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盘边上,却有些落寞的意味。纯黑的眼眸抬起,看着一边水晶更漏里凝固的白沙——虽然此间的时光被凝固,神依然知道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自从怀仞踏出离天宫,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这中间没有冰国人再度进入离天宫——或许是怀仞离开时设下了结界,让那些冰国贵族无法进入这里。而六长老,则去了空寂之山镇压遗民起义,所以才导致无人可以进入九重门后的深宫、来侍奉她左右。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无法得知任何关于怀仞的消息。她试过种种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显示着虚无——甚至动用了水镜,居然还是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云荒的天地之间,居然还有神无法得知的事?

长久沉吟着,神纯黑色的眼睛里陡然有空茫的感觉——这个云荒…这个她曾一手造出的云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不由她掌控了。神祇的力量终究有限,何况恒久的时光中,这个天地之间损有余而补不足,她已经越来越感到疲惫。

唯一陪伴她长在的只有哥哥,自从天地初开起就和她相依为命。可这个她在天地之间唯一对等的、可以相互理解交流的同伴,却最终站到了她的对面。…也不知如今怎样。

一念动,神瞬间就出现在的玉石雕像边上。

神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祇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仰起脸,注视玉石雕刻的孪生兄弟的脸——忽然间,神的脸色变了!

开天辟地以来、这样震惊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神祇的脸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议地轻触着玉像冰冷的脸,黑色的瞳子里交织着震惊和颤栗的光,然而那个巨大的雕像依旧没有表情,英俊的脸上、金钻镶嵌的双眸璀璨夺目,和女童的黑瞳对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神祇捧着雕像的脸,震惊地低语,右手微微颤抖。

三百年前,御风带给她的已经是罕见的意外——而三百年后,怀仞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

低语中,离天宫最后一道门轰然洞开。忽然有异常强大的力量如风暴席卷而来,将九道宫门瞬间一起粉碎——只是一个刹那、九道非天结界居然一齐破碎!

外面刺入的阳光让神祇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到日月的辉光了?出了什么事情?这几个月内,外面必然风起云涌,然而,难道这么快冰国国内也发生了变动?连帝都也不安稳了?有谁…有谁居然能举手之间破去了这存在了三百年的结界?!

“吾皇万岁!”

门轰然洞开,阳光将一个身影投在地面上,长长地直指九重门内——而那个伫立在高大穹门底下身影两侧的,是无数匍匐在地的官员、将军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两侧,一直延伸到九重门的最外面。

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转过了头,静静凝视照离天宫第一道宫门内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阳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焕发出刀剑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处,却是隐隐有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颜色。

“怀仞。”看到来人转头的刹那,神低低脱口,难掩震惊。

虽然已经换上了高冠玉带,一身人间帝王的装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着的不是权杖和玉玺,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剑——握剑打开离天宫第九重门的,居然是已经成为人间帝王的怀仞。

那样快的速度…以及那样巨大的杀戮力量。

“我不止是怀仞。”没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随手封闭了大门,新帝王抬头仰望着虚浮空中的创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神,你错了。”

神,你错了——这样一句话,居然从一个凡人嘴里吐出。

创世神霍然回头,注视着这个归来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给杀了?”手心里依旧捧着雕像冰冷的脸,神祇漆黑的眼睛却是看不到底,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开封印,趁机把我哥哥杀了?”

“神,你又错了。”新帝王微笑起来,然而这一次他口唇没有翕动——巨大的玉像陡然开启了冰冷的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传达,“我并没有杀破坏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开口说话的刹那,神祇再度震惊地脱口,飘出了三尺,凝视。

不错…已经悄然变了。在她刚出门抬头看时,就注意到孪生兄弟的雕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原来那张脸不知何时慢慢变幻,换成了另一张新的、熟悉的脸——那是怀仞的面容。

怀仞的面容,居然奇异地出现在了破坏神雕像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离天宫内这神圣的玉像如同活了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我并没有杀破坏神,”雕像缓缓开阖着唇,微笑着,吐出一句话,“我就是破坏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动了起来,玉石的手臂举起,缓缓抱住了虚空中的创世神。金色宝石镶嵌的眸中,流动着光芒,注视怀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怀仞!”神陡然明白过来,脱口看向地上那个高冠博带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时候,女童怔怔看着那个石像嘴里吐出怀仞的声音、看着巨大的双臂抱着她,黑色的双瞳因为震惊而雪亮。

“我的确是怀仞,是御风,”悄然改变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说着,巨大的手掌平举着,将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脸颊边,金色的眼眸是温和没有杀气的,“但我同时也是魔之右手,破坏神——你唯一的孪生兄弟。”

冰冷的唇轻轻触着女童黑色的长发,吐出静默的声音。

“怀仞…”终于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神祇忽然从那只巨手中消失,下一个刹那就出现在地面上,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个耳光,“你居然作出这样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脸颊陡然间爆裂开来,粉尘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然而有奇异的力量蔓延着、让那个痕迹迅速地变淡消失。怀仞轻轻摸了摸脸,金色的眸子里有奇异的笑意:“神,你再也无法奈何我。”

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个孩子,他的手上、似乎有足以和神祇对抗的力量,微笑着喃喃:“我比三百年的御风长进了很多吧?…我不会去再度囚禁破坏神,或者释放他——我要自己成为破坏神。我要与你同在。”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光,凝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是的,你说对了——三百年后,你哥哥已经失去了‘形体’,”新帝王眼睛里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对视,隐隐有笑意,“所以,我打开封印、跃入地宫,给了他新的躯体——或者说,我是将他同化在我体内,从此与我同在。”

