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她听见西泽接着说,“去奥克兰仍还有一班夜间轮渡。黛西,凯瑟琳,以及我的继母都住在那里,你应该可以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睡个好觉。”顿了顿,仿佛才想起她是个华人,便又像欲盖弥彰似的补充道,“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人打听你是谁。即使早餐桌上也会保持安静。”
淮真仍身体力行摇摇头。
西泽这才大步进屋,将靠近海湾那一侧窗户开了一条缝隙,狂风嗖嗖窜进屋里,吹得壁炉火星噼啪作响。凉风猝不及防钻进毛衣,淮真不由得紧了紧衣服,梦也醒了大半。
“窗户打开好冷。”她盯着被风卷的疯狂翻飞的窗帘抱怨。
西泽并不搭理她,从窗边折返壁炉旁,将黑色折叠床三两下拆开,一手拎到距离壁炉四五米处,紧贴丝绒沙发摆好。
做好这一切,转头对她说,“过来。”
她自椅子起身,慢慢走过去。
西泽拍拍沙发靠背,“坐上去试试。”
她盯着西泽,脱掉皮鞋,整个坐到折叠床上,晃了晃床身。
没发出一点声响。
西泽明明记得,从前他躺上去,甚至都不敢翻身;每次呼吸,这木头折叠床,都发出诡异嘎吱声,整个都在叫嚣着要散架。
西泽视线从床的四角回到淮真身上。
非常诡异。但很好。
风从背后卷进来,凉风吹得西泽都轻颤了一下。
扶着床沿的手带着床沿一个震颤,淮真抬起头将他盯着,眼里带着嘲讽笑意,似乎在说:你看,我说很冷吧?
西泽起身,从衣橱里拎出自己今天早晨穿来移民站的围巾与大衣外套,经过沙发时,见那团小小人影,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里。兜头一丢,大衣与围巾整个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淮真眼前一黑,大半声“哎呀”都被罩进大衣里。
只留给西泽细小的半句惊叹。
小小折叠床上黑色的小山窸窸窣窣一阵扒拉扒拉,扒拉了半天,才从大衣里露出一颗小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包裹在略微缺氧的红脸蛋上,她也没生气,将围巾团成枕头模样垫在脑袋下面,又慢慢寻到大衣领口,抓着宽阔衣领一抻,恰到好处将自己身子罩住。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西泽看在眼里。一瞬间,好像有只不足月的奶猫,在他心头轻轻挠了一下。
那是一阵难以忍耐,无迹可寻,又无法抑制,无处抓挠的痒。
他忍不住的想:操,人类十六岁时居然有这么可爱吗?
为什么他从没发现过?
西泽觉察自己耳根有些发烫。于是掩饰似的,立刻转过身,走进堆积了十字剖开的圆木的黑暗角落,躬身拾起两只木头,在那里站定,偏过头,在肩头蹭了蹭耳朵。
直至那点余痒消退,这才拎着木头走出来,扔进壁炉里。
也许三心二意,也许是他原本很少做给壁炉添柴这类事情。
就在木头扔进去那一瞬,猝不及防地,伴随着火苗噼里啪啦地声响,壁炉溅出火星,火星从火堆里跳跃到地毯上。
西泽反应很快地后退一步,这才没使火星将自己裤子烧着。
踩灭几粒火星,两粒漏网之鱼仍将地毯灼烧出了两缕青烟。
淮真看他颇为滑稽的在壁炉前蹦了几下,微微探出头:“你在跳单人探戈?配乐是什么?”
“Domani,如果你觉得开心。”
屋里很快充斥着烧焦动物蛋白味,西泽低声咒骂了一句。
淮真噗嗤笑出声,“No F words.”
西泽回头来,“闭嘴,睡觉。”
淮真立刻关上嘴巴,将他盯紧。
他站定,低头将她看着,口气很坏:“还是说你想听睡前故事?”
淮真忍着笑:“可以吗?”
“……”
“不可以吗?”
