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三师会战的沧流将军来不及起身,就被连着座位切成了两半。坚不可摧的螺舟有如一只巨大的蚌壳,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掰而开。
惊呼和惨叫响彻了水底。
在螺舟被切开的刹那,里面大多数沧流战士还活着,在水流汹涌而入的刹那他们来不及穿上外出在水底行走用的鱼皮衣,就这样拼命地挣脱支离破碎的机械,从中挣扎着游出。然而水底强大的压力让没穿上鱼皮衣的战士们窒息,血从他们的肺部不断沁出来,但求生的本能却让他们不停的挥着手足向上浮去。
然而,没有游多远,一朵暗红色的烟火在水底绽放开来。
脂水在炼炉里爆炸,将整个螺舟连着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沧流军人一起化为灰烬。
那笙刚刚跑出巨石阵,背后的潜流随着爆炸汹涌往外迅速扩张,她觉得背后仿佛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眼前一黑立足不稳,惊叫了一声便是往前栽去。
“小心!”在她额头快要撞上一支尖锐的珊瑚时,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拦腰抱起。
水下那一下的爆裂极其剧烈,那笙奔出了那么远、还被外围潜流冲击得眼前发黑,只感觉到有人忽然冲出,带着她顺着潜流急速地往外退去,借此消减受到的冲击力。
她的脸颊贴在一个金属般冰冷的东西上,粘粘糊糊的好生难受。她攀着那人的肩膀,挣扎着想站起,却听到那人在耳边低声道:“别乱动,我要抱不住你了。”
那一瞬间,她全身触电般地一震,睁大了眼睛。
“炎汐!”
她抬起头,望见了头顶上那一张朝思暮想的脸,不由狂喜地欢呼。
几个月不见,炎汐果然变了。以前她曾把他错认成清秀女子,然而此刻这一张脸上却已然悄然转变了气质,那种隐隐在内的刚毅的气质,无论谁再一眼看见都只会赞叹于这位年轻男子的俊逸和沉着。
啊…他变得多好看呀!
“啊!你来找我了?你没有不要我,是不是?炎汐!”那笙欣喜若狂,不自禁地张开手臂,一下子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将脸贴了上去,高声欢呼着他的名字,直到炎汐停止了后退,苦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示意她安静。
“我刚才只是没时间来找你…”低头望着怀里那个小兔子一样闹腾的少女,那一瞬间,从腥风血雨中杀出的战士的嘴角,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带腼腆的温柔笑容,“对不起。”
在火光熄灭后,一团淡淡的红色雾气弥漫开来,带着血腥味。
真岚站在那一朵血红色的花的中心,执剑指地,眼神肃杀——那一双璀璨的金色眸子,宛如神魔再世,令人望之失神。
“天…这、这是空桑帝王之血的力量!”
虞长老停住了奔逃的步伐,回望着远处嚣战不休的军队,又将目光投注在阵前提剑指地的独臂皇太子,喃喃自语,他身周的长老们都停住了脚步,脸色苍白。
——那样璀璨的金色眼眸,和空桑人传说中的破坏神一模一样!
七千年前,就是有着这样眼睛的星尊大帝,戴着同样的皇天戒指,提着同样的辟天长剑,一击劈开了云荒大地,在镜湖和九嶷之间割裂出深不见底的苍梧之渊,将他们海国的神祇生生囚禁!
所有鲛人都停止了奔逃的步伐,望着那一个提剑默立于镜湖水底鲛人祭坛上的空桑人。炎汐一刹间忘了去和怀里的那笙继续说话,也只是抬起头凝望着那个孑然的背影,眼里闪过无数复杂的光芒,手微微一颤。
那个人站在万丈深的水底,一人一剑,镇住了汹涌而来的沧流军队,缓解了复国军的压力。然而,所有鲛人在望着那个空桑皇太子的刹那,眼神都是极其复杂的。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危亡时刻,居然是一个空桑人来帮助了他们?!
少主呢?他们…他们的海皇,又是去了哪里!
“你们的王,此刻带着龙神前去寻找如意珠,”仿佛知道这一刻鲛人们的心情,真岚低着头,一字一句吐出,声音响彻镜湖,“而空海既然结盟,海国有难,空桑必不会置之不理!有我在这里,绝不容沧流进犯复国军大营一步!”