“怀仞…”神喃喃脱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熟悉的眼睛——混和着哥哥、御风、怀仞的一切特征,穿越了所有时空。

“真是疯了啊…比御风还要疯。”神祇的手触摸到那双熟悉的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你…将哥哥融在了体内?这不可能…这完全超越了一个‘人’的限度。”

“是。凡人无法和神同在——御风已经试过了,”怀仞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光,忽然低下头轻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我要成为破坏神——我只有成为破坏神。我想与你同在,一起守望着天地的尽头。我想知道什么是永恒。”

神祇忽然长久地静默。凡人生生不息,神祇明明灭灭——而神又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御风,或者怀仞,我也不能告诉你这六合间的奥义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来,用小手轻抚那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么令人颤栗的眼睛——一个人的躯体里、有着魔的特质;或者说,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却有着人的灵魂!那样的激烈对比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甚至超越了作为创世神的她所能创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来,人心幻化出的极致瑰丽、竟能一至与此。

“将破坏神拥上帝位——多么可笑的事情。”创世神黑瞳中交织着复杂的光,缓缓冷笑起来,转头看着密闭的宫门,“那些我所创造出的子民,居然作出了这样的事情。”

将魔之左手拥立为云荒帝君,不啻于将人世交由毁灭的力量来控制!她的孪生兄弟唯一的力量来源、便是毁灭和杀戮——那是魔的本性,无可改变。即使同时兼具了御风和怀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与真来控制杀戮欲望的抬头,又能压制破坏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还能控制住那种毁灭欲望之前,我会尽力让云荒平安——也让你慢慢恢复力量。”新帝王的眼睛里没有杀戮之气,抬头凝望着那座巨大的孪生神魔雕像,吐出缓慢的语句,“你说过…真正的繁荣,会同时提升两方面的力量,不是么?”

神微微颔首,不语。

“那么,”新帝王的手轻轻抱起了女童,转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让我们试着来达到这个平衡吧,不管那个平衡能维持多久——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样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见底。

“你无法离开我,就像天和地永远无法分离。让我们一起来守望这个云荒,直到沧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丝毫不退缩地和她对视,静默地回答——那一瞬间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风巨浪般的心潮汹涌而过。

许久许久,女童终于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

一夜之后,离天宫巨大的宫门轰然洞开。

御道两侧匍匐的官员、将军和神官惊讶地看到新帝王抱着一个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神色变化。然而每个人在接触到那双纯净之极的孩子的眼睛后,都有说不出的心惊。

“创世神!”大神官刹那认出了帝王臂弯中那个孩子的身份,颤栗地伏地不敢仰视。

所有臣民在震惊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离天宫的御道变成了一条装饰着各色官员服饰的河流。河流的源头上,金色的新帝王抱着黑瞳的女神静静而立,刚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的朝阳在他们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祇。

“太阳。”多少年来第一次仰头看着天空,女童嘴里吐出了叹息。

“神,你能看到未来么?”新帝王望着天地尽头,嘴角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你同样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镜湖的彼侧,声音是空茫得接近永恒:“你看到了么?那里,将会矗立起一座通天彻地的白塔——一个司掌破坏力量的君王,暮年时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而白塔之下,相对的守护之力、将会结成另一个虚幻的帝都。而北方的尽头啊…神,北方的尽头,我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一切终归有尽头,伟大的帝国也是同样。”

漆黑的眸子随着帝君的手转动,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创世神的眼睛却没有丝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还存在于这个六合之间。”

“不,我们必将存在。”新的帝王同时抬头仰望着崭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语声,“日出的时候我们拥有这片土地,而我们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那样冷定而压倒一切的语句,让脚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由近而远的呼声响起,如同一阵风暴传向天际。

然而那样的欢呼声中,唯独神的眼睛是静默的,凝视着一侧帝王英俊冷酷的脸,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担忧——杀戮和毁灭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无法挖出的种子,人世的权欲诱惑着它,时时刻刻想要抬头——不知道它何时就会冲破坚固的土壤、长成恶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坠落了,”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孩童的眼睛注视着帝王,轻轻反问,“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

“还有你和我,”然而那样深远的问话,换来的却是如此凌然的回答,“与日月同在。”

“不,在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前,我将与你一起‘湮灭’。”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开阖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静默的杀气蔓延,“我将在平衡倾覆之前、将其彻底终结。”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了笑意,那样的笑意让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话只是故意的挑衅,“在我拔出这把剑之前,请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万岁!”两人的对话里,依然伴着四围山呼海啸般的欢颂声。

新帝王俯瞰着丹阶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将怀中神祇高高抱起,在朝阳的光辉中振臂大呼:“神后万岁!”

神后?——那么,相对的、刚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么?

然而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狂热的情绪弥漫了全场,所有人在没有回过神来之前就顺着帝君的意愿重复高呼:“神后万岁!神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阳如血,将云荒天地间的所有笼罩,只有欢呼声响彻云霄。


七、永垂不朽的诗篇

六国遗民在怀仞皇帝的带领下,一举推翻了原先冰国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国家。冰国贵族无法和魔君神后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带领离开了故土,流浪在云荒最西边广袤荒凉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浪苍鹰为伴。

那个由六色土组成的崭新的国家,有个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个国家的遗民变成了空桑的六个部族,并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为白、青、蓝、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将怀仞拥上了帝位,是为空桑先祖怀仞皇帝。年轻英武的帝王身边,是逐渐长成美丽绝伦女子的皇后,在万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双眸和皇后纯黑的瞳子注视着大地,守望着辽远得看不到尽头的云荒。

