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严倏地抬头,震惊地望着他:“你看见了?”
纸包不住火,他很快招了。
程亦川的表情也在那一刻凝固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地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他想法简单,原以为他们是要把卢金元弄去揍一顿,却没想到宋诗意费尽心机,竟是为了替他讨个所谓的公平,千方百计弄来了卢金元的口供。
程亦川再也坐不住,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夺门而出。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魏光严扯着嗓门儿叫他。
可他没能叫住程亦川,那家伙像是兔子一样,飞快地窜出了门,一头扎进茫茫夜色里。
*
宋诗意和陆小双回了宿舍,正准备洗洗睡了,忽然接到了丁俊亚的电话。
“睡了吗?”
宋诗意一顿,没料到他会这么晚找自己,抬手示意陆小双先去洗漱,自己走到窗边接电话。
“正准备睡。怎么了?”
丁俊亚沉默片刻,问:“退役的事情,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才亲口告诉我?”
宋诗意一下子没答上来。
电话那头的人平静地又问一句:“还是你压根儿没把我当教练,觉得只要跟孙教说了就行,用不着亲口告诉我?”
“不是的,师哥。”宋诗意迟疑着,解释说,“这两天我手头有点事,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当面说吧。”丁俊亚言简意赅,“我在你宿舍楼下。”
宋诗意一愣,从窗户望了出去,大门外果然站了个人。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她按了按眉心,挂断电话,冲卫生间里叫了一声,“小双,我下楼一趟,你一会儿先睡,不用等我。”
“黑灯瞎火的,下楼干什么?”陆小双卸完了妆,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回应她的却只有关门声。
丁俊亚在大门外等着,一身队服简简单单,面容肃静,不苟言笑。
别说大晚上路上没几个人了,就是有人,恐怕见了他也要绕道走。
宋诗意走出楼道时,脚下千斤重,可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最终还是快步朝他走去。
“师哥。”
丁俊亚点头,没说话,像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宋诗意只得开门见山:“不是不告诉你,是真有事在忙,一直不得空。”
她抿了抿唇,诚实相告,“之前也跟你说过,我回队里快一年了,没有任何成绩,腿伤还反反复复,叫你和孙教担心。恰好前一阵我家里出了点事,回家和我妈商量之后,我就打算退役了。”
“退役了,回家干什么?”
“去我二姨夫的公司做文员。”她把跟孙健平说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末了笑道,“其实也是好事情,我年纪毕竟摆在这儿了,回来一年也没什么成绩,今后体力大概也会越来越跟不上。”
“师哥,你二十六岁就已经退役了,我年底就满二十五了,也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丁俊亚神色不明,也没开口说什么。
宋诗意也察觉到气氛有点尴尬,便笑着打哈哈:“反正队里的年轻师妹们一个个都比我强,少了个我,你还少操点心,能把重心放在值得培养的人身上,免得白费力气。”
“在你看来,我对你操的心都是白费力气吗?”丁俊亚终于开口。
这回轮到宋诗意一顿,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宋诗意,你进队多少年了?”
她愣愣地回答:“快六年了。”
“从你进队第一天起,孙教就把你交给我,说我是师哥,多带着点你。”丁俊亚看着她,目光沉沉,“从师哥到教练,相处近六年,你就真的没有半点感觉吗?”
他终于还是说了出口,听得宋诗意心惊肉跳,心头一沉。
自她十九岁入队起,丁俊亚与她就注定了不是普通师兄妹。速降队与国际无法接轨,能拿到世界赛资格的运动员更是寥寥无几,男队有个丁俊亚,女队也不过一个宋诗意,剩下的顶多打打擦边球,偶尔陪跑一回已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那些年里,出国参加大赛的还有技巧队的队员,可速降队却只有他们,理所当然的,他这个师哥就担负起了照顾师妹的职责。
宋诗意依然记得,她第一回 去韩国釜山参加青年赛时,也曾紧张到坐在起点处的后台发抖,牙齿都直哆嗦。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哪怕几分钟前孙健平还在一个劲给她做心理建设,可她还是初生牛犊,无法克制地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
是丁俊亚找到了她,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就看见他蹲了下来,笑着递了瓶矿泉水给她:“怎么,怕了?”