真岚单手握着辟天剑,重新缓缓抬起,再次将剑立于眉间。
璀璨的金色眸子映在雪亮的剑身上,辉映出令天地胆寒的光。
“撤!快撤!”看到那样的杀气即将再度爆发出来,每一架螺舟上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念头——面对着这种力量,除非十巫到来,否则谁敢抗衡?
统率已死,无人再组织下一步的进攻。那些庞大的机械纷纷掉转了头,重新往零落的巨石阵里撤回,无数的飞索被收回,小艇上的战士被迅速地召唤回了螺舟腹中,停止了对营地里鲛人的厮杀。
然而,他们刚一回头,就又变了脸色——
万丈深的水底,影影绰绰的波光里,忽然如雾气一样浮现出大片披甲的战士!
那些战士居然在水底策马而来,汹涌逼近。那些纯白色的马肋下伸出双翅,在当先一匹额心长有独角的天马带领下,在水底如游鱼一样的飞驰而来。马上的战士手持武器,大氅铁面,面具后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洞,仿佛是个空心人。
“空桑…空桑的冥灵军团!”一贯铁血无畏的沧流战士,终于发出了惊惧的叫喊。
一声呼啸,天马吉光飞落真岚身侧。背后,赤王红鸢、紫王紫芒、黑王玄羽策马而来…带来了大批的冥灵军团,从后方包抄战圈而来。
“诸王,将靖海军三师全歼于此!一个不许放过!”
真岚举起了辟天长剑,眼里涌动着璀璨的金色,对着冥灵军团厉声下令。
听得那样的声音,那笙在炎汐怀里颤了一下,也忘了表达自己重逢的热情,只顾回头看着那个忽然变了的人:臭手的声音里充满了战意和杀气,再也不同于以往那样的轻松调侃,油滑而又风趣。
而仿佛是,可以一语翻覆天地的神魔!
“是!”听得皇太子吩咐,赶来增援的军队发出了震动水域的声音——冥灵军团没有实体,每一个战士都由沉睡于水底的空桑族人用念力凝聚而成,所以可以一化为二,二化为四,千变万化均无不可。
领到了皇太子的命令,三位王者旋即带着下属分散,只见一片大军瞬间如同雾气一样四散开来,在水里织成了罗网,将屡受重创的靖海军团残留部队包围。
厮杀再度起来的刹那,真岚手中的长剑垂落下去,身子忽然晃了几晃。
“臭手,你…你怎么啦?”那笙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从炎汐怀里跳下地,奔了过去。
她看到有一朵小小的血花,在真岚身侧的水里绽放开来。
“先别过来!”然而,不等她奔近,真岚却蓦地横出手来厉喝,头也不抬。皇天在他手上闪出妖异的光,眩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等…等我身上煞气消了再…”
语音未落,他眼里金色的光转瞬即逝,恢复了平日的深黑色。
然而也就在那一个瞬间,他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水底的鲛人祭坛上。
“你怎么啦?”那笙跳过去想扶起他——然而触手之下,真岚的身体忽然间四分五裂开来!他披着的那件大氅忽然就软掉了,手脚如同断线的木偶一样散开,头颅骨碌碌地掉了下来,沿着祭坛一路滚落,最后在一堆女萝里毫无生气地闭上了眼睛。
皇天戒指从他右手上掉落,叮的一声滚落在她脚边。
那笙吓得发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那只臭手…那只臭手不是说,在拿到了左腿之后他的力量已经增加,可以不分昼夜的保持自己的外形了么?何况,后来他又拿到了右腿啊!
怎么会这样呢?就像是一只散了线的木偶一样掉落了!
就在她出神的刹那,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了——
“杀了他!快些杀了他!”
白袍的长老拖曳着鱼尾冲过来,从远处捡起了一个东西,对着那一群女萝嘶声大喊:“快!趁着他衰竭,杀了他!”
女萝们怔了一怔,然而那些死于空桑人手里的奴隶们一眼看到空桑王室的血脉,心里的仇恨很快就燃烧起来了——无数苍白的手臂立刻纠缠过来,将那颗暂时失去意识的头颅托起,扯住了长发悬吊在指间。
可是…要怎样才能杀了这个空桑皇太子呢?
“把他的头,关到那个石匣里去!”虞长老大声喊着,把手里捡起的空石匣扔过去,眼里光芒闪烁,“把头颅封印进去,扔回鬼神渊,他就再也不能动了!”
