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力量,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忽然间,心底一个声音忽然发问——宛如那一日雪峰上断手的出声。
劲弩呼啸着逼近她的肌肤,炎汐挣扎着探手,拉住了她的脚踝,想把她拉倒。
“可以!可以!”
隐隐地、她记起了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然而来不及多想,大声回答。
劲弩呼啸着刺入她的肌肤,炎汐拉住了她的脚踝,她身体猛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带我去九嶷吧。”那个声音回答,“我救你。”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个梦里死死缠住她的声音,猛然大悟,冲口而出:“是你!是你!——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个刹那,那些已经切入她血脉的劲弩瞬间静止,仿佛悬浮在空气中的奇异雨点。
身子继续往后跌落,她忽然感到右手火一样烫,包扎着的布条凭空燃烧!
那火是蓝白色的,瞬间将束缚住她右手的布化为灰烬。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闪电照亮天地!那笙只觉得右手从肩头到指尖一阵彻骨的疼痛,仿佛从骨中硬生生铮然抽出了什么东西。她跌倒,骇然睁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发出了蓝白色的光芒!
失衡的身子在空气中往后跌落,然而她的手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凭空划出一个半弧。
从半空俯视下去,看到射出的劲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风隼上的沧流帝国战士惊骇莫名,负责操纵机械的战士连忙扳过舵柄,调整风隼双翼的角度、想借势掠起——然而,风隼陡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动!
风隼上的数名沧流帝国战士目瞪口呆,怔怔看着底下草地上那个跌倒在地少女。
那笙的手缓缓划出,遍地长草如浪般一波波漾开。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终于跌落地面,重重落到炎汐身侧。忽然间,那些凝定的飞弩仿佛被解除了禁锢,噼啪如雨掉落地面。半空中的风隼猛然也开始动了,重新掠起。
驾驭风隼的战士死里逃生,急急转向,掠起。
然而刚刚掉过头,忽然听到了高空中另外一架风隼上同伴的惊呼,风隼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几乎裂开:随着那笙方才缓缓划出的方向、一道闪电般的弧形忽然迎面扩散而来,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没了所有一切。
“皇天!皇天!”惊骇呼声从风隼上传出,传遍天地。

当那一道白色光芒照亮天地的时候,一齐仰望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终于拔出‘皇天’了啊!”透过水镜看着桃源郡的荒郊,金盘中,那颗头颅微笑起来了,“那丫头终于能彻底唤醒皇天的力量了,白璎,方才一刹那、你的‘后土’也发生共鸣了吧?”
“那样的一拔剑,只怕连沧流帝国都被惊动了。”旁边的大司命面色喜忧参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只怕很难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碍,破开余下的封印啊。”
“她下面将去九嶷,那里有第二个封印,我的右足。”真岚皇太子顿了顿,“去那里路途遥远、还要经过苍梧之渊,到达青王的封地——得找人护送她才行。”
“我去。”旁边六位王中,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请命,将右手抬起,手上蓝宝石银戒奕奕生辉,“‘后土’能和‘皇天’相互感应,应该让我去。”
“白璎,别逞强。”真岚皇太子摇头,“你如今是冥灵之身,白日里如何能游走于人世?”
大司命迟疑,显然感到了为难:“如今所有空桑人都无法离开无色城,六星又是冥灵之身,如何能护得那笙姑娘周全?”
断手托起头颅,真岚皇太子脸上忽然有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谁说所有空桑人都在无色城里?云荒上不还跑着一个?”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来皇太子说得是谁:“裂镜”之战以后,伽蓝城里十万空桑人全部沉入无色城沉睡,而云荒大陆上残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残酷血洗,一遍遍的筛选让流离在民间的空桑残留百姓无一幸免,而如今时间过去了百年,即使当初有侥幸存活的空桑遗民、也该不在人世了。
许久许久,白璎猛然明白过来了,从面纱后抬起眼睛,脱口:“大师兄!”
