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不说破。
她把他们三个人都蒙在鼓里,包括自己,一直做着好朋友,直到毕业,各自分道扬镳。
毕业后,她按照自己理想的模式,成功地考入一家外企做公关;而无颜,则去了盲人学校教书。她们两个终于走上两条路,不再形影不离。于是她以为故事早就结束了,无颜和令正,已经是全不相关的两个人,仅仅因为她而有一点儿联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因为无颜而结识令正的,只当他们分别是自己的恋人和朋友,是地球的南极和北极,而自己则是赤道。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疏忽,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在学校时她绝不会犯的错误——她给了无颜和令正单独见面的机会。
那是毕业后两年,大学里校庆,她和令正都接到帖子,可是令正出差去了广东,她又因娘家有点儿事要处理,便提前打了电话说抱歉。可是令正的差事顺利,在校庆日早晨赶回来了,看到帖子,便欣然前往。于是,顺理成章地,他见到无颜。
无颜“看”不见令正,而且她“听”到说瑞秋和令正今天都不会来,也许正因为知道他们两个的缺席,她才敢一个人前来赴庆。然而当她拿起一杯鸡尾酒的时候,令正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无颜,你也来了。”
无颜猛地转身,整杯酒都倾倒在令正白色的夹克衫上,如血。
她失神、失色、失态,嘴唇剧烈地颤动,无法说出一句抱歉的话,她的看不见的眼睛中滚出泪水,然后,她捂住脸,从人群中冲出去,不等出门,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已经沿途散落。
令正整个人呆住,泥塑石雕一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知是谁喝了一句:“还不快追,无颜爱你。”他猛然被点醒,不顾一切地随后追出,看到无颜正疾步走在街道上,已经全无往日的镇定从容,一路跌跌撞撞,不住磕磕绊绊,完全暴露出她身为盲人的狼狈与无助。令正只觉得心都疼了,他追上去,猛地拉住无颜,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无颜喜欢他,无颜爱他。令正在这一刻心如潮涌,全无思维的能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出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着她。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当她在他的怀中簌簌发抖,他只觉得自己抱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他只想抱着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问,只想抱着她,再不要失去她。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十九路车站牌下。
令正和无颜在星期五下午五点钟的十九路汽车牌下久久地拥抱,抱得那么紧,仿佛肝胆相照。
无颜流了泪,她的泪浸湿了他的夹克衫,融进她泼翻的酒渍里,她哽咽地说:“令正,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五点钟,这里是十九路车站,以后,每个星期五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他一惊,猛然回到现实。她要等他,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拥抱会变成一个承诺吗?瑞秋怎么办?他已经有了瑞秋,如果他接受无颜,就是背叛,也是欺骗,不仅是欺骗瑞秋,也同样是欺骗无颜。
他的背猛地一挺,很僵直地一挺,然后,他推开她的手。
他推开她的手。
绝决地、残忍地、割袍断袖一样地撒开自己的手,从而推开她的手。
他做得这样坚定,残酷,因为他想他必须要对她残酷,残酷才是善良。他不能再害她,不能再让她对他有幻想。他想他要对她好一点儿,所以只得选择残酷,撒开手,推开她。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仅是推开她的手,他根本是推她撞车。
是他害死她。
无颜说到做到,真的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钟都会独自等在十九路车站牌下。