那个装过右腿的封印石匣在水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然而却没有落到女萝手里。
一个人如同惊电一样掠过来,劈手将石匣夺去!
“炎汐!”水流静止的时候,那笙认出了那个半途截去石匣的人,不由脱口惊呼出来。
“右权使,你要干什么?!”虞长老厉声叱喝,用力顿着拐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嘶声力竭,“你没看到么?那是魔!是破坏神!是千年前灭了我们的星尊大帝!——此刻不把他封印,日后海国难逃灭顶之灾啊!”
然而炎汐苍白着脸,静默地望着那一行长老们,手里微微一用力——
喀喇一声,那只石匣被他掰成了碎片。
“你…”虞长老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他,又指着一旁的那笙,“你、你为了这个妖女,要背叛海国吗?所有人都在战斗的时候,你竟然背叛!”
炎汐将手里的碎片洒落水中,眼神也慢慢锋利,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只是不准备背叛刚结下的‘空海之盟’!”
空海之盟。
这四个字瞬间让激怒的长老们冷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顿了顿。
炎汐霍地转身,指着沉睡于女萝手臂中的那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相信我们的王!如果真岚皇太子是星尊帝那样的魔君,海皇是绝对不会和他结盟的!”
“难道你们不相信我们的王了?”炎汐的手转向了远处滚滚的战场,指着那些和靖海军激烈交战着的冥灵军团,厉声:“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要从背后偷袭一个帮我们挡住了敌人的战友!虞长老,你要我们海国背负这样的耻辱吗?”
“左权使…”长老们在气势被他压住了,涧长老仿佛要低声分辩什么,然而炎汐却只是回过头对着犹豫不决的女萝再度厉喝:“放下他!”
女萝们吃了一惊,手臂一颤,真岚的头颅掉落下来。
那笙连忙张开了手接住,然后蹲下身把真岚的头颅和其余散落的手足放在一起,用大氅卷上——那一包断裂的肢体,宛如散了线的木偶。刚才那一剑,是用光了真岚的力气罢…不然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生怕鲛人们再对真岚不利,她连忙捡起那枚掉落地上的皇天戒指,重新戴上,然后抱着真岚的肢体躲到一边,警惕地望着那些女萝和鲛人。
炎汐阻拦在双方中间,仿佛一个坚定的缓冲带。
那边的厮杀还在继续,然而很明显,慌乱中连遭重创的靖海军已然不是冥灵军团的对手。
炎汐一直一直地望着身后那些族人,与那些谅解或是愤怒的眼神对峙,然而身体里的血缓缓流走,逐步的带走他的力量。此刻,无论哪个族人只要有勇气站出来,哪怕轻轻推一根手指头,他就会轰然倒下。
他唯一还能维持着的,就只有眼神。
“你先带着真岚皇太子赶快走。”炎汐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对着那笙说了一句。
那笙扁了扁嘴,很想上去和他一起,然而想了又想,还是抱着真岚的肢体躲到了一边。
看目前的情况,如果真岚落到了海国这些人手里,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自己还是先用隐身术带着他先用轻身功夫逃走吧…虽然是万般舍不得炎汐,但也不能让这只散了架的臭手就这样莫名其妙送命在水底啊!
她这样想着,身体慢慢往巨石阵里挪动,眼里却满是留恋的光。似乎要在这短短的重逢里,把眼前这个人的模样烙在心里——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呢!
