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倒是,但左权使公私一向分明,决不会这样。”手忙脚乱地从锁着的柜子里抱出一大叠帐本,如意夫人还不忘辩解,忙忙从后门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呀!”
苏摩有些不耐地点头,没有回答。
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才张着空茫的眼睛,“看”着外面越来越黑暗的天空——天尽头有好几架风隼飞了过来,朝着这一点凝聚,巨大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发出奇异的尖锐呼啸。
真是麻烦…居然这么快就碰上了沧流帝国最棘手的军队。
他的手抬了抬,戴着奇异指环的手指扶住了额头,皱眉。他身后,那个小偶人仿佛被牵动了,咔哒咔哒走过来,一跃上了窗棂,看着窗外大军压境的场面,嘴巴缓缓裂开,双手张开,仿佛欢悦无比。
“滚!”越来越对这个分身感到厌恶,傀儡师双手一扯,将偶人从窗上扯落。然而阿诺咧着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边那个紧闭着门的房间——那是他的卧室。
夜夜充满糜烂和血腥味道的房间。他永远不能解脱的无间地狱。
然而顺着偶人的手看过去,傀儡师脸色忽然微微一变,看到了那边的门猛然打开,一袭拖地的黑色斗篷飘了出来。不知为何,他陡然觉得莫名心头一震,手指暗自握紧。
是谁…是谁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白璎?
她是冥灵,白日里如何能从那个地方走出?
他看向廊下。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掩上门,转过了头看着他——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眉目端正,看上去很平常,毫无挑眼之处,然而苏摩看到那个人的脸,心中就是一震。
是…是…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然而他却叫不出名字!
虽然刻意掩饰,然而斗篷下那张苍白的脸还是流露出莫名的压迫力,让傀儡师不自禁握紧手指。阿诺咔哒一声跳回到了窗台上,坐着,对着那个人咧开嘴微笑。
“好恶心的东西。”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转头看到窗台上的偶人,忽然皱起了漆黑的眉毛,喃喃。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毫不惊诧地点头,招呼:“好久不见,苏摩。”
那声音!听过的…傀儡师的手猛然一震,凝视着他的脸,想通过幻力看到这个人的过去未来,然而却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居然连他都看不穿?他为什么从那个房里出来,白璎、白璎呢?
苏摩面色丝毫不动,然而眼睛却针尖般凝聚起来:“你是谁?来这里干吗?”
“你还问我?”那个披着斗篷的男子蓦然微笑起来,带着一丝笑谑,看看他,点头,“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卧室半夜,还问我来这里干吗?”
“啪”,一声轻微的响声,傀儡师手指下的窗棂蓦然断裂。
“真岚?”他脸上第一次有无法掩饰的复杂神色,定定看向对方,眼睛里神色瞬息万变——同样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一百年前,无论是被押到座下问罪、还是被赦免逐出云荒…少年时期的自己命运一直掌控在眼前这个人的手里,几度因他的决定而转折。
然而,盲人鲛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璎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苏摩?抬起头让我看看,到底你凭什么能让白璎那样。”
——那次惊动天地的婚典变故后,整个伽蓝圣城被暴风骤雨淹没,各方相互指责和争夺,对鲛人一族的恶意也达到了最高点。然而,这样恶劣的内外环境下,对着被押上来准备处死的罪魁祸首,那个王座上的声音却是那样吩咐,平静克制。
——一直沉默着的鲛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头循着声音方向看过去,然而眼前却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那便是、那便是空桑人的皇太子、白璎的丈夫?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鲛人少年那样锋锐恶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语气,暴怒:“你还笑!白璎死了,你还笑?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尸骨都找不到了!你还笑?你们鲛人都是冷血的么?”猛然间,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鲛人少年根本没有闪避,额头顿时流下血来。
——“殿下,殿下!你怎么将传国玉玺拿来砸鲛人?要玷污宝物的啊。”高高的王座一边,传来大司命的惶恐劝阻。
——“哈。”少年冷笑起来了,忽然挣开了枷锁,摸索着抓起身前的玉玺,用力砸落在丹阶上!一下,又一下。等旁边侍卫们蜂拥而上、将他死死压在地上的时候,玉玺已经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脸被紧紧压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嘴角流着血、却不停冷笑。
——“反了!简直反了!快把这个鲛人拖出去砍了!”看到这样一幕,大司命大怒。
——周围的侍卫拖起他,准备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挥,却发出了阻止的命令。
——“哦,果然还是有点血性,不是除了这张脸就一无可取。”仿佛有人走到他身侧,低下头看他,冷笑,“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头十次都够了——但我答应白璎要放你一条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许死在我的国家里!”
