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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青塬颓然点头,低声,“她昨日在花园水池畔戏水的时候,被幽灵红藫缠上了!那该死的东西,居然都已经蔓延到了九嶷!”
“幽灵红藫…”那笙想起前几日在青水里看到的可怕藻类,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什么?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子,居然也被幽灵红藫吞噬了么?她正不知道如何安慰青塬,却听得旁边一声帘响,是慕容修引着西京重新走了出来。两人不知商量了什么,彼此的脸色都是颇凝重,快步走向青塬。
“青王,请让我去看一下伤者。”西京对着青塬拱了拱手。
“离珠还在昏迷,”青塬摇头喃喃,“中毒太深,整张脸都溃烂了…她一向爱美如命,只怕宁死也不要别人见到如今的模样。”
“青王,”慕容修上前一步,沉声,“如果你还想救王妃,就让西京将军入内一试。”
“什么?”青塬霍然抬头,眼里放出狂喜的光来,“你说什么?她、她还有救?”
“是的。”慕容修微笑,气定神闲,“容貌未必能恢复,但性命应该可以保住。”
“不,不,怎么可能…”青塬随即颓然坐下,摇头不敢相信,“我竭尽全力的试过了,用一切术法也无法阻止幽灵红藫毒素的蔓延——将军又怎能做到?”
“是的,在术法上,我和青王自然不能比,”西京点头,沉声分解,“但是术法和武学相比,亦有不能及之处。我听慕容公子说过病情,大致有把握——只要用内力将离珠体内毒逼在一处,再将染毒血肉削离,便可以保住性命。”
“是么?”青塬听着,眼里神色渐渐变了。西京尚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来!快来!”青塬狂喜地对他说,带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拉着他往后宫急奔,顾不得礼仪,将慕容修留在了原地。
慕容修看着两人的身形消失在巍峨的宫廷深处,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摇了摇头——果然,一切都如计划那样的进行着,又一个隐患被平息了。
然而嘴角笑容未敛,回头却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由怔住。
“那笙?”此刻才注意到了和西京一起来的是谁,他又惊又喜,上前了一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可好?”
然而,那笙却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你…”她皱着眉头看他,“变了。”
“是么?”慕容修敏锐的觉察了她的退缩,也站住了脚,只是微笑,“当然。到了云荒那么久,怎么能不变呢?——就象小丫头你也是变得让人有点不敢认了呢,长高了,也漂亮了。”
那笙却没有被他的赞美动摇,只是一瞬不瞬地审视着他。她看得太过于认真,以至于让慕容修都有些不自然起来,有些腼腆地微微侧过了头,借着端起案上一盏茶来细品,避过她的视线。
“嗯,我确信了——看了那么久脸也不红心也不跳,果然没事了。”半晌,那笙终于重重舒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开口,“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再喜欢你啦!”
慕容修那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呛住。
“我说嘛,我本来就只喜欢炎汐的!那个臭酒鬼大叔分明是胡说,诬陷我,哼。”那笙却是欢天喜地,仿佛验证了什么似的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头,开始如平日一样的活泼,“慕容慕容,那么久没见你都在干吗?有没有和你爹一样、在云荒拐到一个漂亮老婆啊?”
她扯着他的袖子,唧唧呱呱,慕容修只是无可奈何的笑。
“唉,我现在日日忙的不可开交,哪里像你一样逍遥?”他苦笑,然而看着这个女孩子的脸,无端也觉得放松起来,“你呢?你的炎汐还好吧?”
“嗯,还好!”那笙高高兴兴地回答,和故人汇报着这一年来的辉煌战果,“一切都很顺!他的族人也都不再恨我啦,因为龙神和苏摩都赞同我们的事呢!我准备将来和他一起回碧落海…就像你娘当年跟你爹回中州一样!”