那便是云荒大地上传说中“空桑”这个民族的由来。

因为历史的久远,那个关于民族缔造的故事、已经接近于神话——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书《六合书》上,都没有确切的记录。那个故事只是流传于众口相传中。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后的故事,犹如中州大陆上关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样、被所有人信仰。

“我们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来的神”——每一个空桑人在千年后都那样自豪的说,仰望着白塔尽端湛蓝的天宇。每户人家中,都供奉着那一对孪生神魔的小像,烟火萦绕中,金眸与黑瞳如昼夜般并存。

此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镜湖变成了桑田,湖中凸现了方圆百里的孤岛,而内乱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离析,退缩于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逐鹿天下。沧海横流之时,《六合书》上记录的最伟大的帝后拔剑起于蓬藁。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后白薇结束了内乱,重新统一了六部、将冰族彻底驱逐出了云荒大地,开创了历史上最强大的王朝:毗陵王朝。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镜湖中心的孤岛上建立了庞大的城市,将帝都伽蓝迁移到了湖心。而相应地、白薇皇后动用她的力量,在伽蓝城的正下方水域里,用幻力结成了一个虚幻的帝都:无色城。

云荒格局在悄然变化,历史如同风般呼啸而过。

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空桑的版图在星尊帝手中扩大到了无复以加。然而在“征”达到顶点的时候,“护”的力量悄然兴起:不满帝王对待海国的暴虐,白薇皇后拔剑而起、与丈夫对抗,最终战死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那座虚幻的无色城,也被星尊帝永远地封闭。

星尊帝暮年,云荒的心脏上陡然拔起了高达六万四千尺的白塔,直指云霄。伟大的帝王将那尊据说与天地同寿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顶的神殿上——那“离天最近”的地方。自己也绝足于大陆,在伽蓝白塔的顶端度过了余生。

没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后十几年里、一个人在孤高的绝顶上,对着神像想什么。但在这位帝王南征北剿后,这一片云荒大陆终于完成了又一个轮回,进入了相对安稳的和平阶段。

然而和平是什么?

和平是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是一个失衡到另一个失衡之间、短暂维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耸入云,俯视着这片大地的一切兴亡枯荣。玉座上的神祇有着两双不同色泽的眼睛:金色的那一双、只能看见杀戮流血;而黑色那一双,则能看到平安繁荣。

而现在,哪一双眼睛看见了过去?哪一双又看见了未来?

“宽恕我…”六万四千尺的绝顶上,空桑最伟大的帝王须发苍白,仰望着神祇永恒不变的眼眸,喃喃低语。独居了十几年后,一代帝王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里阖起眼睛,进入永久的沉睡,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六合书·往世录》被风吹落在地,唰唰翻页——只是一个眨眼,便从洪荒翻到了桑田。

(《镜·前传:神之右手》完)


外传 六合书·讲武堂

一、

帝都的夏季依然是清爽的。风从四周吹来,带来镜湖上令人舒爽的凉气。

而三重城最内那一层里,高高的伽蓝白塔底下,讲武堂内的气氛却是一如既往的肃杀宁静。尽管这里出入的都是生气勃勃的少年精英,可整个庞大的讲武堂里,似乎没有丝毫的空气流动。

沧流帝国建国以来走的便是重武轻文之路,征天军团、镇野军团和靖海军团分别掌握着庞大的兵力,坐镇四方。多年来,从门阀贵族到平民百姓,多以从军作为晋身宦途之门。而这座位于帝都、由巫彭元帅一手建立的讲武堂,便是帝国内唯一给军团培养合格战士的学堂。这个方圆不过十顷的讲武堂、百年来出过无数闪耀将星,至今每一年依然云集了冰族中最优秀的少年。其中除了门阀贵族子弟外、也有极少数的平民。

此刻是正午时分,讲武堂内的子弟都在偏厅里用膳。一眼望去,是一片黑色的海洋。

每一个少年都穿着同款的黑色衣衫,嵌着银边、简洁大方。面前的菜式都是一样的,甚至每个人下筷的频率都基本相同。大家以一贯安静迅捷的速度吃着这一顿饭,不苟言笑地面对面坐着,相互间并不交谈,铁筷和瓷器之间也被要求不能发出丝毫声响。

令人窒息的安静气氛,和那些生气勃勃的面貌形成强烈反差。

讲武堂惯例,午间用膳和休息的时间是一个时辰。休息后,便是下一堂授课开始。

他躲开了大家,一个人坐在水榭中。反正…那些贵族出身的同伴们也是不屑于和他同桌的。仿佛觉得窒息,他忍不住烦躁地扯开衣衫的领口,不做声地深深吸了几口气。想起下午就要接着开始的技击训练,他勉力拿起筷子。可闪电般接踵而来的胃部痉挛、让他再度重重拍下了筷子,苍白着脸将饭菜连着盘子推到一边。

少年将头埋在手里,大口的喘息,发现自己手心居然已经满是冷汗。

“怎么了,冶陵?”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身后有人轻声发问,“吃不下?”

身穿黑色衣衫的少年霍然一惊,在那只手按上肩膀的刹那、全身肌肉都紧绷了。来不及想、足尖一点地面,坐着的少年没有直起身子就向前平掠出去。当距离刚够一臂的刹那、他的手按在左腰侧,铮然拔剑,反削,急点在身后来人的颈侧。

“啧啧,干什么?”指间夹住了剑尖,竖起手指的戎装男子皱眉,“你太紧张了。”

“啊?承训校尉…”挥剑后才回头、黑衫少年愣了愣,脱口。仿佛知道自己又冒失了,那个叫做冶陵的少年讷讷收剑,垂头站到了那个二十七八岁的戎装男子面前,苍白着脸低声道:“对不起。冒犯了。”

“吃不下饭?”那个戎装军人却笑起来了,看了看完好的饭菜,狭长的眼睛眯成一线,“下午就要和少将交手了啊。这么紧张?”

