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躲!”暗夜里有火光闪现,耳边却是听到又一声厉喝,“呆着干什么?”
苏摩的声音?!白璎看着手中那颗头颅,然而被斩下的头颅毫无表情。她惊在当地,怔怔看着手心里的头颅,根本不顾黑暗里迎面扑来的熊熊烈火。
“白璎,快躲!”苏摩再度厉喝,声音已经焦急万分,“龙发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着头颅,四顾,居然没有来得及转身。龙在呼啸,扭转巨大的躯体撞击着禁锢它的空间,吐出红莲烈火,转瞬将闯入白衣女子吞没。
“白璎!”暗夜里,苏摩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疯了?快躲!”
然而声音未落,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笼罩着,竟是毫无损伤。白璎站在虚空里,手捧那颗头颅、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又变得悲戚起来。是苏摩…死去了的,还在继续和她说话、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暗夜里,忽然有风掠过,一只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边。
龙狂怒的火焰从身侧喷过,她直冲出去、跌倒在坚硬冰冷的鳞片上。
“苏摩?”借着火光,她终于看到了暗夜里身侧的鲛人,瞬间不可思议地惊呼出来,“你——你——活着?!”
“哼。”好容易将她拉回,立刻又将手按在了龙颈下的逆鳞上,尽力平息着龙神的疯狂怒意。傀儡师只是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不知她在说一些什么。
“你活着?”龙喷出的火已经熄灭,白璎还是不敢相信地低呼。
在黑暗中,一只手急切地触到了他的手和脸:“你…你活着?”
“我还不至于被这条发疯的蠢龙弄死。”双手都按在怒龙片片竖起的逆鳞上,平息着巨龙的愤怒,然而看到自己的“龙珠”被外人夺走,这条巨龙更加疯狂起来。傀儡师下意识的侧头躲开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龙的什么东西?快扔回去!”
白璎没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连着引线的指环,刹那终于确认了眼前人的真实性,白衣女子陡然喜极而泣。
“怎么了?”被她这样的举止震惊,进来后一直在和怒龙搏斗的苏摩停下了手。
为什么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顶上,她都没有哭过吧?
“那这又是谁?”火光明灭中,白璎霍然将怀中抱着的那颗头颅捧起,直递到他面前,“这又是…又是谁?”
苏摩忽然惊住。
宛如面前陡然出现了一面镜子,他在镜中照见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色,在这个诡异的封印里,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斩下的头颅。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一颗头颅,久久注视,恍如做梦:“这、这是…”
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仿佛已经在舌尖上打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纯煌。”
忽然间,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静而深沉:“这是纯煌的头颅。”
“纯煌?”白璎茫然地反问,“是谁?”
“七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个声音回答着,“我和琅玕曾经的、共同的朋友。”
“白薇皇后!”苏摩在那一瞬间闪电般抬头,碧色的眼里有闪电般的冷光,直视着黑夜,“谁在说话?是白薇皇后?”
然而,抬首之间、他只看到一双漂浮的眼睛。
恍如无穷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静、柔和而又广博,仰望之心便会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爱戴。那条巨大的龙还在咆哮,张开口吐出火焰,然而那双眼睛只是一转,看着洪荒中的神兽,微笑:“龙,是我来了。”
只是看得一眼,这个充满愤怒和躁动的空间就忽然平静下来了。
所有怒张的鳞片缓缓闭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间泯灭,暗夜里的密闭空间中,巨大的神兽陡然反常地安静下来。漆黑中燃起两轮明月般的光,从半空里俯视着虚空中的几个人——那是龙的眼睛,从金索上方看下来。
“七千年。”白薇皇后仿如看着老友,又转瞬看了苏摩和白璎一眼,轻轻叹息。
白璎忽觉手中一空,那颗头颅凭空飘起,转瞬已和白薇皇后面面相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着死去的人,忽然开口:
“纯煌,你可安息——剩下的事,我自当担待。”
暗夜里,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彻虚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缓缓阖起。
只是一瞬、那颗头颅便在光影中消失。
四、往世书
念力之火在虚空中燃起。
苏摩和白璎都来不及反应,就看到海皇之首没入了火中。而如珍宝般守卫着纯煌的蛟龙、居然没有丝毫阻拦,就这样在半空中静默地注视,巨大的双目犹如明月皎洁。
那一瞬间,他们看见银白色的火中飞散出无数幻象——
一片一片、仿佛是破碎的梦和记忆,从这颗死去几千年的头颅中散逸,然后在火光中消散湮灭,直至无痕。
一切只是一瞬,然而苏摩和白璎都是灵力超人,幻象消失的再快、也一一收入眼底。
那个瞬间、两人忽然都静默下去。
那已被斩下数千年的头颅里保存着的、是那样的记忆?
