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失踪了。在她7岁那年,金民夫妇带她到郊外的木屋度假,她半夜从二楼的窗户爬了出去。后来,金民夫妇在好几公里以外的河边找到了她的一只鞋子。”
“是戴莉安现在住的房子吗?”
“嗯,就是那间绿色的木屋。金民离家以后,戴莉安一直住在那里。也许她在心里期盼着,有一天那个孩子会回来。那个孩子特别喜欢那间木屋,那天晚上她私自跑出去,也是因为兴奋过头了……”
“那件事以后,金民就决定隐居,进行实验?”
“嗯,愧疚在那时候到达了极点。他也无法面对戴莉安,因为二楼的窗户是他忘记锁上的。他离家隐居,既是自责,也是逃避。”
罗伊心里进一步明白了一点。由于那个孩子一开始没有合法身份,金民夫妇没有登记领养手续。后来他们决定为孩子施行躯体更换手术,就更加无法为其申请社会身份。所以直至那个女孩失踪,她自始至终没有在世间有过一个正式的姓名。
“这件事他们夫妇俩没有告诉花静子吗?”
“戴莉安本来想说,但金民没有同意。他对戴莉安说,请等他一下,给他一点时间,有一天他会自己去找花静子,在她面前请罪。”
“这一等就是十五年吧?”
“嗯,将自己作为实验体的实验一旦开始,那个傻瓜就无法回头了。直到时日不多,他才下定决心去找花静子。”
“时日不多?为什么?他的研究不是成功了吗?”
老教授再次苦笑:“这就是我前面说的,要告诉你们关于这个研究的另外一件事情。”
武田蹙起眉头:“不会还是失败了吧?”
宋明基博士叹道:“要看从哪个层面说,总之,我个人觉得他没有失败。起码,我和他都把手探进了上帝的限制器里面,摸到了另外一些事物。”
一种直觉又一次让老派警长心里震动了一下。
“难道是和宋博士的研究一样?”
“警长又命中红心了!”老教授凝望大海的尽头,那里似乎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未知,“还是界限和反噬的问题。”
“到底是……”
“根据金民的测定,多次海马体临摹手术的界限年龄是55岁。”
“过了55岁就无法进行意识平移了?”
“可以,但是会引起克隆体的退化症,这次是肌能型的退化。也就是说,克隆体的保质期会急剧缩减。你们看,这不是和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研究结果如出一辙吗?”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科学的问题他们一窍不通,但是这种对应性实在太神奇了。他们无法不认同面前这位学术权威的话:那是上帝的领域。
罗伊想了想,问:“金民博士听说超长保质期克隆体要上市的传闻,是以为你终于要将研究成果发布了,对吧?所以他想等产品面世后再做一次实验,以验证二十年前对养女实施的手术到底哪里出了错。”
“嗯,其实那时候他心里是有理论预判的。他相信运用他的新海马体临摹技术,应该可以克服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意识反噬问题。他想予以印证,然后据此决定是否发布自己的研究成果。但是后来他一直没有等到超长保质期克隆体上市的消息,长青藤最终发布的仅仅是五年保质期的NIX-6型克隆体,他就明白我永远不会发布那个技术了。因为他知道我这边的研究同样困在死胡同之中。那个时候,他也几乎要放弃发布自己的研究成果了。”
两个警察还在思考其中的逻辑,博士突然“哈哈”地笑了一声。
“哪怕把我和金民的研究相结合,也是徒劳无功!金民可以解决复多次意识转移的问题,但是对于即将老去的人无效。我可以解决克隆体长期使用的问题,但是只对年幼的孩子有效。所以,我们的研究始终无法解决人类长生的问题。而且,因为两项技术交集甚小,能够利用这两项技术解决的无法治愈的疾病也屈指可数。这分明是上帝对其子民的嘲笑!”
