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本来就没站稳,猝不及防像是给吓了一跳,膝盖险些又弯了回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立住,然后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你今天怎么从屋里出来了,肚子饿了么?”
“你在干什么?”白离轻轻地问。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说话就不喜欢大声,像是不愿意让人听清楚似的,施无端便痛痛快快地说道:“那边不是有个死人么,我瞧她那尸体很有些古怪,放在那不知多久,一直不腐不烂,眼皮挑开里面全是黑洞洞的一片,哪怕是个烂了的眼白也看不见。我学艺不精,是管不了这事了,写信叫人来帮忙——走,我带你去喝茶。”
他说完,便毫无芥蒂地拉起白离,拽着他往外走去:“那个铺子实在太小了,我一开始都没发现,不过点心好吃……嗯,每天这时候还请了先生来说书。”
白离也不反抗,默默地任凭他拉着往外走去。
兔子却从施无端的臂弯里探出头来,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白离。兔子这双眼睛乃是蚕豆状的,竖起来乌溜溜的,陪在一张有点扁的脸上,便使得它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有一副十分“惊奇”的表情。
它就那么“惊奇”而安静地看着白离,仿佛他们认识似的。
白离表情淡漠地和它对视了一会,冷笑了一声移开视线——这蠢东西,他心里不屑地想道。
施无端站起来发现白离的刹那,其实就看见了他拖在地上的影子,白离的影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朗朗青天白日间便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施无端的错觉,他总觉得那诡异的影子里仿佛凝着某种凛冽而压抑的杀意似的。
然而他只是用一个荒谬的理由将白离带了出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白离定定地看着施无端的背影,感觉心里很疼,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没有拐弯的线,看似柔软,实则万分坚固地在循着固定的路线慢慢移动。
忽然,白离忽然反手抓住施无端的手腕,将他拉住,正色道:“无端,我问你一句话。”
施无端脚步停下来,略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白离问道:“你和那伙人在一起,是打算要造反么?”
哪怕他问“顾将军将来打算长居平阳城么”或者“顾将军是颇有志向吧”,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显得他稍微知道一点什么叫“委婉”,只是白离此人,仿佛生来便不知委婉为何物,直眉楞眼地便在施无端面前问了出来。
只把施无端问得噎住了。
白离又道:“你老实告诉我。”
施无端目光闪了闪,手掌轻轻地抚过兔子的脊背,兔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垂目思量了一会,不答反问道:“你什么时候管起这些凡人间的事了?小离子,妖道中人若是卷入人间,便要遵循人间的法则,否则惹上什么因果,你不嫌麻烦么?”
白离勾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一下——这一笑却只有下半张脸在动,皮笑肉不笑似的,他说道:“你还瞧不出么?我不是妖,你怀里那只才是。”
言罢,不等施无端皱眉,便接着说道:“这么看来,你是真的在做这件事么?”
你监视我么?施无端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想着,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和心里不同步,他露出没反应过来似的迷茫神色,问道:“你不是狐族么?不是妖是什么?”
白离死死地扣住施无端的手腕,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拧下来一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别装糊涂,你知道我问的是……”
就在这时,一帮行乞的小孩跑过来,其中一个“不小心”正好撞在了施无端身上,施无端利落地反手一勾,把小孩拎了起来,然后慢悠悠地从他手中把自己的荷包拎回来,见那孩子瞪着自己,便也瞪眼道:“看什么看,功夫不到家就出来丢人现眼,拽个钱袋子都快把我腰带给扯下来了,我看你连死人的东西都偷不走。”
话音未落,他的腰带仿佛为了响应这句话一样,真的松动了一点,施无端低骂了一句,放开了小乞丐,拽住自己的腰带,白离的目光扫过,却愣住了。
他那素色的腰带下面露出了另一条花花绿绿的东西,看起来……竟十分眼熟。
眼看施无端挥手便要将它掩住,白离忍不住伸手拉住那条带子——那是一条窄窄的、用金线编成的带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原本编在其中的鸟羽都失去了旧时的颜色,被服服帖帖地用宽宽的腰带挡住……正是当年施无端送给他的那条豆蔻缠。
施无端好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大庭广众地你拽我腰带干什么?”
