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她道。

“迎新会有意思么?”他说,“陶学义这人还不错,管理有方,基金规模也在稳步增长。”

姜锦年喝了一点儿酒,愿意与他推心置腹:“我充满斗志,被打了鸡血,想做一番大事业,证明…”她抱紧他的手臂,稍微晃了晃,撒娇般宣告道:“证明我的实力。”

傅承林提醒她:“还记得那个赌约么?”

姜锦年完全忘记了,好奇又兴致勃勃:“什么赌约呀?”

傅承林垂首与她低语。她一下子就脸红到耳根,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思索片刻,不怀好意地应道:“领过结婚证,傅承林也完全属于我了。”在深广幽暗的夜幕中,她轻浅的声音飘不了多远,邹栾隐约听见了一丁点。

邹栾正在用双手拢紧皮衣外套,顶风逆行。他瞧见傅承林身形挺拔笔直,如同密林中一棵健壮的松柏,伫立在他的视野中。

他喊道:“傅承林!”

傅承林没落他面子:“邹栾?”

寒冬腊月,街上不宜寒暄。

傅承林拉开车门,先把姜锦年塞进去,随后才礼貌地告别邹栾:“我家里有些事,改天我们再叙旧。”他那辆深黑色的法拉利在路灯下反光,邹栾也不愿靠近。邹栾道:“好的,拜拜。”

傅承林握着车钥匙,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一眼:“你也在泉安工作,是么?同学的缘分不浅。”

邹栾承认。他相信了姜锦年之前的话,她确实和傅承林结婚了。不过,邹栾仍然有心试探。他指了指法拉利的另一个座位,道:“你太太今天是迎新会的焦点。”

“她喜欢她的事业,”傅承林自然而然地接话,“我们结婚登记那天,她还利用空闲时间,查看基金排名。非常可爱。”

邹栾颔首。

傅承林坐进驾驶位,道:“我这辆车只有两个座位,不然我一定送你一程…”

“不用,”邹栾笑着谢绝道,“我家就在附近,走走就到了。那里房价适中,离我公司不远,是附近最好的小区,我没咋想就买了房,冲动消费啊冲动消费。”

傅承林指着另一个片区:“那几栋公寓的设施更齐全,在你的反方向。”

邹栾极目眺望,没做声。

傅承林似乎在赞赏他:“你没有冲动消费。你通过多方比较,做了最理智、最经济的投资。”

邹栾双手负后:“对,我家离公司最近。我把车停在库里,都不用开了平时。”

傅承林道:“挺省油。”

事到如今,哪怕姜锦年是个傻子,她也觉察了傅承林和邹栾之间莫名开始的奇怪攀比。男性生物的脑回路不是她能轻易揣测的,她选择保持沉默,直到傅承林开车走人。

姜锦年刚被冷风吹过,车里又这样暖和,她心情很好,哼起了歌,照例是西班牙语。傅承林一个单词都听不懂。他虽然明白那是西班牙语,但是他听在耳边,就只能当做一种叽叽歪歪。

为了不让姜锦年唱歌,傅承林说:“你的前任上司,夏知秋,昨天辞职了。”

重磅消息!

车窗外,视野宽阔。

深夜的行道树舒展枝叶,彼此交融在茫茫暮色里,车灯照亮一小块区域,路灯渐暗。傅承林今天选了另一条路回家,他一边把握着方向盘,一边告诉姜锦年:“你离开岗位,夏知秋也不好做。他已经犯了几次错,失去了最大的客户。财经网的记者做过他的专题报道,引发一次赎回的热潮,他们公司想保全他的面子,劝他自己辞职。”

真惨,姜锦年心有戚戚。

早在春节之前,姜锦年就猜到罗菡不会善罢甘休。罗菡做过那么多贡献,这么些年来,她还总是升不了职,她可能是抱着赎罪的心态在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差池。于是,当她离开职位,那种油然而生的烦闷、困顿、自我怀疑等情绪,可能占据了她的心神。

至于夏知秋…

不好说。

他脑子很聪明,就是爱钻牛角尖。

姜锦年认识不少智商卓绝的高材生,他们都有这样相似的问题,而且,天子骄子们多半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也不需要纠正这种无关紧要的小毛病。

姜锦年道:“夏知秋辞职以后,有什么动作吗?”

