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问他,“Who named you?”

他说,“My mom.”

淮真心脏倏地漏跳半拍,一时半会儿有些失语。

西泽却盯着她笑,似乎在鼓励她将这个问题问下去。

她有些不确定的说,“So she is…”

他接下去,“A Chinese woman.”

她一时半会儿不知究竟该先恭喜他还是先安慰他。

“一个阴天——还挺像我的,是吗?”他询问她的意见。

在那阴郁得浑然天成的脸部轮廓上观察了一会儿,淮真立刻被这句话逗笑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她正经地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点头。

淮真伸手取下狼毫,蘸取印度墨递给他,说,“你替我写这个字好吗?”

紧接着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解开衬衫两粒纽扣,露出左侧整片肩膀与锁骨。她指指锁骨上的位置,对他说,“Wan,我想把这个字写在这里。”

单薄瘦削的肩膀与赤裸肩胛成片露出来,那肌肤雪白光洁,隐隐可见到淡青色血管。

西泽犹豫了。

她解释,“这是Henna tattoo,可以保持一两个礼拜。是植物油和植物染料做的,印度女孩用它在身上画花纹,用以辟邪。”

他拒绝说,“不行……我写不好中国字。”

她说,“你可以只写雨的下面,也是‘云’。”

他看着她雪白的肩膀,摇摇头笑了,说,“我试试……写坏了请不要生气。”

淮真看他稚拙握笔,垂着头,小心翼翼在纸上练了几次,笔画顺序全不对,写的一个更比另一个大,但她并不想纠正这个。

为使他放松些,她顺手拿起桌上报纸又读了一次。

西泽终于落笔了,写的异常小心翼翼,五个笔画也不知写了有没有十分钟。从淮真这个角度看去,见得他饱满的额与挺直的鼻梁,紧张得涔出了汗。

胳膊上痒痒的,未免使他雪上加霜,她努力忍住笑,一动不动。

最后一点顿下,西泽微微抬头,对着她左肩无比懊恼的叹息一声。

“很丑。”他说。

淮真从他腿上下来,跑到到穿衣镜前去看那个字。

小小的,有一点华文幼圆的意思,觉得怎么都算还好。

她垫了垫脚,从穿衣镜前回过头来,指了指这个字,对他说,“我很喜欢。”

西泽终于神态纾解的微笑。

敲门声响起,外卖送到。西泽起身去,开门前回头对她说,“衣服穿好。”

她眨眨眼,背过身等墨汁干透才将衬衫纽扣系起来。

西泽抚开稿纸,在书桌前将餐盒打开,自餐盒溢出一股大骨煲汤响起。

淮真惊呼一声,“青红萝卜排骨煲和炒通菜!”

他笑了,招招手,“快来。”

淮真赤脚跑去他身边。

西泽将桃木椅拉出来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身后床尾,听她一边吃一边赞美,“晚餐盒比我与姐姐在三藩市常去那一家还要好吃!”

西泽说,“我有问过美棠。”

淮真饿坏了,不出十分钟,囫囵掉半碗汤,才想起问西泽,“你吃过吗?”

他点一点头。

也是,父子久未见面,总不会没功夫吃一顿晚餐。

她想了想,说,“刚才我在自动报纸贩卖机看到安德烈和凯瑟琳的婚讯。”

西泽有点意外,而后又说恭喜他们。

她有些讶异,“你不知道么?”

他说,“没有人告知我。也许他们也想象不出,我可以以什么样的身份被邀请去婚礼。”

淮真说,“也许你父亲只是不想让你分心。”

他说也许是这样。

淮真又说,“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他问是什么。

她说,“我在楼下Antique Store看到一架巴黎仿制的‘大炮’,一八八七年的,只需十五美金。”

西泽想了想,“我知道一家很好的Auction,只要很少的代理费,在华盛顿州,明天一切结束以后,我们可以过去问问。”

她有些开心。

稍稍有些饱足,她还想和西泽说什么,偏过头,突然看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眼神出人意料的温柔。

淮真一下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用纸巾擦擦嘴,问他,“你刚才一直这样看着我吗?”

他说,“你也写个字给我好不好?”

她问他想要什么字。

他说,“我不太懂汉字。”

淮?真?出?好像都挺傻。

她扶着椅背思索一阵,问他,“写在哪里?”

