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瑾忙让春晚扶了樊刘氏起来。
周初瑾端起茶盅来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淡淡地道:“你下去吧!记得要好好当差。”
樊刘氏恭声应“是”,欲言又止。
周少瑾笑道:“妈妈有什么话要说?”
樊刘氏脸胀得通红,道:“我家里的事还没有办妥当…想再告几天的假…”
周少瑾愕然。
樊刘氏喃喃地道:“禄儿他大伯父…不愿意把田还给我们…”
周少瑾皱眉,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樊刘氏羞愧地低下了头,道:“我已请了族长出面,最多还耽搁几天功夫。”
周少瑾沉吟道:“那就报官吧!”
“报,报官!”樊刘氏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们是良民,怎能和人打官司?
“对,报官!”周少瑾斩钉截铁地道,“他既然不讲道理,那就只能让官府来判了。”
“可常言说得好,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樊刘氏忙道,“只怕把我们家那几亩薄田都卖了,也不够打官司的钱啊!”
周少瑾气结,道:“禄儿他大伯父不过是一介庶民,你好歹在我们家为仆,难道还争不过他不成?”
“不行!”樊刘氏摇着头,“这要是传了出去,老爷定会落个‘纵仆为恶’的名声。我不能败坏了周家和程家的名誉。”
“哎呀!”周少瑾怒其不争,道,“又不是要你真的去打官司,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你连这个也不会?”
“哦,哦,哦!”樊刘氏回过神来,忙道,“我明白了——我就当着族长说要是他把田还给我们,我就请了小姐出面,去官府里告诉他们。”
“是啊,是啊!”周少瑾见她明白过,高兴地道,“你大伯父肯定不愿意和你们争这几亩地的。”
樊刘氏不住地点头,兴高采烈地道:“那我先回去了!”
周少瑾让春晚送了樊刘氏出门。
周初瑾就点着周少瑾的鼻子道:“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竟然知道狐假虎威了?”
周少瑾眨着眼睛笑道:“是姐姐告诉我的啊!”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周初瑾追着问道,周少瑾只是笑。
这的确是姐姐告诉她的。
前世,她就是仗着姐姐、姐夫之势嫁到林家去的。
周少瑾只觉得笑中有泪。
樊祺果然是个适合在府里当差的。不过几天的功夫,他就和程家上上下的丫环婆子,小厮管事混了个脸熟。
施香告诉周少瑾:“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一张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哄得守二门的秦婆子要收他做干儿子。”
周少瑾笑道:“那樊祺答应了没有?”
“那小子,滑得很。”春晚笑道,“哪里会答应?说是算命先生给他算了命的,不能拜干娘干老子,要等到他三十岁的天罗命走完了才行。”
“等他三十岁,秦婆子只怕已去找秦老头了。”
主仆几个说笑了半天,周少瑾换了件浅碧色缠枝葡萄暗纹褙子,戴了串红玛瑙手串,让春晚捧着抄好的佛经,去了嘉树堂。
第二十章 山房
这些日子周少瑾常在嘉树堂出入,又一改从前的羞涩,虽不至于和嘉树堂的人热情地打招呼,却也会点点头,问句好,很快地就赢得了嘉树堂上下的喜欢。
她一走进嘉树堂,远远的就有丫鬟婆子向她问好。
周少瑾笑着一一应答。
等到了上房,似儿更是亲自出来给她撩了帘子,道:“二小姐您来了!刚才老安人还念叨着你怎么还没有来呢!您今天可比往天迟来了些!”然后低声关照她,“老安人屋里有人。是寒碧山房的史嬷嬷。”
周少瑾把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转了几转才想起这个人是郭老夫人身边最得力、最体己的婆子。
她微愣,低声道:“她来这里干什么?”