…
如今,百年过后、居然第二度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恍如隔世。
“真岚?”嘴角蓦然浮起了一丝笑意,傀儡师低着头,眼里陡然有压抑不住的杀气漫起,他手指缓缓握紧,忽地抬头,“我要杀了你。”
那一架银白色的风隼速度放缓,盘旋在如意赌坊上空,云焕冷冷地俯视着底下院落里四散奔逃的赌客们,眼睛始终不离那个带着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门后,躲过了风隼第一轮的攻击,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白,居然回过头来推开了布满劲弩的门,冲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跟着人流一起奔跑。
“啊,打死都不回里面去了!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东巴少女恨恨想着,忽然看见头顶上那一架风隼腹部忽然打开了,银白色的长索犹如闪电击落,打在如意赌坊的外墙上,轰然土石飞扬。
那笙还没有明白过来,只见一袭黑色劲装沿着长索飞速掠来,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足踏飞索从风隼上滑落的那个人居然是个年轻军人时,那笙才觉得害怕,惊呼一声,反身就跑——该死的,西京去哪里了!太子妃姐姐还在那个房子里吧?难道两个人都不管她了么?
“还逃?!”东巴少女刚刚转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冷喝,劲风袭来。
转头之间,眼前一花,黑色劲装的沧流帝国军人尚未落地、居然反手拔剑,喀嚓一声轻响,一道白光从手中的银白色圆筒内激射而出,瞬间吞吐数丈,急斩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尽力气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齐刷刷落下一排劲弩,射死了她身前数十名奔逃的乱民,尸体堆起了一道障碍,阻拦住她的脚步。
银色的风隼低低掠过,盘旋在上方,鲛人少女潇面无表情地操纵着庞大的机械,配合着下地作战的沧流帝国少将。
“唰”,来不及躲避,那道奇异的白光切过来时、那笙闭着眼就是把手往面前一挡,以为皇天可以如前几次那样轻而易举地替她解决掉对方。感觉右臂从肩膀到指尖猛地一震,仿佛什么铮然拔出——然而,对方那一剑虽然真的没有落到她身上,可睁开眼睛的刹那、她却大惊失色地看到了那位从风隼上下来的黑衣军人、已经逼近到了身侧不足一丈的地方!
皇天…皇天都没有奈何得了他?
那个瞬间,那笙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乱地往前挥着,想阻挡那个人的逼近,一边在满街的尸体中踉跄跋涉着奔逃。然而皇天在她手指间回应出了蓝白色的光辉,随着她毫无章法的挥动的轨迹、划出道道光辉,交击在黑衣军人挥来的长剑上。
两种同样无形无质的东西,居然在碰撞时发出了耀眼的光!
“好厉害。”第一次交击,感觉到手中的光剑居然被震得扭曲,年轻的少将不禁暗自惊诧,“难怪第二队的风隼会被打下来!猝及不妨遇到这种力量,能不倒霉?”
然而,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几剑接下后他便从少女毫无章法的乱挥手里看出了她的弱点,迅速改变了战术,不再耗费力气正面对抗皇天的力量,云焕身形陡然游走无定,从那笙视野里消失。
“啊?”转瞬就看不到那个黑衣军人了,那笙诧异地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奔逃。
然而,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眼睛陡然睁大了,面前一袭黑色军衣猎猎,那个年轻军官手持光剑站在眼前、双手握住剑柄,狠狠迎头一剑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没有应对的能力,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对手,居然怔住了。
“笨蛋!”陡然间,听到有人大骂,一道闪电投射过来,云焕手中的光剑猛然被格挡开来,猝及不妨、沧流帝国剑术第一的少将居然一连倒退了三步。
同一个时间里,一个人影闪电般地奔来、一把挟起那笙,从云焕的攻击范围内逃离。
天上的风隼立刻发出了一轮暴雨般的激射,追逐着那一个带走东巴少女的人,那个人反手拔剑,一一格挡,不知为何、那样的战斗中,他背后有血迹慢慢沁出,然而却丝毫不缓地带着那笙从云焕身边逃开。
“趴着,别乱动!”一口气带着少女逃离十丈,将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围墙下风隼无法射到的死角,那个人才喘着气放开了手,叱骂,“你跟云焕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那笙讷讷问,抬起头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鲛人战士的脸,她的手在方才奔逃中下意识地抱着他的肩膀,此刻松开来只见满手鲜血——昨日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今还要这样发力、只怕背后的伤势更加恶化了吧?
