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记住了这一忌讳,决定绝不沾惹这种麻烦。
然而,树林上空六星还在盘旋,时近时远,光芒耀眼。
慕容修看着,有目眩神迷的感觉,手指缓缓翻着手上的册子,到了首页,无声地默念上面远祖记下的那一首百年前曾流传于云荒大地上的诗篇——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高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飞鸟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将六合之王的呼应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那笙被那只断手连推带拉地弄上了天阙山顶。虽然只不过是几百尺高的小山,然而草木异常茂盛,几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飞奔,穿越那些树木和藤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好…还好,他们还没有遇到苏摩。”那只断手仿佛松了口气,喃喃道,退了那笙一把,“快点啊。”
“干、干什么?”她弯下腰,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膝盖,剧烈喘息着,问。
“快点擦你的戒指!”断手一把将她拎起来,急切地吩咐,“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翻眼看了看茂密树林上方露出的一块一块的天空:浅淡的青蓝色,正是黎明破晓前的颜色。她喘着气,回答,然而话说到一半,左手猛然被拉了起来,那只断手的语气竟是从未见过的严厉:“别罗嗦!快!”
本来就受伤的左臂猛然一阵剧痛,那笙脱口哎呀了一声,疼的皱起了眉头,瞪了那只断手一眼。然而,听出了断手语气中反常的急切,她乖乖地勉力抬手,摩擦着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没见有什么异常,不由莫名其妙地发问:“就…就这样?”
话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腾出了一道闪电!
惊叫声未落,那只戒指上发出的光芒已经穿透了层层密林,射出了天阙。
天阙上空盘旋不去的六颗星,发觉了那道光柱,猛然间一齐向着那个方向聚集、迅速的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面上,将正在惊叫的那笙围在核心。
那样强烈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灵力。
蓝、白、赤、青、紫、玄,六色光芒呈圆形落到地上。星辰坠地,生生将林中土地击出六处浅坑。光芒渐渐泯灭,消失的瞬间凝定成六个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是穿着奇异样式的华服,齐齐向着她低头。
“恭迎真岚皇太子殿下重返云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时候,当先的一名蓝衣男子开口了,躬身行礼,“属下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那笙做梦般地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六个人,听到那名蓝衣男子的话,却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才好。然而那只断手却是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个蓝衣人面前。
见她走近,蓝衣人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着戒指的右手,用额头轻触宝石:“六星归位,无色城开——恭迎皇太子殿下立刻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句,烫着般地缩回手,“你认错人了…我是个女的!”
“蓝夏卿这番话,是对着我说的。”忽然间,一个声音微笑着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间反应过来:是那只断手的声音!——然而,那个声音却不是如同以往般从她心底传来,而是切切实实地传入她耳际!
东巴少女随着声音来处看过去,大吃一惊:前方左侧半跪着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脸罩黑纱,容色沉静。她手里捧着一只金盘,盘上居然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面貌如生。那笙吓了一跳,看着那颗陌生的头颅,更奇异的是、那颗头颅嘴唇翕合、居然开口对她说话:“多谢一路上的照顾、如今已经回到了云荒境内,我可以随他们回去了。”
“你…你…”听出了是和那只断手同样的声音,那笙说不出话来,“臭手你、你是…啊呀!怎么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岚——是空桑人的最后一名皇太子。”那颗头颅对着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释,“这六位,是我的妻子和臣子。”
“妻子…”那笙迟疑地看看那六个人,只有白衣和红衣两位是女子,而红衣女子的年龄显然已经不小了。果然,那名带着黑色面纱的白衫女子抬起头来,对她致意:“我叫白璎,是空桑皇太子妃,真岚的妻子——非常感谢姑娘你救了我的夫君。”
虽然是隔着面纱,但是那样清冷的容色和语音,让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脚起来,忙不迭回礼:“啊…啊,我也只是顺路…不用谢不用谢。”
旁边的蓝夏拿出另一只金盘,举过头顶。那只断手从她肩上松开,跌入了蓝夏手中捧着的那只金盘里,支起手肘、对她摆了摆手:“多谢你把我从慕士塔格雪山顶的封印中带到云荒,我们很是有缘啊——作为回报、那只戒指就留给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中指上那枚奇异的指环:银白色翅膀上托着一粒蓝色的宝石。如此精致的东西、真让人不敢相信方才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从这上面发出。
“这上面的力量应该能保护你走遍云荒,只是莫要轻易被别人看见——”真岚皇太子的头颅在金盘上微笑着,顿了顿,翻翻眼睛看了看天色,连忙道,“天就要亮了,没时间多言。小丫头、你自己保重。”
六个人齐齐起身,蓝衣白衫两位男女分别捧着金盘,带领众人转身。
“喂喂,臭手!”听得发楞,那笙在看见那几个人离开的时候才回过神来,脱口叫了一声。手捧头颅的白衣女子定住了脚步,然而只是站着没有回头。金盘上的头颅闻声,自己转过脸来,对她扬扬眉:“怎么啦,小丫头?舍不得?”