车来了又去了,那么多人下车又那么多人上车,没有令正。
令正不来,无颜便不走,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地老天荒。
如果令正一直不来,她大概会一直这样等下去,等到她老,等到她死。那么,等待,便是她的一生。
然而令正其实是来了的,就坐在对面“绮梦”咖啡馆临窗的座位上,一直看着窗外,看着对面十九路车牌,看着站牌下柠檬黄的无颜。
绮梦。咖啡馆的名字叫绮梦。可是,它却让令正做了一个今生最大的噩梦。
他看着窗外那如诗如梦的盲女,相貌秀美,气质清华,华妆盛容地等在站牌下,等了一辆车又一辆车,从下午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天黑,那情形是颇引人注目的,也颇令人心碎。
令正坐在“绮梦”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黑咖免糖走奶,无颜的口味。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黑咖啡的,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无颜。他发现其实自己心里是有她的,当自己坐在咖啡馆里望着对面站牌下的无颜时,大学校园里的点点滴滴就都浮上心头,那点滴的水光里都有无颜的影子。
无颜四季穿着柠檬黄的衣裳,无颜一直用资生堂玫瑰味的护发素打理长发,无颜看不见颜色,却偏偏喜欢用颜色笔做笔记,蓝色的用来记录老师的话,绿色的则是自己的感受……
原来他记得无颜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原来他早已爱上无颜,只是自己不知道。
然而越是记起这一切,越是心疼无颜的等待,他就越告诉自己必须马上结束这一切,必须阻止这等待。他不能对不起瑞秋,瑞秋有什么错呢?他们已经在一起那么多年,就要结婚了,双方的父母都见了面,也都表示满意。令正祖籍安徽,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连城门也没有进过,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才终于在镇中学读到毕业,回乡做了小学老师,勉强算得上是了。令正的中学也是在镇里读完的,早早地就过上了寄宿生活,养成独立开朗的个性,加上聪明刻苦,终于成为他们乡里第一个考进上海大学的大学生。
从进大学校门那天起,令正便再没向家里伸手要过一毛钱,所有的费用都靠业余打工赚来,也就是因为忙,才让他连“钟无颜”的大名都没听说过。后来和瑞秋谈了恋爱,瑞秋几次三番话里话外地暗示他有很多同学都在校外租房子住,令正只装听不懂:一则是他没那份闲钱,二则也是本性憨厚,对于学生同居这件事有所保留。直到他先瑞秋一年毕业,凭着优异的成绩和校外打工的经验,考进上海一家外资企业,不仅高薪优差,还给落户口,总算是为裴家光宗耀祖地正式进城了。他自觉大局已定,这才租了房子,和瑞秋跨出了那实质性的一步。
令正的秉性是凡事凡物一旦属于了自己就是最好最可贵的。交了瑞秋这个女朋友,便看她处处都好,觉得她温柔善良又会持家,是理想的妻子。如今又有了肌肤之亲,更把她视为女神,凡事迁就,就算是她有些小毛病小脾气也都不介意,反而带些怜惜意味地千方百计哄了她回转,以为亲昵。他迁就瑞秋讨好瑞秋一切以瑞秋为重心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瑞秋做事细心,感情细腻,过日子精打细算,是寻常人家里无可挑剔的乖女儿与好媳妇,他看不出瑞秋有什么不好,也从没想过会有谁比她更好,他们已经开始合伙供房子,连首期都付过了——他们根本已经是没有办证的夫妻。难道可以一句“对不起”就分手?即使自己狠得下心,他父母也不会答应的。
不,趁还没有对不起瑞秋之前,只有先对不起无颜。令正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后来令他追悔莫及的办法——世界上最蠢的办法——他要让无颜看到他和瑞秋在一起,从而告诉无颜莫再等。
他主动提出陪瑞秋逛街,还给她买了新皮包做礼物,然后假装临时起意那样提议说不如到咖啡馆坐一会儿喝杯东西歇歇脚,然后他忽然指着窗外很惊讶地说:“那不是钟无颜吗?她怎么会在这里?”然后他们一起结账走出去,然后瑞秋叫着无颜的名字说:“无颜,你不要动,我们马上过来……”然后他看见无颜不顾一切地冲向马路中央,一辆车驶来,将她撞出好远,然后不知怎的他已经在她身边她已经在他怀里,她对他说:“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走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令正一直不能释怀:无颜的撞车究竟是意外还是存心?是误伤还是自杀?