“炎汐!”那笙忽然鼻子一酸,仿佛缓过神,大哭起来,“原来你还是管我死活的?”
猝及不妨接下一剑,云焕一连退了三步,惊诧地回头看向来人。
天色已经大亮,雨后的街道仿佛罩着蒙蒙的雾气,那些方才被攒射而死的人的尸体堆积着,血水流了满地。然而在那满地的尸首里、一袭黑衣飞速掠来,一手抱着一个似乎已经死去的人,另一手握着白色的光凝成的长剑。
方才那一剑、就是从那个人手里发出。
光剑?…光剑!
沧流帝国的年轻军人忽然间愣住了,居然忘了攻击对方、只是看着那个中年男子横抱着死去的鲛人少女,铁青着脸掠过来,右手中划出一道闪电。
“苍生何辜”!——那个瞬间,陡然认出了对方的剑式,云焕脱口惊呼。
同一个瞬间,他身子往左避开,右手中光剑由下而上斜封、同时连消带打地刺向来客。
“问天何寿”!——同一个瞬间,显然也认出了沧流帝国战士的剑法,黑衣来客猛然一惊,想都不想地回了一剑。
十几招就仿佛电光般迅疾地过去。每一招都是发至半途便改向,因为从对方的来势已经猜出了后面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机、便不得不立刻换用其余招式。然而,仿佛都是熟稔之极的人,无论如何换,双方都是一眼看穿。
就仿佛是操演剑术,一个喂招一个还手、也没有配合得那么迅速妥帖。
在几十个半招过后,急速接近的两个人终于到了近身搏击的距离,一声厉喝,两道剑光同时划破空气,宛如腾起的蛟龙,直刺对方眉心——“情为何物”,居然同样是九问中的最后一问“情为何物”!
两柄光剑吞吐出的剑芒在半空中相遇,仿佛针尖撞击,轰然巨响中,双方各自退开。
黑色军服下、沧流帝国少将脸色苍白,看着面前的来人,缓缓将光剑举至眉心,行礼:“剑圣门下三弟子云焕,见过大师兄。”
“三弟子云焕?…三弟子?”也是退开三步,抱着鲛人尸体的西京猛然怔住,看着对方手里的光剑,忽然大笑起来,“是了!师傅据说一共收了三个弟子——没想到‘空桑‘剑圣最后一个收的弟子居然是沧流帝国的冰族人!”
“剑技无界限。”云焕放下光剑,冷冷回答,银黑两色的戎装印得青年军官得脸更加坚毅冷定,“师傅只收他认为能够继承他力量的人而已。”
“剑技无界限?”西京却蓦然冷笑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奉命追杀的军人,忽然左手将死去的鲛人少女抱紧,“可是剑客却是有各自的立场!我不管你是谁,如今你们这群人杀了汀,都罪无可赦!”
“汀?”云焕倒是愣了一下,看着西京怀中的鲛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起来了,“为一个鲛人?别装模作样了!——师兄,你是想为了空桑保护那个带着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说就是,何必找那么卑下的借口?”
“混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缩,看着面前的青年,杀气慢慢出现,“才学了二十年剑技吧?就这样漠视人命?非废了你不可!”
“大师兄,听说你喝了快一百年的酒了,手还能拿剑?”云焕微微冷笑起来,提剑,“我早想拜见一下你和二师姐了,可惜你们一个成了酒鬼,一个成了冥灵,我又长年不能离开伽蓝城——如今可要好好领教了!”
半空中的银色风隼看到两个人对面而立,一时间生怕误伤、居然盘旋着不敢再发箭。
“潇!别愣着!盯着我这边干吗?快去追皇天!”在拔剑前,沧流帝国少将仰起头,对着飞低过来,抛下长索想拉他上去的鲛人傀儡厉叱,“蠢材,我这里没事!快让大家去追那个带着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一架银色风隼飞低的时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紧了光剑,准备一剑杀死那个鲛人傀儡、将风隼击落下来。
然而,听到云焕那一声厉喝,剑客脸色蓦然大变,抬头看着那飞低的巨大木鸟。
那样可怕的机械里,一个深蓝色头发的鲛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纵着,一掠而过。
“潇,潇?…”西京猛然脱口,喃喃自语,抱紧了汀的尸体,忽然间喝多了酒后的双手就开始颤抖,“汀,你看到了么?潇——那个就是潇!”