历经千年,丝毫不曾枯萎和退色,依然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那样蓝的海,那样蓝的天,美丽得不真实。波光在头顶荡漾,眼前是无穷无尽的五彩鱼类,结队成群的游弋而过;红色的珊瑚林立、其间珠光闪动;海带随着潜流起伏,仿佛跳着舞蹈。鲛人们从海底花园中携手游过,雪白的文鳐鱼是他们的坐骑。
那样美的记忆…和她少女时期想象中的海国、一模一样。
“苏摩…那是、那是你的故乡?”白璎叹息般地低语,问身边的傀儡师。
然而那个一出生就在奴隶市场的鲛人没有回答,仰望虚空的眼睛里,有茫然的碧色。他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他们是被奴役中出生的一代。那么多年了,他的双脚、从未踏上过故土,他的眼睛,也从未看到过故乡的碧海和蓝天。
“是吧。”终于,苏摩回答了一句,茫然地看着转瞬消失的幻象。
碧海,蓝天,银沙,鲛绡明珠,采珠的鲛人少女,吞云吐雾的蛟龙,贴着水面飞翔的海鸟,在月下歌唱的鲛人,一年一度的海市,远洋的巨舟船队,船头远眺的红衣女船长…应该也是经历海天裂变的一代,然而这个先代海皇的记忆,留下的居然都是这样美丽如画,没有丝毫的阴暗或者仇恨。
那个叫做纯煌的海皇,是和他正好相反的两个人么?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两人都从一闪即逝的记忆碎片里、看到了熟悉的脸。
——那是白薇皇后。
那样的年轻,不过十四五岁。明朗,高爽而亮丽,如一株秀丽的白蔷薇。
帆已经扬起了,龙在天空盘旋着鼓起风。风向北吹,吹向远方的云荒大陆。大红斗篷的白衣少女站在木兰巨舟的船头,恋恋不舍地挥手,大声说着什么。站在她身侧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携着一柄样式奇异的剑——奇怪的是看不清脸。
“我会回来找你!”
在那个记忆碎片湮灭后,他们才从她的口型中隐约猜出了那句话。
不知多少年前,未谙世事的少女在离开碧落海时、曾对着鲛人皇子那样许诺;而之后呢?谁都知道便是乱离、便是战争,便是两个民族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最后云荒一统,海国覆灭,白薇成为云荒历史记载中第一位皇后,和星尊帝一起并称“双圣”。
史籍记载,她死于三十四岁那年的深秋。至死,再也没能回到那片大海。
而在太初五年之后,那片海上漂浮满了尸体,也已经成为死海。
“鲛人是不信轮回的…”将头颅焚烧的一瞬,那双眼睛是一直闭着的,没有看。然而声音却悠远:“纯煌在七千年前就化成了海上的云,回归故土——可笑琅玕依然顾忌他生前所有的力量,将他的头颅和龙神一起封印。”
在火光消失,一切恢复空白后,白薇皇后的眼睛睁开了,带着苦笑。
“皇后…真岚给我看过本纪的第十二章…”白璎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可是,可是,你很早就认识鲛人?你早年曾生活在碧落海?这些…都没有写。”
白薇皇后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史记?不过是一面镜子罢了…镜像中是否真实,又有谁知道?只怕照镜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模样罢。”
“就像、每次回想起那时琅玕的样子,我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记忆。”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宛如乱世里陡然升起的一对星辰、璀璨夺目。
然而,那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那般强大的力量从何而来;那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尸骸归于何方。
史籍中关于这一对伟大帝后的记载甚多,然而每次他们的名字都是和重大的历史转变一起出现,其中、关于他们个人的描述,却是极少极少。
“帝与后幼时相戏,互许婚姻。帝尝谓后曰:‘若得此天下,当以阿薇为妇,共享之。’”
——《往世书·星尊帝本纪·卷一》