无颜被送进医院急救,一连数日昏迷不醒,她的父母从国外赶回来,他们告诉令正要带无颜去国外治疗,并且拒绝他的探视。他们并不是责备他,神情虽然严肃而哀伤,但并无怒意,甚至是温和的,他们只是说请他不要再打扰无颜。
令正再没有见过她,无颜的生死成为一个谜。
没有见到无颜的墓他怎么都不相信她死了,可是他开始梦见无颜。在梦里,无颜的眼睛是看得见的,她来向他告别,说不愿意忘记他。
于是他又认定无颜大概是死了,是他害死了她。
他不能摒除这个念头,“凶手”的概念纠缠在他的意识里,像把他放在炼狱里拷打那样地折磨着。他无日能安,无夜成眠——睡眠不好也不全是因为想得太多,还因为咖啡过量。他开始嗜咖啡,从早到晚一杯接一杯地不能停,几乎不喝水,只喝黑咖啡,喝到两手发抖。
他和瑞秋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疏远。因为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提到无颜,他满脑子里都是无颜:无颜的咖啡、无颜的康乃馨、无颜在星期五下午五点钟的等待……
他开始有点儿懂得那等待的意义了,那其实是无颜一个人的约会。她其实并没有指望会等到他,她只是在等待“等待”本身。
他也已经习惯了在每个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准时坐在十九路车站牌对面的“绮梦”咖啡馆里张望。他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可就是不能停止这盼望。
他看到一辆又一辆的十九路车停下又驶走,看到无数的人上车或下车,但是那些人里没有无颜。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黄色的身影从人群中一掠而过,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然而最终还是失望。他等过了一个星期五又一个星期五,明知什么也等不到,可是仍然像赴人生最重要的一场约会那样,在下午四点钟就把自己打扮好,推掉所有的事务,隆重地赶往“绮梦”,五点准时坐在那个固定的位子上,向对面张望。
星期五的约会,一个人的约会。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等到老、等到死,那么,等待,便是他的一生。
他没有指望等到任何结果。如果有,也只是夕阳西下,或者海枯石烂,甚至地老天荒。
然而,他却等来了瑞秋。瑞秋从十九路车上下来,径直穿过马路,走进咖啡馆,在他对面坐下,说:“令正,我们分手吧。”
第三章 阴间:六十年前的故事
在地府里,黄泉岸边、奈何桥头,叫住无颜的,是一个男人,不,男鬼。
他说:“我是二郎,小翠,我等得你好苦,等了你整整六十年。”
二郎已经来此六十年,是只老鬼了。可是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还是六十年前他死时的样子。原来时间在地府里是停止的,原来一只鬼不投胎就可以一直不老。
但他仍然是一只老鬼,地狱里除了阎王、判官和煮汤的孟婆,已经少有比他资格更老的鬼了。连牛头马面都一茬一茬地换,可是二郎一直不去投胎,在地狱里悠悠荡荡,待足六十年。
他说:“小翠,我一直在等你呀,怎么你到现在才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无颜后退一步,让在一边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小翠,今年拢共二十五岁,怎么会要你等足六十年?除非你认得上辈子的我。”
“难道你已经转世?”二郎发呆,“不会的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为了你,我一直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等了六十年,你都没有来,又怎么会转世?”
提到孟婆汤,无颜更加觉得渴,她推开老鬼道:“别挡我路,我走得很累,要去喝碗汤解渴。”
“不能喝。”老鬼执著地挡着路,“在我弄清楚你是谁之前,你不能喝汤,不然,你会忘了我。”
“我现在也不记得你。”无颜又好气又好笑,她渴望地看着那碗汤,喉咙里都恨不得伸出只手出来夺一碗先喝下去再说。然而老鬼的态度是这样坚决,语气是这样肯定,她想自己大概是拗不过他的,再说他已经等了六十年了,她不过才耽搁这一会儿,总不好太拂逆他的意思吧。
她站定了,既然躲不过,不如好好合作,便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快问,完了好叫我过去。”
“你是谁?”
“钟无颜。”
“钟?你姓钟?”老鬼有一点儿明白过来,“你爸爸是谁?妈妈是谁?”
“父亲王若愚,母亲钟宛晴。”
“你母亲也姓钟?你跟的是母姓?那么你姥爷是谁?你姥姥又是谁?”
“你查户口啊?”无颜又渴又烦,“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呀?要不要问我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还有同桌是谁?”
“别打岔,快说,你姥爷是谁?”
“钟自明。”
“什么?”
“我外公钟自明,外婆韩翠羽。对了,他们和你才是同龄人,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韩翠羽?原来……原来你是小翠的孙女儿。”
“你说的小翠是我外婆?你在这里等我外婆?”无颜惊讶极了,她开始对这老鬼有兴趣。他和她的家里是有一些渊源的吧,是什么样的故事?
“现在换我问你。你是谁?”
“二郎。”
“二郎?没有姓?”