天际涌动着密云,遮蔽晨光,黯淡如铁。
十三、血战
如意赌坊内,傀儡师站在披着斗篷的真岚面前,毫不留情地出手。一照面便被这样截击,让意欲离去的真岚脱身不得。
“你发什么疯?怎么见谁都杀?”手指迅速挥出,虚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琴弦被弹开,看着从窗内掠出的傀儡师,真岚忍不住厉喝,根本不了解眼前这个鲛人的到底在想什么。
苏摩空茫的眼里充溢着杀气,操纵着窗台上那个叫做阿诺的偶人。偶人跳着奇异的舞蹈,带动各处关节的引线,十只戒指在空中交错飞舞,切向披着斗篷的男子。
“该死的,没时间跟你打——我还有正事要办。”真岚皱眉,在漫天透明的引线切来的同时,忽然宛如幽灵般飘出,那一袭斗篷居然发生了奇异的扭曲,仿佛被随意揉搓变形的黏土,倏忽从那些锋锐引线的间隙中穿过。
苏摩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第一次,在偶人发出“十戒”后、傀儡师竟然亲自出手!
苍白的手挥向空桑皇太子的颈项,一道极细极细的金色影子忽然从傀儡师的袖中掠出,灵活得宛如灵蛇,在空气中轻嘶着切向真岚。
猝及不妨中,真岚伸手握住了那条金索,忽然间手心中流出血来。
——居然、居然能伤到他!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居然能割破自己的手?要知道,除了百年前彻底封印住他的“车裂”酷刑外,一般世上的兵刃根本无法伤到“帝王之血”一丝一毫!继百年前,空桑那个神秘的“智者”之后,第一次有人能真的伤害到他的肌体!
就在他身形停滞的瞬间,小偶人左手上的引线再度飞扬而来,卷向他的右腕。
苏摩嘴角带着冷笑,右手中的金索被真岚扣住,手指继续轻弹,袖中咝咝飞出更多的金色细索来!配合着阿诺关节上的十个戒指,切向空桑皇太子的各个关节。
那个刹间,空气中仿佛结起了无可逃避的网。
真岚一直散淡的眼神陡然凝聚,他的右手抬起,快得不可思议地握住了半空中数根引线,手掌被割破,血沿着引线一滴滴流下。他陡然发力。
他必须破开这张无形的网、不然苏摩收起手中引线的时候,他将被割裂成千万片。
然而,即使要扯裂那些千丝万缕的线、恐怕也要付出这只右手的代价。
显然知道真岚放手一搏的意图,傀儡师深碧色的眼睛里陡然闪现出了莫名的兴奋和杀意,将手往后一拉,同时对应地发力——引线陡然被绷紧,割入真岚的右手。
“啪”,双方同时用力,其中一根金色的细索立刻断裂!那个刹那、台上偶人身子猛然一颤,仿佛失去平衡,左膝微微往前弯了一下。同一时间、真岚皇太子诧异地看到了苏摩居然作出了一模一样的反应,左膝微微往前一屈、身形一个踉跄。
与此同时,金索割破真岚右手,血汹涌而出。
“这是、这是——‘裂’?!”看到傀儡师和人偶一模一样的举止,真岚猛然脱口,看向傀儡师,眼神瞬息间变了变,似是惊诧,又似惋惜。
苏摩的左膝上有血渗出,然而血腥味仿佛更加激发起了他的杀意,他的动作快得宛如闪电,手上细细的金索宛如灵蛇般游动而出,扑向真岚。竟是似怀了多年恨意、非置眼前人于死地不可!——边上,偶人的膝盖在窗台上微微一磕,旋即站起来,继续舞动手足。
真岚眼角扫过,面色登时微微一白。
——傀儡师和偶人,居然都仿佛在同样奇异的节奏下,举手抬足。不知道是他们操控着那些漫天若有若无的丝线、还是那些丝线在牵引着他们。
——一模一样的偶人和傀儡师,一模一样的动作。
仿佛就是孪生的兄弟,嘴角带着同样莫测的笑。
在手再度被割破,劲风袭向咽喉的刹那、真岚皇太子心中陡然雪亮:那已不再仅仅是“裂”,而已经成为了“镜”!