他们幼年相识于动荡不安的云荒大陆,肩并着肩长大,彼此形影不离。她是白族人,更是南方望海郡中三大船王世家的么女,深得宠爱,自幼随父亲来往于七海诸国,十几岁已能指挥一支庞大的船队;而他,则是他们家族请来的星象师的弟子,给白家观测天文、占卜航期已有数十年。
传说开始之前,他们本皆平凡。
她虽出身富贵、但全家族亦在战乱中如履薄冰。几个兄长或在战乱中被杀、或在出海中遇难失踪,人丁寥落。她小小年纪便懂事,开始帮着父辈分担家族事务;
他没有父母,不知身世,只跟着年老的师父漂流在云荒,以星象占卜为生,困顿潦倒。习剑术,研天象,刚毅沉默,有的往往是空负大志的寂寥眼神。
相识之初是如何,早已无人知晓。
但从八岁初识到三十四岁死去,一生中,她只离开过他两次。
一次,是毗陵王朝建立后在宫中待产,而星尊帝远征;另一次,则是在少女时,她出海前往羽民国,遇到海啸,在海外漂流了一年多。
那一次是他们一生中最长久的离别。她生死未卜,从未出海过的少年星象师不顾一切地找遍了四海,最后在南方极遥远的碧落海璇玑群岛上找到了失落的少女。他歃血为誓、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一步——那之后,他们果然谁也不曾再离开过谁,一直到死。
当时,空桑六部各自为王、相互之间征战不休,哀鸿遍野。而一直蛰伏在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想夺回大陆的控制权——一时间,整个大陆烽烟四起。
她几个兄长被征入伍,先后死于战乱,其中二哥更是卷入了党派之争、不但身死,更差点株连全族。亏了父亲用巨款各方打点,才渡过一劫。那之后,白家举家从叶城迁往望海郡,远离云荒的政治漩涡,也立下了“不许干政”的严厉家训。
他志在天下,不甘困于玑衡算筹之间做个星象师,也不甘入赘白家做一个商人,便要在这群雄逐鹿的云荒中拔剑而起;她也不是普通女子,游历中结识了诸多英雄豪杰、学来了一身本领,眼见云荒生灵涂炭,亦立下愿来,要尽一己之力、平息战乱,靖平故园。
在全家族的反对中,他不退半步,亦不解释。到得最后、是她逆了慈父、一笔勾了族谱上的名字,一剑截了长发改做男子装束,和他携剑出门,投身滚滚战火。
那一去,便是音信全无。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时白家已然在战火中寥落,船队早散了,父亲亡故,姊妹都嫁了,只剩了一个七哥苦苦支撑,靠典当度日。而幼妹和夫君得锦衣还乡,无疑让这个没落家族重现辉煌——虽然昔日寄居门下时,七哥对琅玕多有刻薄,然而归来的帝王丝毫没有计较昔日恩怨。白家不但一路加官进爵,甚至一步登天,成了白之一族的王。
她担忧七哥的品性不足以成王,然而对于仅存的兄长又满怀眷顾。
“云荒本就是你与我一同支配,让些好处与你兄长又有何妨?”帝王却是无比的宽容,他没有族人、便极力提携白家。虽然皇后极端得宠,平分天下权柄,然而白之一族的迅速扩张,却也暗中引起了其他五部的不满。
虽不动声色,五王却各自动了心机。
白薇皇后算不上绝色美人,历经大小百战,遍身伤痕,额头亦有流矢破相,与星尊帝结发近十年,一无所出——于是五王中有暗中结党,培植私军;更有送族中美人入宫、以求分宠。一时间,刚统一平定,开始出现休养繁荣迹象的云荒上,便有奢靡安逸的甜香暗涌。
然而出乎意料,虽然为了安抚各部,美人并未被退回,但入宫后均不得宠;而帝王对于六部之间开始显露倪端的野心和斗争,也已冷眼了然于胸——统一云荒的战争里,六部中各有精英跟随于他转战云荒、创下了开国功业。然而这些王在战乱中扩张着自己的力量,拥有各自的私军,天下太平后,感到获得权柄不能满足期待,已然开始露出难耐的野心。
“削藩,撤军,势在必行。”帝王这样对他的皇后说,“但我需要一个机会。”
那时候,皇后出现了妊娠迹象,从王座悄然退回了后宫休养——战乱中,她已透支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一直不能受孕,如今天下初定,她也已经年过三旬,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腹中胎儿。
于是,对于朝野的暗流、皇后生平第一次无法顾及。
怀孕中的女子性格日益温柔慈爱,少女时的活泼明快完全转成了国母和慈母的心胸气度,顾惜一切生命,便对一只蝼蚁也不肯随意踩死——星尊帝国务繁忙,来的也少了。她闲来凝视着右手上的戒指,想起那只戒指象征着的力量,不由一阵敬畏。
她知道是因为继承着后土“护”之力量的缘故,才让她的性格有了如此的转变。
然而,对应着皇天“征”之力量的琅玕呢?
