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少侠广交朋友的秘诀之一,就是如果你俩怎么都说不到一个点儿上,请换下一话题——

“我这热情洋溢披星戴月地来找你,你怎么还刀剑相向,也太让人伤心了。”

“你来找我干嘛不走门,非要走窗?”

“不是快嘛。”

“行,那你干嘛要非要捅窗户纸,我就一目了然坐那儿呢,直接叫我不就行了。”

“捅破纸以后声音不是更清晰嘛。”

“算了,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显然,这个交友秘诀杭家四少也学到了。

不知何时起了风,裹着些许湿气,吹得人鼻尖发凉。两位少侠当机立断——回屋说。

“也没什么事,”春谨然将窗户关好,“就是那日分别后,再没有机会去看你,有点担心,正巧这里碰见了,我要不过来还那算什么朋友。”

杭明俊闻言乐了,心里头很暖,嘴上却调侃:“你就是晚上睡不着,喜欢到处溜达。不来找我,也得去祸害别人。”

春谨然难得没反驳,也跟着笑,等笑完了,才道:“我以为会是你大哥来,没想到是你。”

“大哥有事在忙。”杭明俊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春谨然知道,这个时候能让杭家忙的,只有杭夫人沈叠翠的丧事,但杭明俊不愿意讲,他也不会多嘴,便转了话锋:“刚才那样的场面,我真怕你摔了酒杯。”

“放在以前可能真会,”杭明俊给春谨然倒了杯热茶,苦笑,“但是现在,不行了。”

春谨然浅呷一口茶:“是啊,杭家以后就要靠你们这辈人了。”

杭明俊看着窗纸上的破洞,仿佛通过它,可以望见未来:“我以前以为爹无所不能,可娘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爹已经老了。”

放下茶杯,春谨然叹口气:“杀害月瑶的凶手有线索了吗?”

杭明俊摇头:“虽然爹不让我插手,但看他和大哥最近有多烦躁就知道,他们也没头绪。”

“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大哥,”春谨然想到了唇红齿白的那位,忽地来了好奇,“你不是还有三哥嘛,他在忙什么?”

“我三哥?”杭明俊一脸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当个摆设行,可千万不能指望他干啥。”

春谨然囧,不过想想那位在王家村的光辉历史,倒也觉得这评价挺恰当。

从杭明俊那里离开,已是丑时一刻。

分别的时候杭明俊还打趣,说你干嘛这么早离开,难道佳人有约?春谨然想了想,觉得某人哪里都跟这两个字沾不上边,以前那张脸还勉强可以算,现在接触久了,连那张脸都失去了魅力,只剩下“说话很不中听”、“喜怒阴晴不定”、“时刻提防被害”、“铁鞭啪啪乱甩”这些特质还在亮晶晶地发光,而且它们很可能会像此刻头顶的这许多颗星星一样,闪烁到永恒。

第47章 夏侯山庄(八)

春谨然不知道杭明俊的住处,倒清楚春谨然在哪儿——接风宴上夏侯正南曾讲过,北苑荷花成片的睡莲池,是山庄最清丽风雅之地,荷风送香,不胜娇羞,最宜女子居住,故而特地留给了天然居。靳夫人当然十分领情,连忙表示了有劳庄主多费心。话很普通,但靳夫人说出来就是带着那么一股子软香柔情,听得夏侯正南身心舒畅,一连喝了几杯茶。

“荷花池,荷花池”春谨然已经在北苑这棵最高的大树上栖息眺望很久了,连这片地界有几处阁楼几座屋舍都快要了如指掌,却偏偏没瞅着荷花池。更要命的是你说你院子里种点什么柏树槐树杨树的多好,为啥偏要种松树,还太娘的全是!就不能考虑一下夜行者的感受吗!

就在春少侠被密密麻麻的松针伺候得无比酸爽时,一抹窈窕身影从他眼皮子底下闪过。

春谨然连忙定住,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对方。

那人走得很快,在春谨然发现时已经越过了他藏身的那棵树,所以这会儿的春谨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是的,虽然只有背影,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姑娘。而且这位姑娘显然并不打算隐瞒身份,仍穿着接风宴时的那身衣衫,更重要的是她的发髻,相比寻常女子要简单朴素得多,实在太过好认——玄妙派这次共来了三人,年过七旬的苦一师太自是没这般身段,那个十七八的没这般高挑,于是只剩下二十五六的那位,如果春谨然没记错,苦一师太曾向夏侯正南介绍过这位女弟子的名字,聂双。