“没有姓,就叫二郎。这是我的艺名。”二郎很得意地说,“我是个武生,六十年前在北平武行那可是叫得响的人物,人称‘活武松’,大江南北都唱过演过,迷我的人不知多少,其中就有你外婆小翠……”
时间瞬间上溯到六十年前,总觉得是个黄昏,至少也是下午,太阳惨白虚弱地,徒有其形,可是没有光也没有热,屋子里的家具仿佛都蒙着一层灰。墙壁上的挂钟和案几上的座钟针摆是停着的,树也不动,花也不香,连风都停在半空里,好像等着画外的人进去将它们唤醒。
那个年代里的人也都不是真的,是故事里的影子,舞台上的戏子,酒馆门楣上的幌子……虽然也有动作也有道白也有唱念做打,可就是不像真的,像是大伙儿在排戏,排出来演给现代人看。
凡是故事都有主角,有男主角也有女主角,老鬼的故事里有两个男主角,一个是老鬼自己,另一个是无颜的外公钟自明,女主角却只得一个,那就是钟自明的妻子韩翠羽。
老鬼呢,现在就站在眼前,六十年如一日地维持着旧模样。虽然无颜对男人的相貌美丑没有概念,不过看老鬼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臂,方正的脸,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猜想他也许算是个美男子。武生不是从前的明星吗?明星,总不会太丑的吧?
外公的样子是无颜熟悉的,从小到大摸过无数次,而且瑞秋也多次向她形容:染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头上有礼帽,手里有文明杖,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无论冷暖,总是西装革履。夏天有时会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浆得笔挺的白衬衫;冬天则在西装外面再加一件开司米的大衣——从二十年前无颜记事起到今天,都是这样。想来六十年前也不会有太大不同,只要把脸上的皱纹抹抹平,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外婆,无颜便无从想像了。外公说外婆六十年前得急病死了,他一直没有再娶,独自父兼母职地将女儿带大,从无怨言。无颜的父母在国外,她自幼也是跟着外公长大,对他是言听计从,敬多于爱。钟自明的言谈,是有些故纸堆里的冷淡和严肃,和时代隔着一层,和人心也隔着一层,仿佛不是说给人听,而只是记下来给人看的。
能给人看的话,多半无可挑剔而没有意义,且未必真实——惟其不可信,才要向白纸黑字寻求帮助。
无颜自幼便习惯了听从外公,并相信他每一句话,即使说谎。她没有想过会了解到六十年前的他,更没想过他和外婆的婚姻还有插曲。
外公珍藏着许多外婆的照片,常常拿出来看看,流一回泪。可是照片又不可以用手摸出模样来,无颜想不出外婆到底有多么美丽,不过据老鬼说自己有一点儿像她,不然他也不会认错。
“可是你没有你外婆的那种风情。”老鬼仔细端量她后说,“小翠当年那真是,漂亮得惊动整个上海滩,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笑一下,是要人倾家荡产的。”
“你有多少家产为她倾?”无颜被批评了相貌,有些不悦,忍不住不客气地将老鬼一军,杀他一个下马威,“你全部财产折成钱再换成米,也堆不满我外公一间仓房。”
“那倒是。”老鬼愿赌服输,低下头来。
无颜反而不忍心,转过来安慰他:“不过你比我外公年轻英俊,外形条件要好得多。如果你考无线艺员,肯定很快就能做大明星。今时今日武生又吃香了,成龙、李连杰都红得不行,还有好莱坞的史瓦辛格,还竞选州长呢——论相貌,我外公一定没你拿分。”
“那也不见得。”没想到老鬼居然很认真地替情敌说话,“你外公和我年龄相当,世家子弟,样子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何况你外公样子非但不坏,还端正得很呢,斯斯文文,一表人才,英语、法语都来得了,他说洋文,那些好时髦的小姐都会追着他流口水哩。钟氏企业那是上海滩的大家族,他又是钟家大少爷,特地回国来接手家族事业的,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要学问有学问,我是不好同他比的。”
“真的?”无颜没想到老鬼如此公正,不禁瞪大眼睛,“我外公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难道我会替他抹粉不成?论身家论地位论学识论派头,我和你外公那真是天壤之别。要说强过他,可就这一条:就是你外婆中意的人是我不是他,哈哈……我二郎一辈子死就死在这宗事上,可是扬眉吐气也就属这宗事,死得不冤!死得值!”
无颜不禁有点儿震荡,也有些纳闷,默默地想,原来外公曾经是那样了得的一个人,原来外婆年轻时代美得那般惊艳,只是这些优良传统在自己身上怎么好像一点儿也看不到,一双眼睛非但不能顾盼神飞,根本连看都看不见,只好装装样子鱼目混珠罢了——或许连鱼目都不如,因为鱼也是看得见的吧?