那是已经镜像般存在的孪生,而不再是从本体中游离分裂而出的从属分身。
“已经没救了…”不知道为何,蓦然觉得心里一空,他脱口喃喃自语,手指挽住了另一根呼啸而来的引线,陡然发力——或许自己的手将被切断吧?但是与此同时、那个傀儡师只怕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镜”的无论那一方,如果受到攻击的话、那么内外将在一起受伤。
真岚流着血的手抓紧了那些丝线,往里扯回,瞬间傀儡师的手也往里收,脸上居然有黯淡的笑容,竟似毫不介意两败俱伤的结局——那怨毒之深、居然更甚于百年前在丹阶上砸碎传国玉玺之时!
“简直是一个疯子!”真岚不能理解为何苏摩对他抱有那样大的恨意,忍不住心里苦笑,却知道面对着这样不分轩轾的对手不能退让分毫、手上力道瞬间加大,感觉那透明的丝线几乎要勒断他的手。
丝线绷紧。血从丝线两头同时沁出,如同红色的珊瑚珠子,滑落。
那一根丝线连着的是偶人的头颈,那个瞬间,偶人和傀儡师的脸上都有剧痛的神色。
真岚的手指忽然松开了——斗篷的黑暗里,有什么按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很小,柔和安静,但是却是坚决的。那个瞬间,空桑皇太子脸色微微一变,手指忽然松开。白璎…你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么?
引线那一端的力失去了平衡,被偶人操纵着、宛如毒蛇怒昂,蓦地呼啸扑来,扎入了真岚的心脏部位!斗篷被撕裂开一个口子,引线如离弦之箭穿过躯体,从背后透出——然而真岚脸色毫无变化,斗篷里却传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傀儡师手上的金索本来同时飞出,从各个方位切向那个披着斗篷的男子的身躯,然而听到那个声音,陡然间手便是微微一震。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苏摩双手陡然凝滞了一下,半空中那些金索引线纷纷坠地。
“白璎!白璎!”天亮了,天光洒落在身上,真岚的脸色却变了,抬手按住胸口那个破裂的口子,低下头不知道对哪里急唤,“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斗篷里仿佛有微风涌动,轻轻动了几下,然而终究没有一丝声响。苏摩看着那一袭中空的斗篷,忽然间似乎明白过来了,脸色唰的惨白。
已经来不及顾上一边的傀儡师苏摩,空桑皇太子忙乱地掩着前襟——然而只有一只手的他却无法按住背后对穿而出的两个破裂口子。
“快回屋!”陡然,苍白的手伸过来,按住了背心那一处破口,低声急道。
真岚诧然抬头——说话的,居然是年轻的傀儡师?!
片刻前那样邪异的杀气和恨意都消失无踪,苏摩抬起尚自流着血的手、帮他按住斗篷上的裂口,深碧色的眼睛里仿佛看不到底,一把推开背后卧室的门:“快进去!”
“苏摩?”恍然大悟、空桑皇太子看着面前的鲛人傀儡师脱口低呼,目光瞬息万变。
如意赌坊内那一轮瞬息生死的剧斗后,外面却已经开始了一轮血腥的屠杀。
巨大的飞鸟云集在桃源郡城南,羽翼遮蔽了日光。雨已经停歇了,但是空气中充满了呼啸的声音,劲弩如同暴雨般倾泻。街上奔逃的人纷纷被射杀在当地,血在积满雨水的街道上纵横,画出触目惊心的图案。
“少将有令,一旦发现皇天、则封锁相应街区,一律清洗!杀错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银色的风隼带领着四方汇聚来的队伍,盘旋在城南,风隼上,蓝发的鲛人少女潇冷冷重复着云焕的命令——她喉头颤动,却没有发出可听见的声响,用的全是鲛人的“潜音”:那是鲛人一族在水下相互通讯的特有方式,可以在空气中和水中传递出十里的距离。如今在风隼群集的时候,相互之间也必须用此来传递命令,不然以人的声线、根本无法互通讯息。
——那也是沧流帝国决定将鲛人作为傀儡、操纵风隼的理由之一。飞翔于天宇的征天军团、无法离开鲛人的这一项天生优势。
离潇最近风隼上的鲛人傀儡接到了指令,面无表情地念出来、传达给机上的沧流帝国战士——命令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传递开去,迅速扩散入整个军团。
昨日从伽蓝城派出的风隼共有十架、半途被皇天击毁一架——风隼从六万四千尺高空滑翔而下、借势飞遍云荒天地,但去势三日三夜便要枯竭,昨日半夜里剩下九架风隼遍按时飞回伽蓝城白塔内,由第二批战士从塔顶再度结队出发。
如此日夜交替、才可无休止的追击着地面上的猎物。
“是!”接到了少将的命令,风隼内的战士齐齐领命——然而由副将铁川带领的风隼内,所有沧流帝国战士都冷冷斜视着这个代替主人发号施令的鲛人少女,个个内心嗤笑:云焕少将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居然由鲛人来坐镇征天军团!
