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对他最后的印象。

也是那次,她知道四房和长房翻了脸,四房科举上没有了人指点,仕途上没有了人提拔,沅二舅舅在一直七品的位置上没有挪地方,诰表哥的路走也走得很艰难,直到二十七岁才金榜题名;程许酗酒,笔都拿不稳,眼看着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二房的程识想接管族谱;长房想推出程渭的儿子程让,程许的母亲袁氏却不答应;三房的程证两面三刀,左右逢源,搅得家里不得安宁;五房没有了长房的约束,开始悄悄变卖祖产,四房知道了说不上话,三房知道了却不说,只瞒着长房和二房…这个家迟迟早早是要散的!

可诰表哥考中了庶吉士的时候来探望她时却什么也没有提…

周少瑾望着那张青春少艾,神采飞扬的面孔,心里柔软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她轻笑道:“你为什么好好的大门不走要从窗户里跳进来?你是不是又逃课了?小心我告诉外祖母。”

程诣嘿嘿笑,大马金刀往她屋里的太师椅上一坐,道:“守二门的姜婆子眼睛贼亮贼亮的,我进来一趟不容易。”又道,“你还去沈大娘那里上课吗?”

这件事周少瑾还没有决定,但程诣显然不是个能商量的人,她也没准备和程诣讨论这件事,索性避而不答,道:“你又从五房那边的小花园里溜进来的?”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她觉得说的就是程家五房。

程家是典型的江南耕读之家,有“男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祖训。五房的大老爷程汶有个儿子程诺,他不纳妾,就在外面包戏子养外室眠花宿柳,汶大太太开始是捻酸吃醋,后来是心痛银子,每日里就盯着程汶的动向,哪有心情再管家里的事?家里的中馈全交给了她信任的管事婆子,自己整天躺在床上装病,家里乌烟瘅气的,主不主仆不仆,没有个规矩。

程诣几个就钻了这个空子,常借了五房内院的小花园悄悄带着朋友进来斗诗赛画,饮酒作乐。这件事程家的长辈们都不知道,是她出事后,袁氏查抄九如巷,这才发现五房的二门已形同虚设。好在是二房只有程诺一个独子,没有女儿,没有闹出什么事来。但丫鬟小厮管事之间不清不楚的事层出不穷,把袁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背过气去,当着程家众人的面和服侍的丫鬟婆子口不择言地把汶大奶奶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时的周少瑾应该是不知道的。

程诣被吓了一身冷汗,猛地坐直了身子,满脸警惕地望着她,紧张地道:“你怎么知道的?”说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嚷道,“我知道了,肯定是程辂告诉你的!”他愤愤然地骂着程辂:“这个叛徒!说好了要保密的!他的嘴怎么这么碎,以后出去玩再也不约他了。”

程辂竟然也和他们在一起混?

周少瑾讶然。

记忆中当时袁氏查出了二房程语,四房程诣,五房的程诺和程家的旁支程举,还有最后被他们拉下水的程许…却没有程辂。

现在想来,定是他们讲朋友义气,隐瞒了程辂。

不过二房的程语和二房的大爷程识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房的大老爷程沂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沂大太太又是个念阿弥陀佛的,程语和程识相差十岁,不管是学业功课还是吃穿用度都是程识管着,程语和程诣他们这样疯玩,程识不应该不知道才是!

周少瑾越想越觉得迷茫,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记忆中的事虽然有一件符合了,却和她知道的出现了一点点的偏差。

她盯着问程诣:“这么说来,你们真的带着朋友在五房的小花园里饮酒作乐喽?程辂真的和你们在一起?那你们为什么替程辂隐瞒这件事?”

程诣闻言一跳三尺高,道:“什么叫我们替程辂隐瞒,我们当初可是说好了的,不管是谁犯了事,就事论事,不许牵涉到旁人的。”他嘀咕道,“没想到程辂说话不算数。”说完,他觉得自己在周少瑾面前有点怂,又忍不住昂首挺胸地高声辩解道,“我们那不是饮酒作乐,那是狂放不羁,率真洒脱,名士之风好不好?”