二郎开始说故事。
故事里的人穿的衣服都没有真实感,有点儿像戏服:长长的丝质曳地礼服,桃红绣花旗袍,缀着流苏的大披肩,图案中栖着两只鹤或者黄鹂的跳舞裙子,垫肩高高的,鞋跟也高高的,旗袍的衩也开得高高的,还有高脚的鸡尾酒杯、高高的吧台凳子、高高的悬窗、吊得高高的钻石灯……灯光下的人都高高在上,飘飘欲仙,欲仙欲死,半梦半醒。
旧时代的人和事就像是一幕被下过咒的电影布景,静止而沉默,蒙着薄薄的尘和昏黄的光。一旦说故事的人开始讲述,那布景中的光与影便会动起来,人和事都鲜活着,光线从昏黄里一点点儿透出来,有了质感,太阳温暖起来,风开始吹,花香袭人,杯里的酒在晃动,留声机唱起歌儿,是李香兰的《夜来香》,然而歌词和无颜以往听到的有些不一样:
你尽量地舞 我尽量地唱
你舞得越热烈 我唱得也越疯狂
只有热烈 只有疯狂
才不辜负了这美满好时光
我找刺激 我想放荡
因为我今天 这样的快乐不能忘
非要刺激 非要放荡
才不辜负了这灯红酒美月儿圆花儿香
尽量地舞 尽量地唱
别辜负了难得好时光
这完全是外婆的调调儿,好像整首《夜来香》就是为外婆唱的。
据说外婆韩翠羽是上海交际场中的佼佼者。她是一位外交官的女儿,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工作,也不喜欢太清醒,白天睡觉,晚上跳舞,要不就看戏,也看电影,日与夜是颠倒着过,爱与性也往往颠倒着来。
——不知道外公是如何喜欢上她的。而他们之间,又是先开始爱还是先开始性。
外公是那样正经严肃的一个人,不应该会同陌生的小姐上床的吧?然而外婆这样风流,也未必有耐心等着外公慢慢地来发展恋爱。
她最喜欢说的话是“生命虚弱如蛛丝”。她说:“生命虚弱如蛛丝,连起来便是一张网,一不小心被风吹断了,就变成游魂。”
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话,本来她也不指望有人懂得她。
只是喝酒,只是跳舞,只是听戏和看电影,在一场舞会与另一场舞会之间,在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空档里,她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她喝很多的酒,看着月亮,穿着香槟色的丝质曳地长裙,抬起头,将手抚一下发角,然后说“生命虚弱如蛛丝”。
没有人要懂得她,然而她的风情是致命的,全上海交际场上的男人都渴望与她共舞。派对里少了她便黯然失色,主人简直会无地自容,因为每个人都会问:“为什么没有邀请韩小姐?”
钟大少爷初回国时,家里为他举行了很盛大的派对,是庆祝也是欢迎,是炫耀也是声明——钟少爷要将家族事业更加发扬光大了,他今后会是新的钟氏集团执行董事。
这样的一场派对后面必然会牵连出一系列的派对,人们争着邀请他,做生意的要同他攀生意,嫁女儿的想要他做女婿,每一场派对都像一个相亲会,涌动着男人的品头论足和女人的争风吃醋。
也许她和他便是在一场舞会上相遇,由派对男主人或是女主人介绍认识。他们并没有跳舞,甚至也没有碰杯,但是她对他说生命虚弱如蛛丝,他便说他是结网的高手,不会放掉任何一根丝变成游魂。
也许那时候她就该明白,他是要将人的灵魂也收为己有,他根本是收买灵魂的撒旦。
这一段故事发生在老鬼二郎认识小翠之前,更发生在无颜出生六十多年前,很难有深入的了解。总之小翠嫁给了钟大少爷,他们的婚礼曾经轰动上海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小报“锦上添花”。
然而婚后的小翠并不幸福——这是鬼二郎说的——她在婚后认识到自己和丈夫完全是两种人,不是一嫁一娶那么简单。她要的是灵肉合一的爱,钟自明却认为爱就是灵肉收一,他不仅要她的肉体完全属于他,而且要占有她的灵魂,他甚至认为已婚女子就不必再拥有灵魂,大可交给丈夫来保管。
他们开始吵架,没完没了的争执、训斥、眼泪,还有摔东西。开始时钟自明还让着妻子,以为这是女人怀孕期间正常的情绪波动,然而这种情形在他们有了女儿钟宛晴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小翠比以前喝更多的酒,回家也更晚,恨不得整夜呆在戏院里不必面对现实。
小翠和二郎,就这么着要好了。
“你和我外婆相好?”无颜几乎要拍案而起——假如这里有案的话——“你不是北京的武生吗?跑到上海去做什么?”