两个警察莫名地听得汗毛倒竖,似乎矮小老人说的事情比七条人命的连环杀人案还要惊心动魄,但是他们自己说不出原因。
宋明基博士呼了口气,他的神情变得沉静下来。
“不过,我想,金民心里得到了安慰。”
警长虚心地问:“是什么安慰?”他知道问题的答案隐藏在博士的论证里,但是他确实想不出来了。
“金民和我的研究相结合,对于身患重疾的年幼的孩子而言,是可行的解决方案。上帝呢,看来还是眷顾着孩子,因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和希望。”
刹那间,两个警察又感到无比动容。
武田说:“譬如,对于金莲娜这样的孩子来说。”
博士深深点头:“如果二十年前金民使用的是改进以后的海马体临摹技术,或许那个孩子可以健康地活下来。那个傻瓜十五年的研究没有白费,因为他得到了这个答案。”
罗伊说:“金民博士打算确认这个结论以后就去找花静子。”
“嗯,是我的原因延缓了他的脚步。那个基于商业需要的假传闻固然可恶,但是说白了还是我因为自身的犹豫不决。我想,金民到最后是在等我做决定,如果我发布二十年前的研究成果,那么他也随即发布。如果我决定不发布,他也采取缄默。那个傻瓜也是固执,这十五年间,他根本不愿和我说半句话,只是埋头等待,直到实在等不下去了。”
“他超龄了。”
“嗯,2053年他就55岁了,而他的克隆体也只剩下不到两年的使用期。在2054年,也就是去年7月,当NIX-6型克隆体有了确切的发布消息,他知道不能再等,于是回到本市找花静子。那时候,花静子还住在城郊,他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莲娜还在世。”
“是的。本来他是去向花静子请罪的,但是他把十五年前的事情说完后,花静子却猛地捂住了嘴巴。花静子告诉他,城郊有一个名为‘彩虹之家’的监护站,有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莲娜,名字叫作李妮。”
“花静子也只见过莲娜小时候的样子吧?”
“嗯,而且没有当面见过。那时候花静子还很年轻,也没有勇气去见被自己遗弃的女儿。金民夫妇只给她寄过几次明信片,上面有莲娜的照片。”
“但是她还是注意到了那个叫李妮的女孩。”
“是啊,也许是基于一种血脉相连的能量。花静子偶然一次去‘彩虹之家’见到李妮,两人立刻就产生了亲近的感情。从那以后,她不时会到监护站探望李妮,两人渐渐无话不谈。直到金民和她说起往事,两人几乎是同时醒悟过来:李妮就是金莲娜。莲娜失踪的时候,身穿的衣服挂着小铭牌,上面印着‘LN’这个姓名简写。也不知道其中经过多少曲折,莲娜最后被‘彩虹之家’救助,名字变成了李妮。”
武田说:“后来‘彩虹之家’搬迁,所以花静子也跟着搬到了附近?”
“是的。当知道李妮是自己多年前抛弃的女儿以后,花静子也是满心愧疚。但是她独自一人,抚养着一个同样患有退化症,残疾、失明的儿子,一时间也下不了决心把女儿接回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搬到女儿附近,隔三岔五地去看望她。这件事情监护站的人都不知晓,虽然看到花静子跟着搬家,也只道对方是个热心过头的人。”
武田嘀咕道:“因为她们母女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嘛。”
老人微笑了一下:“尽管相貌不像,基因也毫无关系,但是她们是血肉相连的母女,这一点毫无疑问。”
警长问:“金民也陪同吗?”
“可以这么说,以他自己的方式。他是一个隐身者,而且心中有愧,所以从来没有进入过‘彩虹之家’看望莲娜。但是他确实一直守护在莲娜身边。到了今年年初,他的克隆体已经超期服役。本来他没有打算再次更换躯体,但是为了多陪伴莲娜一段时间,他进行了最后一次海马体临摹手术。因为年龄已过55岁,肌能退化的反噬作用很快发生,他的身体渐渐虚弱,但他仍然在监护站附近守望——”
武田插口道:“便利店的老板,就是在那个阶段看到他的吧?”