“噢,那可真了不得,”慕容修且惊且喜,不由暂时放下了心头那些纷繁复杂的天下大事,只是全心全意地哄她开心,“小丫头,去那么远的陌生地方,可需要很大的勇气啊。”
“我不怕!”那笙笑了起来,见牙不见眼,“我都敢一个人来云荒,怎么会怕和炎汐回碧落海呢?”然而笑着笑着,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忽地收敛了笑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再度重复:“不过,慕容,你变啦。”
“嗯?”慕容修微微一怔。
“你的眼神和刚来云荒的时候大不一样呢。”那笙蹙着眉,再度细细地打量他,“慕容,你刚来的时候不过是格商人,只想着早日赚钱回中州,可现在…”
她顿了顿,终于叹了口气:“你的眼睛没那么简单干净了,让我看不到底啦!”
慕容修一震:这个小小的丫头,居然能有这样的洞察力?——一年来的种种尘嚣,忽然间都在他心里沉寂下去了。他回忆起自己在踏上云荒后做的种种事情:那些阴谋阳谋,那些杀戮决断,那些取舍和牺牲…都一一浮现心头。这些日以来,他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然而,运筹帷幄之下,他的手上却又染了多少鲜血呢?
自从在桃源郡做出抉择之后,他应空桑皇太子之邀参与了这一场天下的谋夺。从息风郡控制高舜昭总督开始,他被卷入了天下洪流之中,手上早已染尽了各种颜色。而渐渐的,他发现了自己除了经商还有更多的天赋,而他可以获得的、也远远不止只是珠宝金银,一时之利——他是一个可以谋夺天下的人,和中州古时那个传奇商人吕不韦一样。他的心里也有了更多的欲望:不仅仅对于财富的渴望,更加萌生出了对权力的渴望、对征服这个天下的渴望!
——而那种欲望,便叫做野心。
云荒这片传说中的土地仿佛是一个大染缸,让所有踏上的人都身不由己的改变:那笙变得更加的纯澈,而他、却是越来越变得复杂深沉。
“嗯…”慕容修苦笑起来,摇了摇头,“是的,我变成一个坏人了。”
“才不呢!”那笙看着他,又笑了起来:“你是一个好人,慕容——就像我第一次在天阙看到你时一样——因为你的笑还是这样干净温暖啊…你在谋财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害命;那么在谋国的时候,又怎么会是祸害天下呢?”
慕容修一怔,看着她无邪澄澈的眼睛,心里忽然重新平静。
“呃,”那一瞬,他忽地笑了,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长发,昔日腼腆的慕容公子显然也在一年后变得成熟练达,甚至学会了调侃少女,“我还真有点后悔了,当初为什么没有发现你是这么美的女孩子呢?”
那笙的脸唰的飞红,侧过了头,嘟囔:“真是的,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和臭手一样油嘴滑舌…我说过啦,我只喜欢炎汐一个人,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否则我要生气了!”
话没有说完,却听到后殿一阵脚步声转出,两人连忙截住话头,缩回手来。
然而,西京的脸上却依然浮起了捉狭的笑:“怎么,我才走开一会儿,这边又有新进展么?——看来我原先料想的果然没错啊…”
“住嘴!”两人同叱一声,都露出尴尬的神色。
西京没料到这两个人忽然变得同仇敌忾,倒是一愣。只好识趣的住口,看看慕容修看看那笙,都是少见的紧张态度,便不再乱开玩笑,一个人找了个座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露出疲倦的神色来。
“怎么?治好离珠了么?”慕容修定了定神,开口问。
“嗯,”西京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如你所愿,我用剑削去了她脸上腐肉,保住了她的性命却毁了她的容貌——如今青塬正在寝宫陪着她。”
那笙却惊呼出来:“什么?那她一定难过死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喂,丫头,别去!”看着她拔脚就往后走,西京不由脱口,“离珠正在难过,最不愿别人看到她如今的相貌,你去了会被打出来的!”
然而,那个丫头却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算了,让她去吧,”慕容修却摇摇头,露出笑意,“这个丫头现在算是出息了。她好像有一种奇特的本领,能让人的心安静下来——或许她能安抚离珠的情绪。”
西京想了想,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只是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
“慕容公子,”四顾无人,他压低了声音,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你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又巧妙又凶狠哪…在下佩服得紧。”
“不敢。”慕容修只是微笑,“奉皇太子之命办事,在下敢不尽力?”