“对了!”看到妻子终于猜中,真岚皇太子大笑了起来,“就是西京——我的骁骑大将军。当年我下令将他逐出伽蓝城、永远流放,也是为了预防万一出现如今的局面啊。”
“皇太子圣明。”大司命和六王惊喜交集。
“呃,别说这样的话,我一听全身不自在。”头颅露出了一个尴尬的苦笑,抓抓头,却忘了自己目前哪里有“全身”可言,然后顿了顿,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只是,毕竟过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会听从我的指令了…”
“哪里的话,西京师兄从来都是空桑最忠诚骁勇的战士,不然当年也不会这样死守叶城。”白璎抗声反驳,眼神坚定,“百年后,定当不变。”
“希望如你所言。”真岚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抓抓脑袋,看了看白璎,“看来还得让你去一趟了——不知道西京将军如今在哪里,要辛苦你了。”
“这是白璎的职责,殿下。”白衣女子单膝下跪,低首回答,“明晚我就出发。”

高高的白塔,俯视着云荒全境。
在那一道闪电照彻天地的时候,映得观星台上十位黑袍人得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终于出现了…”巫咸看着东方,喃喃自语,“皇天。”
“已经派出了云焕,带领十架风隼前往桃源郡。”统管兵权的巫彭稳稳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将会带着那只戒指回来——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为平地。”
“是云焕领着风隼去的?”巫姑喈喈笑了起来,用干枯的手指拨动念珠,“巫彭,你对你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巫彭神色不动,淡淡回答:“沧流帝国境内的所有兵力调动,乃是我权柄所在,若事事经过公议、那只是白白耽误时机。”
旁边有人嗤的冷笑,却是巫礼抬起了头:“派出风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谁都没通知——泽之国也没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是引起那边国民恐慌。这般行事,让我如何对高舜昭总督交涉?你不是给我出难题?”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执。”终于,十巫中的首座巫咸开口了,调和,“现今找到皇天、消灭潜在祸患才是最要紧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巫彭在这方面是行家,大家不妨先让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这样。”散淡的巫即阖上了书卷,那也是这位老人在会上说的唯一一句话,然后他蹒跚着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巫谢,回去帮我找找《六合书》,我要查一句话。”
“是。”迟疑了一下,最年轻的长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后,离开。
巫即走着,花白的须发在夜风中飞扬,老人一边走、一边吟唱着古曲,他的学生巫谢分辨着难解的言语,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流传下来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高冠长铗的帝君从天飞舞而降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
听得那样的低吟,年轻的巫谢愣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沧流帝国统治下、对于一切空桑遗留下来的事务都做了销毁,不止民间不许提起任何有关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权势最高点的十巫内部,关于百年前的事情都是忌讳、不许任何人提起。
——据说那是那一位自闭在圣殿中、从来不见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无人能够违抗、甚至无人敢问原因何在。就如建国百年来神秘智者在这个帝国中的地位。
而时间以百年计的流过,大家渐渐对前朝这个话题养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习惯,文字记载被消灭了,年老一辈见证过历史的人纷纷去世,那一段历史慢慢就变成了空白。虽然因为有养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经参与过百年前的“裂镜之战”的还有六位长老健在,然而他们却纷纷选择了缄口沉默。而百年中陆续新进的其余四位长老,更加不会去探询当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现了空桑亡国的残余力量——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封闭当年的事情?难道…智者在意图隐藏什么?
跟在老师身后,巫谢不明白地暗自摇头。然而,这种疑问在帝国钢铁一般的秩序中是不允许存在的,而他虽然身为十巫,更多的兴趣却在书籍和治学上而已。
等走开远了,巫谢才戴上斗篷,对着吟唱着古老歌曲的老人轻轻提醒:“老师,巫咸大人还未宣布结束,您就离席了——这不大好吧?”
“巫谢…”须发花白的巫即微笑起来了,停下脚步看着年轻的弟子,忽然转头指着天空,“你来看,这是什么?”
然而,天空中居然有一颗星白色而无芒,宛如白灵飘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读过天文书籍的巫谢脱口惊呼,脸色发白,回头看向老师,“这是…”
“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战星。”巫即淡淡回答,看着那几不可见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现的地方、相应的分野内必然有大乱。巫谢,你算算如今它对应的分野在哪里?”
巫谢在刚才脱口惊呼的时候已经明白了昭明星出现的含义,转头定定看着老师,斗篷下的脸色发白:“在…就在伽蓝城!”
“嗯…”巫即摸着花白的胡子,缓缓点头,显然默认了弟子演算的正确,然后带着书卷走下了塔顶,低低嘱咐,“所以,千万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谢呆住,回头看了看犹自争执不休的其余八位长老,又回头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东方吹来的明庶风温暖湿润,从塔上看下去、作为云荒中心的伽蓝圣城一片静谧。
——然而在这样静谧中,又有多少惊涛骇浪、战云暗涌?