前世,她和这位史嬷嬷打过几次交道,不过都是史嬷嬷奉了郭老夫人之命来四房找关老太太办事,在印象中,史嬷嬷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具体长什么样子却不记得了。
似儿悄声笑道:“还不是为了四月初八浴佛节的事——老安人前脚让王嬷嬷送了一百两银子过去,郭老夫人后脚就差史嬷嬷给老安人送了几匹细葛过来。”
细葛是做夏衣的好料子。
周少瑾笑着向似儿道谢,跟着她进厅堂。
关老太太正坐在短榻上和个穿着秋香色素面杭绸褙子的老妪说话。
听到动静,那老妪转过头来。
头发乌黑,不见一根银丝,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圆髻,插了一对金镶青玉石双喜簪子,圆盘大脸,身体富态,皮肤白净,眼角眉梢都是笑纹,看上去非常的亲切和善。不明底细的人见了,肯定会以为她是哪位富户人家的当家老太太,哪里会想到她不过是郭老夫人身边一个服侍的婆子。
她没等关老太太说话,就起身稳稳当当地给周少瑾屈膝行了个礼。
周少瑾知道这位就是史嬷嬷,忙侧了侧身,只受了她半个礼。
关老太太笑容中流露出几分满意,向周少瑾引荐:“这位是寒碧山房的史嬷嬷,你过去抄经少不了要麻烦史嬷嬷。还请史嬷嬷多多关照才是——我这个外孙女,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最后一句,是说给史嬷嬷听的。
史嬷嬷忙道:“老安人言重了。二小姐身份尊贵,又是从您屋里出来的,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老奴也不过是仗在郭老夫人身边当差,对寒碧山房熟悉些,二小姐有什么事,以后只管吩咐老奴就是。却不敢当老安人‘关照’二个字。”
周少瑾原本就不太会应酬,更何况在大兴的田庄闭门谢客的生活地七、八年,这些场面话她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朝着对方善意地微笑,倒也没出什么错来。
她这次还是冲着史嬷嬷笑笑了,不过是笑得比平时更甜了些。
史嬷嬷眼底闪过惊艳之色。
而关老太太知道周少瑾不会说话,也没有指望她说什么,直接和史嬷嬷说道:“你是郭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我这外孙女就交给你了,你可要把她照顾好了。”
史嬷嬷连声应“是”。
周少瑾让春晚捧上了已经抄好的经文。
关老太太有些意外,笑道:“刚才史嬷嬷还和我说着,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把《法华经》的第二卷抄完,好定个日子过去寒碧山房。我看也不用去回郭老夫人了,就让少瑾明天一早过去好了。眼看着就要到浴佛节了。”
“那赶情好。”史嬷嬷笑吟吟地称赞了周少瑾几句,又和关老太太寒暄了片刻,就起身告辞了。
关老太太没有留周少瑾,让她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去寒碧山房。
周少瑾恭声应喏,可出了嘉树堂,不免有些紧张,寻思着穿什么衣服既不会让人觉得寒酸又不至于显摆。
结果她在回畹香居的路上遇到了翠环。
她奉了程笳之命来问周少瑾为什么没去静安斋上课。
自程笙去了京城,周初瑾跟着沔大太太学着管家之后,静安斋就只有程笳和周少瑾两个女学生了,如今周少瑾告假,程笳一个人,又时时被女先生盯着,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哪里还坐得住?
周少瑾能想像上课时的情景,可她既然决定和程笳保持距离,就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处处照顾她的情绪。
“外祖母让我帮郭老夫人抄经文,”她淡淡地对翠环道,“我可能有些日子不会去静安斋了,你跟你们家小姐说一声,让她不用等我。”
翠环难掩惊愕。
不知道为什么,周少瑾心里隐隐有点欢喜。
但她没有细想,转身离开甬道,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知道她明天一早就去寒碧山房,和周少瑾一样紧张起来:“明天你准备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还有,记得带些银锞子过去打赏。你毕竟是第一次去寒碧山房…也不知道那边打赏的惯例是多少?她们那边最讲规矩了,未必厚赏就能得了那些仆妇的尊重…”竟然有些手措无措。
这样的姐姐,又是周初瑾没见过的。
她不禁抿了嘴笑。
看来姐姐也不是天生就淡定自然、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
她对姐姐又多了几分亲昵少了几分敬畏。
“穿这件怎样?”周少瑾从打开的箱笼里挑了件粉色冰梅暗纹的湖绸褙子,“配件那条沉绿色八湘裙可好?”
周初瑾大为赞赏,道:“明天就挽个双垂髻,戴个珍珠发箍。”看上去活泼些。
周少瑾笑盈盈地颔首,天刚刚黑就睡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一会闪现出蔷薇花树下那双墨绿色掐云纹的福鞋,一会儿闪现出太湖石山洞那参差不齐长满绿苔的洞顶;一会告诫自己这都是前世的事了,现在统统都没有发生,不要自己吓自己,再纠结于过往了;一会儿又想着前世自己捅了程辂一刀,也算是报了仇,一会又猜测程辂为何要这样对自己,他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怎么也睡不着。
这样下去不行!
她想了想,索性坐起身来,吩咐值夜的施香:“把姐姐制的安息香点一炷吧?我睡不着。”
施香明天要服侍周少瑾去寒碧山房,她紧张得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反复地想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闻言长吁了口气,忙披衣去点了安息香。
甜甜的香味弥漫在内室,两人慢慢地睡着了,第二天若不是周初瑾来喊,周少瑾定会耽搁了去寒碧山房的时辰。
还好赶到嘉树堂的时候史嬷嬷还没有到,关老太太叮嘱了她半天,等到史嬷嬷过来的时候,她看着一团粉嫩的周少瑾,突然改变了初衷,决定亲自送周少瑾过去。
史嬷嬷很是惊讶,面上却不露声色,满脸是笑地陪着关老太太往寒碧山房去。
两世为人,周少瑾还是第一次去寒碧山房,她不由打量着四周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