要紧是自圆其说,“哦,我刚从美国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就遇见你了。”

一句谎言出口,接下来往往需要成千上百个谎话来圆满它。幸好令正不是一个较真的人,只要给了他一个解释,他多半便不会再往深里去想:比如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铁站?又怎么会一件行李都没有?况且无颜即使身在美国,和自己的外公也会保持电话联络的吧,怎么会连回国这样的大事都没有提前告知?

然而他太快乐了。快乐的人多半单纯而盲目轻信的。他简单地告诉无颜:“钟教授要去瑞士讲学,邀请了瑞秋做他的助手。大概要几个月后才回来。瑞秋在走之前,决定跟我分手。”

无颜茫然地听着,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令正跟瑞秋分手,瑞秋和外公出国,自己跟令正重逢,令正终于向自己示爱……

她空洞地微笑道:“是的,瑞士。外公一直很喜欢瑞士,他说那是一个中立的国度,那里的人对感情很平淡,但是会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婚姻稳定,就像钟表那样忠诚。他们每天喝热巧克力,然后上班,优哉游哉,自得其乐……”然后她渐渐想到这也许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必面对外公和瑞秋了。尤其是外公,她是不可以面对他的,他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死亡真相的,才不会相信什么疗伤归来的鬼话。

天意。也许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要成全自己的这一段两世情缘,是天意将外公和瑞秋遣走,不教他们打扰自己的还魂,以及和令正短暂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