比如静坐在楼下,无声抗议之类的。

出乎姜锦年意料之外,傅承林竟然回答一句:“今天早晨,夏知秋受邀,来我们公司面试。研究组不要求他和客户们打交道,他只要每天盯着电脑,做量化分析。”

姜锦年想起一个词——捡漏。

她赞赏道:“蛮好的,夏知秋能力过得去。”

第77章 生日

姜锦年已经完全忘记了唱歌。

傅承林达到目的,不愿再谈夏知秋,转而问:“新工作做得习惯么?”

姜锦年窝在座位上,懒洋洋地回答:“还可以吧。我学到一些新知识,束缚少了很多…我的助理是个女孩子,很积极努力。泉安基金是新公司,将来我要是出去单干,也算积累了经验。”

她扭头看着傅承林:“我还可以从你这里取取经。”

红灯仍未变绿,傅承林目视前方,重复道:“取取经?”

姜锦年先是茫然,随后恼羞成怒:“你想到哪里去了?”

傅承林戏谑道:“你想了什么?”

姜锦年挺直腰杆:“我是特别严肃正经的。”

傅承林回应一句:“我也是。”

才不是呢,姜锦年暗想。

回家之后,他们各忙各的事。姜锦年抓来她的猫,放在腿上,架起一台笔记本电脑,快速浏览工作文档。笔记本是公司发放的,文档被存储在一款线上软件里,某些功能类似于微软的OneNote,能看见当前在线人数。

那个数字是:23。

泉安这家公司,奉行着简单粗暴的激励制度,谁的业绩高,谁就拿钱多、待遇好。平常的日程排得比较满,很多内部人员都崇尚高效率,上级对下级之间官僚作风倒是少了一些。不过公司里有一堆杂事,做久了,可能会觉得又累又枯燥。

姜锦年忙到夜里十点,收拾东西,返回卧室。

傅承林还没出现。

姜锦年很不讲义气地先睡了。半梦半醒时,她感到有人拉开被子,躺在她旁边,那人谨慎而轻微地搂着她,或许他经常这样做。姜锦年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嗖”的一下从床上一跃而起,盘腿静坐于被子之上。

她与傅承林对视。

傅承林平静地问:“你现在是醒着,还是在梦游?”

姜锦年反问:“你有没有被我吓一跳?”

傅承林点头。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被她吓到的样子。他似乎仅仅是在迎合她的揣测。姜锦年为他盖紧被子,抬头望了一眼时间——凌晨十二点零三分。太棒了!她觉得自己正好准时。

她说:“生日快乐。”

床头柜里藏着她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她扒拉出一个精致的木箱子,里面装了几封信——全是情书、还有两本围棋谱——是她自制的,以及一张雪白如新的愿望卡片。

“你好像什么都有了,”姜锦年挑出卡片,递到傅承林手里,“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这张愿望卡片送给你。你把自己的需求写在上面,我尽量满足。”

傅承林不动声色地扫视她全身。他拿出一支笔,当场写下三个字。

姜锦年抢过来一看,他写的是:姜锦年。

表述完心愿,他开始拆情书。一封接着一封,他沉默地阅读,没有感慨也没有点评。姜锦年觉得自己像是往湖泊里投了几颗石子,清澈的水面纹丝不动,波澜不兴。她本来就困,撑不住了,倒在床上,没过一会儿已经睡着。

情书被重新塞回信封,木箱子被合上,摆在昏暗的床头灯之下,晕开影影绰绰的光圈。傅承林关灯,躺平,捉了姜锦年的一只手,指尖轻扣一下她的腕骨。她在梦里被激发相应的意识,朝着温暖源头行进,最终,她毫无自知地依偎着他。

而他俯身吻她的额头。

夜深人静,他放松入眠。

*

第二日很不寻常。姜锦年的父母与傅承林的父亲正式见面,为的是商讨六月份的婚礼。那场婚礼被定在六月三号,时间紧迫,双方亲戚又多,可谓是一场挑战。

见面地点位于山云酒店,傅承林的父亲与继母一同出现。今天是傅承林的生日,但他爸不太记得了,隐约觉得是个重要日子…为什么重要?说不清原因。

傅承林告诉父亲:“你们商量名单,把人数、名字、所在城市统一报给我,以家庭为单位…”他一句话没说完,继母打断道:“姜小姐的老一辈亲戚都是哪里的人?我们连这个都没问呢。”

姜锦年回答:“我外公、爷爷、奶奶是河北人,外婆是北京人。”

继母问:“河北农村?”

姜锦年诚实地应了一声“嗯”。她还介绍道:“现在有了高铁,回老家很方便。我小时候,坐绿皮火车和长途大巴,进村的路不好走,崎岖颠簸。”

继母只是笑道:“山区农村啊?”

姜锦年眉梢微挑:“怎么?”

