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种药物,清茶一入喉便有清凉在喉间蔓延,一直舒爽到了脑后肩上,她这几日奔波的疲惫居然

一扫而空。

“几味?”

青画低头想了想,答了:“四味。”

司空颔首,又转手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喝干净了才挑眉道:“画儿,天色不早。”

言下之意,就是赶人,青画了解他喜怒无常的个性,他就算是一只沉睡的豹子,这些年也被

她摸清了他骨子里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东西是怎么都套不出答案的,她乖顺地点点头道:“嗯,我

先回宫。”

青画出别院的时候天色其实尚早,几个小童在河边玩闹,他们有的趴在河堤上、有的蹲在河

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红艳艳的河灯,兴致勃勃地往缓缓流淌的河流里放,他们多半是住在

内城的官家公子,穿的是漂亮锦衣,只可惜锦衣上都沾了泥巴,脸上也脏兮兮的,比街边的小乞

丐干净不到哪儿去。

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身边还跟着个穿得粉嘟嘟的女孩,见到男孩放的花灯掀了,女孩卷袖子

急得直跺脚,她站在原地抓了半天脑袋,终于下定决心一把将身边男孩手里的灯抢过,脚步欢快

地踏进了河里,小心翼翼地把花灯放上去。

“哎呀李家的野丫头,你的裙子脏了!”男孩们起哄,“小心你家仆人来捉人哟、来捉人!”

女孩抬起头贼兮兮地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撒腿就跑,她身后的一个家仆打扮的半大少年急了,

连连叫:“小姐,跑慢点!”

桥下河水清浅,河边碎花细石,青画站在桥边,掩盖不住眼里的笑意,女孩早就跑得不见踪

影,只有那个半大的家仆少年在原地急得打转儿,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很多年前宁锦闯江湖的岁

月,那个时候宁臣功夫好,不至于跟不上宁锦的脚步,只是那场景却是差不了多少的…

一时间,时空交错,绿杨翠堤居然有几分模糊,青画看得痴了,直到她不经意见到默默站在

不远处的一个沉默的身影,青持,他居然真的跟着她…青画悄悄握了握拳头,卯足了劲儿到他

面前,抬起头瞪他,“你为什么跟着我?”

青持低头沉道:“我叫宁臣。”

“我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他淡淡地移开视线,低眉道:“宁臣受太子之命,大婚之前保护太子妃周全。”

大婚、太子妃…青画懵懂间只听到没几个字,却已经让她惊得瞪圆了眼睛,朱墨朝野中人

人都当她是青云内定的太子妃,但那不过是书闲在大婚之日,为了挡墨云晔要求墨轩把她一起收

为嫔妃的托词而已,虽然青云的老皇帝可能的确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但是…青持本人没有答应

过,太子都不曾承认过的,太子妃等同于虚无。

青画勉强笑道:“你…多想了,我与太子…你不必跟着我,我出入朱墨皇宫不过是个小小

陪嫁,再说你不是宫内侍卫,是进不了后宫的。”

青持不动声色,只是抱拳行礼道:“属下不过奉命行事,请郡主见谅,属下虽然不能入后宫,

但朱墨皇帝已经准许属下出宫随从。”

虽然他的态度强硬,这称谓倒是乖乖改了,青画松了一口气,笑道:“好,你暂住别馆,我出

宫会让你随行。”他终究是个直肠子的人,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作“出尔反尔、权宜之计”。

青持的眼里噙着一抹淡淡的光,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站在桥上看着青画水里的倒影,水里

的女人身着绿锦,黑发如墨,虽然有些模糊,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去细细看,屏住了呼吸去看…

“我回宫了。”桥上的青画轻声说了句,水里的青画就只留下衣袂一闪,不见了踪影,青持

只看到自己丑陋的脸映在水里,没有一丝神情,也不该有什么神情,一个人皮面具,怎么可能有

表情呢?