十、分离
那一架风隼在空中连着打转,然而终究无法再度掠起,最终直直地栽到了地上。那样巨大的冲击力和搅起的飓风、震得几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连着滚翻出去。
风隼折翅落地,木鸟的头部忽然打开了,几个人影如同跳丸般落地,四散逃开。
天空中另外一架风隼贴地俯冲过来,长索抛下,兔起鹘落、那几个沧流帝国战士迅速拉住绳梯、随着掠起的风隼离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
“啊…幸亏他们逃了…”那笙跌倒在长草中,看着离去的风隼喃喃自语。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动弹——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只记得自己挥了挥手,然后那一架巨大的东西就忽然从半空掉了下来。
——可怕的是、方才挥动的手臂,居然似乎不是自己的。
她忍着痛,想要爬起来查看旁边炎汐的伤势,然而刚一动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边听得厉喝:“别动!趴下!”
伤重到如此、炎汐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那笙刚一抬头就被死死压下去。
同一个瞬间,惊天动地的轰响震裂了她的耳膜。脸已经贴着地面、眼角的余光里,她震惊地看到了几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烟火绽放开来,映红了天空。
碎片合着炽热的风吹到身上脸上,割破她的肌肤,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种奇景,感觉如同梦幻,直到炎汐放开了压住她的手、东巴少女都懵懂不觉。
“天啊…这、这都是什么?”那笙看着腾起的火光云烟,张大了眼睛,喃喃自语,“我不是在作梦吧?——炎汐,炎汐?”
她用还能动的左手撑着地、挣扎着起来,四顾却发现炎汐不在了,大呼。
前方映红天空的大火里,映出了那个鲛人战士的影子,长发猎猎、满身是血的炎汐却是奔向那架还在着火的风隼,毫不迟疑地径自投入火中。
“炎汐?炎汐!你干吗!”那笙大吃一惊,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紧追过去。
迎面的热气逼得她无法喘息,铝片融化了,木质的飞鸟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残骸中,炎汐拖着重伤的身体冲入风隼中,探下身子、从打开的木鸟头部天窗里,想要用力拉出什么。然而体力已经不能支持,他整个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烧的风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同时探手下去,拉住风隼中的那个东西。感觉手中的东西冰冷而柔软,她咬着牙,配合着炎汐同时使力。
“啪”仿佛什么东西忽然断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轻了,两个人一起踉跄后退。
“快逃!”炎汐陡然大喊,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拉出来的东西,一边转头飞奔。
仿佛烧到了什么易燃的部分,火势轰然大了,舔到了两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只是跟着炎汐拼命地奔逃着,远离即将爆裂开的风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烟火熏得落泪,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她用尽了力气往前一跃,耳边哗啦一声响,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轰然的爆炸声中,无数的碎屑如同利剑割过头顶的水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再听到炎汐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气,浮出水面呼吸,外面已经完全安静了,只隐约听见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青水静静地流过,黯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来也不叫我,想让我淹——”湿淋淋地爬出来,发现褡裢全湿透了,没好气,她骂,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猛地顿住了口,不敢再说话。
炎汐全身是血,背对着她坐在河岸边,低着头看着什么,肩膀微微颤抖。
“炎汐…?”她猛然间感到了气氛的沉重,不敢大声,轻轻问,走过去。
“别过来。”忽然间,炎汐出声,抬手制止。
然而那笙已经走到了他身侧,低头一看,陡然脱口尖叫。
“别看!”炎汐拉过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怀里那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右手拿着断剑,剑尖挑着一颗挖出来的心脏,血淅沥而下。
一眼瞥见开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吓得腾的跌坐在河岸上,感觉双手都软了,喃喃:“你、你…”
尸体的头发从衣襟下露出,深蓝色,宛如长长的水藻贴着河水,拂动。
炎汐没有看她,微微闭着眼,口唇翕动,仿佛念着什么,然而却没有声音。片刻,他睁开眼睛,径自将那颗心脏远远扔开,低下头,用手指轻轻覆上尸体同样深碧色的双眼,低声:“兄弟,回家吧。”
那笙看到衣襟从死人身上拉开,直直瞪着,嘴巴因为震惊而张大,却喊不出声来:鲛人!那个从风隼里拉出来的、居然是个死去的鲛人!