西泽仰躺在床上,听她说完突然间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后脖颈。

她用那种很不满足的语气说,“好吧。”

后脖颈并不是她想要写字的理想部位。

西泽笑了,“你想写在哪里?”

她用毛笔蘸了墨汁,有点心虚大声说,“I don’t know!”

说罢跳到床上去,坐在他腰上,很不温柔的将他后领子拽下来。

西泽轻轻啊了一声,西泽趴在自己胳膊上眯起眼笑,“你很不满。”

她说,“是的。”

他说,“也许改天。”

她问,“改天是哪天?”

她埋头在他蝴蝶骨顶部,脖颈微微下方一点缓缓写了个刚才练习了无数遍的一个字。

而后抬头端详了一眼,总算还不错。

她从他身上下来,拍拍他,说好了。

西泽起身,背对穿衣镜,看了眼那个字,“这是什么字?”

淮真说,“Gwai。”

他重复一次,“鬼?”

她点头。

他笑了,“为什么是这个字?”

她从床上下来,和他并肩站在穿衣镜前,“The combination of Wan and Gwai is Wan. Wan means Soul.”

他不解。

她说,“这个字不念云,念‘魂’,灵魂的魂。”

西泽看了眼镜子里两个字,慢慢地说,“我想我能懂得你的意思。”

墨汁的植物渐渐凝固,两人在盥洗室洗掉它,顺带各自洗了个澡。

淮真先洗完,穿着睡衣钻进被子里,已快要十点钟。

灯只留下一盏,西泽很快从浴室出来,带着热腾腾的檀香味,从背后将她掖进怀里。

淮真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没有问过你,‘云出’的姓是什么。Muh,Cea?”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很轻地说了声,“傅。”

她说,“你妈妈姓傅吗?”

他嗯了一声。

傅云出。

淮真跟着念了一遍,“真好听——她一定念过很多书。”

他突然笑了一下,说,“她从未念过书。”

淮真有些疑惑。

来不及发问,她渐渐感觉到肩头有些烫。

淮真手摸到扣住自己肚子的手,将他手背覆住,不说话了。

夜里十点正是唐人街最热闹的时候。灯笼与小食档的灯光透过青绿色亚麻的窗帘照进来,沸腾的人声被窗板调小一度音量,有些朦胧模糊而单一,像是有人在阳台摆了十只喋喋不休、跑了掉的老式收音机。这嘈杂的背景却无端让屋里的世界变得格外安静。

这个名字有着一个相当简单的来历。西泽一早就知道。

只是这一瞬间,他无端想起哈罗德讲出这句话时,脸上有些微无奈的微笑神态。

那个故事因尘封太久,也因为它的旧与老,与不真实,而变得有些支离破碎。有人试图用另一种拼接方式来扭曲它本来的面貌,可是所有碎裂的痕迹却都往往有迹可循。

就像阿瑟无数次同旧友谈论起东方——他们的战利品,总会提起东方的女人。一个亚裔的女人,在他们眼中,只能是从败者手中收罗来的战利品。她们能从她们白人情人那里的到的,最多只能有他的一两个杂种私生子。南洋的殖民地永远不缺乏这样被牺牲的女人与她们的孩子。远东香港有太多出生不明的弃儿,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们父母是谁。

阿琴也是其中一个。

“她不识字,也没有全名,只知道自己母亲姓傅。所以当我请她为你取一个中国名字时,她为此犯难了半年。直至你出生的那个冬天的早晨。那天是个难得天晴的冬日,中午太阳晃一晃,云就出来了……这就是她为你取的名字,叫作云出。”

第127章 哥谭市7

第二天两人起得很早, 匆匆洗漱,到餐厅吃了个广式早餐。餐厅连通旅店, 设在一楼,独立开来也是一家广州茶点餐厅。天未亮,除开他两并没有别的客人, 这个点能吃上热和豉汁蒸凤爪与流沙包,大抵也是美棠有事先提过他们要早起。

淮真从一早起来开始就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眼睑没有肿, 气色很好,没有苍白虚弱, 更没有憔悴。