宋明基博士疑惑:“便利店老板?”
警长代答道:“花静子家楼下便利店的老板,他曾经见过金民。因为金民后来曾在附近的游民区寄住,那个老板将两个时间阶段的记忆重叠了。那时候,金民虽然还住在13号农场,但是样子已经很落魄。”
老教授点点头,继续说:“莲娜还在世这件事,金民也告诉戴莉安了。”
武田问:“他们夫妻俩重新联系了吗?”
“嗯,在找到莲娜以后,金民回过一次家。夫妇俩抱在一起哭了许久。因为这次重逢,还为后来的事情留下了伏笔。这个等等再说吧。”
老人想了想,又说:“其实十多年来,金民一直以某种方式和他的妻子保持联系,或者说是告知戴莉安他的所在。”
罗伊问:“每天往那间木屋寄送13号农场的新鲜蔬菜吗?”
“原来警长连这件事都发现了!”
武田接口道:“金民夫妇也在犹豫要不要重新领养莲娜吧?”
“是的,他们两人同样没有下定决心。怎么说呢,心中有愧是一个方面,金民自身的情况是另一个方面,还有就是,他们都在等待花静子做决定。毕竟,那位才是莲娜的亲生母亲。这三个人一同守护和等待,后来又多了一个人。但是,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宗……事故也随即发生了。”
武田直了直身体。三个人一直站在窗边说话,身体都有些僵硬,但是没有人愿意移动,似乎坐回沙发的动作会打扰这个故事本身。
“是富场三回来了?”
“嗯……你们知道莲娜走丢这件事吧?”
警长点头:“已经从‘彩虹之家’听说了。”
“那就好……案件的部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可以辛苦警长继续进行推理吗?”
罗伊在心中苦笑,这个老头子,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或者说,自始至终都坚守着好友的托付:全力以赴保护那个身世坎坷的女孩。
他微微清嗓,开口道:“我猜想,莲娜是错把那个游民认成富场三了。”
“哦,有证据吗?”
“也算得上有。我走访过夜市附近的小酒馆,有一家酒馆的酒保记得在2月27日晚上发生过一起游民偷衣事件。”
“哦……”
“有一个游民将客人挂在酒馆门口的大衣偷走了。那是一件花格子图案的大衣。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被偷,客人随即追出门去。那个客人手脚都有残疾,几乎拿不起酒杯,一只脚也一瘸一拐。后面的事情,我就只好推理了。”
宋明基博士呼了口气:“警长继续说吧。”感觉窗外的波涛声渐渐大起来。
“那个游民穿着偷来的大衣,一路跑到河边。他爬上堤坝,可能是为了休息,也可能是想吹吹风、抽根烟。这时,有人从他身后出现,狠狠推了他一把。”
罗伊抬起头,但是老教授没有看他。罗伊从窗户的玻璃里,看见老教授默默闭上了眼睛。罗伊想,其实这个老人心中对那个女孩的愧疚,一点都不少于故事里面的其他几个人。他说有四个人在守护着那个女孩,其实不止,他也是守护者之一。
他继续说下去。
“把他推下堤坝的人,就是莲娜。她从彩虹之家的参观队伍里走丢以后,在夜市附近乱逛。突然,她看见了一个仇人的身影。她跟随那个仇人来到河堤上,也没有什么可想的,既然他是仇人,当然要教训一下他。孩子嘛,最喜欢的就是推推搡搡的动作。但是她已经二十多岁,力气要比小孩子大得多……我想,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回到彩虹之家,她甚至自豪地告诉那些照顾她的人:‘我遇到了坏蛋,然后我打败了他……’”
罗伊停下来,老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嘴角展露苦笑。
“我想,彩虹之家那些护工姑娘听到这些话时吓坏了。”
“是啊,我到彩虹之家问话的时候,她们很是戒备。”
“那些都是好人。”
“嗯,那里是一个温暖的家庭。”
“如果这件事被揭露,莲娜就只能离开那个家了。”
“是的,严重的攻击性行为,甚至致人死亡,只能送到高墙矗立的白色医院里,金民夫妇也好,花静子也罢,都将永远失去把那个孩子接回家的机会。”
“你知道金民没有告诉花静子那个事故的经过吧?”