那笙看了那个发出她熟悉语音的人头半天,忽然跳了起来,指着它大叫:“臭手,你骗我!你、你给我看你自己样子的时候、根本不是这张脸的!你这个骗子!”
“…”金盘上的头颅忽然对她撇了撇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个小花痴,我不变张英俊的脸出来你怎么肯带我走啊?”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蓝夏手中的金盘上,那只断手洋洋得意地一挥,瞬间六道光芒照彻林间,六星腾空而起、划破已经露出了第一线曙光的天空,消逝。
远处天尽头的镜湖中,万丈高的伽蓝白塔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陡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
无色城开。迎入了它的主人。
天色已经破晓,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星辰闪现。晨曦从林外撒下,点点碎金。
“啊…那只臭手就这么、这么走了啊?”扬起脸,看着转瞬泯灭了踪影的六道星光,东巴少女喃喃自语,有些惘然若失,然后皱了皱眉头,不解,“不过…一个皇太子说话的腔调怎么会象那那样也是奇怪。哎,那个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高雅。”
“你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妃?!”忽然间,耳边有人厉叱,急问。
树叶簌簌分开,极度茂密的树林里,一个人闪电般掠过来,一把抓住了她。
在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停顿之后,那笙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那个诡异的傀儡师,不禁吓得脱口叫了起来,用力挣扎着、双手一振,以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惊人速度挣脱了苏摩的双手,几步躲到了一边:“你、你干吗?”
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少女居然能从自己的手中挣脱,苏摩反而愣了一下,空茫的眼睛看着她的方向,他怀里那只偶人却是眼睛滴溜溜的转,也面现惊讶之色。终于,偶人苏诺的眼睛定在了东巴少女的手上,嘴巴无声裂开了,仿佛笑了一下。
“哎呀!”看到那个诡异的小偶人,那笙比看到苏摩还要惊惧,一下子后退了三步。
“你手上的戒指是哪里来的?你刚才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妃?”那个冷定的傀儡师说话却是不冷定的,一连声追问,踏进了一步,“你看到他们了?”
再也不许对方逃脱,苏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间,十枚指环闪电般无声无息地飞出,带动指环上的引线,在空中相互交错着飞向那笙,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指环脱手后,引线的另一端就控制在了那个叫做苏诺的偶人身上,偶人的双手手腕、双脚脚踝、双臂、双足、腰、颈十处的关节上,十条引线若明若灭,那个偶人被这么一牵、啪嗒一声从傀儡师怀中掉落在地,然而却没有趴下,反而动了起来。
不知道是飞舞的指环牵动它的身子、还是它身子的运动控制着指环,那笙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脱离了主人控制的小偶人在树林中自己动了起来,举手投足、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节奏。
那笙刚要闪避,忽然觉得手腕就是一痛——低头,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线绑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肤,渗出了血。那样纤弱、然而却是比刀锋更锋利的细线。
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边那些乱兵可怕的死像,便知道如今她离死亡也只有“一线”。
然而那笙没看见,她忍不住不服气地挣扎,想挣脱出来。
“不要乱动,一动,你的手腕就要被整只切下来。”苏摩的话冷冷响起来,傀儡师走过来了,手指托起被束缚住手脚的少女的脸,“老实回答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你四肢一根根切下来,然后用线穿起来、像人偶一样吊在树上。”
对着他空洞然而无表情的深碧色眼睛,那笙机灵灵打了个寒颤,身体立刻不敢乱动了,然而手脚却是不自禁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你要问什么?”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里来的?”苏摩开始发问。
语音一落,远处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动,那笙只觉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师面前。苏摩慢慢伸出手,抚摩着那只银色的戒指,面色复杂。
“你、你说这只戒指?”那笙讷讷道,“我、我在雪山冰下的一只断手上找来的…”
“雪山?断手?”苏摩却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么会在那里?”
“啊,那只断手说他是空桑皇太子!那颗头也这么说!”看到对方不信,那笙生怕苏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连忙分辩,却不知自己的话如何莫名其妙,“它们说,他是什么空桑国的皇太子…对了,叫真岚。”
然而,东巴少女那种前言不搭后语、匪夷所思的话,傀儡师听来却没有呵斥她的荒谬。那笙感觉苏摩抚摩着戒指的手猛地一颤,然后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微微闭上了眼睛,有些梦呓般地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字,莫测喜怒:“真岚…真岚?”