那样难得的重逢,却又转眼面对着分离。
“我会来找你,”在她慢慢地退入巨石阵空桑人那里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句低低的嘱咐,简洁而又坚定,“等着我。”
“嗯!”那一瞬间,她脱口答应,止不住地满脸笑容。
然后一回头,再也不看他,一溜烟地在水里消失了踪影。
看到皇天的持有者带着空桑皇太子消失在水底,那一边被镇住的鲛人里再度发出了一阵骚动——无数不甘的眼神蠢蠢欲动,已然有年轻的族人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越过炎汐追过去。
然而,看到前方为了他们而和沧流军队激战中的冥灵军团,又迟疑了一下。
千古以来两族之间的恩怨情仇,一瞬间交织在所有海国人的心头。
虞长老重重顿了顿手杖,仿佛要发出怒斥,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看到虞长老叹气的瞬间,知道已然安全,炎汐松了一口气,眼前忽然便是一黑。
长老们朝着炎汐奔过去,手挽着手结成一圈,将他围在中心,开始念动咒语。
“左权使,你必须休息了。”虞长老望着炎汐胸前那一团始终萦绕的血气,低声道,“整个‘变身’的过程里,你一直在战斗,已然严重影响了你的健康。”
他的手轻轻按在炎汐肩头。
那样轻的力量,却让炎汐嘴里蓦地喷出一口血来。仿佛再也无法强自支持,他盘膝跌坐于祭台之上,任凭长老们各出一手,按在他的身体上,用幻术催合他的伤口。
然而,五位长老的力量加起来也无法和苏摩抗衡,这一次重伤的身体愈合得缓慢非常。炎汐听得那一边的战争已然接近尾声,两军都开始逐步撤走,却不知道那笙是否带着真岚和冥灵军团的三王顺利汇聚,不由心下焦急。
仿佛遇到了什么,身后的冥灵军团发出共同的呼啸声,准备齐齐撤走。
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来。
战斗刚进入尾声,为何冥灵军团就要这样急速撤走?莫非是真岚下令让三王带兵返回,不再相助?他心里闪电般地转过无数念头,脚下却忽然一震——
就在同一刹那、整个镜湖的水忽然发生了剧烈的回流!
那样广袤而深邃的水,居然在一瞬间变成了巨大漩流,仿佛有什么忽然打开了水底的机关,极其强大的力量将水流吸入地底,造成了可怖的漩涡。
炎汐重伤之下,猝及不妨竟然被汹涌而来的潜流整个卷了出去,外围守卫的女萝重新将他扯住。就在瞬间,无数复国军大营里的妇孺老弱,都立足不稳地被卷走——幸亏有女萝在,无数雪白的手臂伸了出来,将那些被急流如草芥一样卷起的鲛人拉住。
然而,在那样激烈回荡的水流里,连女萝都已然钻回了水底,只余下长长的手露在外头,随着漩涡如水草一样漂摇。激流中,每个女萝手里都扯着一个族人,死死不放。
整个澄静的水底忽然间变成了修罗场——水被彻底搅动,激烈地回旋和呼啸。无数腐土、尘埃、草叶、鱼类和断肢一起扬起,将水流弄得一片氤氲。
一尺之外,已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耳畔只听得无数断裂的响声,巨石阵在急流中一根接着一根倾倒,仿佛草梗一样滚动。而那些原本卡在巨石阵里的螺舟不能像冥灵军团一样瞬间转移,如硬币一样被抛起,吸入了漩涡,翻滚着消失在潜流的尽头。
“天眼!是天眼开了!”虞长老被一只女萝扯住了胡子,身体如同一片叶子一样在巨大得漩流里浮沉,然而却望着漩涡最深处那一点幽蓝色的光,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
那是水底蛰伏多年的蜃怪被惊动后张开了巨口,准备将一切吸入它的腹中!
蜃怪是虚无飘渺之物,身体无形无质,不喜光,沉默而独来独往。传说中,它居住在虚实两界的交替在之处,在地底吐出蜃气,结出种种幻象,诱骗生灵进入腹中。
蜃怪没有形体,也没有思维,吞噬是它唯一的生存目的。然而幸运的是它的食欲有限,平日也非常的懒惰,吃饱后便会在地底下一睡一年,绝不到处游弋。
而今日又到了十月十五,是它开眼进食的时候。
方才…是宁凉领着人闯入了它沉睡的地方,提前将这个可怖的魔物惊醒了吧?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来犯的沧流靖海军团覆灭!
炎汐顺着潜流漂起身体,然而也感觉到那些飞快掠去的水流平整得如同光滑的刀子,几乎在切割着水底的一切——这一次被提前惊醒,蜃怪只怕是在狂怒。这个天地之间,除了神祇,从来没有东西敢惊动它的沉睡!
激烈的水流中,忽然有一片碎裂的肩甲从他眼前掠过,上面绣着金色的蟠龙。
那、那是宁凉的盔甲!
那一瞬间炎汐如遇雷击——宁凉…宁凉已经葬身于水底了?!