他只有一双眼,看不穿宁锦的心思,给不了她逃离的勇气;而现在,他又剩下一双眼了,却

是在追寻另一个…飘渺不定的幻影,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儿激越的跳动,

那跳跃是如此的陌生,就好像是跨过了最长的河流、穿越了最广袤的沙地、攀上最高的山顶、落

入最低的谷底,重新再回到胸中一样,如此的陌生而又微微窒痛,这份窒痛,从他小心翼翼踏上

去云闲山庄的路时就开始了,并且,还未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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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她,他已经分不大清,越是如此、越是心慌,心慌得他甚至动过召她回青云,让皇帝指

婚找个朝臣公子促成一段姻缘,来断了他绮念的心思,可是而后接踵而至的一次次巧合,一丝丝

神韵,一个个细小的相似,却让他彷徨踟蹰了;她对墨云晔的莫名恨意、对宁府的莫名关心、对

柳叶的莫名信任,以及她那拙劣的与宁锦相识的借口,所有的破绽都在叫嚣着,青云忠烈之后,

五岁就入宫的青画郡主,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宁锦!

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个从来没出过青云的人,对朱墨的一切势力了若指掌,让她对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恨之入骨,费尽心机只想到朱墨来呢?答案,他不敢想,他怕怀了一份企盼就

会让他一夜摔回守丧那一年的绝望。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司空,天文地理、奇门异术无所不知,他可能会知道…所以,他

连夜回青云,彻夜在云闲山庄门口等侯,只为了求见司空一面;他在门外候了三天,见到司空的

时候却说不出话,他只笨拙地问了一句话,司空先生,青画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看到司空眼里闪过的诧异,听到司空不轻不重的一句,应该走发生过有趣的事情,你如果

够了解她,可以去查。

黄昏终究是到了,青持靠在桥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而青画早就消失在宫墙尽头。

青画在闲庭宫找到书闲,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现在青云没了太子坐镇究竟是副什么样子?

却没想到书闲一脸的闲淡,她解释说,老皇帝得了司空一个锦囊,起了老骥伏棍之心,正在力度

大改,太子在不在其实现在还构不成什么麻烦;换言之,青持这次“失踪”是老皇帝默许的。

青画想继续问,书闲却明显兴趣缺缺,她倒是对另一件事颇为感兴趣,扯着她的手问她:“画

儿,你那个舞练得怎么样了?”

“夺天舞”,青画想起了在花容宫的时候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顿时心里有些毛骨悚然,看到

书闲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她又不忍心和她说这是祭祀用的鬼神舞,只好勉强笑了笑应付着:“差不

多了。”

“那什么时候跳给我看看?”

“验兵典吧。”

“好久,那还有一个半月呢!”书闲皱起了眉头。

验兵典,还有一个半月,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是就是这一个半月,却发生了所有人

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书闲昏昏沉沉地去御花园赏花,非拉上青画一起,结果那天正好下了雨,

路上的青石滑得很,一不小心,她就拉着青画一起跌了狠狠的一跤,书闲的胳膊脱臼,被太医层

层包扎了起来,而青画则是因为被连带拉着而扭伤了脚。

青画的脚伤了,很多事情就起了变故,首先闻讯而来的是想容,她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检查

了她脚上的瘀青,迟疑着问她:“可以跳吗?”

“可以。”青画笑了笑,一个半月,足够这点瘀青养好了。

“不是,我是问你,三天后可以跳吗?”

青画听见自己惊讶的声音:“什么意思?”

想容沉声道:“墨云晔邀你在验兵典之前演练一次,就在三天后。”她皱着眉头按了按她的脚

踝,“你可以坚持吗?”墨云晔的邀请?说是邀请,还不如说是胁迫,青画仔仔细细想了想,咬牙

点头,“可以。”

“宁臣受太子之命,大婚之前保护太子妃周全”,青持他…是这么说的,青画还记得,不久

之前,在青云的那个凄冷的陵园里,是青持亲口告诉她,“宁臣”是他在朱墨曾经的名。

青持是宁臣,这个青画是知道的,可是,她却不能多表露疑惑,他没有问她任何问题、没有

做任何腧矩的事情,只是淡淡的一低头,说了一声“宁臣知道”,这中间有多少的百转千回,没有

人知晓。

青画能感到那微妙的平衡,在她和宁臣之间,有什么东西只是隔了一层纱纸而已,明明是漏

洞百出的技俩,却仿佛两个人都是笨拙健忘的痴儿,她不想去戳破,宁巨也不敢去戳破,到头来

很可能成就一个心知肚明,情怨细致入微。

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等到不得不去戳穿这个鬼神之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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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想容和青画两个人在御花园里犯了难。