那是多么遥远的名字。
“头?手?原来在云荒之外的慕士塔格上有一个封印?”傀儡师喃喃自语,忽然间语气变得有些反常,低声继续问,“那么,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庄的漂亮姐姐。”那笙听到对方的语气慢慢缓和下来,惊魂方定,“那只臭手说那是他的妻子,穿着白衣服,带着黑纱,好像…好像叫做白璎?”
“嚓”,苏摩的手指蓦然收紧,抓住她戴着戒指的手,用力得让骨头发出了脆响,痛得那笙陡然间大叫起来。
“白璎…白璎…”那双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某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傀儡师的嘴角似笑非笑,头也不回,蓦然开口厉声道:“鬼姬!你还骗我说、白璎已经死了?!”
“你先放开那个姑娘。”果然,他身后一个声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叶是无声无息自动向两边分开的,仿佛那些树木在恭谨地避让着那个骑着白虎从林中深处出现的女子。
显然也是刚才看到六星出现才赶过来——鬼姬坐在白虎上,裙裾飘飘荡荡,漠然注视着面前的傀儡师:“不错,白璎的确已经死了,九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胡说!”苏摩不再管那笙,猛然回头,冷笑,“虽然我也来晚了,没有遇见——但你看、这里还有她刚才留下的残像!”
傀儡师的手一挥,随着他手臂平平挥过的轨迹,仿佛那个面上的空气陡然凝结,变成了一层半透明状的薄薄镜子,映照出了一个白衣女子离去瞬间的样子——那是闪现力量的一刹,腾空而起的女子面罩黑纱,手中捧着金色的托盘,眼睛注视着盘中那颗头颅。手指上、一枚和那笙手上一摸一样的戒指奕奕生辉。
那个映照在空气里的女子是淡薄的,仿佛烟雾中依稀可见的海市蜃楼,虚幻的不真实。
然而,鬼姬的脸色却白了白,脱口:“定影术?”
苏摩没有否认,冷然:“所以,即使是‘神’,最好也不用瞒我任何事。”
“哈。”怔了怔,仿佛无奈般地摇摇头,鬼姬讥讽地看着这个灵力惊人的傀儡师笑了,“苏摩,不可否认你现在的确很强——但是如此强大的你、居然看不出如今的白璎不是人么?”
“不是人?”苏摩蓦然呆住,瞳孔收缩,“你、你是说——她现在是…”
“是冥灵。”鬼姬笑了起来,摇头,“她九十年前已经死了啊!你以为我骗你么?你如果路过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没有头的尸体还和其他五位同僚一起、伫立在在苍梧之渊边上吧。”
“冥灵?”傀儡师脱口惊呼,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观测到的那一场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个时间!
“你不知道吧?”鬼姬抚摩着白虎的额头,看着山下的白塔,叹息,“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云荒了——空桑人死守伽蓝城十年,最终被冰族攻破、真岚皇太子阵亡。那时候,为了保全城中无路可逃的十多万空桑百姓,大司命决定打开无色城。”
苏摩的手猛然握紧,低声重复:“打开无色城?”
无色城是一座“空无”的城,据说由七千年前空桑历史上最强大的帝王:星尊帝·西华所建立。
星尊帝在征服四方后,按战功分封了六个王,镇守六方国土,并在镜湖中心建立了国都,以白塔为中心界定云荒大陆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才能翻阅的典籍记载中表明,星尊帝建立的“国都”,并非如同后世普通人认为的那样、仅仅指代圣城伽蓝;而包括了水下的另一座城市:无色城。
如果说水上那座伽蓝城是这个大陆“真实的”中心,那么水下的无色城却是虚无飘渺的存在,那是与水面以上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异世界”之城。
无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蓝城的倒影,孪生姊妹般并存,光与影般相互映照。
星尊帝听从了大司命的谏言,动用他无上的力量、为了空桑人在某日必然来临的“大劫”而建立了这座城市,然后封印了它、关闭了两座城之间的通道。星尊帝驾崩前留下了遗诏,说明了打开封印通道的方法、并叮嘱除非末日来临,切不可随便打开那座城。
七千年来,空桑经历了大灾大难,也曾几次濒临倾国的边缘,然而诸王们无一例外都咬牙支撑着死战,竟无一打开过那座城。
因为,根据典籍中记载、星尊帝在遗诏上是那样说的——
“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连苏摩听到“无色城”三个字也变了脸色,低声问:“打开无色城?他们、他们有那样的力量么?”