她性子倔,怎么可能承认?当即反驳:“笑话,我怎么会怕?”
他笑笑,点头说:“我也觉得,我们宋师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小小比赛,怎么可能紧张?”
说完,他还特意反问:“是吧?”
宋诗意被激得霍地站起身来,拧开矿泉水咕噜两大口,凉意直入小腹,冷得她一个激灵,浑身都紧绷起来。
她听见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名字,韩语一概听不懂,但她知道,轮到她上场了。
宋诗意把矿泉水往丁俊亚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往雪道上走。
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宋诗意,能拿第一吗?”
脚下一顿,她扭头冲他嫣然一笑:“等着瞧好了。”
他一边笑,一边点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那是她的初次比赛,不是什么大赛,也确实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她拿了亚军,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赛事上,头一回登上了领奖台。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人群里,看见了孙建平笑得眯起来的双眼,也看见了一旁的丁俊亚浅浅的笑。
少女怀春的年纪里,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崇拜和依赖。
她去哪都有他,她是队里的女子第一,而他是男子第一,如此门当户对,如此理所当然。她当然知道他对她的照顾来源于孙建平的嘱咐,师哥看着点师妹,天经地义。可内心里还是偷偷萌生出一些细碎的属于少女的梦幻旖旎。
可她自幼热爱滑雪,进队后更是心无旁骛地为了那个目标苦练,哪怕是有一点少女怀春,也不过是夜里睡前的一点暗自心动。而白日的训练是如此辛劳,她往往出神不到几分,就沉沉睡去。
丁俊亚于她,始终只是枯燥生活中的些许调剂。
直到父亲出事,她赛场受伤,就此退役,背负起生活的重担。离队后,曾经因为枯燥的训练生涯产生的旖旎情怀,就此消散。哪怕之后又回到队里,没了就是没了,丁俊亚从师哥变成了教练,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的他对于宋诗意来说,更像是个兄长,而她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从前的那些旖旎情思也不过是一个入队后的孤单少女对于他人的关心所产生的依赖。
当初的她那样不可一世、傲气十足,和如今的程亦川一样,在队里不受人待见。
更有甚者,女生的心思是比男生更复杂的,她所遭受的要比程亦川多得多。
也因此,丁俊亚的照顾就显得格外弥足可贵。
今夜,丁俊亚忽然开口说起从前,若说先前她还只因程亦川的提醒而所有猜测,那么这一刻,所有的猜测都成为了事实。
宋诗意有些意外,又忍不住失笑。
丁俊亚问:“你笑什么?我想追你,这么好笑吗?”
“是啊。”她斜眼看着他,“前世界冠军丁俊亚,长得好,滑得好,如今在队里混得也好,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本事,居然看上了我。不好笑吗?”
“看上你怎么了?”丁俊亚瞥她一眼,“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你不也是前世界亚军?说起来,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对你个头!”一旁的树后终于跳出个人,忍无可忍地指着他,“你还害不害臊了?身为教练,对自己的队员有非分之想,你你你,你简直是禽兽!”
大晚上的,树后面突然冒出个人来,还凶神恶煞冲丁俊亚吼,把这边谈话的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宋诗意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丁俊亚则是面色一沉:“程亦川,你偷听?”
程亦川从草丛里一跃而出,将宋诗意一把拉住:“跟我走,我有话问你。”
丁俊亚也下意识去拉人:“你看不见我和她正在说话?”
宋诗意都被气笑了,干脆把手一抽,谁都没拉住她。
“师哥,退役的事我也都跟你说清楚了,你先回去吧。”她定定地望着他,从容而干脆。
丁俊亚眼神一动,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来。
若她对他有意,断然不该是这个反应。他不是傻子,哪怕平日里沉默了些,被动了些,也能判断出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感觉。
只是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对他嬉笑怒骂时眉眼里都带有一抹撒娇之色的小姑娘,如今却什么都没了?
相反,程亦川就得意了,就差没冲丁俊亚嚷嚷:“听见没,她让你走!”