“嗯,花静子小姐对经过一无所知,他们把她保护得很好。我推测,金民博士是告诉她,莲娜因为受到一个人的恶意骚扰,在挣扎抵抗的时候,失手把那个人推下了堤坝。”
“我想,也是。如果知道莲娜失手杀人是一种故意的行为,而这种行为的根源是因为她曾多次和莲娜诉说自己对前夫的恨意,想必花静子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不过,我想,花静子自己心里也隐约觉得不对劲。”
武田说:“如果是因为自卫而过失致人死亡,应该不至于被强制送到医院的,如此也没必要拼尽全力去隐瞒了。”
“嗯。”博士点头,“还有就是过于巧合了。”
警长说:“金民博士告诉花静子,莲娜错手杀害的人,刚好是她前夫。”
“是的。为了规避警方针对真正的受害者展开侦查,只能让富场三当那个替死的人。所以,才有了这个计划。”
博士停了停,目光又投至远方:“但是他们不能告诉花静子真相。”
警长说:“哪怕隐约猜到莲娜把别人推下堤坝是故意的,而那个人正是自己憎恨的人,花静子的内心或许只觉得这是因果循环,总比知道死者是一个无辜的人要好。但是,如果发现自己的憎恨其实并无落脚点,当事人势必会陷入万分痛苦的境地。所以,既不能让花静子知道死者另有其人,更不能让她知道富场三在其中的献身。如果得知实情,花静子绝不会同意富场三当替死鬼。”
老人叹息说:“你们可以理解这种痛苦吗?”
两个警察都深深点头。
武田说:“金民博士和富场三先生,不但希望保护那个孩子,也希望保护那个孩子的母亲,不惜牺牲一切!”他停顿下来,不禁抿住嘴,“但是,他的妻子自始至终都错怪了他。”
罗伊问:“富场三是不是一直在花静子面前伪装?”
博士反问:“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自己也患上了退化症。”
老人低下头,再次喟叹:“都是天意……”
“但是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
“可不是?另外那个人更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不但完全不去接受治疗,甚至打算一直瞒着自己的妻子。为此,他躲在家里不去上班,也不让妻子碰他的身体,装出一副懒惰无能的模样,甚至通过假装酗酒来掩饰肌能的失调。他每日受尽妻子和儿子的白眼,自己则长期忍受身体渐渐衰变的疼痛。”
“为什么他要隐瞒?”
老人望向警察:“你觉得呢?”
罗伊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大体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不想再增加家庭的负担,家里同时有两个退化症病人,治疗费用会把这个家拖垮的。另一个则是,他觉得愧对自己的儿子。他以为,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基因存在缺陷,所以儿子才会患上退化症。”
宋明基博士点头,用低沉的声音缓慢陈述。
“小安璇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被诊断出患有退化症。不久之后,富场三发现自己也存在肌能退化的问题。事实上,在和花静子结婚之前,他就出现过手足不灵光的状况,有时甚至会影响正常的工作。但是他没有在意,直到孩子的病被确诊,他才突然意识到这是病。那个时刻,他感到既恐慌又自责。看到儿子手足无法正常发育,视力开始模糊,还有妻子劳累麻木的面容,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那句话说出口:‘我早就得了一样的病——’反而尽力隐藏。不过讽刺的是,他不知道,和他抱着相同想法的还有另一个人。”
“他的妻子吗?”