“他们当然有。”鬼姬笑了,笑容中却有一丝惨酷,看向天际,“只要肯付出代价——你没有亲眼目睹那是如何惨烈的景象啊…那时候,冰族已经攻破了外城,城中幸存的十万多空桑人齐声祈祷,声音一直传到天阙上!”
“为了护住空桑的最后一点血脉,六个王都心甘情愿听大司命的安排,扔下百姓、合力杀出了重围,一直血战到了作为历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向着供奉历代皇帝皇后的陵墓跪下祈祷,请求星尊帝准许他们动用所有的力量打开那被封印的通道…”
“然后,围着祭台上的传国之鼎,六部之王一齐横剑自刎,六颗头颅同时落入鼎中!——六部最强的战士,同时对着上苍做出了血的祭献。
“那一瞬间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动起来,伽蓝白塔发出照彻云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间也仿佛活了起来。耀眼的光芒湮没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战士们看得见东西的时候,他们惊讶万分的发现、整个伽蓝圣城已经空无一人。
“十万空桑人在瞬间消失了,无色城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叙述着九十年前空桑亡国的情形,眼睛望着天尽头的白塔,叹息:“白璎就是那时候死的…她作为白之一部最强的战士,接替了她的父王,作为六星死在九嶷山下——所以我说,你往北走、还可以看到她的尸体,几十年了依然不曾仆倒腐烂,守在那个通道入口。”
傀儡师默默听着,脸上越来越平静,渐渐没有一丝表情,有些讥讽地笑了起来:“真是遗憾,我没能亲自来终结这个腐朽的王朝。空桑该亡——那是天谴!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作为战士死去的么?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人而已。”
“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次那样的梦。”鬼姬摸着白虎,那只灵兽舔着她的手,云荒的女仙蓦然冷笑起来,“而多谢你让她早早梦醒了。”
“啊…原来空桑人还应该感谢我这个奴隶造就了他们的女英雄。”苏摩嘴角扯了一下,笑。
鬼姬看着他,却一直看不透这个傀儡师内心真正的想法又是如何,顿了一顿,只好点点头,叹了口气:“你回来应该有所企图——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没有打算找她。”苏摩漠然道,“我并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
“那就好。”鬼姬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其实离开云荒的这一百年里、你也已经找到了所爱的女子了吧?不然你不会以如今的样子出现。”
傀儡师闭了闭眼睛,不做声地笑了笑,转过头去:“你还是如一百年前那么多话。”
回忆中,泛起许多年前他来到天阙的情形——被山中凶禽猛兽追捕,少年跑到山腰已经满身是血,抱着偶人、又看不到路,一脚踏空便滚落陡坡。然而,半昏迷的时候,耳边听到虎啸,所有禽兽都远远避开了,那只虎温驯地伏下身来,将他平安送出了天阙。
他其实还是欠这个世上有些人的。
想着,傀儡师转过身去,招了招手,仿佛有看不见的线控制着那个偶人,阿诺刷的动了起来,缠绕着那笙手足的丝线忽然解开了,十只银戒飞回了苏摩手中。然后,那个小偶人也往后飞出,跌入了苏摩怀中。
那笙揉着手腕瘫倒在地上,看着那个诡异的傀儡师终于转身离开。
“修炼百年,连你的偶人都会杀人了?”苏摩转身的时候,鬼姬忍不住开口了,“知道么?当年,是白璎拜托我一路送你出天阙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见、会被那些猛兽吃掉。你若是还记着有人对你好过、杀人的时候就多想想。”
苏摩顿住脚步,忽然回过头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足以夺去任何人的魂魄。
“错了,她对我好、只不过那时迷恋着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鲛人当作玩偶玩弄的历代空桑贵族一摸一样。”傀儡师微笑着,俊美无俦的脸上有着讥讽的表情,“只是那些权贵们不知道,所谓的‘美丽’、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
他微笑着,抬起手来,指间利刃泛着寒光,忽然“嚓嚓”两声,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脸——血流覆面。那横贯整个脸庞的伤疤,让原本美得无以伦比的脸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边看着的那笙,都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骇与痛惜的尖叫。
“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皮。”苏摩放下了手,将沾着血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却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却没有惊讶,看着他的脸——刀一离开,他脸上的伤痕就合拢、变浅,消失在一瞬间——仿佛刀锋划过的是水面。
“那么那个让你变成男人的姑娘呢?总不会也是这样的罢?”她执意追问,想在这个人踏上云荒的土地前、尽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苏摩怔了怔,蓦然奇异地大笑起来。
再也不和鬼姬多话,傀儡师扬长而去。
“呃…这个人不但杀人不眨眼、还疯疯癫癫的。”看着傀儡师离开的背影,那笙心有余悸,撕下布条包裹自己手脚上的伤口,“阿弥陀佛,保佑以后再也不要碰见他了。”
在她包扎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抚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那笙抬起头,看到前面是那个坐在白虎上的白衣少女——若不是想象想着那个女子从苏摩手里救了自己、那笙看到老虎只怕就要拔腿就跑了。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在那个白衣女子指尖抚摸过的地方,那些伤痕全部愈合了。
鬼姬…是鬼姬么?就是昨夜那个只听到声音、却没有见到脸的鬼姬?
