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沉默了片刻。
常言说得好,儿大不由娘。如今儿子不仅长大了,而且还中了秀才,是案首。这要放在普通的人家,早已当家理事,能在祠堂里说得上话了。只是儿子生在了九如巷程家,秀才、举人根本不算什么,就是进士,也要看是几品的官,这才依旧像个孩子似的任由她呵斥。但物极必反,他现在心里装着个周少瑾,无论她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不如先放一放,以后有机会再和他详谈。何况周镇就要回来了,以他的个性,只要自己稍稍流露出嫌弃周少瑾的语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女儿嫁过来的…到时候,有些事可就由不得儿子。
自己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做坏人,惹儿子不高兴,坏了母子间的情份呢?
袁氏心中微定。
“你看你,比我一个老太婆还啰嗦。娘说一句,你回十句。非得说过我不可。有哪家的孩子像你似的,一点也不服输的?”她笑着转移了话题,“不过。程辂这么说太不妥当了。这听在别人的耳朵里,还以为是你和程辂争风吃醋呢?可不能任程辂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了。你是男孩子还好说。周家二小姐是女孩子,还没有及笄,等着说婆家呢,这话要传了出去,谁家还敢娶周家二小姐啊!可你是当事人,出面说什么也不好…我看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你只管安安心心把你的书读好就是了。”又道,“下个月是你恩师的生辰,我让管事给你准备了一套黄杨木的文房四宝。一对梅花赏瓶,东西虽少,但都很贵重。过两天你着东西去看看你恩师。
程许参加府试的主考官是当时的金陵知府,如今已升了浙江布政使。
袁氏这是要把儿子支到杭州去。
程许心里也明白,却知道此时不宜违背母亲的意思,不然母亲下了狠心要揪了周少瑾说话,他还真拦不住。
不如听母亲的话暂且去杭州府看望恩师,等回来再说。
他笑着应了。
袁氏松了口气。
儿子向来重承诺,他既然答应了,就肯定会去杭州探望恩师。如果因此错过了和周镇的见面。那就更妙了。
母子俩相视而笑,彼此都知道这不是最终的结果,可彼此也都知道。话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只会让母子生分。
袁氏吩咐管事给程许准备车马。
程许却吩欢喜:“你盯着二小姐那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派人通过驿站给我送信。别怕使银子,一切都等我回来了再说。”
欢喜连声应是。
两天后,袁氏送走了程许,然后吩咐小丫鬟去请了程辂的母亲董氏过来喝茶:“…就说老爷从京城送了些六安瓜片,我请她尝尝。”
小丫鬟应声而去。
接到信的董氏却惴惴不安。
她请小丫鬟在厅屋里坐了,借口要更衣。吩咐自己的乳娘派了小厮去给在族学里上课的程辂送信:“我们和长房根本没有什么交往,我和袁夫人更是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她突然请了我去请喝。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快去相卿那里讨个口信,看我应该不应该去?去的时候带些什么东西好?”
乳娘悄悄溜出了正房。找到了程辂的贴身小厮松清。
松清一听,拔腿就往程氏书院跑。
可程家离九如巷的程家还隔得很远,没等到松清的回话,董氏就怏怏然地跟着小丫鬟去了长房的蕴真堂。
袁氏热情地招待董氏坐下,笑着和她寒暄了几句,就开门见山地说起程辂的事来:“…我听了大吃一惊,既怕是孩子有口无心说错了话,又怕是有人别有用心以讹传讹。想着我们同是做母亲的人,对孩子的期盼都是一样,这要是传到了相卿恩师的耳朵里,会怎么看他?”
董氏比袁氏更惊讶。
她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发白地哭了起来:“袁夫人,您可得给我们家相卿作主啊!我们家相卿从小就老实,除了读书,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肯定是有谁要陷害我们家相卿。看着他考中了秀才,还吃了禀粮,所以心生妒忌…”
就这就心生妒忌。若是你儿子考中了进士,岂不是人人看你是块金似的!
袁氏强忍着才没有目露不屑。
她示意丫鬟递了个帕子给董氏,然后遣了屋里服侍的,促膝谈心般地低声和董氏道:“我还听人说,你们家相卿很中意四房周家的二小姐,可有此事?”
“没,没有!”董氏直觉地否定,又想到前些天九如巷传出来的消息,说周镇调了保定知府,马上就要进京做堂官,入六部为侍郎了,她又觉得自己这话答得快了点,目光不由闪了闪,神色间带着几分迟疑。
在她看来,儿子向来看重周少瑾,她也乐得有周少瑾这样出身好、性子却柔顺的姑娘做儿媳妇,周镇又马上要回来了,如果和周家结了亲家,那就是再好不过了。可如今外面的人都在传儿子和程嘉善为着周少瑾争风吃醋。这个时候提出和周家结亲,岂不是坐实了传言。可若是自己否定,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袁氏看得真切。
她在心里冷笑。
看来儿子的话也不全是偏颇周少瑾。
周少瑾嫁去了程家。只怕是那小鸡入了黄鼠狼的窝,有去无回了。
她佯装不知。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等会我就去拜访二房的老祖宗,请了他老人家出面,把那些胡言乱语的都教训教训。免得他们以为我们长房是好欺负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董氏也不好提周少瑾的事了。
她干笑道:“那就麻烦夫人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袁氏笑道,“这也关系到我们家大郎。”又邀请她,“不如我们一起去吧?这事,你们家相卿也有份啊!”