可那样做未免太落井下石了,程亦川克制住了自己的喜悦,就只斜眼盯着丁俊亚,用眼神表达这个意思。
丁俊亚看都没看他,只朝宋诗意点了点头,说:“明天再说。”
被这么个程咬金打岔,该说的话也没说完。但他是成年人了,不会冲动到非得挑个不对的时机去磨她。
和他相比,程亦川就是那个大龄“未成年人”,像个队霸一样杵在原地,冲宋诗意说:“现在轮到我了。”
宋诗意瞥他一眼:“我跟他是聊完了,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继续聊了?”
话说完,她扭头就走,扔下一句:“大晚上的,各回各家,该休息休息,该睡睡。”
程亦川不可置信,冲她背影大喝一声:“宋诗意,你给我站住!”
宋诗意身形一顿,到底还是站住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个吻
程亦川风风火火冲上来,明明有一大堆话想说,可站定了,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原本是一腔热血,得知她为他费尽心思逼卢金元认罪,他揣着那颗惶惶不安的心飞奔而来,想问她是不是傻,为了那么个烂人,值得费这么大力气吗。想说这些苦力交给男人去做就可以了,他都这么大人了,为什么把他当个孩子似的蒙在鼓里,自己一个姑娘家去办。
想问的太多,脑子里仿佛装了一万个为什么,跑来的一路上都在茫然自问。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揣着这一句,只觉心头山洪将至,摇摇欲坠。
可真到了宿舍门口,却看见她和丁俊亚站在一处。他像是做贼一般,下意识跳到了草丛里,躲在那棵被他踹过好几脚的老树后头,稀里糊涂做起了偷听这种事。
哪知道却叫他意外得知,她这次回来竟是为了退役离队。
不是说好要坚持的吗?
明明她离开之前,他费尽心思去鼓励她,一路送她去机场时都还在谆谆教诲。她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
“宋诗意。”程亦川想也没想,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手心下是她瘦弱纤细的臂膀,眼前是她睁大的眼。
该说一句谢谢你,感激她的倾囊相助,还是骂一句真糊涂,指责她的轻言放弃?
他张了张嘴,却傻愣愣地站在那,只是拉着她的胳膊,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宋诗意正想骂他,臭小子动手动脚干什么,又想演偶像剧了吗?可刚张嘴,就看见他茫然地低下头来,与她双目对视。
他急急地问她:“为什么要走?”
少年的眉眼往常总是飞扬的,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和不谙世事的天真,此刻却藏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与愁苦。
他急切地说:“不是说好要坚持吗?是家里的事情没解决好,你急着用钱是不是?我说了我可以帮你啊,再等等不行吗?”
程翰已经找到Gilbert了,如今正在沟通宋诗意的伤情。
他不能给她无谓的希望,可万一有机会呢?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等他为她争取那一点光明呢?
程亦川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此刻仍不是个适宜的机会。他怕他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宋诗意不知他心中矛盾,却察觉到了他的焦虑,加之拉住她的那只手沉甸甸的,越握越紧,险些把她弄痛。
她一愣,叫他:“程亦川?”
少年大梦初醒,猛地缩回了手,片刻后,低声问她:“真的要走?”
“离队手续都办好了。”她点头。
“没有反悔的余地吗?”他追问。
“没有了。”她狠下心,不打算告诉他孙健平开的是张假条。
程亦川颓然站在原地,先前的一腔热血化为乌有,一颗心都冷了下来。
宋诗意看他脸鼓得像河豚,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笑道:“我以为你该高兴的,卢金元把破坏雪杖的过程都交代了,证据已经送到了孙教那里。”
念及自己要走,对这个尚有稚气、不够成熟的小师弟却莫名其妙放心不下,她收起了笑意,多叮嘱了两句。
“程亦川,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可是傲骨胜过傲气。志气该在心里,在骨子里,而不该总是浮于表面。否则就应了那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怕他总这样狂妄,重复自己从前的老路,在队里受人排挤,过于孤单。
“我曾经跟你说过,十九岁的时候我以为我来到队里是为了荣耀,为了冠军,可是二十五岁这年回头再看,才发现更重要的是这六年时间里和我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
所以你别重蹈覆辙,别像我一样蹉跎时光,也去交一些真心的朋友,不论前路多长多苦,患难与共总好过一个人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