“禀校尉,我…我…”冶陵的头更低,终于坦白承认,“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应对方法…剑术,我是一定赢不了的。如果空手搏击上努力一点,或许…”

“呵呵…不用这么紧张——”那个叫承训的戎装男子继续饶有兴趣地笑,然而眯起的眼里却有冷光闪动,打量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不过是一堂技击讲授课而已,不是出科考试,也不是什么沙场上你死我活的战斗。你只要尽力表现即可。快点吃饭!不吃东西、下午你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

“是。”冶陵低头答应着,坐下大口吃饭。然而紧蹙的眉头始终拧在一起、不曾放松。显然还是没有什么胃口,每咽下一口他就皱一下眉头。

狭长的眼睛里始终闪动着光,承训校尉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因为紧张而脸色发白的少年。

这个来自于铁城的孩子今年才十六岁…平民出身的子弟、获得讲武堂第一名是极为少见的——除了十年前的云焕少将。然而冶陵进入讲武堂三年来,却样样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空手搏击第一、剑术第三、马术第四、策论第二…虽然有些方面并不能拔得头筹,然而极其均衡的发展、让他每一年依旧都成为当仁不让的第一。

而这一次,从征天军团里前来指导的少将们,便要和讲武堂即将出科的佼佼者们交手。

这是学满三年后、每个讲武堂子弟们在出科前必经的一个步骤。

“不要吃太饱,一个时辰后就要开始比试了…胃里太饱会影响灵活度。”看着冶陵似乎是和食物搏杀一般、大口吞咽着饭菜,承训校尉忍不住摇头,“特别是、如果遇到的是飞廉少将的话,你稍微反应慢的一点点、便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被打落。”

“飞廉少将?”冶陵吃了一惊,不再吞食,睁大了眼睛,“他…他这次也来?”

“是啊。”承训校尉点头微笑,“被誉为‘风神’的飞廉少将,这次也是要来讲武堂和在读子弟们切磋的——这是帝都的命令。”

冶陵怔住,讷讷,掩不住一脸的失望:“不是说…这次来的是云焕少将么?”

“云焕少将?”承训校尉看着自己的弟子,略微有点吃惊,“你希望和他交手?”

少年没有回答,脸色发白地咬着嘴角、将目光投向如洗的碧空。许久,才中气不足地说了一句:“我要打败他…我一定要打败他。”

什么?承训校尉大吃一惊,看着这个口出狂言的少年——要打败云焕少将?

这个孩子…他三年来亲手教导的平民孩子,居然有着这样惊人的胆气和决心。

※※※

仿佛被触发了什么回忆,承训校尉怔在原地,定定看着讲武堂前那一棵开花的桫椤树——他依稀还记得当年暮色中的桫椤树下、那纵横凌厉的剑光。虽然是无意路过瞥见,那样的剑技曾让当时自负的他目瞪口呆,怔立良久。

又是一年桫椤花开。而云焕从这个讲武堂离去、已经六年了啊…

那个被元帅亲口封以“破军”称号的云焕少将,如今年仅二十四岁,虽然出身平民,却是三军中目前公认的第一高手。从少年时期就读讲武堂开始、这位破军少将就从未一败。出科考之时更是力挫同科的飞廉而夺冠,从而引起了巫彭元帅的注意,被直接留在了征天军团最重要的钧天部中,镇守帝都直至如今。

而近几年来,由于云家长姐云烛得到了帝国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的宠幸,被封为“巫真”,云家从此由一介平民一跃跻身于十大门阀贵族之中——云焕少将的权势更是炙手可热。

那是平步青云的一条路,让所有同僚既羡又妒,包括曾经同一科出身的他。

他虽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势微,除了一个门阀的名头没有任何可以背景。所以出科后,虽然没有向平民同窗那样大都被充入镇野、靖海两个军团,发落到属国去戍边,却也无法进入军中地位最高的征天军团——因为空手搏击成绩惊人,他被留任在讲武堂里担任校尉——一个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职位。

在讲武堂的时候、云焕也是如眼前这个平民少年一样落落寡合的,用餐休息都不和大家一起,一个人在水榭里对着天空发呆。就算是有人试图去邀请他加入,也会被冷淡而有礼的拒绝。那样的脾气是无法赢得大家喜爱的,直至出科考试结束后、各有去处的同窗们聚在一起喝告别酒,也没有忘了对那个缺席的家伙发表不满——

“那个云焕…什么破军少将啊,完全是靠着他姐姐的裙带关系才爬那么快!”

“巫彭大人如果不提携他,说不定这个家伙还在铁城打铁——不,在沙蛮子里面打滚呢!不知道巫彭元帅看中了他哪点…不会是脸长得俊秀吧?”

“呵呵,整个云家不就是凭着那一点出众?”

“就是就是…你们说说看,飞廉哪点比他差了?人聪明,还是国务大臣的外甥,出身比云焕高贵多了!如果不是出科考的时候被对手暗算、三军之首的应该是他了!是不是?”