茫茫深夜,一个未来注定要青灯古佛相伴的女子独自外出,且行色匆匆,怎么瞧都透着巨大的可疑。

于是春少侠在“好奇心”和“裴某人”之间徘徊挣扎,最后一咬牙,选了前者。

哪知道跟踪没多久,人家姑娘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茂密松林。山庄里为啥会有松树林春谨然已经没力气去想了,鬼打墙似的转了半天,他才在树林里寻到一条若隐若现的小道,然后顺着小道,竟一路走到了别有洞天——

碧绿莲叶,荷香扑鼻,月色下的睡莲池,不似日光多明媚,却有静夜一种幽。

美景当前,春少侠却有点哭笑不得。为了包子,放弃了饼,结果面没发好,到头来还是只能烙大饼。

不过好在没饿着肚子,也算圆满。

想得开的春少侠立刻改变计划,运息提气,纵身跃上屋顶,几无声响。

裴宵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反正就是衣服也脱了,床榻也躺了,眼睛也闭了,就是思绪无比清明,好像外头不是无边夜色,而是艳阳高照。

这样的假寐——虽然裴少侠不承认并坚持自己是真睡——持续到大约丑时三刻,竖了大半宿的耳朵总算捕捉到了异常声响。

声音是从房梁上传来的,但屋内肯定是没有人,那么只能是屋外,有人踩着瓦片,细微的声响便顺着瓦片一层层穿透屋面,最终抵达屋内横梁。

裴宵衣睁开眼睛,几乎是瞬间起身,连眨个眼的工夫都没有,便跳下床来到敞开的窗口,然后站定,任凭夜风吹拂脸颊,一动不再动。

这已经是第四间屋子了,要还没人,那他可真要哭了。春少侠一边悲伤地想着,一边艰难地把身子往屋檐外面蹭,终于,屋檐卡到了腰,他一个翻身倒挂,脚背牢牢勾住屋檐,身子则倒晃着正对上敞开的窗口

“早。”

哗啦!

啪!

“啊唔——”

靠!

何谓暗夜最好梦,故人月下喜相逢。

生生被人从窗口拖进来的春谨然简直要疯。瓦片被带下来了没关系反正他用两只脚夹住了,嘴被捂住没关系反正他也狠狠回咬了一口,腰在被屋檐硌完又被窗户框硌了也没关系反正顶多疼两天,但人吓人就他妈的有关系了因为真的吓死人啊啊啊!!!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窗口干嘛!!!】

为表达激动之情,春少侠的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

裴宵衣仍维持着搂人在怀同时凶残捂住对方嘴巴的潇洒姿势,贴近不速之客的耳边,低声地坦诚告知:“如果你接下来将要发出的声音像你现在的眼神一样热情,那我可能没办法松手。”

【放开我啊啊啊啊啊!!!】

“”

【放开我!!】

“”

【放开我。】

“”

【人生啊,果然是没什么可眷恋了呢】

春少侠心如死灰的眼神终于让裴宵衣满了意,后者两手同时松开,可怜的春谨然总算重新获得了喘息和自由,立刻从窗边窜到门口,仿佛这样就能与危险分子拉开安全距离。

裴宵衣无所谓,只要这家伙不咋呼,趴地面还是上房梁随他便。

仍心有余悸的春谨然一边努力把气喘匀,一边用与刚刚男人警告自己同样的音量低声地问:“你刚才在干嘛?”

裴宵衣皱眉,这个时辰光景还能干嘛,又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样喜欢随风入夜:“睡觉。”

春谨然瞪大眼睛:“你逗我?”虽然没点烛火的房间乌漆抹黑,但借着月光也能看得出来男人这身并非寝服而是外衣,加上半点凌乱都没有的头发,这他娘的是睡觉?登门做客都没穿戴这么整齐的!

裴宵衣耸耸肩:“就算睡觉,也需要一定程度上保持警惕,否则碰上某些不请自来的,没等梳洗完呢,客人都站到床边了,多失礼。”

春谨然没好气地磨牙:“所以裴少侠有床不睡,睡窗口?”

“那倒没有,”裴宵衣一脸无辜,“是春少侠的动静太大了,我以为来了贼人,所以便去窗口观望。”

“鄙人学艺不精,还真是班门弄斧了。”春谨然用力扯出一个微笑,心里已经把对面的人屠了一百遍!他这辈子就两件事最骄傲,一个轻功,一个智慧,裴宵衣那王八蛋绝对是故意的!