西京也只是微笑,眼里却露出针一样的冷芒——离珠被幽灵红藫袭击是在今天下午,然而慕容修却早在一日之前便通知了远在北越郡的他,令他能够及时返回帮忙控制毒的蔓延,“恰到好处”的救了那个女子一命。
这般安排,显然早已是布好的棋局。
“如今这般,岂不是皆大欢喜。”慕容修笑笑,“青王自此后永远留住了离珠,离珠也找到了一个不因容貌而爱她的如意郎君,从此也该定下心来老老实实过日子…将军,你说,还能有更好结局么?”
西京默然,眼里的寒芒渐敛。
是的,他也承认、没有比这个更妥当的安排。
——那个前代青王的宠妾离珠,本来就是一个不安于室的女子。野心勃勃、不甘心只做被男人所爱的普通宠妾。在征服了年少不知事的青塬,令其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后,这个妖艳女子甚至渐渐开始染指九嶷郡的内政,和辅政的智囊慕容修处处作对。真岚皇太子远在无色城,却对这一切了然于心,已经为此感到忧心。
这样一个危险的女人实在是祸水,万万不能留,然而,却更不能杀——因为一旦杀了她,势必乱了青王的心神,也影响了复国的大业。
所以这个中州来的商人安排下了这样一箭双雕的计策——既摧毁了那个女子的最后骄傲和底气,也保留了年轻王者的痴情和尊严。
本来离珠那样的女人就是只可惜她唯一所恃的只是天下无双的容貌——而如今,在唯一的骄傲被摧毁后,她心里那点野心和不甘也该随之消灭殆尽了,从此后便可以安分很多。
这,说到底已经是最两全其美的安排。
西京久久不能回答,耳边只回荡着那个女人被毁容后的哭泣——那是一个人被夺去了最珍贵东西的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不忍目睹。无论她本质上是一个怎样不堪的女子,但这种痛苦却都是深刻而真实的。
有一个刹那,他甚至对慕容修那种运筹帷幄揣测人心的冷酷感到厌恶起来。
“多谢慕容公子用心。”最终,他只能那样回答。
然而慕容修只是微微一笑,忽地倾身向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不过,西京将军,我这次请你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离珠,我还有另一个更大的计划需要和你商量。”
“什么计划?”西京一惊,抬头却看到对方的眼睛。
慕容修微笑。这个中州商人的眼睛深而莫测,闪烁着某种魔一样的亮光。
“西京剑圣,破军是你的同门,”他忽然微笑,“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师父,是么?”
西京心中微微一震,知道慕容修心思缜密,深得真岚信任倚重,虽一直居于东泽却对天下大事的脉络走向了然于心,只是默然点头,不做回答。然而慕容修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听说破军的唯一弱点就是你们的师父慕湮,不是么?”
“什么意思?谁和你那么说的?!”仿佛被触及到一个禁忌的话题,空桑剑圣情不自禁的变了脸色,“我师父已逝,请勿擅议亡人!”
“在下万万不敢对先代剑圣有丝毫不敬,皇太子殿下和我说及慕湮剑圣时也是满怀敬重。”慕容修肃然端坐,眼神并无讥诮,“只是这个计划不仅仅关系九嶷一隅,更关系到整个云荒——而其中令师是举重轻重的关键,所以在下不得不冒昧提及。”
西京口气稍微缓了一缓:“我师父已经去世了,再说这个有何用。”
“当然游泳…她是这个世上唯一能约束破军的人。即便仙逝,影响力也不会因此而削弱半分。”慕容修的声音轻而冷,缓缓吐出下面的字句,仿佛一柄收藏已久的绝世利剑一寸寸的拔出,森冷锋利,“所以,我和真岚皇太子秘密磋商了很久,最终决定了实行这个计划——我希望能取得空桑、海国、甚至空寂大营里冰族三方面的全力协助。”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击碎星辰,毁灭破军!”