一念及此,她心里无端端的就是一跳。那是破坏神的力量——虽足以在乱世中破除一切障碍,扫荡奸佞一统四方,可毗陵王朝建立后、那种力量又该如何收藏?那样狂热的杀戮之力,在云荒稳定后又会如何影响着丈夫的心?
那时候,待产的皇后尚不知道、星尊帝心中已然有了远征碧落海的打算。
国内弊端已现,帝王决定内战外行,要借着再次的战争、来削弱各藩,将云荒的统治彻底稳固。对于国内的危机,掌握着“征”之力量的帝王,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战争”。
那一日,她听说远方的碧落海国派来了使者、带来珍宝觐见云荒新的主人。多年来一直不曾忘记少时纯煌在海啸中的救助和璇玑岛上的愉快时光,皇后破例接见了海国的使节。席间殷勤打听昔日好友的消息,知道原来纯煌已然在成年后继承了海皇之位。
“那,以后便永为秦晋之国。”皇后喜不自禁,举杯。
然而刹那间的绞痛、让手中杯子跌碎在地。满宫慌乱。
当日,皇后早产下了一个男婴,但因为中毒和失血而极度虚弱;
三日后,云荒毗陵王朝以意图毒杀皇后和太子之名斩杀来使,旋即对海国宣战;
各族贵戚久已垂涎海国富庶的传闻,又知道那是海上商道必经之处,得此机会个个摩拳擦掌,调集部中军队,想早日出兵海外灭了那个遍布珍珠珊瑚的国家。
星尊帝不动声色,如数准许这些掠夺者扑向碧落海,却将御前骁骑军留在帝都按兵不动。
三个月后,消息传来,说是水族得到了龙神的庇护,六部军队不敌,受到了重创。
拖了一个月,星尊帝才率领骁骑军、乘着船王白家所制的木兰巨舟,麾兵入海。
史籍和歌谣里,有着无数的篇章描写这一次海天之战的惨烈,传说中,碧落海都成了一片血海——然而生性优雅、爱好艺术的鲛人里没有军队,也没有尚武之风。虽然海皇和龙神为了保护领土和族人拼死战斗,却依然不是掌握了“皇天”力量的帝王的对手。
待得大病初愈的皇后支撑着回到王座上,远征回来的丈夫已经手握龙神的如意珠、将海皇的首级扔在她脚下,意气风发:“如今,你再也不用回碧落海找他。”
皇后愕然良久,最终呕血而退。
那是“白薇皇后”这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史籍的公开记载中。
“后体弱,太初四年于朝堂呕血,次年病逝。余一子姬熵。帝大恸,罢朝三月。”
——《往世书·白薇皇后本纪·十一》
“怎么会变成这样…”千年之后,在星尊帝亲手设下的封印里,那双眼睛忽然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一刻开始我就不认得他了…他的眼睛完全黑了——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这种眼神,在以前并肩开拓时也不是没看过,但只在逼到绝境时才会显露。但那一刻开始,皇天的力量完全操纵了他。他居然连我和孩子的安危、都已不顾惜,这个云荒、还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拿来牺牲杀戮的?”
“他为什么要灭海国?要杀纯煌?
“如果不是纯煌,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死在了怒海之中——而琅玕来找我的时候,也几度遇到风暴,同样是鲛人将他从巨浪中救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两人都不会活下去。
“而且,在我们北归云荒的时候,纯煌挽留不住,知道我们有意逐鹿云荒、便用龙牙制成破天长剑赠给琅玕,又将海国皇室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我们——如果不是他的引导,我们根本无法在镜湖中心寻找到上古魔君神后的遗迹,用剑劈开封印、继承那样强大的力量。
“鲛人们早就知道上古力量所在,但他们无意于此、转而告知了我们。
“而我们,却最终用纯煌赠给的破天长剑将他的故国覆灭!