他望向漩涡最深处,那里闪烁着一点幽蓝色的光,仿佛真的有一只眼在静静凝视着他,带着一丝熟悉的不以为然和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一瞬间,心里有一道细微却深切的震颤流过。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水流在地底轰鸣,发出猛兽吞噬一样的吼声,无数螺舟仿佛硬币一样翻滚着,跌跌撞撞地被吸入最深的天眼里。碎裂的声音和惨叫在水中此起彼伏。无数断肢残骸在水流中翻滚,无数鱼类翻着白肚子成为牺牲品。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那样惨烈的声音里,却仿佛从天眼最深处依稀传来缥缈的歌声——
“…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 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 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那,似乎是宁凉最喜爱的一首歌。
潜流的汹涌中,无数往事也如同洪流铺天盖地而来。
二十年前那一场被沧流帝国镇压的大起义之后,无数族人被屠戮,尸体被吊在伽蓝城头,竟然绕城一圈!
然而即便是受到了这样几乎是致命的重创,还是有一些侥幸生存下来的鲛人在镜湖的最深处重新聚集,重新创建了复国军大营,胼手抵足,在腥风血雨中共同前进。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血里都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吧?
在重建大营的时候,他们五个人曾割破自己的手,相互握在一起。五个人的血融入镜湖,飘渺地随着潜流远去。他们一起对着那一缕流向碧落海的血,起誓:为复国献出一切,有生之年一定要带着族人回到海国去!
那之后,又是二十年。
二十年,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然是一个时代的过去;然而他们鲛人的生命来说,只不过一生里的短短一段。
这二十年里有过多少次的血战和抵抗?同时,又有过多少的背叛和死亡?
五个人的血誓,至今仍言犹在耳。
然而,他们几个人却奔向了不同的道路。内心最初的那一点热血和执念,与流逝的时光相互砥砺着——那样巨大而无情的力量,让一些执念更加坚定锐利,如新刃发硎;然而,也有的只是在光阴中渐渐消磨和摧折,终至完全放弃。
湘失踪,寒洲战死,碧身陷帝都…最初的五个人里,剩下的只有他和宁凉了吧。
很多很多年来,他最好的朋友一直是这样的阴阳怪气,言谈里总是带着讥刺的语气,仿佛对一切都看不顺眼。然而不知道为何,每次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宁凉的眼里却会浮出隐约的茫然,仿佛不知道看到了何处。
那之前他满心都是复国,心无旁骛,也不明白宁凉的古怪脾气由何而来。直到几个月前在桃源郡遇险,那个小丫头不计较他最初的几次伤害,用尽了全力将他从死境救出——一起在生死边缘打滚过来,他心底某一根弦忽然就被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
仿佛是一架喑哑已久的琴,终于被国手弹出了第一声。
那之后,仿佛是心里的第三只眼睛打开了,他慢慢地明白了很多以前并不了解的事情。从鬼神渊回到镜湖大营后,他开始渐渐的觉得:宁凉的心底,应该也是藏着一个秘密的。
然而,却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的问他。
直到今日蓦然发觉宁凉已然开始变身,才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宁凉心里应该也藏着一个人。可是,没等询问,他却已然带领着战士们奔赴绝境而去。
那个未曾说出来的秘密,只怕会成为永久的谜了…
炎汐默默地望向天眼的最深处,忽地腾出一只手,摘下了肩甲上那一朵被扯得支离破碎的水馨花——那,还是日前为悼念寒洲而佩上的。手指一松,那朵花被急速的潜流卷走,向着漩涡的最深处漂了过去,随即消失不见。
巨大的漩涡里,无数鲛人被女萝们用长臂束缚着,固定在地底抗拒着急流。水流在耳边发出可怖的轰鸣,相互之间已然无法交谈一句。
然而,在看到左权使这一举动时,不用任何言语、所有的鲛人战士都纷纷摘下了别在肩甲上的水馨花,默默地扔入了急流。
一道雪白的光,向着地底最深处卷去。
宁凉…我对你发誓: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会带着族人返回那一片碧落海!