这一日,被后世称为“定乾坤”的一日。那一日,随着这一极秘的计划拟定,云荒乱世之幕终于开始缓缓合拢——
而亲手拉下了乱世大幕的,正是这个被记载入云荒史册的外族人:慕容修。
六、秘密
镜湖之下的无色城,在白日依旧是一片宁静。
一望无际的白石棺材排布在水底,昨夜血战的冥灵战士已经在日出之前归来,重新化为灵体沉睡——然而,那些石棺上却出现了无数的裂痕,显示着里面的许多灵体在昨夜那一场的激烈战斗中已经受到了损害。
大司命和诸王在光之塔下焦急的等待,不时地抬头看着头顶离合的水光——因为他们的王,至今尚未归来。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大家心急如焚的时候,只听一声水响,有什么从万丈高空坠落水面!无色城上空立刻起了一阵波动,冥界城门应声打开,巨大的漩涡里一个人直坠而落,一头栽倒在光之塔下。
“殿下!”所有人一起惊呼,拥上查看。
那个狼狈的王者跌落在塔下的玉座上,束发的玉冠歪斜,手里的辟天长剑也飞了出去,劈碎了旁边的黄金莲座。看到下属和太傅拥过来,真岚挣了一下,似乎想起来,然而受伤的手臂无法支持,只能颓然放弃。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镜湖最深处,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仿佛裂开,似乎又经历了一次车裂。
“殿下,您总算归来了!”赤王红鸢第一个开口。毕竟是女人,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颤抖——昨夜那一场仗实在惨烈,她和黑王在日出前领命紧急撤退,却回头看到真岚皇太子提剑独面巨大的迦楼罗,为冥灵军团断后。
那一瞬,她甚至有再也见不到皇太子的恐惧。
“嗯…”真岚没有力气站起来,脸上却依旧挂着惫懒的笑,“我命大的很,放心。”
大司命上来搀扶,然而脸色忽然变了,脱口:“殿下,你…你的肩膀!”
“怎么?又裂了么?”真岚吃力地抬起左手,抚摩了一下自己流血的肩膀——然而只听喀喇一声轻响,他勉力抬起的左手居然齐肩而断,落在了地上。而右肩上也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血缝,赫然见骨。
空桑诸王一时间惊呆在当地。
“真是的,居然弄成这副样子,”他苦笑,露出自谑的表情,“太丢脸了…看来白璎的缝纫女红实在是欠缺火候啊!”
“殿下不要这样说,”大司命喃喃,“能从魔得手里返回,实在太不容易。”
“是啊,真可怕。”真岚喃喃,眼神变幻,“破军越来越强大了…比诞生的初期拥有更大的毁灭力量!再这样下去的话…”
——魔可以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力量,再这样下去的话,整个云荒将会被黑暗笼罩!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他?越早越好!
“皇太子殿下回来了么?”有侍女出来,恭谨地行礼,“太子妃请您一回来就去见她。”
“噢。”真岚怔了怔,“马上去。”
等得侍女离开,真岚忽地转过头对赤王急急开口:“糟了,红鸢,我可不想让她担心——快替我把断了裂了地方缝上。”
“好吧,属下遵命。”赤王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可是我的女红实在一塌糊涂——缝的歪了殿下可别怪我。”
“顾不得了,”真岚抓头,“快点缝好就行,你们站着干吗?快来一起帮忙啊!”
“是!”诸王不由苦笑。
白璎躺在镜湖的最深处,默默看着头顶离合的水光——那些光芒从九天之上洒落,被最深的水面折射扩散,一波一波的荡漾离合。在无色城里看去、仿佛变幻无常的宿命。
她听到外面远远的声音,知道是真岚终于返回,然而却无力站起迎接。
侍奉的宫女连忙出去替她传话,她颓然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一滴无形的泪——是的,她恨自己。她曾经发誓为空桑战斗到死,发誓将自己的余生和所有力量都献给国家和族人,然而在这样的时候,她却居然躺在这个地方,甚至无法握起剑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身体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狂躁,狠狠抬起手砸着自己的腿——没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在镜湖上空和云焕交手之后,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甚至到了无知无觉、不能移动的地步!到底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休息了很久,身上的伤也已经愈合大半,然而健康却反而每况愈下,仿佛有无形的黑洞在不停抽取她的生命,令她渐渐衰竭。
——难道,是当时魔对她使用了什么诡异术法么?