此时的程诣和曾经的周少瑾一样,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他说得理直气壮,周少瑾却不禁地反驳道:“狂放不羁就得饮酒,率直洒脱就得要衣冠不整?我看那是任意妄为,放浪形骸才是!怎么不见二房的识表哥这样?怎么不见三房的证表哥这样?独独你们几个…”

“哎呀,哎呀!”程诣有些不自在地打断了周少瑾的话,道,“爷们的事你一个女孩子懂什么?你好好地跟着沈大娘学你的《女诫》、《烈女传》就是了。”然后威胁她,“这件事你不准告诉别人!要不然我就把程辂交出来。”接着又问,“你到底还去不去沈大娘那里上课了?”

周少瑾为之气结。

没想到在大家的眼里,她是如此的紧张程辂。

她不禁道:“我的事你别管,你以后别去五房的小花园里饮酒作乐就是了。不然我肯定是要告诉外祖母的!”

程诣睁大了眼睛,道:“你就不怕我把程辂扯出来?”

“程辂是程辂,我是我,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周少瑾连忙澄清,“你不要总把我们两个一起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呢!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

程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道:“那程辂还让我来问你去不去沈大娘那里上课了。”

周少瑾立刻明白过来。

九如巷住的全是程家的人,程氏族学在九如巷巷尾,是由程家一个偏僻的小院扩建起来的,和五房隔着一条小巷。程家的男子都在程氏族学里上学,女孩子就后宅花园的竹林旁设个了书房曰“静安斋”,在那里跟着女先生读书习字。五房内宅的小花园和程家内宅的花园隔水相望,中间有座石板九曲栏桥相通。如果她去“静安斋”上课,程辂在五房的水榭边隐隐可以看见静安斋的动静。虽然不能说话,但可以让五房的丫鬟带着问声好。

他这是想私会自己!

周少瑾冷笑。

她从前都不曾私下和他会过面,更不遑如今了。

周少瑾看着程诣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是不是前世和你结了仇,你要这样的害我?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信,程辂说什么你却是一点也不怀疑。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的帮他跑腿?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去外祖母那里告状了!”

第六章 回忆

“你别生气了!”程诣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道,“他说知道你生病了,特意去长春洞求了解风寒的药丸来让小厮送进来,谁知竟然惹了你生气,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给你赔个不是…”他说着,见周少瑾脸色一沉,忙解释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妥,不过他说得很诚心,又是当着程诺他们的面,我怕实在是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走这一遭了。”

周少瑾默然。

程家共有五房,程辂是五房旁枝,与其他房头都隔得有些远了。他年幼丧父,虽家境富裕,徭役税赋却猛于虎,程辂的母亲董氏出身市井,娘家没有什么人能帮衬,最先依付于五房,可五房自顾不暇,又怎么会管程辂家的事?董氏没有办法,转投四房。关老太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看到同样年轻守寡的董氏,不免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把程辂家的产业挂在了四房的名下,免了徭役税赋,又推荐程辂到程氏族学读书。

董氏感念关老太太的大恩,常在四房出入。加上程辂是个读书的料,小小年纪就连过县试和府试,董氏想着以后为着儿子的事要求到四房的地方还多着;关老太太看着这孤儿寡母的就想到自家早年的艰难,不时地叮嘱儿子儿媳对程辂家多看顾些,程诰和程诣也因此都很照顾程辂。一个有心,一个有意,程辂家和四房来往得更密切了。

所以程诣不好拒绝程辂?

原来起因是她让松清带给程辂的那番话。

如果她没有说那番话,是不是就不会生出这些枝节来呢?

周少瑾心有所触,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追究这件事的好时机,道:“原来你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给程辂递信的?枉我空欢喜了一场。”

“不是,不是。”程诣急得连连摇手,道,“我的确是来探望你的——哥哥今天早上去给外祖母问安的时候还问起你的病情,见到大表姐的时候又问一次,程辂那是顺道,是顺道。”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突然有丫鬟叩门:“二小姐,笳小姐身边的翠环过来了。”

程诣吓了一大跳,站起来想找个地方躲躲,结果眼睛扫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地方,他不由急起来,抱怨道:“这个程笳,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明明知道你病了,她还派人来找你干什么啊?也不消停消停!”