请你,在天上看着我们罢。
巨大的漩涡外缘,那笙被赤王红鸢抱在天马上。
冥灵军团没有实体,可以自由穿梭于天地和水下。然而幻力凝结成的战士毕竟不是鲛人,在那样深的镜湖水底,凝结而成的灵体也无法长时间地承受如此巨大的水压,战斗进行了一半,便渐渐地感觉到了衰竭。
同时,无色城里那一具具白石的棺木乍然裂开,里面那些沉睡水下的空桑人嘴角沁出了血丝——那是提供灵体的族人,已然无法承受。
在水底风暴初起的瞬间,所有冥灵军团已然携带着皇太子的身体在瞬间退回了无色城躲避。然而。那笙这样的活人却无法进入这座虚无之城。所以只好留下了赤王带着她,躲在风暴所不能到达的角落,静静等待风暴平息。
两人相对无语,天马静静在水中扑扇着翅膀。
那笙望着湖底那个幽蓝色的天眼,感受到身周无所不在的呼啸,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也有了颤栗的感觉。
“真是不怕死啊…居然去惊动蜃怪来消灭靖海军团!”美丽的赤王勒马临流,俯视着巨大的漩涡,眼里也流露出敬畏的神色,“这些鲛人…实在是让人佩服。”
“鲛人一直很了不起啊!”那笙望着水底,却是自然而然地由衷附和。
“是么?”红鸢望了望怀里这个小姑娘,不由笑了起来,“也是,我在空桑族里长大,心里怎么都脱不开那个樊篱。”
“当然,”那笙转过头,望着红鸢,认真地道:“你看,鲛人长得美,活的长,能歌善舞,连眼泪都能变成珍珠!——哪一样不比陆地上的人好啊。”
红鸢勒马微笑:“嗯,尽管他们有千般好,可是不会打仗,所以亡了国。”
“为什么要打仗呢?”那笙蹙眉,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们本来活得好好得,谁也不得罪,为什么要逼得他们打仗!”她转过脸,认真地望着赤王:“你喜欢鲛人么?听真岚和白璎说,空桑族里有很多人不喜欢鲛人——你也是这样的么?”
“我…我——”一下子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赤王身子微微一颤,那两个字到了舌尖,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
没有听到回答,那笙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对这个漂亮的女人起了敌意。她转过头去看着天眼,喃喃:“鲛人还有一点比人好——他们喜欢了谁,就会为那个人变身。不像人那么虚伪,骗自己也骗别人——”
话未说完,她忽然觉得背后一震,赤王猛地抓紧了她的肩膀,痛得她忘了下面的话。
再度骇然回头,却正对上了一双微红的眼眸。
“怎么、怎么啦…”她怔怔地望着赤王,发现赤王的眼睛里蓦然涌出晶莹的泪水,正在极力克制着不让其坠落。
“我、我——”赤王用力抓着那笙的肩膀,仿佛生怕自己会忽然间失去控制。那两个字一直在她心里挣扎了百年,如今正要不顾一切地挣脱出来。
最终,她还是说出来了——
“我喜欢鲛人!”
那句话不顾一切地从嘴里冲出,仿佛暗流冲破了冰层。赤王眼里的泪水终于随着那句话悄然坠落,她带着苦痛和绝望,凝望着天眼深处,喃喃:“对,喜欢——是喜欢的。我不敢说。一百多年了,我从来不敢说出来…”
那笙吃惊地望着马背上那个高贵优雅的女子——这个已然成为冥灵的赤王心里,原来埋藏着如此隐秘的过往,如火一样压抑着燃烧在心底。
仿佛尘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触动,孤身站在水底,望着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赤王喃喃地说着——不知道是对身前这个异族的少女,还是对自己一直故意漠视的内心坦白:“整个云荒都没有一个男子比治修他更温柔…可是,我不敢。我不是没看到白璎的下场。”
“那个鲛人,叫治修么?”那笙在她再度沉默的刹那,忍不住问。
“治修…对,治修…”赤王唇边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多少年了,我从不敢说出这个名字——就像是被下了一个禁咒。”
她仰起头,望着上空荡漾的水面,眼神恍惚。
日光在镜湖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白塔将影子投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然而,就算是成为了冥灵,连身体和后世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敢说出来。
——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种族啊…这是什么样的禁咒,竟然能将人的感情禁锢到如此!
“那么,后来他怎么了?”那笙看到红鸢说了一句又沉默了,忍不住继续问。
“在我大婚的那天,他沿着海魂川走了,”赤王望着水面,默默摇了摇头,“其实他早就可以走了的,因为我已烧掉了他的丹书。我知道他为什么留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么美丽的幻想…”回忆着的女子蓦然笑了,“一起返回碧落海!”
“但我是空桑人,我会淹死在那片蓝色里啊…
“而且,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儿,会成为下一任的王。
“我怎么能够走呢?”
“我甚至都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名字…我害怕这个秘密会成为我们这一族被其余几族耻笑和倾轧的借口——就像当年白族的白璎郡主迷恋那个傀儡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