不,不…她忽然颤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难道是…白璎的眼神忽地凝滞了,直直地看着头顶上方莫测变幻着的光,脸色变得雪一样苍白。难道是因为星魂血誓!自己如今那么衰弱,莫非是因为那个人他也…
“别动了,”忽然间,她捶落的手被握住,一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快躺下休息。”
她惊喜交加地侧过头,看到了血战归来的人。真岚裹着一袭黑色斗篷,脸色一如平日,对着她微笑,语气轻松:“我来帮你捶捶腿,你别动了,身体还没好呢。”
塔里等待他归来的太子妃惊起,看着他的模样,松了口气:“你没事?”
“嗯,当然没事。”真岚在她身侧坐下,按住她肩膀让她躺回床上,开始替她按摩僵硬的腿,带着歉意,“被云焕拖住了,所以回来得晚了一些——让你担心了。”
白璎细细地看着他,直到确信他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颓然靠回了软榻上:“不,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她侧过脸不看他,声音却在颤抖:“所有人都在拼命血战,而身为空桑太子妃,我却不能和你并肩战斗…实在对不起。”
轻轻锤打她腿部的手停住了,真岚抬起眼睛看着病榻上憔悴的女子,语气严肃:“不要说这样生分的话,白璎——你是竭尽了全力的,无论是神庙里那一战还是镜湖上对迦搂罗的那一战都是如此——你不要总是对自己太严苛。”
“…”她没有再说话,沉默下去。
“苏摩…回来了么?”沉默了片刻,她忽地轻声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苏摩?”真岚怔了一下,眼神有细微的变化,声音却是平缓:“尚不曾——复国军大营也已经失去他的消息好几个月了…只是听说他走时留下了话,说十月十五那一日必然会归来,和大家并肩战于镜湖之上。”
他声音温和地安慰:“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再过一个月他也该回来了。”
白璎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忽然苍白得可怕,整个人忽然瞬地坐了起来,抬头看向镜湖上方——无边的光影映照在她雪白的脸上,显得明亮而忧伤。
那一瞬间的气氛极其诡异,真岚被她的眼神震慑,一时间不敢开口打断她的沉思,只是默默坐在榻旁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快点找到他…”白璎忽然开口了,瞬地转过头,“一定要快点找到他!”
“真岚,你们一定要快点找到他!”她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握住了他的手。她握得如此用力,那种痛似乎可以从手上深入他的骨髓,她的声音一瞬间也飘忽恍惚,恍如梦呓。
然而真岚没有问,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他…他一定出事了。”白璎脸色苍白,喃喃,“一定是。”
她抬起脸来看着真岚,失神地呓语:“我刚刚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的伤会变成这样——真岚,这是因为星魂血誓的缘故啊!星魂血誓让我们气脉相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身体如今在不受控制的枯竭损耗,肯定是因为他也在遭遇某种不测!”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恐惧:“是的,他在遭受某种不测!他在衰弱!——真岚,真岚!一定要快点找到他!”
真岚的脸色在她的呓语里变得苍白,显然“星魂血誓”这四个字击中了他——从神庙里那一场神魔之战后,归来的太子妃竟然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的躯体,摆脱了冥灵的身份。这种巨大的转变曾经让无色城里的所有人感到惊骇,连他也不例外。然而,一贯坦诚以对的她却三缄其口,没有对任何人做出解释,甚至对于他也是一样。
他们是那样聪明而相敬如宾的夫妇,对于一方的沉默,另一方也会沉默以对,决不会多问一句——直到这一刻,她吐出了“星魂血誓”这四个字。
他曾以为是苍梧之渊里后土力量完全觉醒的结果、令她逆转了生死获得了新生——然而却不料,竟然是经由“星魂血誓”那样的术法获得!
终于是…无法挽留了么?“那个人”是如此的不顾一切,做出了如此疯狂的决定,终于在瞬间把她渐行渐远的心彻底拉回去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回答:“好,我立刻去找龙神商量,一起派人出去尽快把海皇找回来!”