“是啊,花静子同样在怀疑,儿子患病的根源在她,因为她的第一个孩子同样患有退化症。”
武田问:“退化症和遗传有关吗?莲娜在基因层面也算不上花静子的孩子。”
“其实没有定论,无论是肌能型还是认知型,退化症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一种病……”
博士微微仰起头,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罗伊想起在花静子家门前那个便利店老板说的话:“自从克隆技术大行其道,各种古怪的病变也骤然出现,这是上帝对人类自我膨胀的惩罚……”
警长淡淡地说:“但是,父母会盲目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而且不说出来。”
“你说得对。花静子也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她没有告诉过丈夫年轻的时候自己曾经代孕生下一个残疾的女孩,事到那时,她更加说不出口。所以,夫妻俩各有心事,相互闪躲,从那时候起就有了隔阂。随着儿子渐渐长大,各种治疗的成本与日俱增,日子过得很艰辛。而这时候,富场三又天天窝在家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既不出门赚钱,连家里的事也不帮忙。花静子心中的苦闷日积月累,慢慢转变为怨恨,后来富场三离家出走,这份怨恨激增,以致再也无法消除。话说回来,这份怨恨花静子很少向别人诉说。但是重遇莲娜以后,也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她面对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反而一遍又一遍地控诉着自己的丈夫。我猜想,她一定曾把富场三的照片指给莲娜看,口中说道:‘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是个很坏很坏的大坏蛋!本来阿姨想带你回家,阿姨想你当我的女儿,但是因为这个人把阿姨的钱全部偷走了,所以阿姨现在没法带你回家,也没法当你的妈妈……’”
罗伊说:“没想到这种错位的怨恨后来导致了更大的悲剧。”
老人摇头叹息,“都是天意……”
武田问:“富场三为什么会把妻子的私房钱偷走,然后离家出走呢?”
“唉,这又是另一场错位。在安璇患病以后,花静子曾给金民写信求助。因为莲娜更换躯体以后有一段时期很健康,金民夫妇给花静子寄了明信片,告诉她莲娜一切安好的消息。这让花静子产生了退化症能够治愈的幻想。所以她给金民写信,咨询治疗的方法。但是那时候金民已经离家隐居,戴莉安收到信后感到不知所措。她犹豫良久,还是没下定决心告诉花静子实情,那时候她心里想着,也许金民不久就会回来,然后他们夫妻俩当面和花静子请罪比较好。所以在回信里,她含糊其词,没有提莲娜的事情,只婉转说明治疗退化症的难度很大,请她暂且另请高明。花静子收到回信,以为对方是不想她再过问莲娜的情况,也不愿再次施以援手。她虽然失望,但是也心里惭愧,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提更多的要求。她把信放进抽屉里,事情就此作罢。之后,她几乎没有再联系过金民夫妇。但是几年以后,这封信却被她丈夫无意间看到了。”
“哦……结果又轮到富场三生出了希望?”
“是的。他以为妻子已经找到了治疗的方案,没有告诉他是出于对他的不信任。对此他倒没有怨言,但是他瞒着妻子,直接去找了戴莉安。”
罗伊问:“戴莉安见过富场三?”
“嗯,富场三直接登门造访。他看完那封信,心里有一种朴素的思维方式——对方不愿提供治疗的理由再明显不过,因为那需要花钱。他跑到戴莉安家里,也就是郊外木屋,直截了当地问治疗的费用是多少。”
罗伊心里又明白了一点。原来五年前富场三在离家出走之前,确实偷偷出过一次门,这和花静子向警方提供的证词相辅相成。他不由得再次慨叹那个计划的周全。
武田问道:“戴莉安是怎么回答的呢?”
“戴莉安看到自称花静子丈夫的人不请而来,看上去又像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心里也不免发虚。当听到对方反复询问治疗退化症要多少钱时,她被逼急了,随口说了一个大额的数字。她知道这个数字对于基层家庭来说无法承担,希望借此打消对方的念头。果然,富场三听罢这个数字,就打道回府了。但是,戴莉安没有得知后来的事情。”
警长说:“富场三回到家,遍寻家里的资产,所以发现了妻子隐藏的积蓄。”
“唉,是的。而且找到那笔钱后,他很快明白过来这些钱从何而来。”
武田握了握拳头:“他猜到自己妻子去提供色情服务……”
“原本他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觉,毕竟他每天都在家里,妻子的异常他是觉察得到的。何况,对于他们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能来钱的渠道并无太多选择。”
“他感到出奇愤怒吗?”