四周轰然一片应合。或许因为飞廉同时在座,大家的声音更加响亮起来。

国务大臣巫朗和三军元帅巫彭,一直是同掌帝国的两大柱石。自从二十年前,前任巫真被灭族之后,两大世家的更是威慑朝野,从宦的、都归了国务大臣门下;从军的,则大都自认是巫彭元帅的门生。然而文武两大柱石之间,却也是明争暗斗了几十年。

而云家正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此刻得势,在国务大臣一党看来、便是日后的心腹隐患了。

虽然顾忌云家炙手可热的权势、对新贵不敢有当面的讥刺,可背地里同僚聚会时,交头接耳的都是交换着这样的话题,面上难掩轻蔑之色——毕竟,相对于已有百年根基的其余九大门阀来说,新兴的“巫真”云家是眼中之刺,却是轻易不能触动的。

——毕竟目下在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身边侍奉的、是云家长姐云烛。

那时候他作为留任讲武堂的校尉、在茶楼雅座和众同僚小聚,听着这些诋毁,心里也隐隐有些快意。然而不知为何没有随声附和——或许是因为他曾亲眼看过云焕的身手。那样显然是超出同窗一大截的惊人水准镇住了他、让他至今也不敢昧着良心随口臧否。

“大家好兴致啊…”那个时候,雅座一角忽然有个慵懒的声音打断了嘈杂,伴随着无聊的嘟囔声,“嘴皮子磨再多也不能见分晓。有这个功夫,不如在座公推一位出来、去找云焕一决高下吧!如何?”

他和其余人都怔住,回头看着那个突发格格不入言论的同僚。

年轻的军人从歌姬的手上拿葡萄吃着,慵懒地斜眼看着旁边的同伴们。分明是讥刺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几乎能让人相信是真诚的表情,看着发怔的同伴,微笑着:“既然大家觉得云焕那家伙除了外貌之外毫无长处,不如提着剑去了结他算了。”

“呃…飞廉?”显然想不到这个刚刚败在云焕剑下的同僚会这么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一直沉默旁听的他——也是觉得飞廉出科考败于云焕剑下可能心里正不舒服,大家方才都趁机贬讽云焕,以博这个国务大臣外甥的高兴。

没想到听了半天,当事人居然是用这种态度调侃着发话。

“如果飞廉你出马、云焕那小子哪敢嚣张?”为首的长麓有些尴尬地笑。

飞廉和身边的歌姬微笑谈天,懒懒:“我不是他对手——你们也看见了,我前日已输在他剑下。”

“那是云焕出违反规矩!”一提起那件事,所有贵族子弟都愤愤不平起来,“居然在比试中用出了邪魔外道的剑法!讲武堂里规定了不许使用非授课教导的剑术,而他居然无视这个规则——真不知道巫彭元帅为何偏袒他判他胜出!”

讲武堂中本是贵族门阀子弟的天下,三年来多次见云焕一介平民少年大出风头,大家心里早已暗自不爽。作为最后一战的出科考、所有人暗自希望和云焕并称“双璧”的飞廉能杀杀他的威风,却不料最后一轮剑术比试中,飞廉依然输在了奇招突现的云焕手下。

“嘁!在沙场上,杀人前谁还管你用的是什么剑术?”缓缓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案上,飞廉依然是懒洋洋,眉目间有贵族子弟惯有的散漫雍容,声音却一变、严肃起来,“那一招的确是无懈可击!你们哪一个敢站出来说自己能是云焕的对手?输了就是输了,在这里女人一样唠唠叨叨干吗?”

雍容懒散的贵公子眼神陡然凝聚,隐约有冷芒闪现,逼视着一干喧嚣的同僚。

所有拿着酒杯嘻嘻哈哈的贵族子弟悚然一惊,忽然间有点尴尬地沉默下去。

飞廉他…是在维护云焕么?难道这两个立场不同、出身迥异、在外人看来似乎命里注定要成为对头的年轻人,内心里并不是如旁人所想的相互嫉恨?

当时,不被重视的他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暗自纳闷。

“怎么,要不要一起去叶城的博雅轩里喝茶听曲?”那一天大家不欢而散,正准备随众退出的他忽然被叫住了。回过头,看到的却是那个飞廉少将悠闲亲切的笑,对着他晃晃酒杯:“那里的鲛人歌舞很出名哦!我请客。”

无法推辞来自国务大臣外甥的邀请,他微微一怔后点了点头。

那之后他和飞廉就来往得多了起来,不仅军务之余一起出去游玩笑闹、飞廉还将他引荐给了自己的舅舅以及一干重臣。身边的同僚嘴里不说、背地里都在暗自嘀咕,说这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子怎么就搭上了这棵大树。

然而不知为何、飞廉虽然引他为知己,却始终不曾动用关系将他从讲武堂校尉这个虚职上调离,谋求更好的职位——虽然他一再暗示过自己的不得志。后来明白了飞廉没有那个心后,他就没有再多说,默默安心地教导着子弟们。

然而云焕…那个似乎是永远笼罩在贵族子弟头上阴影的云焕,出了讲武堂后几年来一直平步青云,事事都抢在出身更高的飞廉前头。连提升少将,都比飞廉快了一年。

他不是没有留意过这两个同窗之间的奇妙关系的。

虽然飞廉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云焕,然而那之后他们之间却一直淡漠。到后来,云焕飞廉先后升任少将,然而朝堂之上相见依然没有半句话,下了朝偶然街上碰见、也不曾见两人停步寒暄过。

两人一起出现的唯一机会、就是每三年一度的讲武堂出科考试。

到那时、按照军中惯例,新晋升少将云焕和飞廉必须作为军团战士回来,考察新一届讲武堂出科子弟的身手,最后更要联袂主持比试。

然而…几乎所有讲武堂里的年轻子弟,都祈祷着不要轮上和云焕少将交手吧?