衣襟下方才死去的鲛人肢体已经不完全,双足齐膝而断,胸腔被破碎的铝片刺穿,全身上下因为最后爆炸的冲击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然而奇异的是、流着血的苍白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那样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着炎汐将那个死去的鲛人推到青水边,她连忙脱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递给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做声地接过来,裹住鲛人的尸体,然后将他推入水中。
尸体缓缓随波载沉载浮,渐渐沉没,最后那一头深蓝色的头发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围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拥着尸体、沉没。
“走吧。”炎汐注视了片刻,淡淡道,用断剑支撑着站了起来,上路。
那笙默不做声地跟在他后面,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很小声地问了一句:“那个人…也是鲛人?”
“嗯。”炎汐应了一声,继续走路。
“你们不是同胞吗?”她忍不住不解,“他、他为什么会帮着沧流帝国杀你们?”
“你以为他们愿意吗?”炎汐猛然站定,回头看着那笙,眼睛里仿佛有火光燃烧,“你以为他们愿意?!——他们被十巫用傀儡虫控制了!来杀他们的同类!”
“啊…”想起方才那个死去的鲛人面上毫无痛苦的诡异神色,那笙一个寒颤。
“风隼非常难操控,而且一旦派出、如果无法按时回到白塔,便会坠地——为了让风隼不落到敌方手里,必须要有人放弃逃生机会、销毁风隼。”炎汐看着沉入水中的尸体,眼里有沉痛的光,“我们鲛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灵敏和速度却是出众的,非常适合操纵机械——于是沧流帝国在每一台风隼上、都配备了一名鲛人傀儡来驾驭。他们不会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后一刻便用生命和风隼同归于尽。”
怪不得,方才那些弃风隼逃离的沧流帝国战士走得那么干脆。原来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那笙怔怔看着炎汐,喃喃:“那么,就是说…你们、你们必须和同类相互残杀?”
“没有办法的事。其实要和风隼那样的机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着它飞低的时候,首先射死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炎汐转过头,不再看死去的同类,上路,淡淡道,“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是无罪的。傀儡虫种在他们心里,所以必须挖出他们的心,才能让他们好好的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满身的血,然而他却将身子挺得笔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
“我们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听到炎汐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如梦,“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那笙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忽然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
她转头看向炎汐,然而这个鲛人战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悲戚——“抱歉,我从来不曾哭过”——片刻前,对着她的要求、他那样淡笑着回绝。
怎么能够不流泪呢?若是孤身战斗到连同胞都是对手,要怎么才能做到不流泪呢?
“人们都说,鱼看不见水就像人看不见空气…但是说话的那些人、不知道那是多么残酷的距离。”炎汐静静沿着路走往桃源郡,抬头看着星光,“都已经七千年了…无论是空桑人、还是后来的冰族,都把我们鲛人看成非人的东西,会说话的畜类,可以畜养来牟取暴利…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曾说有空跟你解释这片土地上关于鲛人的故事,其实很简单,”炎汐静静看着星光,不知道上面一共有多少鲛人灵魂化成的星星,对身侧听得出声的少女解释,“《六合书》上有那么一段记载:
“海国,去云荒十万里,散作大小岛屿三千。海四面绕岛,水色皆青碧,鲛人名之碧落海也。国中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性情柔顺温和,以蛟龙为守护之神。云荒人图其宝而捕之,破其尾为腿、集其泪为珠,以其声色娱人,售以获利。然往往为龙神所阻。七千载前,毗陵王朝之星尊大帝灭海国,合六王之力擒回蛟龙、镇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是以鲛人失其庇护,束手世代为空桑人奴。”
那笙还听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头淡淡笑了一下,“也许你觉得我和你们人没有什么不同——其实现在你看到的鲛人、都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本来不会有和你们一样的腿,都是被捕捉以后、用刀子硬生生剖开尾椎骨分出来的。”
“很痛吧?”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气,怯生生问。
“当然,”炎汐点头,深碧色眼睛里却是平静的,“用那样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
“但是你、你刚才还和他们打…”那笙惊呼。
炎汐转过头,不做声走得飞快,许久,才道:“鲛人如果自己不反抗,就不能指望能有获得自由的一天——没有人能够帮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战斗。”
“可那什么沧流帝国好厉害啊…你们怎么能赢过他们?”想起方才的风隼,那笙打了个寒颤,摇头,“那样的东西简直不是人能抵挡的啊。”
“是很难。”炎汐顿了顿,微微一笑,然而眼睛却是坚定的:“如果是百年前没落的空桑王朝、我们也许还有胜的可能——而如今…呵,沧流帝国有着铁一般的军队。二十年前我们发动了第一次起义,想要回归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镇压了。很多鲛人死了,更多被俘虏的兄弟姐妹被卖为奴。”
“后来,我们又重新谋划复国——不料,他们那边又出现了一个云焕,比当年的巫彭还要善于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也许…只能和他们比时间吧?毕竟我们鲛人寿命是人的十倍。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到时候看谁能笑到最后。”
星光淡淡照在这个鲛人战士身上,苍白清秀的脸有界于男女之间的奇异的美,然而那样的目光让他过于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毫无柔弱的感觉,宛如出鞘利剑。
“我帮你们!”胸口一热,那笙大声回答,“他们不该这样!我帮你们打他们!”