演练不是在花容宫,而是在宫外,三日后,青画上路的时候只有想容一个人陪同,一来皇族

出行,人多反而不安稳,二来这只不过是一次小晤,还不需要劳墨轩这皇帝大驾:然而在这陪行

问题上,却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争执,三人行是最稳妥的,但是青画却并不想书闲也一道儿去,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天在正殿之上,书闲那双含泪的眼,她对墨云晔怀着这样一份执念,只怕会

见一次徒增一分烦恼。

宫闱之中,嫔妃的心是越静越好,即便要念,也最好只念着皇帝一个人,哪怕三千恩宠的机

会少之又少,总比念着一个在宫外、根本不可能的人来得有盼头;书闲也不大愿意去,只是墨轩

点了两人陪同,除了必定要临场的想容,这另一个要由谁来填补呢?

“我看,叫个听话的更衣一道儿吧?”想容思量许久才道,她从怀里掏出个瓶子轻笑一声道:

“画儿,把这涂在发髻额头吧,沁香恰人,事半功倍。”

想容递上的是个精致的青瓷瓶子,青画疑惑地接过了,稍稍远离了自己打开瓶塞,即便如此,

还是有一股扑鼻的沁香弥漫开来,这股香味有点像是御花园里时令的某些花香,但却额外多了一

份缠绵劲头,比花香浓郁了几分,不是花香,却也不是脂粉香料的味道,而像是天然的东西散发

出来的香气,像是红木、松枫,如果她没猜错,应该是觉明树的根研磨成的粉。

没毒,青画稍稍放下心来,凑近了闻了闻,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浓重,这香没毒,却还是带了

点儿药性的,不过不是想容说的沁香怡人,而是舒心养身,暂时麻痹疼痛用的,想容这番,是怕

她脚上的伤碍了演练吗?

“画儿,这香调是我宫里的人调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喜恶,你懂药理,应该也知道些药

性,怎么样,需要抹一些吗?”她垂眸轻道:“此番墨云晔怀着什么心思没人知道,我们切不可掉

以轻心。”想容的嗓音很是轻柔,言中之意也是丝丝入扣,稳而不乱,听上去已经没有让人辩驳

的理由,无奈青画向来不喜欢在自己的身上用药,想容这番好意还是让她皱了眉头。

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加上这药的的确确是无伤大雅的养身药,青画又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只好笑了笑道:“多谢昭仪姐姐,青画不敢辜负,请容青画回闲庭宫与书闲告个辞。”

想容笑道:“好,我也正好去叫余更衣一道去,我们在宫门口会合吧!”

想容走后青画还在原地踟蹰,其实方才不过是推托之辞,闲庭宫里书闲只怕是正暗自神伤,

她又怎么会去她的伤口上洒盐?她恐怕得早早去宫门口等候了。

青画的主意定下了,脚步却没有迈开,她的目光盯在不远处,微微皱眉,在御花园小径的拐

弯地方,一个鲜红的身影正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不知道看了多久,居然是杜婕妤,她穿得一如

既往的红艳艳,就如同一团烈火,在绿柳嫩草交相辉映的御花园里像是怒放的杜鹃。

杜婕妤,这个人青画曾经是颇为好奇的,而如今,她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又

不得不防备地看着她,没想到却换来杜婕妤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她说:“我还以为你们多么姐妹情深呢,结果还是明争暗斗,和其他妃嫔没有两样。”她的目

光刚落在青画手里拿着的瓶子上,脸上神情越发讥诮,衬着她一身艳丽的云裳,如同一只好斗的

漂亮鸟儿。

青画会意,笑了,“那个不是毒药。”

杜婕妤的眼里泛起一丝火红的涟漪,她高傲地抬起头,嘴角讥诮地上扬,“是补药就是好意吗?

在这宫里,补药和毒药都不是什么好药,统统会劳心伤神,姐妹之情,宫里何时有过这东西?你

的确聪明,却不擅女人间的心计,还是早早滚回你的青云去,少在这儿碍人眼。”

她的话句句刺耳,青画却听得有些出神,宫里有没有什么长久的姐妹情她并不曾知晓,只是

单看想容与书闲两个,她们表面上和乐无比,却始终侍候着同一个男人;女子,家为重、夫为重、

子为重,三从四德虽说是男子强加给女子的,说到底还是女子骨子里的性子,而当这一切都建立

在后宫三千、皇帝独独一人的基础上的时候,后宫之中,真的有毫无芥蒂的姐妹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