前两次的出科比试中,已经有两位数的子弟惨败在云焕剑下。

——虽然出于门阀间的表面礼节、桀骜如云焕也不至于笨到真的下手重伤年轻贵族子弟,然而在他剑下败北却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勇冠三军的少将作风坚决酷烈,根本不会给对手留一分情面,更不会让对方有体面的下台机会,似乎是猫捉老鼠一样,非要生生逼出每个人体内最后一分潜能才罢休。

所有和他交手过的讲武堂子弟、到最后都筋疲力尽地被人扛下去的,无一例外。有些下手重一点的,甚至要在床上躺上几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而这个同样平民出身的少年、居然敢放言说期待着在比试里打败云焕少将?

※※※

承训校尉看着因为紧张而脸色苍白的冶陵,心里有些微喟叹。

“不用失望,云焕少将这次也来了…或许你能轮到和他对垒。”拍了拍冶陵的肩膀,他安慰,“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你去好好休息吧。下午固然不算正式比试,可如果输的太迅速、可也是不大好。”

——作为他亲手教导出来的菁英、讲武堂这一次排位第一的冶陵,如果轻易被云焕放倒了,他这个教导者的脸往哪里放?

“校尉放心。无论哪一项,无论和谁交手,弟子必然能支撑过一百招。”冶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少年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璀璨的光,令人无法小觑。

隐约之间,居然有点像八年前云焕那家伙的眼神呢…

承训校尉若有所思地拍拍冶陵得肩膀,走开。

看来,下午比武场上必然有一场激烈的好戏了——他得先去找飞廉通融一下才行。


二、

后堂里的气氛和偏厅一样的安静凝滞。

虽然在座的五位有老有少、身上穿着的也是少将的服装,但一样和偏厅里那些用膳的少年一样沉默地面对面坐着,各自埋首翻阅着架子上陈列的案卷。今年这一行接到元帅命令、从军团来到讲武堂负责出科考的五位将军里有三老二少,都是少将的职位,却分别来自于征天、镇野、靖海三个不同的军团。

而其中最年轻的两位:云焕和飞廉,却是来自于三军中地位最高的征天军团。

“噫…二十战十九胜?”沉默中,忽然有忍不住的低呼打破了安静。

其余三个同来的军官似乎被惊醒、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失声的青年同僚。只有坐在窗边的另一个年轻将军没有动,依旧翻阅着自己手头的宗卷,看着上面写着的、下午即将和他交手的年轻子弟名册——他只管自己手上负责的东西,别人如何、似乎全无挂怀。

“飞廉少将,怎么?”一个四十许的中年将军转首发问,态度恭谨。

那个年轻将军有着冰族特有的淡金发色和冰蓝眼眸,薄唇直鼻,肤色苍白,隐约间竟似能看到淡蓝色的血脉,那样带着散淡病弱的气质、一望而知便是出自门阀世家。身为国务大臣巫朗外甥的飞廉少将,被誉为帝都“贵族中的贵族”——然而和文弱优雅外表相反、少年时没有进入文职一途,却出人意外地投入了军队,并以此成名。

飞廉看着自己手里的宗卷,脸色不自禁的透出惊讶来:“云焕你快来看,二十战十九胜,这个孩子居然平了你当年的记录!三年来在赤手搏击一项里、只输了一场!”

“哦。”靠窗的云焕少将依旧没有抬头,淡然,“这要看他同窗的水准了。”

——如果遇到的是相对平庸的同窗,稍微优秀一点的子弟百战百胜也有可能吧?

“可他剑术排第三——射箭第二、马术第四、策论第二…算下来,步战综合排在第一位,马战也是第一,水战稍微弱一点,也是第二,”飞廉却继续看着宗卷,急速念下来,一边看一边蹙眉,“十位校尉全部给了他甲等的成绩,并附上联名荐书。”

云焕微微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依旧没有回答。

“看上去,竟比你当初都要厉害呢。”飞廉笑起来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这次居然碰到一个如此出类拔萃的子弟,倒是难得——更难得的,是他和你一样也是平民出身,来自铁城,还是一个里坊的——你也是永阳坊出来的,是吧?”

窗边的少将霍然回头。

那一瞬间他眼里的光芒甚至让飞廉都噤口。

“永阳坊?”云焕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从胸臆中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带着某种看不到底的空洞,停了片刻后,他终于转头回去,看着窗外,问,“他叫什么名字?”

“冶陵。”飞廉脸上恢复了常色,合上宗卷,不动声色地问,“怎么?”

窗边那个挺拔的侧影不易觉察地一震。云焕漠然回答:“没什么。”

飞廉还想继续问,然而看到在座另外三位将军探究的眼神、终于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低头翻起了宗卷。

※※※

“哒哒哒。”门上忽然传来极轻的三声叩响,后堂一干将军蓦然抬头。

来的却是讲武堂负责这次出科考的承训校尉,单膝跪地。

“似乎尚未到下场时间罢?”旁边年长的长麓少将微微一怔,看了看沙漏。

“不,属下有事禀告飞廉少将。”承训校尉低着头,恭谨地回答——沧流军令严格,低一级的军人不许在长官面前抬头。虽然出了军营是好友,然而军中的规矩却是寸步逾越不得。

“哦?那我出去一下。”飞廉略微有些意外,看了看旁边四位同僚,点头招呼。

三位年长的同僚微笑着点头,然而眼睛里却闪烁着猜疑的光,看看承训、又看看飞廉,似乎在想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有云焕没有抬头看,一直自顾自地翻看手中的案卷。

出到堂外,一直走了一箭之地。到了那棵桫椤树下飞廉才透了口气,问:“何事?”