趁着白离愣神,他飞快地将被小乞丐拽松了一点的腰带整好,然后抱着兔子,十分没心没肺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他还留着……白离心里却五味陈杂起来,沉沉地压在胸口的心忽然轻了一些,以至于他忘了纠缠方才的问题,身后的影子竟然奇迹一般地安宁了下来。
施无端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感觉到那股来自白离的强大的压迫感慢慢消散下去了,这才低下头,将手心的冷汗抹在了兔子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花天酒地的日子过得有点爆肝,明天一早补齐下半章,晚上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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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杀机 ...
你不杀人,人便要来杀你。
这世上的道理从来如此,想要什么便要伸手去抢,否则谁还会送到你手里么?
经营,经营又有个什么用处?你万般经营,人算也毕竟不如天算,千般谋划,再来个老天败事么?岂不是笑话?
想要无所畏惧,便要有足够的力量,你若不能欺命,命便来欺你——这道理如今你也不用明白了,此时你不如我,你的血肉自然是归我所有。
那一只干瘪的、仿佛带着腐尸味道的手在黑暗之中毫无遮拦地向他伸过来,他却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整个人被一团惊惧笼罩。
无能为力、无处可逃的恐惧,任人宰割、万般不甘的愤怒仿佛充满了他,白离猛地惊醒过来,抓住床单的手指尖的指甲竟长出了三寸多长,尖锐无比,好像切豆腐似的便将床单搅出个窟窿,又在他惨白的手掌上划出一条血口子。
然而他流出来的血竟然也是黑的,一滴一滴,好像墨迹一样,想来他从里到外都黑成这样,倒也难为他竟长着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皮囊。
被血腥味吸引,他的影子慢慢地从地上立起来,顺着床杆爬了上来,里面的东西蠢蠢欲动,好像被肉包子吸引的狗一样,围在他流血的手掌旁边,竟露出贪婪之意,可见这世上不单有鸟为食亡,这样的鬼东西也是要为食亡的。
终于,一只“黑影”再也忍耐不出,虚空之中好像撕开了另一个空间,一只漆黑的爪子从里面伸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白离的手腕,白离原本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这会却忽然抬起眼来,他那双眼睛里空洞极了,映着黑漆漆的一片,里面露出了叫人齿冷的凉意,然后他抬起手死死地攥住那扑过来的黑影,尖锐的指甲没进了黑影的身体里,“噗”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好像猪尿泡被戳破了一样,那黑影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叫,化成了一团黑雾,没入了白离口中。
白离一点也不怕闹肚子,就这样吃夜宵一样地把它给吞了下去,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影子慢慢地沉下去了,老老实实地成了那只看着鸡死,而被儆了的猴子。
白离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指甲和伤口发了会呆,好半晌,他的眼神才灵动了些,像是回过神来了,尖锐的指甲慢慢地缩了回去,他低下头,轻轻地将伤口上的血迹舔去,舌头上好像带了针线一样,舔过的地方伤口竟慢慢地痊愈了,看上去又是平整光滑的一张皮,完全也瞧不出来方才滴了那许多墨一样的血。
白离挥手点着了灯,然后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他心里想着:怎么办呢,我还是害怕。
很久过去了,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地方,想要吃他的人反而被他吃了,白离觉得自己已经无敌了,可他不知为什么,还是害怕,每当他变得更厉害一点,总是还没来得及得意,便会突如其来地被“还有更厉害的人会来害我”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打倒。
他借着时运和契机撕开了万魔之宗,成功地逃了出来,天下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然而午夜梦回,但凡真正睡着,却还是要梦见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