西泽用那副万年不变的臭脸盯了她好一会儿。
三秒过后,突然做下了堪比英雄赴死般的妥协。
“好吧,”他举手投降,向她交待出最后底线:“但我只会讲鬼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难写的一部分……高潮在即,又怕把来之前这段写崩,所以最近真的写很慢
为什么西泽觉得淮真能懂方言……是个双重梗,今天这里插不进去,可以猜猜,可以存疑。
第54章 旧金山湾4
指望西泽讲出什么有意思的睡前故事才有鬼了。
灯只留了门口一盏, 房间深处,壁炉的光将家具映照出火红幽暗的光影。两条缝隙里钻进的风吹动窗帘仿佛鬼影, 呼呼地响。
气氛按理说应该很好……
除了某个并不太擅长讲故事的男子。
他努力想了很久,用那种毫无波澜起伏的语气说:“有个叫爱德华·莫德里克的英国人,他有两张脸, 正面一张,背面一张。”
淮真点点头, 《美国恐怖故事》嘛,有五季呢。
但她仍假装很好奇:“然后呢?”
“没了。”
“没了?”
“他有两张脸, 不够吓人吗?”
淮真认真想了半晌。
那个著名的十九世纪双面人:正面那位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英俊绅士,缺乏表情, 不喜欢说话, 也很少笑;反面那个“双胞胎兄弟”性格很糟糕,时常在寂静无人时对他冷嘲热讽。
两兄弟合二为一,不就是西泽本人吗?
淮真笑出了声。
他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好吧,看起来并不怎么恐怖。”
想了想,又换了个, “你有没有听过麻省的Jimmy Darling?他有一双怪手。”
“Like what?”她问。
“英俊的面容, 很奇怪的手。平时戴上手套,就是个普通帅哥。但是他的手只有这么短。”
西泽直起身,将半只胳膊缩进衣服里, 迈出几步侧立壁炉前,借着壁炉灯光映照, 颀长身材与短短胳膊在光影里晃了晃,“You see,Like this.”(像这样)
光影晃过淮真脸上,她心想:嗯,短手帅哥,很形象。
淮真接着问:“还有呢?”
“短手,然后,然后……”西泽突然打住,笑着说,“没有了。”
淮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住。
Jimmy Darling嘛。
短手非常灵活,但并不止闻名于短手。
传说这位兄台的高级技能堪比加藤鹰,因此广受美国女同胞们喜爱,因为这个才更加著名。
西泽迅速转移话题,“可以睡了吗?”
“One more please.”(再一个)
“Um…let me think. ”
想了会,他接着说,“我小时候听过Koo Koo the Bird Girl……”
淮真已经极困极困了,仍强撑着睡意等他讲最后一个压轴笑话。
屋子里暖融融的,除了木头的味道,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味。
淮真在大衣里自己团成一团。突然地的觉得,小人物的快乐往往只具备弥尔的规模,可是,当小人物多好啊!
无聊的睡前笑话,燃烧的壁炉,早晨穿过的大衣,初春的海湾……就只这么一点小小的快乐,都统统让人觉得踏实又稳妥。
二楼窗户看出去,只能望见棕榈树光秃秃的头。
风沙沙吹了会儿,停下来之后,仍是一丛枝繁叶茂的锋利剪影。
淮真困到屋里也安静下来,只剩下壁炉中传来的噼啪声响,还有靠在丝绒椅子上睡着的人传来的均匀清浅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问过好几位喜欢亚裔女孩的白人兄台(只挑长得帅的抽过样)
答案很一致:看起来很innocent的女孩子,很容易就被她击溃。因为太可爱了。
然后西泽大部分原型也来自于抽样调查中的一位很帅的混血兄台。
他提起亚裔女友,确实说的是:我的小姑娘。
讲一个他的故事:
当时公寓除了这位混血小哥,还有一个基佬与一个27岁白人小哥。
白人小哥长得看起来有40岁,但是是一个沉迷魔兽世界,并且尝试打剑三的死宅。(此死宅表示,不接受年龄差超过5岁的白人女性。但是对于亚裔女性,从20-50他都能接受。)
有一天,白人小哥用约会软件约到了一个台湾妹子,大概大他6岁。
当天白人小哥下午六点出门去约会,剩下我们一群单身狗在餐桌上叹气:哎,今晚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结果八点不到他就回来了。我们问他:约会怎么样。
他就开始事无巨细的将约会细节讲给我们听,让我们帮他分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女孩不喜欢他。
其中有一小段细节是,台湾女孩子问她:你为什么会约会我?