“我曾和纯煌说过、要回去找他——然而投身战火后,岁月倥偬身不由己,已然是渐渐淡忘。可这句十几年前的言语、琅玕却记得那般牢。一生中我从未离他左右,那一次流落海国经年,原来他一直不能释怀。
“魔性会扩张人心中的黑暗面,将一切欲望推到极至:勇武变成了黩武,刚毅变成了固执,关爱就变成了独占欲…这些琅玕性格中原本的亮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扭曲。
“就在纯煌头颅落在我脚下的刹那,我知道、和琅玕这一生的路已到尽头。破坏神的力量已经在他体内觉醒,他停不下手!——这个云荒上、如果我不阻止他、还有谁来阻止?
“对于云荒,我要的,是守护、是平安;而他要的却是征服、是支配!——大约,这也是皇天和后土分别选中了我们两人的原因。从十几岁时拿剑投入战火中起,我们注定走向的是两个终点。
“我将孩子偷偷带出,放入水底无色城,然后开始调集自己麾下的人马、准备叛离。
“——我必须要杀了他,然后,将他的力量封印。”
“白薇皇后…”白璎定定看着虚空中那双冷光四射的眼睛,喃喃叹息——那是她的先祖么?这样的决断魄力、雷厉风行的手腕,却是这一世里温柔文静的她身上极少具有的。是千年前的血、流到她身上的时候已经淡漠了么?
“那一战中,我的兄长背叛了我,将我和我的军队出卖…苍梧一战后,我知道大势已去,便立刻遣散了麾下军队、孤身来到这里,想先放出龙神——结果…”
白薇皇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是一声叹息。
想起帝后两人最后惨烈的结局,白璎不敢接口,沉默下去。
“杀戮太重,惟我独尊,这样的空桑迟早会遭到报应——这个世上、从不存在‘绝对’的、没有‘制衡’的力量。只有破坏、而不懂建构,再强的王朝也会渐渐衰朽。
“七千年,从里到外糜烂出来的空桑、最终灭亡了…而我果然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不知道他又在何处…封印了后土,皇天的力量也会从失控到逐渐衰弱,他如今也已经不复从前强大了吧?不然,如何会看着自己一手创立的王朝灭于外族之手。”
白薇皇后长长叹息,眼睛阖了一下。等这双眼睛再度张开的时候,已经瞬忽移动到了那条金色的巨大锁链旁,看着白璎:“来,把龙神的封印打开。”
白璎看着锁链上那双翼状的封印,诧然:“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白薇皇后微笑,“如果你也不可以,世上没有人再能打开它了。”
冥灵女子有些迟疑地飘过来,沿着那条巨大的垂挂着的金索走上去。金光笼罩着她虚幻的身体,白衣女子仿佛浮动在虚空的光芒四射的神祇。
“把双手交错着放上去。”白薇皇后吩咐,“左右手交叠的顺序和上面的相反。”
“可是…我还没有成为魔…”白璎望着封印上那一双交错如飞翼状的印记,迟疑,但还是如皇后吩咐地将手放了上去。烙印上的那双手显然比她的手大得多,她将手放上去、恍如放入一盆金色的水中,转瞬淹没。
白璎陡然觉得有一种吸引力从手上传来,竟似要将她的灵体吸入!
她下意识的抽手,却发现手无法动弹,失声:“我没有办法打开——”
“专心!”然而那双眼睛里却放出了冷芒,厉叱,“凝聚念力在后土神戒!”
那样的话语,是直接传入白璎心底的,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不容反驳。
仿佛那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操纵着、白璎全身一震,忽然之间闭起了眼睛——在她重新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苏摩陡然一怔:居然是完全陌生的眼神!
那样叱咤凌厉、清醒如冰雪,一扫平日带着的几分优柔,如寒夜星芒、照彻千古。
“白薇皇后?!”
他不由自主地脱口——果然,虚空中那一双眼睛已经无影无踪!
金光也在一瞬间大盛,仿佛要将站在金索上的那个白衣人影吞噬。然而仿佛有一把雪亮的剑忽然切开了金色的幕布,裂开黑夜——金光散开处、白衣女子站在封印旁,右手手指上凝聚了一道光华,划破虚空。
那是后土神戒戴上她手指后,第一次回应出了如此夺目的光!