董氏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什么叫“你们家相卿也有份”。可仔细再一想,这话又没有错。
她拿不定主意,只想快点回到家里见到儿子,听儿子怎说了再行事。
“我见着老祖宗就两腿打颤,”董氏婉言拒绝道,“还是您自己去吧!这件事许大爷不也有份?我还是回家去等您的消息好了。”
听到董氏拿了自己的话反驳自己,袁氏心里顿时窝了一团火,似笑非笑地道:“弟妹既信得过我,那这件事我就全权处理了。”
董氏见她没有强拉着自己去二房,透了口气。忙笑道:“那是自然。”
袁氏笑眯眯地颔首,请了她喝茶,然后去了二房。
董氏急急地赶回了家。
程辂已在家里等着董氏。听到动静,他立刻迎了出来。
“母亲,”他没等董氏开口,道,“我们有话屋里说。”
董氏连连点头,和程辂去了书房。
松清守在书房外面,董氏悄声地把去长房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程辂,最后可惜道:“要是没有这些传言就好了。我还准备为你向周家提亲呢!”
程辂笑道:“娘,有些事是讲缘分的。怕是我和周家二小姐没这缘分。”
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董氏守寡守着这个儿子,儿子就是她的一切。且儿子这么有出息,小小年纪就已经可以支应门庭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所以听程辂这么一说,她想了想,也跟着改变了看法:“我觉得你和周少瑾是没什么缘分。你想想,从前什么都好好的,自从今年三月她生病之后,就渐渐地和我们疏远了,对我也没有从前那么恭敬了,想必是姑娘家大了,心思多了,嫌弃我们家基业单薄起来。现在周镇要回来了,又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她庆幸道,“好在是我儿考中了禀生,想说门好亲事也不难。不然我这心里可真不好受!”
“娘,你放心,以后我会更勤奋的,考举人,考进士。”程辂温声地安慰母亲,“你就别为我操心了,等着享福好了。”
“我现在已经在享福了。”董氏很满意,牵了儿子的手,道,“你把我们挂在四房的产业拿了回来,又有了功名,以后娘也不用常去看程家人的脸色了,我们能像你爹爹在世的时候一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了。等过些时候,娘再托人给你说门好亲事,你再给娘生几个孙子,娘也就能闭眼了。”
程辂脸色沉了沉,但瞬间又变得温和起来,笑道:“娘,我的亲事你先别忙。我的举业越好,就越容易说到能帮我一臂之力的岳父,还是等几年为好。”
“娘听你的,娘什么都听你的。”见儿子对她去长房的事没有过多的评价,董氏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出什么纰漏,心情松懈下来,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肚子饿不饿?我让厨房给你端碗莲子羹进来吧?天气渐渐转凉了,这酸梅汤不能再喝了…”
第一百零一章 手段(粉红票750加更)
程辂耐心地听母亲絮叨了半天,答应了让丫鬟送碗莲子羹过来,这才送走了母亲。
他一个人静静地在庑廊下,望着天井里那父亲当年亲手种下来的、已经枝叶繁茂的石榴树连连冷笑。
说什么怕是他有口无心说错了话,说什么怕是有人别有用心以讹传讹,实际上心里却早已认定这话是他说的,还威胁他说这话要是传到了恩师的耳朵里会对他不利…偏生母亲却连一句为他辩解的话都没有,还把这件事的处置权全都交给了袁氏…真是蠢得…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好…从来都不用脑子…他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母亲!
他想起袁氏。
姿容端秀,举止大方,八面玲珑,长袖擅舞…程许和他相比,也不过是比他会投胎而已…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郁起来。
穿着青布短褐,腰间绕着玄色布带的赵大海走了进来。
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不高,但很壮实,国字脸,紫红色的皮肤,看着像个田庄上的汉子,老实敦厚。
“大爷!”他恭敬地朝着程辂行了个礼。
程辂微微颔道,低声道:“书房里说话。”
赵大海默默地跟着程辂进了书房。
程辂指了自己对面的太师椅,道:“一路上辛苦了,坐吧!”
赵大海道了谢,却不敢坐下,接过丫鬟捧上的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见丫鬟退了下去,他这才低声道:“您让我打听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许大爷被袁夫人支到杭州府去了,说是要给他的恩师拜寿。识大爷这几天除了参加了一次同窗的诗会,其他的时间都消磨在了花行。听花行的伙计说,识大爷好像在家里举办一次赏菊会。正满大街的淘那些珍贵的菊花品种。
“证大爷倒是去几趟广东会馆,和广东十三行的二爷吃过两顿饭,喝过一次花酒。听服侍的小厮说,好像三房想和十三行的人一起做海上的生意。不过最终到底谈成了没有,小的没有打听到。我想过几天去三房的药铺看看。证大爷要想和十三行的人做海上生意,一股最少也得五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估计会从药铺里拿银子,只要盯梢住了几个药铺,就能知道证大爷的生意成了没有。
“诰大爷和诣二爷自从上次走水的时候之后,除了去书局买书或是去文德阁买笔墨纸砚,几乎不出来。
“诺大爷还有和原来一样。常常被举大爷怂恿着去秦淮河附近的妓家赌钱。”说到这时,他微微一顿,道,“还有一件事,五老爷在外面养的那个,昨天生了个儿子,五老爷那边还压着没让人吱声。”
“哦!”程辂挑了挑眉,笑道,“看样子九如巷又有热闹看了。”
赵大海也跟着笑了起来。
程辂吩咐他:“三房的事,你仔细盯着。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他自言自语地道。“池四当年开裕泰的银子,就是跟十三行做海上贸易挣,看样子程证这是想学池四。”
赵大海无从判断。不好回答。
程辂亲自给他续了杯。
赵大海忙弯腰道谢。
程辂再次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他这才坐了半边椅子。
程辂转移了话题:“能打听得到周镇什么时候回来吗?”
赵大海想了想,不敢肯定地道:“小的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