炎汐猛然站住了,转身看着个子小小的东巴少女,忽然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似是欣慰,然而却是缓缓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挥着右手,“别看不起人——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刚才我挥挥手那架风隼就掉下来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那是皇天回应了你的愿望。”炎汐看着她的右手,淡然回答。
那笙吓了一跳,颇为意外:“你、你也知道皇天?”
“云荒大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吧…虽然没有人见过。”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头看着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复杂莫测。
那笙点头,得意:“看来你也知道皇天啊,你看,我大约可以帮上忙是不是?”
然而,炎汐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眼神复杂,忽地苦笑:“不,正是因为这样,注定了我们必然无法并肩战斗、成为朋友。”
“为什么?”那笙诧异,抬头。
“复国军中规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鲛人的敌人——遇到一个杀一个!”鲛人战士的眼睛冷锐起来,看着那笙,“我们鲛人如何会求助于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会回应你这样的愿望——我并不怀疑你是空桑人,但是你必然和空桑王室有某种联系。所以…”
“所以你要杀我?”那笙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
炎汐也看着她,慢慢苦笑起来,摇头:“我们鲛人怎么会对有恩于自己的人做出任何伤害?但是,非常遗憾,我们终究无法成为朋友。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们该分道扬镳了。”
那笙看着他转过身去,忽然间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不过是认识半日,然而不知道为何、仿佛对眼前这个奇怪的鲛人有依恋的感觉。几次出生入死,到头来就这样分别、想想就很伤心。
“喂,后会有期!”看着他独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然而炎汐停了一下,转过头淡淡笑:“不…还是不要见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见、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带着皇天的人啊。”
“呸呸,胡说八道!”那笙不服,挥着手,手上戒指闪出璀璨的光芒,“绝对不会!你等着看好了,我要那只戒指听我的话,我要帮你们!”
“对了。”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么,炎汐回到她身边,撕下衣襟包扎她的手,“太粗心了,千万莫要让人看见它啊。不然麻烦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头看着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面我要做的事可不能带着你。”炎汐毫不迟疑地拒绝,“而且跟着一个鲛人进城,你和我都有麻烦——反正郡城就在前头了,你再笨也不会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头的万家灯火,语塞,却只是缠着不想让他走:“万一进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误时间?”
“笨蛋,你这样磨蹭难道不是更耽误时间?”炎汐苦笑摇头,“你到那边也有事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懵懂的脑子猛然清醒,大叫一声。一路的重重危难、出生入死让她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过来,一看已经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惊:“完了,我晚了!糟糕!”
顾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声惊呼,背着褡裢向着桃源郡城飞快奔去。

重重叠叠的罗幕低垂,金鼎中瑞脑的香气萦绕着,甜美而腐烂。没有一丝风。
带子一勾就解开了,丝绸的衣衫悉悉莎莎地掉落到脚面,女子的双腿笔直,皮肤光滑紧凑如同缎子。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镜子前的男子的双肩,缓缓褪下他披在肩头的长衣,细细的声音低低响起:“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罗幕下的烛火黯淡而暧昧,然而那个高大的男子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看着镜子。
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见东西的,偏要装模做样地点着蜡烛照镜子,快要就寝了也一本正经——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结了:衣衫从客人的肩上褪下,衣衫下的躯体宽肩窄腰,肌肉结实,完全是令女人销魂的健壮身体——然而,在那样宽阔的肩背上,赫然有一条龙腾挪而起!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文身,覆盖了整个背。栩栩如生的龙在昏暗的光下看来、张牙舞爪,几乎要破空而去。
“呀——”女子脱口低低惊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对客人的不敬,连忙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个文身,堆起笑,“好神气漂亮的龙…”
顿了顿,她忽然惊住:“啊,公子,你身子怎么这么冷?快来睡吧。”
“抱着我。”忽然间,那个客人将手从镜面上放下,低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