越是害怕,便越是愤怒,越是愤怒,便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
白离低头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对自己说道:“别痴心妄想了,你们出不来的,你们永远也不会赢过我。”
然而他很快又难过起来,只觉得整个胸膛都被冷冰冰的杀意充满,浑身都暖和不起来。
唯独这个他控制不了,这是那个男人留在他血脉里的东西,而他也选择了这条路。
白离不知不觉地从床上爬起来,径直走了出去,到了施无端的屋子里。施无端盖着两床被子,也不怕压得慌。白离俯身挑开他的床幔,低头看了他一会,就想起白天那阵子,自己是真的想杀了他的。
他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满心满心记挂的都是当年苍云谷中神仙一般无忧无虑的日子,这希望像是一道光,支撑着他一直往上爬,然而终于从那里离开了,却发现时过境迁,苍云谷回不去了,人也变了。
如今你也要和我作对,你也要挡我的路。
白离轻轻地挑开施无端额上的头发,看着他无知无觉地合着的俊秀的眉眼,心里忽然绝望地想着,若是真的回不去了,不如杀了他算了,省得牵牵连连,自己心里又难过得很。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指甲便再一次的伸长了,尖端碰到了施无端的一缕头发,竟是吹毛断发的锋利。
凶器一样的指甲尖抵在施无端的额头上,白离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指甲又缩了回来,白离在施无端床边坐下,心里茫然地想,可是如果他也没有了,还有什么呢?
他垂下头,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了施无端白日里露出来的腰带,便俯身将他脱下来放在一边的衣服捡起来,果然看见他宽宽的腰带下面藏着那节旧旧的豆蔻缠。
白离将它握在手中,想了想,揣在怀里,贴着胸口放好,寻思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他便推了施无端一把,将他推醒了,低声道:“往里面一点,我和你一起睡。”
施无端眼睛半睁不睁地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声音还有些沙哑地问道:“怎么了?”
“做恶梦了。”白离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施无端仿佛是想了一会,然而看他那迷迷糊糊的模样,便知道他这“想”其实只是摆个姿势,脑子里约莫是一团浆糊,过了好半晌,他才闷闷地“哦”了一声,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白离不出声了。
白离在他身边躺下,过了一会,又推了施无端一把,说道:“醒醒,我有话和你说。”
施无端死鱼一样地一动不动,白离便锲而不舍地摇晃他,终于把他摇晃醒了,只见施无端“腾”一下坐起来,一把抓起枕头按在了白离脸上,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还有完没完了!给我闭嘴,再吵我睡觉就闷死你!”
竟然想杀我,你这混账东西,白日里在集市上便不对劲了,晚上居然又来这么一次,一而再再而三——施无端又委屈又愤怒地想道,手里泄愤一样地把枕头往白离脑袋上砸——当年你不高兴,谁费劲心机卖丑装乖逗你笑,当年没人和你玩,谁上山爬树给你摘果子吃,当年苍云谷大乱,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一头扎进去救你,以为你死了老子记挂了那么多年,你这混账东西居然想杀我!
白离被他突然发作给砸蒙了,还从来不知道施无端起床气有那么大,好半天才从枕头里挣扎着冒出头来,一头服服帖帖的头发被施无端蹂躏得活像鸟窝一样,他仍有些莫名其妙。
施无端把枕头扔在一边,重重地躺下,发脾气似的把被子拽上来,背对着白离,心里想道,再理你这白眼狼,我他娘的就是你孙子。
白离却似乎是笑了,半坐起来,将乱七八糟的衣服理好,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铜片,铜片看上去不过两寸见方,刻着一个人的脸,手工颇有些粗陋,不知为什么,那小铜片碰到了他的手指,竟露出幽幽的光亮来。
白离俯□去,将那小铜片挂在施无端的脖子上,那东西冰冰凉凉的,施无端一激灵,睁开眼来。
白离撑在他身边,看着他低低地说道:“别摘下来,这个不是铜,它叫做青硅,是……那边的东西,有灵性的。这片青硅在我的血里泡过上百日,能替我保护你。若是我将来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万一伤着你,这片青硅也能挡过一劫。”
施无端皱着眉,手中轻轻掐出一小团光亮,照着亮,勉强看清了那块青硅刻得仿佛是一个少年,眯着眼呲着牙笑得很欢喜,他迟疑了片刻,问道:“这是你刻的?”
