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打死半崖也不肯相信的,于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且说众人依蒋崇文的馊主意,一个个地将自己随身的东西都烧去了,蒋崇文便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半崖同他一起,两个人各计算一边,其余“断袖”与“解袍”的众弟子护法。

  

  此情此景全叫站在高处的白离尽收眼底,邹燕来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他身边,带领一群早已经安排好的密宗术师随时准备。施无端还未现身,白离也不着急,只是抬了抬手,旁边一棵大树便伸出一支长长的树藤来,竟是自己纠纠缠缠,编成了一个座椅的模样,请他坐下。

  

  白离撑着下巴,看耍猴似的看着阵中半崖真人和蒋崇文忙前忙后,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邹燕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听白离说道:“看他们两人这样如临大敌,我虽然不甚了解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东西,却也知道,他十岁出头的时候,一个人拿着小树枝便能解决了。”

  

  邹燕来在朝中沉浮多年,自然是会说话的,便接道:“那位施先生确实有不同凡响之处,想当年玄宗道玄掌门也是涉猎颇广,不仅自己修为高深,于算学,星学乃至玄门阵法幻术都颇有境界,想来他的高徒这些年虽然走得坎坷,毕竟底子在那里。”

  

  “不尽然,道玄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白离带着一点笑意,好像回想着什么似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十来岁的时候,非要拉着给我算命,弄出了个什么九星层递式,虽然没见他算出个什么,却将雷也招了来。”

  

  邹燕来心里一动,这阵法直窥天机,若不是天分非常者,万万不可窥其门道,忍不住问道:“九星层递?”

  

  “怎么?”白离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笑意仿佛散了,只剩下冷冷的光。

  邹燕来忙道:“不敢,后学本是凡人,不敢窥视天命。”

  

  天命……一生有两颗命星。

  白离想起施无端稀里糊涂地说出这句话来时的模样,他想着,寻常人不过一颗命星所束,终生走不出星辰的轨道,他却要有两颗,老天是要将他牢牢地绑起来么?

  

  这世间原本真有一个人真的能绑住他,他也曾真的想要和那人留在那边陲的小郡里,每日吃茶听书,悠闲玩闹,可是人家……偏偏不稀罕。

  

  就在这时,突然阵中动荡起来,显然是半崖真人和蒋崇文找到了破阵的法子,那小小的结界里地动山摇起来,衣冠不整的玄宗精英们围城一圈,盘膝而坐,加持念诵,竟是要用咒文之力破除阵法束缚。

  

  半崖高声喝道:“保守元一,排除杂念,所谓阵法不过是幻境的一种,若你心如明镜,便没人困得住你!”

  

  这当然是句废话,人生于世间,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心如明镜?

  

  土地隆起,每个阵法中都有各自的规矩,只要按着这个规矩来,便是被困于阵中的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纵阵中的东西,邹燕来小声对白离说道:“这阵中困住人的是山岩土堆,走的是‘土’字诀,他们方才烧去自己随身物品,此刻便是拴在身上的线索断了,只要在算出阵中横式,按其规律便可变动土地山峦,可以破除障碍。”

  

  白离优哉游哉地看着,笑道:“若这样简单,施无端还能说是诡计多端么?”

  

  他似乎为此与有荣焉一般似的,总认为那人是特别的,谁也比不上他,除了自己,没人克制得了他……杀得了他。

  

  果然,阵法应声而破,一声巨响,挡路的山峦仿佛被人生生拔起扔在了一边,然而就在这时,不对劲的地方出现了——那山峦之下,什么都没有。

  半崖和蒋崇文同时呆住了。

  

  这可比当年困住夏端方的阵中之阵高级多了,一座山,如何能在一片虚空虚空上挡住他们的去路,那他们是站在什么地方的?那山又是长在什么地方的?他们该往哪里走?走到虚空上会掉下去,还是……

  

  邹燕来眉头倏地一皱,对白离说道:“玄宗教派中自有一物名为‘虚空’,便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的意思,若是什么都不存在,人自然是无法走上去的,然而若是什么都不存在,山又是如何架上去的,那山岂不也成了虚空?”

  

  一群密宗的术师们窃窃私语,摇头的摇头,思索的思索。

  

  白离“啊”了一声,摇头笑了起来,说道:“虚空本身岂不是也不存在,若如此,他们瞧见的又是什么?”

  

  邹燕来叹道:“这个麻烦得很,他们恐怕真的走不出来了,这是什么阵?我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就在这时候,突然,赵承业惊叫了起来,指着身边一名弟子说道:“你……你的头发!”