继母直叹气:“你是大山里走出来的优秀孩子。”她意有所指:“年轻,又漂亮。”

姜锦年没吭声。她瞥向了旁边,傅承林正在和他父亲说话,再往外,隔着一堵透明的玻璃墙,能见到郁郁葱葱的繁茂常青植物,还有一条道路上窸窸窣窣的影子。今天是礼拜六,山云酒店迎来不少客人,生意兴隆。

姜锦年放平心态,柔声细语道:“是呀,大家都经常夸我优秀。”她讲完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双手搭住手臂,上下滑动,抚平内心的焦躁感。这些小动作看在继母眼里,仿佛是一种毫无掩饰的挑衅。

继母转身走了。踏进厅房,刚好瞧见姜锦年的父母。

姜父与姜母当她是傅承林的亲生母亲,热烈款待。

她端坐上宾,问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姜父倒也一派坦然:“我啊,退休前在牛奶厂做工,骑三轮车送牛奶。我爱人是语文老师,在重村路新希望小学任教三十多年,前年她也退休了。”按理说,他应该反过来问一问傅承林的双亲从事何种职业,但他没有。他并不是特别关心这一点。

傅承林的继母将他们划分为“赤贫阶级”。她略有一丝不耐烦,就没怎么讲话,好在傅承林等人很快出现,解了她的围。继母起身,换了个位置,紧挨着姜锦年坐下。她问:“你爸爸退休前,是牛奶厂的员工?”话中一笑:“培养了一个做投资的女儿。”

她用银汤匙搅拌一杯咖啡。

精致的瓷器隐约反光,咖啡浸润出微妙的奶香。她喝咖啡的动作行云流水,从侧面看,很是端庄大方。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她的皮肤富有弹性,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从额头、眼睛、鼻梁到下巴,妆容极其精致。

她侧目,瞟了一眼姜锦年。

姜锦年直言不讳:“没有我爸这样的人做运输,你恐怕也喝不到咖啡牛奶。”

继母松手,汤匙碰到杯沿,“砰”的一声轻响。她唇角展开笑容,毫无怒意,温柔十足道:“我没那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的,情绪别太敏感,学着放轻松,啊?傅承林他爸爸平时在家都不管事儿,一听说傅承林要结婚了,这也想问,那也想问。我就劝他啊,我们跟小姜的爸妈见个面呗,省得到时候,在婚礼上碰见了,我们都不知道谁是亲家。”

她真厉害,真会说话,姜锦年佩服道。

再往细了考虑,她之所以让姜锦年难堪别扭,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而非她无意中的失言。当她发现傅承林的目光扫过来,她一改方才的高冷阴损,变得如春风般明媚温暖,使得今天的亲家见面会在一片和谐氛围中结束。

临别前,她主动与姜父握手,还说:“您是个好爸爸,教出了小姜这么优秀的孩子。”

姜父腼腆地笑道:“哪里哪里…”他诚恳地说出心里话:“我不是好父亲,没能给她提供好条件,买不起学区的房子,请不了家教。就连她毕业以后,我都没法儿帮她找工作,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靠了自己。但她真是个好孩子,心善,心软。”

姜锦年低头,眼眶有点儿潮湿。

继母却在发笑:“哈哈哈哈哈,没关系,苦日子过去了,这不是嫁了一个好老公吗?”她讲完,松开姜父的手,走到另一边去找她自己的丈夫。

*

当天回家的路上,姜锦年怏怏不乐。

傅承林问她:“怎么了?”

司机还在开车,姜锦年应该收敛。可她偏要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的继母。可是,我和她也算一家人,以后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跟她相处。”

傅承林沉默片刻,道:“你可以把她看做一位熟人,仅此而已。”

姜锦年眨巴一下眼睛,悄悄问他:“婚礼上,可以不请她吗?”

他还没回答,姜锦年就一拍大腿,道:“对不起,我这样会让你难做,我明白的。还是让她来吧,其实我这位婆婆也挺好的,有气质,会保养,精明聪慧,伶牙俐齿。”

傅承林笑道:“你在夸她?”

姜锦年没做声。她低头反思自己。

“你真正的婆婆快出狱了,”傅承林看向窗外,神情与平日里无异,“她们不能同时出席婚礼。”他大概有他的安排方式,姜锦年没再深究。

她转移话题,问了他几件工作上的事,直言她迫切的升职愿望。对此,傅承林又给了她一条指点:“有钱人不会只满足于股票投资。你们公司的规模中等,股票型基金不多,工作内容覆盖面广,你有机会考虑更多的投资方向。”

第78章 夙愿

姜锦年立刻作答:“比如股权投资?新三板之类的。”

傅承林鼓励道:“你可以试试。”

姜锦年若有所思:“如果今年是1998年,我要去做腾讯和阿里巴巴的股权投资。那样我会成为亿万富翁,超有钱…”

傅承林问她:“等你超有钱,你想做什么?”