甚至点评起餐厅的早茶:他认为他在尖沙咀赫德道一家餐厅吃过的早茶是最好的。

淮真问名字。

他说了个不太确定的发音,听起来像是叫翠华。

一切迹象表明, 他现在状况不错, 并不需要一个拥抱或者温暖怀抱之类的。

淮真觉得很好。同时又觉得——这该死的外貌优势,要是她前一夜哪怕流一颗眼泪,那道薄而长的内双眼皮会消失, 或者变成奇怪的双层蛋糕。

出于许多原因考虑,两人决定并不打算开车出行;而下午还要过来唐人街一次,所以他们将行李都寄放在了惠春旅社, 将车也停在旅社门外, 步行到坚尼路坐一号地铁前往中央公园。

距离算不得远,乘地铁只需十余分钟,对淮真来说却是个相当新鲜的体验, 因为她从未想过会在八十年前坐上地铁——而且地铁甚至与后世区别不大。

不过七点钟,并非高峰时段, 但靠窗横座上都已挤满乘客。她与西泽各捉住一只地铁吊环,对着车窗玻璃发呆。她将他买给她那只鸭舌帽沿压得低低的,生怕有人认出她的性别将她赶下车去,更不敢勉强自己在这个时候开口讲话。

在她被急速行驶的列车晃得颠来倒去时,西泽急事出手,像搂一个bro一样虚扶她一下,免得她给惯性甩到半截车厢外。两人正对那一排乘客有个读报纸的中年人,见他两这样,抬眉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读报纸。

淮真擅自将他的笑解读为:瞧你那小身板。

她一抬眼,看到地铁里那面液晶电脑屏大小的方形地铁玻璃窗。车内灯火明亮,窗外漆黑一片,恰好在窗内映出她与西泽的面孔。他盯着玻璃里的她在笑,用广东话说,“你睇咗我两个钟。”

淮真不能讲话,只堪堪从帽檐儿下露出大半张脸,从玻璃窗的影子里去瞪他。

驶入116St-Columbia站时,窗外倏地大亮,将两人的剪影也从中抹去。西泽往外瞥一眼,拉起她的手从打开车门快步出去。离开封闭车厢,混入匆匆离站的人群中,淮真总算松了口气。

西泽于是问她,“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说,“你的眼睛——有点琥珀色,不是完全的黑色。”

像是为了再次确认这句话似的,她又看了他的眼睛一次。确实是琥珀色。

于是他笑了,“你像是在试图从我脸上提取出属于中国那一部分。”

其实她本意并不是这样,她只想确认他一切都很好。

她说,“可是很好看。”

他嗯了一声,又说,“其实我也很好奇,今天早晨对着镜子时,也尝试从面容去辨认。”

她问,“结果如何?”

他老实说,“我不太看得出来。”

淮真沉思一阵,说,“我想到一个东方神话。”

“讲什么的?”

“一个男孩杀了一条龙,剥了它的筋。龙的爸爸很生气,发动一场洪水。为了平息怒火,男孩自刎。一个中国老神仙借来莲花的果实作为他的肉身,帮他再世为人。”她不会讲“筋”这个词,用muscle来代替。

西泽听完,总结说,“失去的蛋白质最终成了淀粉。”

没料到他的抓错重点,淮真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早有先例,你并不是最惨那一个。’”

她叹口气。

人群纷纷朝狭小甬道挤来,西泽伸手牵牢她,带着她很快钻出地铁口。

太阳已经出来了,冬日的阳光晒得草坪到刺眼。中央公园并没有吸引她太多注意力,因为西泽一早告诉她有个友人等在这里——见西泽的朋友,这件事还蛮令她紧张。

十分钟后她看见那个高壮的男孩,除开略略胖了一些,总体来说还算是很有气质的小帅哥。小帅哥一开始等候在Lewisohn Hall门口台阶上,一瞥见西泽,立刻迈着雄壮的步伐朝他们跑来,在三四步开外站定,拍了拍胸脯大口喘气,表情非常夸张的说:“我的天,西,今天早晨我险些追尾!”

淮真立刻觉得,这男孩也许喜欢的也是男孩子。淮真想到这里,微微笑着转开脸,她希望这笑容看上去能算是友好。

西泽替两人作介绍:菲利普,他的朋友兼公立中学舍友;淮真,他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