白人小哥说:因为我很喜欢亚裔女孩。
……
很悲伤的讲完这段故事之后,他失落的回去打游戏了,留下我们三继续吃饭。
吃着吃着,很帅的混血小哥脑袋上突然亮了个灯泡,说:“我知道哪里出问题了。他应该说:‘因为我喜欢你。’而不是‘我喜欢亚裔女孩’。”
饭吃到一半,他突然离席,“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下次不要犯这种错误了。”
第55章 旧金山湾5
淮真醒来时, 壁炉的火刚熄灭不久。丝绒沙发上已经没人了,桌上放着一篮子软欧包和一壶牛奶。
鉴于淮真在早餐后近两个小时才睡醒, 所以等欧包吃到嘴里时,已经是硬面包。
麦克利刚好从阳台经过,透过窗户向她问了声好。她立刻起身来, 拉开门向他询问昨晚那两个女孩的情况。
“羁押在一层营房里了,我可爱的女士。”
“听说要等联系到那个女孩的父亲。”她试探地说道。
“女孩有一名联络人, 早晨通轮渡时就已经过来录了口供。但那人也只是中华会馆负责接送华人前往火车站的一名职员而已。”
“那名教授有联系上吗?”
麦克利摇摇头,“很不幸。”似乎有些不忍, 又补充道,“不过联络到了另一名女孩的母亲, 那名教授的妹妹。这位女士表示一周后可以抵达天使岛。”
淮真望着对面营房黑洞洞的窗户发了会儿呆。
过一阵又问他, “她们的早餐也是软面包?”
“服役做苦力的女囚轮流为营房里的华人烹饪食物。我想会是面条一类的食物。但说不准,有时有人会偷懒……”
“我能去看看她们吗?”
麦克利有点为难。“也许需要先问过西泽的意见,他现在正在审问办公室里, 也需要等上半小时。”
淮真点点头,“我明白。”
麦克利正打算离开,回头来看见餐桌篮子里仍剩下四只面包, 问她, “我帮你扔掉?”
她摇摇头,将面包篮子护在怀里说,“谢谢。不过我想留着它们。”
麦克利盯着篮子陷入沉默。
几分钟, 他改变主意,冲她扬扬手中钥匙:“来, 我悄悄带你过去,再去通知西泽。不过请不要声张。”
·
行政大楼建在移民站背后五十米的山坡上,地势较高,穿过中间天井,需要拾几十级台阶上去,才是大楼一层。
因为来美国的女性华人远远少于男性,因此,没有通过天使岛的妇女都羁押在一楼大厅最里面几间屋子,二楼大部分房间都用来关押男性华人。一层空出的房间,有的用作厨房与洗澡房,有小小一间用作活动室,可以下下棋或者在里面舒展筋骨。
进门第一间屋子是检疫房。淮真与麦克利进去时,在走廊上,恰好遇见二十来华人少年刚刚洗了澡,跟着移民局警察去检疫房接受传染病检疫。他们赤裸上身,有一部分穿着白色麻布裤,有的还没拿到更换的裤子,陡然看见进来了个女孩,已经事的十三四岁少年吓得立刻拿双手挡住关键部位,害臊地躲到旁人身后。
刚进门便猝不及防撞见许多赤条条的男孩肉体,淮真也吓了一跳,只好假装很见过一些世面,跟在麦克利身旁目不斜视的朝走廊里走。
淮真问:“这一层住的不都是女士吗,为什么不让男孩们穿好衣服?”
麦克利回头看一眼,“噢,他们的衣服实在太脏了。人越来越多,换洗用的干净衣服根本不够。”
淮真仍想说什么,一眼瞥见晦暗长廊尽头的大门口坐着个精神抖擞的白人妇女。
麦克利立刻上前,与羁押房间门外的白人妇女聊了几句。
白人女士将羁押房的沉重木门打开,淮真才知道,分配不上裤子穿,在这里真不算太大的事——不足四十平的小小羁押房,房间里密密麻麻排放着上中下三层床架,中间用仅容一人侧身同行的通道隔开,几乎没什么容人转身的空隙。
看守女士最后一个进去,摸索到房间最深处,倒也方便直接从外面离开。
几乎每一张床铺都睡着一名华人妇女。因为没有太多活动空间,她们有一些坐在床上吃早饭,或者做着手工活。她们大多很木讷,也许是因为有陌生人进来,屋里几乎没有人交谈。胆怯的眼神,从每一张床铺上方,可怜巴巴,又满怀希望的落在两人身上。淮真起码看到不下十双哭肿的眼睛。
陈曼丽与刘珍玲躺着的小小隔子间尚未满员。陈曼丽在下铺,刘珍玲睡在她上面。跟随两人的仆妇并不在这里,听说刚被叫到对面去问话了。
淮真一抬头,便瞥见刘珍玲背后木头墙上,以繁体字刻着一首诗,应该是从前羁押在这里的女孩留下的:
“美例苛如虎,人困板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