“封锁城南九个街坊,凡是逃出来的一律射杀!将所有奔逃的人赶到一起来,然后留一半人手在风隼上,其余的给我下地细细搜索,找出那个带着戒指的女孩!”副将铁川下令,转头看见前方一架风隼上居然只剩了一个鲛人傀儡,而上面的沧流帝国战士居然一个都不见,猛然脸色大变。
难道方才又遇到了强敌?到底这次受命出征、寻找的那个名叫“皇天”的戒指和那个戴着戒指的少女,是何来头?
城南到处一片慌乱,所有人都在奔逃,想躲开那些如雨般倾泻而下的劲弩,而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能从那样可怕的机械下逃脱,无数人就地被射杀。
哭号声,惊叫声,濒死的呻吟,充斥着耳膜。
“城南那边怎么了?”桃源郡官衙前的大街上,一队刚出来巡逻的士兵诧然,领队的抬头仰望着南边天空中盘旋着的巨大羽翼,听到了风中隐约传来的哭号,那个汉子古铜色的脸瞬的充满了震惊和怒意,“他们在杀人?居然在我们泽之国随便杀人!兄弟们,跟我过去!”
“总兵,别、别冲动啊!”看到总兵的手握紧佩刀,咬牙切齿,旁边的副总知道他向来爱护治下百姓,连忙拉住他,“来的是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他们每次出动都有特赦令,无论杀多少人都不会被追究。我们管不了——我们不过是属国啊。”
“胡说八道,属国的人就不是人了?!”总兵更加愤怒,满脸络腮胡子几乎根根立起,“这次他们也没有预先通知我们郡府,就闯过来莫名其妙乱杀人!难道就让那一群疯狗在我们地盘上乱咬人?兄弟们,跟我过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是!”身后大队的士兵轰然响应,握拳赞成——很多人的家眷都还在城南一带街坊里,此刻心中更是如火如荼,恨不能上去将那群屠杀百姓的沧流帝国军队碎尸万段。
“你们敢!”正要带队离开,陡然身后有人暴喝,“反了!统统的反了!”
“太守?”一群士兵诧然顿足,看到了府门口匆匆出来的桃源太守姚思危——显然还在用早膳、姚太守连穿戴都不曾完毕,听得外头要出乱子,敞着怀散着发就赶来了,指着总兵,怒斥,“郭燕云你个找死的,想煽动军队谋反么?你们都想灭九族?”
“谋反”这两个字一出,群情沸腾的士兵陡然都是一阵沉默,安静下来。
和沧流帝国对抗的下场会如何、几十年来云荒上已经无人不晓。
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国霍图部无法忍受沧流帝国的统治、率先举起叛旗,冲入北方空际之山上冰族的祭坛,夺得被封印在那里的“王之左手”,试图借助前代空桑的力量对抗沧流帝国。然而在巫彭的率领下、征天军团出动了一百架风隼、五架比翼鸟,将霍图部烧杀一空——逃的逃、散的散,砂之国原本最强大的部族居然化为乌有。
二十年前,鲛人组织了复国军,想重归碧落海。也是在巫彭的带领下、由同一支军队出马,生生镇压下来。流出的血染红了千里湖面。那次平叛后,鲛人复国军基本全灭,余下不多的逃入了镜湖最深的水底,巫彭将俘虏的复国军战士绞死在叶城的各个城门口,尸体密密麻麻居然绕城墙几周。剩下的容色出众的俘虏、则被富商出钱购买,进入了奴隶交易活跃的东市。经此一役,云荒商鲛人的数量骤减,存活的不到十万,身价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