“是上海的大老板请我们去唱的。”老鬼无辜地答,“唱戏的,当然是哪里有班底就往哪里去。那时候,梨园界流传着一个说法,就是红在北京不叫红,唱红了上海才是真正红。上海的大老板们出手阔绰,请京班唱戏,接送吃住全包不说,打赏也丰厚。就在豫园搭唱台,说好只唱一个月,原想赚了钱就回来,可是我认识了你外婆,就舍不得离开上海了。”
二郎没有姓,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四岁被师父领进戏班里,一行八兄弟里排第二,所以称作二郎。
后来文武戏分班,他好动手动脚,自然是做武生。练功很苦,吃得也不是很饱,但总算是有的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天不亮就到城墙根儿吊嗓子,踩着跷从站在平地上到站在板登上再到摞起的方砖上,一站就是一炷香,拿大顶可以拿半个上午,昏过去用皮鞭子抽醒了再接着立,挨打的次数记也记不清,终于出了科,登了台,倒是颇有观众缘。
“碰头好”、“挑帘红”,在《狮子楼》里扮武松,在《八大锤》里扮岳云,在《长坂坡》里扮赵子龙,在《打瓜园》里扮郑子明,在《挑滑车》里扮高宠,在《闹天宫》里扮孙悟空,戏子是下九流,是瓦舍勾栏之徒;然而到了台上,他们就成了英雄,成了人中龙凤。
二郎很喜欢唱戏。无论是长靠、短打、箭衣,是勾脸的还是扮俊的,是猴脸的大圣还是红脸的关公,他样样都拿得起、打得俊。他最喜欢的角色是武松,并且认定自己这二郎就是武二郎,他演武松是命中注定。《武松打店》、《狮子楼》、《快活林》……一出一出的武松戏,为他赢得了一个美号“活武松”,他听了,越发认为自己是武松转世。
既然成了角儿,有了名声,自然就有很多戏迷、很多堂会、很多红包。
二郎来了上海,认识了韩翠羽。
在豫园搭唱台,不大的建筑,但是小巧别致,台口到大厅廊宇仅三四米距离,方便观戏。戏台为歇山顶,八角飞檐,台基半临水池,两侧有副台,台上设屏风间隔前后台,额枋雕戏文图三幅,四面柱头雕狮子舞绣球十六尊,花岗岩石柱十二根,刻着四幅对联,他只记得北面那幅,那是小翠后来念给他听的:
遥望楼台斜倚夕阳添暮景,闻鼓风月同浮大白趁良辰。
那时候追捧他的女戏迷很多。每次他上台,都有女戏迷往台上掷糖果、裹着银元洒了香水的手帕,甚至金戒指。他喜欢她们,喜欢她们对他的迷恋,可是不爱她们。
他谁也不爱。刻苦的童年和刚硬的功夫使他不大懂得柔情,无论是武二郎还是孙悟空都是无情的英雄,二郎不大分得清角色与人物,渐渐相信自己也只要义气不要爱情。
然而,在众多脂香粉艳的女戏迷中,韩翠羽是与众不同的。
她最初并非诚心要捧他,而只是打发时间。可是当她喝得半醺时,看着戏台上的武二郎在三碗不过岗的景阳岗酒馆里鲸吞牛饮,就忍不住要对着他举起杯子。二郎在台上喝,她便在台下喝,二郎在台上只是做做样子,她在台下却是真刀真枪——她当然是醉了。
二郎早已注意到这妖艳任性的钟家少奶奶,在他心目中,她是下嫁了武大郎的潘金莲,再可爱,也是嫂嫂,看得动不得。不过毕竟是自己人,总不能看着她相好了西门庆。
他对她是有格外一份关注的。看到她醉,便想着一定要送她回家,不可让轻薄之徒趁虚而入。
二郎就这么着见识了钟家大少爷,哦,相比之下自己真是相形见绌——这根本不是猥琐无能的武大郎,也不是奢淫无度的西门庆,这根本就是城府深沉心思缜密在梁山上坐第一把交椅的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