顿了顿,又笑:“行了行了,别总低着头,这里又没人看见。”

“现在还是在军中——承训不敢违反帝国军律第二条。”承训校尉却是始终低着头,不敢平视高自己三级的好友。

飞廉怔了一下,抬手轻轻拍着着桫椤树粗糙的枝干,低声问:“何事?”

承训向来为人谨小慎微、这次忽然逾了常例把自己叫到外头来,只怕有要紧事情。

“下午的技击课上,云焕少将的对手是谁?”承训校尉低头问。

飞廉眉头一挑,有些惊讶似的看着好友:“就为这个?我怎么知道…云焕那家伙向来不喜欢别人问自己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去问他这种问题。”

承训校尉顿住了,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我有个叫做冶陵的子弟,不知…”

“冶陵?”脱口低呼的是飞廉,“那个排位在第一的冶陵?你教出来的?”

“是。”嘴角隐约浮起一丝自豪的笑意,承训校尉点头,“那个孩子才十六岁,不过样样出色——他下午将和谁放对,你知道么?”

“哦,原来你是顾惜你教出来的弟子?放心好了,”飞廉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拍着桫椤树的树干,拍了拍承训的肩膀,忽地正色,轻声,“因为他下午的对手…是我。不用担心,我不会下重手伤了那孩子的。多优秀的少年,我不象云焕那个家伙那么严厉。”

承训校尉吐出一口气,然而眉头还未松开、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蹙起了:“还是不行。”

“怎么?”飞廉诧异。

“他是首座的成绩…”承训蹙眉,有点担心,“按规矩,排位第一的讲武堂子弟,有权挑选军团前来少将作为对手。”

“不会吧?”飞廉眉头也蹙起了,喃喃,“你那个弟子,不会蠢到要向云焕挑战吧?他好歹在讲武堂呆了三年,难道没听说破军少将是怎么个‘破军’法?每个上场的子弟都会被打得头破血流啊!躲都躲不及他还送死?”

“…”承训校尉苦笑起来,“那个小家伙,似乎就是蠢到不可救药——他刚才紧张得吃不下饭,却还在叫嚣要击败云焕少将。”

“哦?”飞廉怔了怔,停止了在树干上磨娑的手,笑起来了,“倒是有胆气。”

“飞廉,所以我拜托你…”承训校尉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好友的眼睛,“帮忙留意点,居中调停一下——那个孩子脾气倔强、只怕不肯轻易服输。云焕的脾气我们也都知道,惹得他性起是手下不饶人的。你多少拦着点,别让云焕把他打残了。”

“呵…也要我拦的住才行。”飞廉笑笑,拍了拍桫椤树,抬头看看上面玉白色的花,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沉吟,“这样罢,趁着还有点时间,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个叫冶陵的孩子,如何?”

※※※

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大堂里集合了,所有子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而紧张的准备着上场。

三尺长的佩剑被擦拭了最后一遍,半尺多长的匕首也收到了腰侧。冶陵仔仔细细的捆绑着腿上的护膝,眼睛的神色肃穆到近乎凝滞。手指一滑、一个结没有打成,他吐了口气再度拉起绳子,然而仿佛眼前有点发花、再次失手。

冶陵停下手,深深地呼吸。

居然连手都在发抖?面对着那个八年没有见面的人,自己居然有这样难以控制的恐惧…不,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斗志、激愤和恨意。仿佛自己排除万难进入讲武堂、辛苦完成了三年严酷的训练,就是为了最终这一刻与他的交锋。

云焕…云焕。你可曾还记得当年寒微之时,铁城里那一户赤贫锻工?

你离开贫贱之地,踏入禁城、皇城,一重重地穿越那些森严高耸的围墙,去到了帝国最核心的门阀世家里——穿越了有些人几生几世都无法逾越的界限和藩篱,一路上勇往直前、披荆斩棘,却始终不曾回头。但,你是真的把昔年一笔勾销了么?

那个坚定而纯粹的少年走进了高高的皇城阴影里,进去后就不曾再出来。那么…就轮到他、来到这个等级森严的皇城脚下,亲自来问这个今日的少将一句深埋了许久的话:

“那些你许下的承诺、答应过要做到的事情…都忘记了吗?”

冶陵低下头去,手指稳定而迅速地将带子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缓缓直起了身子。十六岁少年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璀璨的亮光,坚定纯粹,竟锐利得如同刚发硎的利剑!

“不错的眼神。”忽然间,耳边有人击节赞叹。

是谁?冶陵骤然一惊,尽管还在自己的房里、却依然一手握刀霍然站起。

“承训,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杀气很足啊…”一个身穿黑色银边衫子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居然进了他的房间,靠在门上斜觑着他,笑着对门外的校尉点头,“气势上就不逊于人了。放心好了,我看他就算输了,也不会被云焕折腾的很惨的。云焕那家伙,反而对这种对手颇为手下留情。”

云焕?听到这个名字,房内的少年脸色唰的苍白,握紧了军刀。

和承训校尉一起来的这个年轻将官是谁?这般带着不经意懒洋洋的温和笑容,雍容贵气,和云焕的冷漠坚定截然相反。

“飞廉,你真的觉得没问题?…”承训校尉在门外担心的看着脸色发白的冶陵,终究不放心,“你看这个孩子紧张得手都在发抖。”

是飞廉少将?那个在军中和云焕并称“双璧”的年轻贵族将军么?冶陵霍然一惊。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感觉黑暗压顶而来!没有杀气、但是那种压迫力如波浪般汹涌扑来,几欲将他推得踉跄出去。根本来不及想,冶陵甚至来不及拔出手中已经握紧了的军刀,就这样连着刀鞘平举上去,用力格挡开来,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入中路空门,中食二指并如刀、直刺对方心脏——那是以前搏击课上校尉讲授过的一招“拨”。

那一刹那,完全是凭着直觉作出本能的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挡得住。

然而右手的军刀果然格挡住了,一鼓大力涌来、让他的手肘霍然下沉。然而冶陵来不及松一口气,陡然觉得左手两指一痛,仿佛筋脉被人剔开一般、他只觉得半手酸麻。

被截住了!