“小姑娘,你一个人能跑到天阙、可是很命大啊。”那个没有腿的白衣女子从虎背上俯下身来,微笑着摇头,摸了一下她的手脚,将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没包扎一下。”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间一握,那笙只痛得大叫一声,声音未落却发现痛楚已经全部消失。
“啊…多谢山神仙女!”用右手抚摸着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惊喜地道谢。
“嘻嘻,山神…好新鲜的称呼。”鬼姬掩口而笑,拍拍那笙的手,眼睛却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敛容,问,“这枚‘皇天’,是哪里来的?真岚给你的么?”
那笙把那个依然听起来有些陌生的名字转换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仙女你说的是那只臭手么?是啊,是它说送给我作为报答的。”
“手…”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皱,然后又展开,“是了!原来昨日慕士塔格那场大雪崩是因为这个!封印被解开了么?难怪今日六星忽然齐聚到了天阙!无色城第二度开启——是因为第一个封印被解开了么?!”
“空桑命运的转折点到来了。”鬼姬从白虎上再度俯下身来,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面有污垢的东巴少女,打量了很久,开口问,“你,打开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往后躲了躲,笑:“啊…我只是、只是顺路。”说话的时候她脸红了一下,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想把戒指占为己有、而挖冰掘出了那只手。
“来自远方的异族少女啊…云荒的乱世之幕将由你来揭开!”叹息着,鬼姬低头抚摩那笙的头发,看着她手上的戒指,点点头,“你是很强的通灵者吧?所以能戴上这枚‘皇天’——有通灵者来到慕士塔格、发现冰封的断手,破除封印、戴上戒指,戒指认可新的主人,而新的主人又愿意带断肢前往云荒…多么苛刻的条件啊,居然、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机缘。”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涂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无意中放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那东西是好是坏?山神仙女,那只臭手…那只臭手是灾星么?我做错了事么?”
“嗯…它不算坏吧。”被她问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着,苦笑回答,“不过说是个灾星,倒也没错——啊,那时候白璎来警告我说有不祥逼近天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应在苏摩身上…原来是两股力量重合着同时进入了云荒!”
“呃?”那笙还是不明白,却松了口气,“不算坏就行——那个苏摩不是好东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害怕啊。”
“苏摩…”鬼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而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嘱咐,“下了天阙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万要小心别被人看到这只戒指啊!‘皇天’是空桑皇室历代以来和‘后土’配对的神戒,被人看见要惹祸的。”
“嗯,这戒指一看就很值钱的样子,一定会有人抢。”那笙晃着手,看着中指上那枚戒指,却是一脸苦相,“但是我摘不下来啊!那臭手说我勒断手指都摘不下来——怎么藏?”
“…”鬼姬为这个命运少女的懵懂而苦笑,只好耐心解释,“喏,你可以用布包住手掌——还有,云荒现在是冰族沧流帝国的天下,你贸贸然戴着空桑的‘皇天’到处走,被看见可连命都没了。”
“呀,原来是个灾星?”那笙吓了一跳,甩手,“那臭手还说这戒指能保我走遍云荒!那个骗子,就没一句真话!”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护佩戴的人。”鬼姬摇头,安慰,“只要你小心,那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哦。”那笙点了点头,忙不迭用布条将右手手掌包了起来,层层缠绕、一直包到指根上,将戒指藏起。
“这样天真而又不够聪明的小孩,戴着皇天走到云荒去,总是让人担心啊…”看着手忙脚乱的东巴少女,鬼姬暗自叹气,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听到了树木被拂开发出的悉莎声,仿佛有一行人走了过来,伴随着断续的语音。
“是慕容家那个孩子啊。”听出了慕容修的声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一把拉起了那笙,然后呼啸了一声,仿佛招呼着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草叶无声分开,一条藤蔓当先如同活着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过来,宛如蛇般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