  只见那人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来,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是如此,皮肤飞快地发皱,头发像是被霜雪染得一样,地上草木瞬间破土瞬间发芽瞬间枯荣瞬间换代,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楚。

  

  修道中人本身便能沟通幽冥万物,自有延年益寿之道,百岁千岁也不过等闲,那阵中的时间竟仿佛真的白驹过隙一般,飞快地加速,百年一弹指,千年一刹那。

  

  “不好!”邹燕来猛地站起来,“这不是阵中之阵,是阵法中掺杂了幻境,除非设阵的人,否则无法分出那里是幻境哪里是阵法,若是幻境,人在其中老死,破境而出时却不过如大梦一场,可若是人本就困在阵中,又在幻境里被加速光阴,便可能真的……”

  

  白离不言语。

  

  邹燕来道:“魔君,若不制止,恐怕这些玄宗同道们……”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白离轻轻地说道,“他又没有现身,那些人的死活,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就知道这魔君满是为一己私心,根本不把教宗放在眼里,邹燕来眉头一皱,进言道:“魔君细想,若是任叛党困死玄宗精英,他们恐怕根本暗中进行,不会现身,那施先生并非俗人,恐怕也没这个兴致来收他这原本同门师叔的尸体。”

  

  白离眯了眯眼。

  邹燕来一见有门,立刻献策道:“若我们突然插手,叛党定然不甘心就此功败垂成,到时候那人必然现身,您看……”

  

  “你不必说了。”白离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冷冷地扫了邹燕来一眼,“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用不着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是。”邹燕来忙做恭谨状,“下官请魔君破阵。”

  

  只听白离轻哼一声,身如鬼魅一般,突然下山,这时,一阵狂风掀起来,仿佛要将整个山谷也毁去似的,那风来自四面八方,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地往那阵中挤过去。

  邹燕来大惊失色,叫道:“魔君!”

  

  他却根本找不到白离人在何方,仿佛他无处不在,日光隐形,铺天盖地的黑影笼罩了整个山岗,术师们各自念起咒法以自保。

  

  传言上古有小世界,或放入水球中,或放入火球中,世界之外皆为神灵,弹指即可将其毁去,小世界中虽山川河流各自俱全,却抵不住界外之人团掌一压。

  

  白离便是借着无与伦比的霸道外力,要用使巨风将那阵法挤碎——他说破阵却果然破阵,丝毫不考虑阵中之人是死是活。

  

  只听一声巨响,原本正在想方设法对抗阵法的蒋崇文首当其冲,竟被内外两道对抗的风力生生穿透,胸口破了一个碗大的洞,鲜血喷出,登时躺倒在地,竟是死了!

  

  那突然碎裂的阵法中幻境与阵法相冲更加混乱,饶是半崖功法深邃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头发半白半黑,一脸懵懂。

  破阵的刹那,中间困住的功法稍微低微的弟子便都吃不住,各个倒下,不知是死是活,唯有半崖等人硕果仅存,狼狈极了。

  

  “阵法破了。”黑影渐渐归一,白离重新出现在邹燕来面前,然而他却没有等邹燕来的回答,只是抬起头往远方看去,那里有一个人影,逆光而立,穿着一身半旧的布衣长袍,手执一根崩断的细线,以白离的目力,竟能看出他的手指被突然崩断的线勒出的血痕。

  

  “无端。”白离近乎痴迷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道,“见你一面,当真不容易。”

  

  他们相对极远,却仿佛面对面说话一样,施无端身后,还穿着乞丐装束的夏端方等人站了出来,与他们遥相对应。

  

  “是你啊。”施无端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叹了口气,眉目不惊地打量着他,“魔君甫一出关,便在此等候,我辈当真幸甚。”

  

  白离笑了起来,话音更见轻柔,他说道:“对你,我可不是要阴魂不散么?不但如此,还要阴魂不散一辈子。”

  

  施无端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在下何德何能。”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48、第四十八章 相杀 ...

  施无端说着,目光缓缓自他身后的邹燕来等一干密宗高手面上划过,落到邹燕来身上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拱手故作惊诧道:“怎么邹大人竟也在这里,不知是有何贵干?”

  邹燕来意味深长地低头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玄宗众人,面上笑得春风拂面地反问道:“那不知,施先生到此是有何贵干呢?”

  

  就在这时,山谷先开始响起惨呼,邹燕来一惊,低头望去,只见一队不知何时埋伏在此处的兵马竟已经将受创严重的玄宗等人围了起来,自山坡上冲下的骑兵,各自手执拿利器,当中不乏一些修道法器,可见是专门针对教宗的骑兵。

  

  然而他们进退有度,行动迅捷,相当有序,作战竟像是真正的军队,而不是大多数修道之人自高自大地各自为政。

  邹燕来心里一跳,心里想道,顾怀阳……几年不见,他竟然已经有这样的实力了?