然而剧痛的刹那、他却不退反进,整只手如击破锥一般、狠狠斩杀向对方胸前六处大穴!同时右手一抖,刀鞘在瞬间飞脱出来,准确地打向对手的面门。冶陵手里寒光闪现,一刀便向对方截向自己左路的右手削了过去,长不过尺的精铁军刀带出冷厉的青光,隐约间有某种摄人的杀气!第九式“破”连着“飞”,以及随之而来的杀招“断”!

糟了——在那一刀发出之后,少年在心里忽然惊呼了一句。

这是必杀的一手,就算他顺利脱出困境、可能免不了会伤到对手。

如果正式的下场比试还未开始、就伤了门阀出身的飞廉少将的话…那么…

然而,冶陵来不及想到下面,就觉得左手猛然一震剧痛——三年的讲武堂生活、让他对痛苦有了极其惊人的忍耐力。然而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却仿佛震碎了他的骨头、沿着筋脉从指尖、小臂、肩膀直达胸臆,震得他在刹那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就在那一眨眼的失力中,少年眼角骤然看到了对手的骤然发动——

飞廉的手终于从袖中探出了,赫然还握着一把折扇,然而起手却是剑招。贵族少将的眼底有冷芒浮动,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富贵散淡。

只是一个刹那。折扇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疾刺而来,轻轻敲击在他右手的手腕上,力道、准头、速度拿捏得分毫不差。简直是迅捷而至的天外飞仙般的一式!

冶陵发出的那一式“断”,刚至中途就失去了原先凌厉的杀气,铮然落地。

飞廉少将居然在五招之内就击落了自己的兵刃?冶陵在军刀失手落地的刹那,有点绝望地想。那是什么样的一式?那样惊人,宛如神来之笔。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在讲武堂的任何讲授中看到过这一式!

左右两手发出的攻击,就这样全部落空了么?念头转瞬而过,他抱着左手踉跄退开、重重靠在墙上剧烈的喘息,抬起眼看着面前执扇的年轻将官。

“噫,糟糕,还是被打中了。”阖起手上的折扇,飞廉却是抬手轻抚着右脸,喃喃,“在突袭的情况下还被人打中了脸,真是没面子啊…”

苍白的脸上有一片微红——那是被方才飞出的刀鞘打中的痕迹。

“飞廉!”一切只是兔起鹄落的刹那间事,承训校尉这时才来得及插话,挡在冶陵和同僚之间,护住了弟子,怒喝,“你干什么?你想下手先废了冶陵么?!”

“唉唉,承训你发那么大火干吗?你的宝贝徒弟不是没事么?”飞廉的手从颊边放下,苦笑着看着动怒的好友,折扇点了点一边喘息的冶陵,“我没下重手,不过扣住了他的麻筋罢了。你看看他现在已经无碍了。”

承训校尉转头看着冶陵,少年活动着手腕站起,脸色苍白地点点头,面如死灰。

“那么你是想下场前就摧毁冶陵的信心?”然而承训校尉反而更加冷厉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声音里怒意更盛,“你让我带你来这里,就为了五招内打落他的兵器?!”

“什么,什么呀!”仿佛被好友罕见的怒意吓了一跳,飞廉倒退了三步,伸出手臂撑住门,忽地笑起来了,对远处失魂落魄的冶陵眨眨眼,“怎么?还在回想破解的方法?那一招凌厉吧?见所未见,是不是无懈可击?”

“是…是的。”再三的思索,依然找不到破解方才一招的方法,冶陵不得不讷讷。

“不要沮丧,那才是正常的。不能怪你。”飞廉少将微笑着,眼色忽然沉静下来,吐出了一句话,“六年前的出科比试之时,我就是输在这一式上。”

“什么?”同时脱口的、是承训和冶陵,震惊。

“对手是云焕…那个家伙在激战的最后一刹,猝不及防地使出了这一式!”飞廉将折扇合在手里,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微笑,望着窗外如洗的碧空,喃喃,“多么惊人的剑法…闻所未闻。我的手中的剑、就是在那一刹那被击落的。那之前,我还一直觉得我的剑术在他之上呢。”

“飞廉少将?”冶陵完全呆住了,怔怔看着这个贵族将官,“你、你是为了给我…”

为了提醒冶陵小心、才故意过来将昔日一式重演?

“我只是卖承训的面子,不想看到他的得意弟子输的太惨而已…”飞廉微笑着,将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盯着冶陵,“即使现在看过了,你能想出什么法子逃过这一击么?”

少年眉头蹙起,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也不怪你。虽然天分出众,可你毕竟只有十六岁,”飞廉叹了口气,转头看看承训,“罢了罢了,我好人做到底,就现教破解之法给冶陵吧!…我失利后,想了整整一年才想到那一式的破法。”

“多谢。”承训校尉喜动颜色,连忙拉着弟子道谢。

“也不必谢,事情难说得很。”飞廉看着眼前这个排位第一的少年,若有所思,“云焕那家伙…真是深不可测。我不知道他手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剑招不曾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