眼神杀人在裴宵衣这里基本没用,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被这么瞪着,或者说,被春谨然这么瞪着?忽然闪过的念头让裴宵衣浑身一寒,连忙甩甩头,言归正传:“说吧,你深夜前来,到底想干嘛?”

这还用问?当然是想看看某个返回虎穴准备连蒙带骗偷药的家伙是否顺利,有无危险,抑或需要什么帮助。可经过之前的“亲切交流”,要是现在还能说出这话,春谨然都想抽自己!

“看你死没。”春谨然很满意自己的回答。

难得的是裴宵衣也很接受,仿佛答案就该如此,简直声声入耳:“真对不住,还活蹦乱跳。”

春谨然:“别跳太猛,当心闪了腰。”

裴宵衣:“不劳费心,我很柔软。”

春谨然:“”

裴宵衣:“”

春谨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要不要换个说法”

裴宵衣:“滚。”

其实就算没有逐客令,春谨然也不打算多待,毕竟靳夫人和靳梨云就算没在隔壁,也铁定住得不远,此地并不宜久留。

“需要帮忙的时候记得找我。”春谨然说着,越过裴宵衣,重新跳回窗户上。

“帮忙?”裴宵衣乐了,“你能给我什么帮助?”

春谨然:“鼓励。”

裴宵衣:“果然很有用。”

“我可真走啦。”春谨然蹲在窗户框上,依依不舍地回眸——虽然每次联络感情都以惨淡收场,但一想到身后这家伙曾经遭的那些罪还有目前所处的危险境地,他还是不自觉就挂起了心。

“不然呢,等我踹一脚送你一程?”裴宵衣本是揶揄,可说完之后发现这个提议好像真的充满了可行性以及一丝丝的谜之魅力?

春谨然不知道裴宵衣在想什么,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火苗他可认得,分明就是小皮鞭之舞!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春少侠不再犹豫,一个纵身翻上屋顶,然后哒哒哒,踏着轻巧小碎步渐行渐远。

直到夜风里再听不见任何声音,裴宵衣才长舒口气,虚掩窗扇,回到床榻,与前半夜或者说每一个夜晚一样,和衣而眠,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快便去见了周公。

一如既往,梦中的会面也不大愉快,他总觉得周公想害他,到最后周老人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他的梦就成了一片白茫茫,无悲无喜,无怒无惧,死般静谧。往日里,到了这时他就会变得坦然而自在,无须提防,亦不用算计,梦境也就成了仙境。可不知怎的,今夜的他忽然觉得这仙境很没滋味,但你硬要说少了什么,他又答不上来。如此这般的纠结中,一不速之客从天而降,迷蒙的白雾中看不清楚脸,只知道一袭大红衣衫,喜气洋洋,落地之后就开始东游西逛,指指点点,明明听不见声音,可他就是知道对方在挑刺——这里不好,改!那里不好,变!这什么玩意儿,扔了!那什么东西,不要!裴宵衣来了脾气,自己梦境,岂容他人撒野?唰地一鞭就甩了过去,正中那人后背,只听那人嗷一声

“嗷嗷嗷嗷——”

呃,这叫得也太真切了吧。

半睡半醒的裴宵衣不自觉皱眉,下个瞬间忽然睁开眼睛,腾地翻身下床!

随着窗扇吱呀一声彻底敞开,刺耳的尖叫终于清晰——

“出人命了啊啊啊!!!”

五月十四,宜动土,忌嫁娶。

第48章 夏侯山庄(九)

“谨然。”

“嗯”

“春谨然。”

“别烦”

“春谨然!”

“让我再睡会儿就一会儿”

“出人命了。”

“谁?!哪里?!自杀被杀还是意外?!”

虽已亲见过不下一百次友人对于“探求谜底”的狂热,但看着眼前鲤鱼打挺般翻身下床而且不知道啥时候连穿戴都整齐了的奇男子,白浪仍然发出了第一百零一次的惊叹——

“你把这种在好奇心上的恐怖执着分出一点点到武功上,真的,就一点点,你现在都得名满江湖。”

“我现在不也攒下一点点名气了嘛”

“武林高手和采花怪盗是一种名气吗!”

“哎呀这种事情稍后再论啦,”春谨然凑近白浪,目光灼灼,“到底谁死了?”

白浪叹口气:“玄妙派,聂双姑娘。师父和师弟已经先行过去了,我思忖着你肯定想凑这热闹,若是不来叫你,你八成要秋后算账的。”

春谨然一愣,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夜月下那抹匆匆身影,不禁脱口而出:“是她?”