翻转手腕——结手印——左右裂开。这一系列动作快如疾风,当白璎以空手切入金光、裂开那个封印时,整条金索簌簌震动起来。连带着这个万年黑暗死寂的空间、都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抖。
然而震动忽然就凝滞了,仿佛有看不见的泥潭忽然出现,胶着住了那样凌厉的力量。那些四射的金光忽然也变得凝滞和朦胧起来,如雾气一样升腾,包裹住了白璎。
没能成功么?暗夜里仰望着的苏摩脸色也是一变。
是因为白薇皇后被封印千年,力量也随之一起渐渐衰弱了?原本、创世神和破坏神若有一方被禁锢,这个云荒便会失衡、而双方的力量都将会逐渐的衰竭。
千年之后,如今后土的力量已经无法解开那个星尊帝设下的封印?
看着金光重新将白璎淹没,来不及想,苏摩手指弹出、便是急速地沿着那条引线掠去。无论她如何、去了何方,只要那一线不断,便能找到她。
然而在他掠入金光的一刹、整个漆黑的空间忽如骤停的心脏重新跳动一样,齐齐震了一下!虚空中的苏摩感到了一种突然而至的压迫力,一惊:收缩!居然是这个空间骤然间收缩了一下!怎么会?一个封闭的、凝定的空间,忽然间有了巨大的变化?金索在转瞬变成了金色的雾气,而雾气慢慢稀薄。
与此同时,上空巨龙的双目忽然变成了赤红色,蓦然发出一声咆哮,奋力一挣!
喀喇喇——
忽然之间,这颗黑色的心脏骤然跳了一下——仿佛是天穹裂了。
一线灰白的光从头顶延展开来。先是一点,然后是慢慢延长的一线。然而不等那一线扩展开,一道金色的闪电霍然裂空而出,撞开了这黑色的铁幕,瞬忽消失。
那是——龙!是走脱了的龙神!
苏摩已经掠到了原先封印所在,然而却失去了白璎的踪影。那一刻他望着虚空中的裂缝,望着消失在其中的蛟龙,忽然便是一刹的失神。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进入结界后变得无比宁静的心体、又开始燃烧起来!
背后仿佛也有裂缝在延展,似有利爪在内撕着,霍然从他身体里挣脱出来。
他的手因为剧痛而绞紧,那条引线切割着他的手指、滴落点点血红。傀儡师咬牙忍受着体内无数次反复发作过的剧痛,将手伸向背后。痉挛着、忽地用力抓住背后衣衫,连血带肉地将整片衣服撕下!
“龙!”他眼里的碧色更加深了,隐隐有妖异的惨绿,忽地低呼一声,“该出来了!”
在背后整片血肉被撕下的瞬间,仿佛同样有什么封印被解开、一道金光从傀儡师身体里裂体而出!依稀之间竟然也是龙的形状,在半空中盘旋了一瞬、便立刻扩大到无限,轻轻一绕,密室内风云骤涌。
“去!”苏摩咬牙忍受,断喝了一声,“追你的肉身!”
那道从他体内出来的金光一个盘旋,旋即向着那一线裂开的虚空里追去——又是喀喇一声,在这道金光撞上黑暗空间的刹那,这个密闭的虚空忽然一个剧烈的颤抖,然后就如裂卵一样四分五裂!
“苏摩!”在结界破裂的瞬间,他听到白璎的声音,“出来!”
苏摩以手支撑着地,想从这个正在坍塌萎缩的空间里走出,然而背后完全是一片血肉模糊,仿佛无数利刃在身体上剖过,露出森森白骨。那样的伤势,超过他以前任何一次。他的手几次按着地面用力,然而居然使不出力来。
空气再一次因为坍塌而收缩,密度忽然变大的空气让他窒息,宛如鱼离开了水。
“苏摩!苏摩!”白璎声音从上方那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缝那端传来,焦急而惊恐。
如果再不出去、在这个结界毁灭的一瞬,里面所有东西就要随之“湮灭”吧?
就在他再度使力却无法起身的瞬间,忽然觉得一种力量从手上传来。
那种力量是细微而坚定的,凝成一线、瞬间将他从地上拉起,直向那个虚空拉去。
头顶上方、依然是灰白色,而脚下已经没有了黑色的汹涌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