他预测了几个答案——买房子、买飞机、创办基金。然而姜锦年无比坚定道:“我会赞助顶尖机构的医学研究。”

至于理由和动机,姜锦年一个字没提。

她只是圈住他的脖子,悄无声息地亲了他一下。

傅承林高兴时,并不经常外露情绪。但他现在明显愉悦而放松,姜锦年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忍不住和他打商量:“下个礼拜我要去深圳出差,调研两家互联网公司。这次任务很紧,我只出差三天两夜…”

她还没说完,傅承林提醒她:“下周二,2017年量化金融峰会在深圳举行,我得去看一眼。你什么时候动身?我们有机会同行。”

姜锦年欣然道:“我也是周二。”

这可能是她最期待的一次出差。

*

周一上班时,公司照例开了一场晨会。

老板陶学义不坐椅子,始终站在会议室,聆听每个职员的意见。

他和大家聊了聊投资风向的问题,说到2016年创业板的表现不佳。他目前比较看好的板块包括白酒,医药,互联网,新能源汽车…随后,他点名姜锦年,问她有何看法?

姜锦年回答:“政府正在支持新能源汽车的发展,前段时间有一家券商做路演,我去听了…”

她打开一本文件材料簿,介绍道:“我觉得,除了关注新能源汽车的具体行情,我们还能进一步拆解市场风向标。”

离她不远处的一位名叫袁彤的新人问道:“什么叫拆解?什么是市场风向标?”

袁彤话少,性格冰冷,十分内向。但他有一股钻劲,工作态度认真,也尊重每一位同事。

姜锦年为他举例:“假如我们把关注点放在新能源汽车上,我想问一句,汽车电池是什么材料做的?哪一种材料发展潜力最大?我认为是金属钴和金属锰。”

哦,她是这个意思。

袁彤会意道:“你拆解了一辆汽车的零部件,研究了那些零件的供应商。”他拿起一只签字笔,根据姜锦年的发言,做了一些笔记。

袁彤身旁另一位男同事说:“钴矿的主要产地在加拿大、刚果、古巴这些地方,有色金属板块的一些公司就收购了海外的矿山。2016年的钴产量太高,资源过剩,而我们的新能源汽车…没有那么多生产需求。”

他摊开一本资料,其中的某一页纸,正是某家证券公司针对“金属钴”所做的有色金属行业分析报告。

他说得句句在理。

姜锦年却反驳:“我们国内的金属钴储量很少,产量很大。”

男同事道:“全球大部分的钴原料——至少60%到70%吧,都是从非洲刚果运来。”

他没再和姜锦年探讨。因为老板陶学义发话了。陶学义要求研究员追踪相关企业,给他出具几分报告,还让风控部门的同事继续做“事前风险控制”。

姜锦年把笔记本翻到下一页,接着说:“另外,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已经成为了国家战略的一部分,许多高校计划在2018年增设人工智能专业。软件在发展,硬件要配套。”

她刚铺垫完这一句,袁彤就起立,站在原位,与老板的视线平齐:“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概念一拆,就是数学算法,底层架构。关注人工智能公司,也要关注存储设备、集成电路,姜锦年是这意思。”

袁彤每次开会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寒冰雕成的俊秀男子,让人望而生畏。

他倏地站直一开口,也不知怎么,会议室里无人接话。袁彤板着一张冰冷的脸,目光如炬,扫视四周,仿佛在座所有人都欠了他钱。大家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姜锦年莫名感到有些好笑——此时想来,少女时期,她最喜爱的那种“冰山男主”,似乎都多了几分喜感和无厘头。

姜锦年走神,念起傅承林,他算是什么样的人?

恍然一瞬间,她领悟一个真相——她年少时喜欢的他,并不是真实的他。

她将他当做阳光。可他并不阳光。

她觉得他很乐观积极。其实他只是伪装过类似的表象。

姜锦年正在神游之际,老板陶学义喊了她一声。晨会结束,陶学义和他的助理,还有姜锦年、余乐乐等人,同去了某一间办公室。余乐乐是姜锦年的现任助理。她比较聪明,上手很快,明天早晨,她会和姜锦年一起出发前往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