周少瑾没有说话。

她对程笳的感情很复杂,甚至有时候有些掩耳盗铃,觉得自己不去想就能当那些事没有发生过。

特别是在她的记忆中,程笳被远嫁,并被告诫永不许回程家,对她那种以家族荣誉为荣耀的人来说,这种惩罚恐怕比死还要让她痛苦吧?

她指了指屋里的太师椅,对程诣道:“你好生地坐着就是,我出去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程诣安静下来。

周少瑾出了书房,就看见翠环由施香陪着,站在葡萄架下。

“二小姐!”听到动静,俩人忙上前行礼。

周少瑾仔细地打量着翠环。

淡绿色的素面杭绸比甲,白色的挑线裙子,耳朵上缀了小小银丁香饰品,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像朵开在墙角的玉簪花。

可在她的印象中,翠环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臃肿,面色腊黄,裹着件鹦哥绿的潞绸袄跪在她的垂花门前,挺着脖子道:“您受了委屈,那是您自己选的。难道我们小姐就毫发无损不成?您不去找那吴宝璋算账,记恨着我们小姐算是怎么一回事?要不是小姐的遗命,我就是走错了也不会到林太太您的庄子上来…”

她对自己来说是恶奴,对程笳,却是忠仆!

周少瑾的表情有些晦涩难明,落在翠环和施香的眼里就有些忐忑不安。

翠环和施香交换了个眼神,齐齐地喊了声“二小姐”。

周少瑾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感觉心里好受了些。

她问翠环:“你们家小姐要你过来做什么?”

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可周少瑾从小和程笳一块儿长大,像亲姐妹似的,今日吵了明日好,明日好了后天吵,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们从中搅和。

翠环笑道:“我们家小姐听说二小姐病了,不能出门,寻思着您在家里肯定无聊。前些日子证大爷不是和几个好友去五台山吗?昨晚上到的家。我们家小姐见证大爷带了几匣子白面描金川扇回来,就要了两匣子。一匣子留着自己用,一匣子让奴婢送过来,给您没事的时候画扇面玩,等过几天入了夏,正好用得着。”

她口中所称的“证大爷”指的就是程笳的胞兄程证,二房的继承人。

周少瑾点头,让施香接过扇面,道:“你去跟你们家二小姐说一声,我要过几天才能好。等我好了,自会去找她玩。”

翠环笑着屈膝行礼,由施香送了出去。

周少瑾转回书房。

程诣在屋里抓耳挠腮,道:“好妹妹,你把那扇子送几把给我吧!我今一早去学堂就听说了,证堂兄在五台山交了个眉州的好友,别人送给了他几匣子‘阅草堂’的白面扇,滑如春冰密如茧。等入了夏,我也好拿去送人。”

周少瑾转身拿了扇子进来,全塞到了他的怀里,道:“都给你,行了吧?”

“你不留几把吗?”程诣愕然。

“不给你你说我小气,给你你又嫌多。”周少瑾说着,就去拿那匣子,“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程诣转过身去,紧紧地抱住了匣子,“好妹妹,我和你说着玩的。哥哥先在这里谢谢你了。等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哥哥,哥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个没脑子的,张口就乱说。

周少瑾没好气地道:“‘万死不辞’不敢,只要你别再讨好那程辂,给那程辂跑腿就是了。”

程诣窘迫地笑,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道:“妹妹什么时候嘴变得这么利了?我说不过你,认输还不行吗?”一面说着,一面抱着匣子就要走。

周少瑾愣住。

是啊,她什么时候嘴变得这么利了!

她醒过来的这几天说得话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和程诣说的话多。

周少瑾送程诣出门。

刚出了书房门,远远地看见施香陪着个头发花白但身板硬朗的老妪朝这边走过来。

周少瑾和程诣骇然。

那老妪好像是王嬷嬷…待她们走近几步再看,秋香色八宝纹的杭绸薄袄,一点油的赤金簪子,紫檀木的手串,满脸的褶子,不是王嬷嬷是谁?

程诣拔腿就跑:“这里交给你了!”

他钻进旁边的竹林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