“不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羞愧和痛苦。他把那些钱全部取出来,喝了很多酒,然后一路跑到邻市的赌场……”老教授停顿了一下,脸上挂着苦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他的心态,其实那时候,他心里想的不是要把这些羞辱的钱花掉,而是要将之洗白……”
警长静默了一下,略微点头:“他不想用这笔钱给儿子治疗,出于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而且,他也不想在儿子接受昂贵的治疗以后,周边的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不想妻子提供色情服务的事情曝光,既是基于自身的尊严,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保护他既倔强又柔弱的妻子。所以,他想制造一种假象,那些钱是他从赌场赢回来的。”
“警长对人心看得很准。但是当他步入赌场,迷迷糊糊之间就脱离了自己的初衷……毕竟,那笔钱其实不足以支付戴莉安随口一说的那个金额……某个瞬间,他生出要把给儿子治病的钱凑够的幻想,结果无法自拔……”
警长点头:“我明白的。”
武田用力甩甩头:“那是个幻灭人心和希望的地方!”
罗伊补充说:“几乎把钱全部输光以后,他才顿然清醒,但是这个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他无法带着这样的事实回家,所以只能离家远走了……我想,可能在那个时候,他的退化症也已经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
老人叹道:“是这样的,他的退化症渐进得比较慢,但是那时他的一只手已经几乎不听使唤,行走能力也受到影响。他原本就有偷偷离家的打算,所以才会突然生出孤注一掷的冲动。他离家以后,退化症发展得更加迅速,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所以给花静子寄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在信里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话:‘别原谅我。’”
“花静子也同意了。”
“嗯,带着深深的怨恨,花静子签下了离婚协议书。在丈夫突然失踪以后,那位妻子焦急地四处寻找。她没有报警,也没有告诉周边友人实情,因为她猜到是富场三偷走了她的钱。但是她心里还抱有某种侥幸,也许事情并非如她所想呢。但是当富场三的离婚协议书寄到她手中时,这种侥幸就粉碎了。她确定富场三偷走了她出卖身体赚来的为儿子治病的钱,确定富场三把这些钱尽数撒在纸醉金迷的场所,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抚平她的怨恨。不久以后,她带着残疾的儿子搬离了伤心地,她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
“富场三来到本市,是想再见妻子和儿子一面吗?”
“嗯,其实富场三一直知道花静子住在哪里。虽然五年间,他颠沛流离,但是并没有走远。他会偷偷到花静子身边看一眼。花静子每次搬家,总会在门口的信息板上留下新的地址,并且恳请新的业主一年之内不要删除。她对别人说,担心有些老朋友找不到她,这样做比较有礼。或许在她心里,想的是富场三。她口上决绝,却始终给富场三留了门。”
武田说:“我明白了,所以富场三来到本市以后,并没有找人打听花静子住在哪里。因为他早就知道地址。但是他犹豫应不应该登门。”
“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他想再到妻儿的身边看一眼,或者是见上一面。不过,其实他也没有犹豫多久,因为他刚到的那天晚上就发生了那宗事故。”
武田说:“对,富场三是2月27日到本市的,命案就发生在当晚。”
听到“命案”二字,老教授又默然片刻。但他很快继续往下说。
“富场三在酒馆发现自己的大衣被偷,于是连忙追赶,但是他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当他赶到河边时,刚好看见莲娜把那个游民推下堤坝。”
武田吁了口气:“他应该是从另一条路到达河边的,所以斜坡那段的监控里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嗯……就在他吓得愣住的时候,金民也到了。”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但随即明白过来。金民一直守护在莲娜身旁,那天彩虹之家带孩子们到市中心游玩,他可能就在附近。发现莲娜走丢以后,他也加入了寻找的队列,并且比其他人更快地找到了那个孩子。那两个各自拼尽所能献身的男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并同时和那宗命案发生交集。而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也同样伤病交加,无论心灵还是身躯……
老教授淡淡地说:“是金民首先认出了富场三。”
罗伊问:“是因为花静子和他提起过富场三吗?”