白浪觉出异样,疑惑道:“怎么,你们相识?”

“那倒没有,”这不算撒谎,他确实不认识聂双,多说就是昨夜偶遇,但为啥会偶遇呢,因为他半夜不睡觉溜达了好几户夏侯山庄的宾客,那为啥要溜达这些宾客呢,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而当下确实不是详细阐述这些的好时机,“只是昨日凤凰台上人还好好的,今天就有些感慨罢了。”

“世事尚且无常,何况这江湖中的性命。”白浪似在叹息,也似在安慰,末了给了春谨然肩膀一下,“所以能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赶紧的,别把光阴都浪费在床上!”

春谨然差点仰天长啸“求浪费啊”,但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光抱个被子滚来滚去好像也并不旖旎,反倒平添凄凉,只好甩甩头,暂时抛却儿女情长:“我们现在去哪儿?”

白浪:“北苑。”

春谨然跟着白浪来到北苑玄妙派的住处时,院子里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一些人,都是各门派的弟子,显然也是闻讯而来。据说聂双是死在自己房间的,可隔着他们,春谨然根本望不到房内的情景。倒是院中的老松似曾相识

春谨然稍走近些,抬起头,很快在树冠最茂密处寻见一截已经折断但尚有些许表皮粘连的松枝,正要掉不掉地耷拉着,每一次随风轻摆,都仿佛诉说着它的心酸遭遇——某坏人久寻莲花池不着,一时心烦意乱,便拿脚下的自己撒气

啧,这院子果然就是他昨夜栖息探路之地!

那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会在此看见聂双。

可他看见的聂双,分明已离开此处去往松林,何故最后又会死在这院中的自己房里?

“我说怎么迟迟不见春少侠,原来是在这里欣赏云卷云舒。”

春谨然正想着,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裘洋,那人就连这么难得有礼貌的说句话,也透着一股子让人不舒坦的阴凉之气。

“裘少爷,早。”春谨然回过身,淡淡微笑。

裘洋也笑:“不早了,人都死了。”

春谨然黑线,心说这要是让痛失爱徒的苦一师太听见,准保拿木鱼砸死这小王八蛋。不过除了不中听以外,这话里似还带着一些幸灾乐祸是他的是错觉吗?

“师弟,”白浪已经习惯了他俩的暗潮涌动,反正都不是好欺负的,谁也吃不着大亏,“怎么不见师父?”

“在里面呢,”裘洋指指院那头一处清雅屋舍,此时屋舍门口已被堵的水泄不通,“左等右等也等你们不到,这不,派我出来恭迎。”

春谨然听得清清楚楚,裘洋说的是“你们”,可白□□自己起床时,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他自作主张叫上的自己。况且现在是在夏侯山庄死了人,此等大事当前,裘天海还有心思管徒弟和徒弟的朋友?

满腹疑惑间,二人已经跟随裘洋穿过门口看热闹的江湖客,直抵正厅。

屋舍看着不大,正厅却很是宽敞,虽然已因聚集者众多而显不出什么豁达明亮,但也没有因此变得逼仄。大家井然有序地围在正厅左右两侧,掌门坐,弟子站,一家挨一家,一户临一户,竟生生将正厅中间空出了一片天地。而此时,这广阔天地中正站着一个熟悉背影,尽管少了平日里总不离身的长斧,但光是那伟岸英姿就足以让人过目不忘,何况昨天还一个屋檐底下话家常——郭判!

春谨然心头一动,心底立刻噼里啪啦冒出无数种猜测,但他忍住了没出声。毕竟眼下的阵势根本不容他们这种江湖小辈蹦跶,一个不小心冒出头,都可能惹祸上身,所以还是先观望观望得好。

哪知道原本以为会带着他们贴墙根从外围悄悄蹭到裘天海处的裘洋,却在进门后忽然站定,朗声道:“夏侯庄主,爹,我把春谨然带来了。”

一时间,正厅里所有目光都唰唰唰地打到了他们三个身上。

“洋儿,浪儿,快点给我过来!”裘天海连忙催促。

裘洋从善如流,一个闪身,便回到父亲身边。白浪却有些迟疑,看看师父,又看看春谨然,一时举棋不定。

“浪儿,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裘天海的汗珠都快下来了,语气也愈发焦躁。

白浪本就一头雾水,现下更是蒙圈,但直觉不能把春谨然一个人丢在中间,故刚要开口,却听身边人道:“我没事,你先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