  

  这支在朝廷的忽略下默不作声地生长起来的势力,突然之间将会成为整个普庆最大的一块隐患。

  

  施无端……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

  只听咬人不叫的施无端抖抖袖子,义正言辞地说道:“勤王之师,自然是前来斩杀佞臣,匡扶社稷的。”

  

  邹燕来道:“下官竟不知当中有什么误会,叫施先生把这些玄宗道兄们当做……逆臣贼子?”

  

  施无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玄宗向来名门大派,乃社稷之重臣,为皇上与诸位大人所倚重,却暗藏阴私,同门相残,乃至于篡位夺权,妄议朝政,出尽奸佞之人,个中小人比之邪魔歪道更有不如,如今我等勤王清君侧,第一个要清理的,便是这专出天子近臣的大教宗。”

  

  他特意强调了“天子近臣”四个字,果然邹燕来脸色一僵,说道:“哦,那不知施先生眼里,我邹某人又算……”

  

  他话没说完,突然被白离打断,白离直直地看着施无端的眼睛,嗤笑一声道:“只怕邹大人也在清算之列,谁让你与我这个邪魔歪道为伍呢?”

  

  施无端的目光再次移动回他脸上,鉴于这个动作也让他做得很慢,那目光于是就像是有重量一样,沉沉地扫过来,他们谁也不肯退让半分,冷冰冰地对视,就像是两个彼此仇恨的陌生人。

  

  一瞬间,施无端心里想道,那个人是小离子啊,然而只是恍惚刹那,他立刻将这个在自己看来非常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

  是小离子,又怎么样呢?

  

  过了不知多久,施无端才弯了弯嘴角,算是笑了一声,说道:“魔君当真有不同寻常之处,实在是很有自知之明。”

  

  白离闭了嘴,用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收敛了那种毒蛇一样的笑容,他只是静静地用一双漆黑的眸子打量这施无端,瞧不出喜怒,竟像是有些好奇的模样。

  

  施无端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像魔君这样的邪魔歪道,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邹大人与魔君混在一起,实在是于名声有伤,后学心里实在是觉得痛惜,还望邹大人早日迷途知返一样。”

  

  能言善道的邹燕来居然不知该怎么答话了,便是跟在他们身后不明所以的密宗高手们也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浓浓的敌意。

  

  夏端方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在他眼里,施无端向来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愣是能心平气和地指鹿为马,将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还从未见他这样……毫不客气地坦诚过。

  

  白离却大笑了起来,身后的影子疯狂地舞动了起来,邹燕来忍不住往旁边退了半步。大部分时间,白离话不多,表情也不是很丰富,极少会大声说话,更极少会大笑,唯独遇到施无端的时候,他好像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样。

  每到这个时候,饶是邹燕来自以为了解他的心思,也会觉得可怕。

  

  白离整个人就像是一团陷在深渊里的冥火,因为陷得深而绝望,又因为绝望而随时有可能爆裂开。

  

  “说得好,人人得而诛之——说得太好了。”山风吹起来了,白离定定地看着施无端,眼睛眯起来,浓密的睫毛仿佛遮挡住了目光一样,这让他总显得冰冷的脸柔和了不少。

  很多年前,那人曾经满不在乎地说,“难为你顶着这样大的一个屎盆子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年以前,那人曾经那么轻描淡写地便将困扰了自己多年的恨与无奈戳破,而事到如今,也是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诛了我的本事。”白离轻声说道。

  

  才亮起来的天再一次灰暗了起来,就仿佛是通往万魔之宗的大门被陡然推开,黑影自白离脚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穿过山川,云霄,天空中升起密集的云雾,白离凌空点出一指,猎猎的风将他的白衣吹得上下翻飞,就像是一个无处停留的幽灵。

  

  “来杀我吧。”他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脚下的草木飞速地枯死了下去。

  

  邹燕来立刻同一干密宗高手集结成结界,以求自保。

  山谷下惨叫声响起,施无端一皱眉,低下头去,只见已经蔓延到山下的黑影竟然像是有生命一样,飞快地扑向红巾军的骑兵。

  

  那场面异常惨烈,影子浮出地面,它们无形体,无固定,摇摇晃晃仿佛人形,却又不像人形,凶恶异常,刀劈不断,斧砍不断,断了以后还能重新聚合,没完没了,生生不息,异常凶残,像是传说中的饿死鬼一样,张开嘴扑向一切它们认为能吃的东西。

  

  山谷间仿佛无数的声音在喊:饿!饿!饿!

  

  无数人和马落入黑影中,被开膛破肚,几个黑影凝成的恶鬼便聚在一起,仿佛野外烧烤似的分而食之,方才如入无人之境的红巾轻骑的脚步竟然迟疑了,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

  

  白离却一眼也不往山谷下看,盯着施无端,轻轻地舔了舔嘴唇,目光中露出与那些黑影中的饿鬼们如出一辙的饥饿贪婪的目光——施无端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大烤鸭似的。

  

  白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