“一定要快…否则,来不及了…”白璎喃喃,感觉神气又再一次耗尽,“我的预感越来越不好了…真岚,他、他一定是出了事!如今我衰竭到什么地步,他也会衰竭到什么地步!你们…你们一定要找到他!”
她开始咳嗽,身上那种僵冷感又开始蔓延,逼得她无法呼吸。
“你先休息吧。”真岚轻拍她的后背,扶着她躺下,“你要好好的,才能看到他回来啊。”
——在那一瞬,穿过她雪白的长发,他第二次看到了她背上那个逆位五芒星的符号。那一瞬,他的手颤抖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上古卷轴上看到的说法,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
是的,那是转轮。
她重新在水底睡去,因为枯竭和伤病而显得如此苍白虚弱,身子蜷缩在一起,宛如一个孩子。在睡梦中眉头还是紧锁着,眼角有依稀的泪痕——这个要强的女子,在醒着的时候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直到睡了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凝视着她,目光褪去了平日的从容笑谑,吐出无声叹息,站起身离开病榻,一袭黑色斗篷在水光下犹如猎猎的风。
她握紧时的痛感还留在手上,撕裂了他仓卒缝合的伤口,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
“苏摩…苏摩。”他听到昏睡中的人发出呓语,恐惧而焦急。
结束了么?他在转身离去的瞬间,感觉心中荒凉如死。
星魂血誓——她在惊慌之中吐出的那四个字仿佛是禁咒,将他心里的热度在瞬间冻结。她一直没有向他提过这件事,想来她也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道一旦说出、将会深深的伤害到对方——是的,在听到四个字的那一瞬,他心里的震撼不亚于百年前在婚典上看到堕天发生的那一瞬。
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术法,也知道施行这样可怕的咒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那个人,是不惜一切要得到她的!那个背天逆命的傀儡师甚至可以不顾天地轮回,星辰宿命,用了全部的血和力量来缔结这个盟约,只为换取和她同生同死的权力,弥补少年时的错过。
从此后,他和她无论身在何方,将永远不会再分离。
多么可怕的想法,多么狂暴而不顾一切的举动!她的心,在百年的相守后或许曾经一度是偏向他的,但是那个人却以如此狂暴不顾一切的行动将她拉了回去。
多么可笑…不久之前,在她为自己缝合躯体时,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她,从此可以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的渡过一生。
真岚在无色城里独自行走,只觉头痛欲裂,满身的伤还在不断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他茫然的走着,黑色的斗篷拂过满目的石棺,那里面沉睡着一个个无法见到天日的族人,那些受苦灵魂的呻吟穿过了石棺传到他耳畔,让他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的,他是这些人的首领,是空桑一族最后的皇子。他的心应该放在这里,而不应被拿去放在猜忌和苦痛的烈火上灼烤。
他长长的叹息,在光之塔前回身,看着铺满了水底的无数灵柩——是的,为什么到如今他竟然还会被这种私事困扰?在戴上冠冕的那一天起,他的心,本来就应该被挖出来,祭献给国家和民族。
“我的先祖,我的子民,我的国家,”将双手握在了辟天长剑上,他缓缓对着那些受苦的灵魂弯腰,致意,“因为我的无能,才让大家百年不见天日——但是请相信,空桑一定可以再度出现在日光之下。”
“是的。”忽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我相信你,真岚。”
他愕然抬首,身周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声音一直传到耳畔。
“西京?”听出了是远在东泽的故友,真岚不由站起身来,“你在哪儿?”
“我在城外的水里。”西京的声音凝聚一线抵达耳际,显然是用了武学心法,“真岚,我和慕容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面谈,但却无法进入无色城。”
“重要的事情?”听出了这个酒鬼朋友语气里从未见过的慎重,真岚脸色也是肃然,“少等,我立刻出来见你们。”
黑色斗篷如风拂过,立刻消失在无色城的光影中。
看到西京和慕容修的时候,真岚略微吃了一惊:这两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身上还都溅了血迹,仿佛为了某种急事匆匆赶来,却在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而且,也不见那笙在他们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