“我刻的你。”白离说道,仿佛千言万语都藏在里面似的,四个字出口竟带着说不出的缱绻之意。
施无端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抬肘毫不留情地掀到了白离的下巴上,白离闷哼一声,猝不及防地竟被他打得挺疼,只听施无端怒气冲冲地说道:“放屁,你才长这么一张柿饼子脸呢!”
他伸手揪住那片青硅,然而却到底没有扯下来,只是塞进了自己的里衣里,十分不客气地说道:“老实睡觉,再折腾就跟你翻脸。”
白离一手捂着下巴,然后慢慢地俯□,飞快地在他嘴角亲了一口,又在施无端发作前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心想,这回就放心了。
施无端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同时腹诽道,越大越不是东西。
过了三日,送信的翠屏鸟飞回来了,又半月,施无端正忙得团团转地跟着顾怀阳招兵买马,敛财屯铁时,便有人前来报,说是有几位客人前来,点了名要见他。
施无端眉间一跳,在没人的地方露出一个坏笑,心道总算来了,来了您可就别想回去了,跟着咱们这条贼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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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端方 ...
古吉城中,每日清晨都会起一层非常轻薄的晨雾,等日头微微升上去一点的时候,雾气散去,地面便会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若是晴天,等日头完全升起,便蒸腾散了,一条细细的护城河爱答不理地穿过城墙下的水道,安安静静的。
一个背着破旧行囊的男人走进了便是踩着晨雾方消的水汽,走进了城中。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并不显得落魄,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之意,身着长衫,一条胳膊肘上还打着补丁,眉眼好像总是含着些许笑意似的,看起来一点也不急着赶路,仿佛出来游山玩水闲晃一样,四处走走停停,看哪里都新奇,这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年轻,然而脸上却煞风景地留着一把猥琐兮兮的山羊胡。
他腰上别着两个巴掌大的铜铃,那铃铛个头很大,然而声音却并不蠢,好像挂在姑娘闺阁链子上的小风铃一样,随着他慢条斯理的脚步,一路叮叮铃铃响个不停,有早起做小生意的路人听了,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男人引人注目的还不止这个,他肩膀上停着一只大鸟,趾高气扬地昂着脖子,那一身的羽毛在晨曦中像是五彩的缎子一样,比孔雀还要艳丽些。
可是旁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大鸟的模样,便见它忽然展开双翼,直冲上天,仿佛融化在了开始刺眼起来的天光里,然后盘旋两圈飞走了。
男人肩膀骤然一轻,他也不在意,随便坐在了一个馄饨摊前,眯起眼望着大鸟飞走的方向,豪迈地喊道:“老板,来一大碗馄饨,再加四个烧饼!”
他想了片刻,又补充道:“肉馅!”
摊子老板应了一声,片刻端上来,男人就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眼睛登时绿了,他那一口山羊胡看来丝毫没有影响嘴的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干掉了一个脸那么大的酥皮烧饼,绝不超过三口,也不知是怎么塞进去的。
老板才放下东西,还没来得及转身走开,便目睹了这么一幕,不由心有戚戚然地打量了男人一番,心道这位爷不会是个没钱的吧?
这位爷确实没钱,不过有人给他付钱。
当他一口气把四个烧饼啃得渣都不剩,仿佛喝水似的把一个大海碗的混沌也都倒进了肚子的时候,便看见一队人往这边走来,有人认出了这是新上任的“古吉”城主手下的红巾军,立刻退避开给他们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