“不是的,花静子对别人从来不提富场三的名字,重遇金民后也只字未提。金民是从戴莉安那里知道富场三的。”
“啊,就是金民回家的时候,戴莉安和他说起了富场三。”
“是的,这就是我前面说到的伏笔。富场三来找戴莉安以后,戴莉安一直为自己说了不负责的话而惴惴不安,但是她已经多年没有和花静子联系,也提不起勇气再回头解释。金民回家时,戴莉安和丈夫说了这件事。富场三来找她的时候,为了证明身份,便将他和花静子的结婚证照递给了戴莉安——他就是这么质朴的男人。所以,金民认得富场三。而富场三其实也见过金民。他在找到花静子收在抽屉里戴莉安给她的信件时,同时看到了那张明信片。上面是金民夫妇和莲娜幸福的合照。命运就是如此神奇,不愧是上帝他老人家拟订的计划。”
宋明基博士停了一下,转而面向两个警察。
“后面的事情,两位警官也都知晓了。那两个男人当即就决定要保护莲娜,富场三负责把莲娜带回市区,让她坐在一个距离‘彩虹之家’寻人队伍不远的地方等待。而金民则负责善后,用货车把死者的尸体运走。随后他们俩再碰头,一同制订出那个既宏大又悲怜的计划。”
“金民告诉花静子,死者是富场三。”
“嗯,他拍下一张富场三假死的照片,出示给花静子看。那个女子当场晕倒在地。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在整个计划的执行过程中,花静子的证词是必不可少的。事实上,那个女子有时还会觉得自己做得不足,尤其是当她发现他人的付出以后……”
警长说:“在这个计划里,宋博士和戴莉安也有付出。戴莉安深爱金民,而且深知丈夫自始至终做着崇高的事情,但是面对警察的问话,却要极力对丈夫进行污蔑。因为她需要对外灌输一个印象:金民是一个冷酷而疯狂的人,从而引导警方持续追查,并最终使‘拉撒路杀人魔’的形象自洽。在这个过程中,戴莉安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宋博士也一样。”
老人缓缓摆手:“我们做的算什么,何况,我和戴莉安都是责任人……”
罗伊明白对方的意思。宋明基、金民、戴莉安、花静子、富场三,他们五个人的人生都和名为金莲娜的女孩紧紧纠缠,他们每个人都犯过错,所以在他们心里,始终对这个苦命的孩子负有罪责,负有义务。
老教授扭过头去,望向拍岸的汹涌海浪。
“真正做出莫大牺牲的,只有金民和富场三。唉,你要说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行将就木也可以。他们希望用自己有限的余生,让年轻的生命存续,并且过得幸福……其实,他们两个人只是歉疚最深……”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武田问:“我有一个疑问,金民知道富场三曾经找过戴莉安,寻求儿子的治疗之法,为什么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
博士说:“是因为富场三有过交代。富场三在离家以后,曾经致电戴莉安,请求她一定不要把他去过的事告诉花静子。这个请求,戴莉安也向金民转述了。我想,金民能够理解富场三不希望被妻子原谅的心态。”
“唉,这男人也是铁了心……”
老人说:“这是一个不成熟的考虑。但是他决定献身以后,坚持让金民对花静子保密是对的。他知道错已铸成,无法挽回。妻子心中对他的恨意,反而变成了厚重的保护。对这一点,金民也深深理解。所以他曾反复叮嘱我,无论如何要保守这个秘密。”
武田抓抓下巴:“这两个人也算是最后的知己。”
博士说:“你这么说我都要忌妒了。”
“咳,我不是这个意思……”
“开个玩笑。”老人笑了一下,“金民和富场三的对答应该很有意思,我来编一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