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亦被他气得够呛,端着茶碗的手不住地抖动,帐内就只听到茶盏和托盘碰撞的咯咯声。而王梦阳对于这种事情,虽然早已习惯,却不代表他心里不难受,只是表面上不动神色,似乎张宏说的根本不是自己。
张宏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动,他早就敏感地察觉到,尉迟晞对自己有些激赏甚至可以说偏爱,从态度上就能很明显的看出来,若自己这回能够攀上这棵大树,能从内河的水军调到沿海,那可就是真的发达了。
他这边正打着如意算盘呢,却冷不防尉迟晞喝道:“胡闹!张宏,你这是想干什么?且不说秦大人职位高于你,你这般口出狂言、顶撞上官意欲为何?你身为军士,服从命令安排是你的本分,哪里容得你这般讨价还价!”
张宏没想到尉迟晞会这么说,一时间进退两难地站在帐中,接受着各方面或是嘲笑或是责备的目光,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是他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打击。
尉迟晞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接着又说:“再说这次剿匪,吾提前也与官员们了解过情况,在海中作战与在江河之中,差距还是很大的。海中多暗礁、暗流,气候变化无常。没有海战经验的人,弄不好就会落得船毁人亡的局面。最后说,是人就会有犯错误的时候,王参将虽然当初加入过海贼,但是早已归顺朝廷,定王殿下能够将他派来,就证明了对他的充分信任,所以我也对他毫无疑心,你这般诋毁同僚,又是何用意?”其实让他对张宏的好感磨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与秦亦顶嘴,大半是因为他对王梦阳的攻击和不信任。王梦阳此人是定王派来协助剿匪的,还带来了定王的亲笔信,信中说此人脑筋灵活、有将帅之才,经过在定昌近十年的磨砺和打压,也早已经褪去了恃才傲物的棱角,已经到了委以大用的火候,还断言只要善用此人,不出十年,泷泽海沿岸将安稳无忧。
这等于是定王送给尉迟晞的一份大礼,将这个提拔重用的机会交给他,他又怎么能放过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
王梦阳果然被尉迟晞的这番话感动的红了眼圈,起身走到帐中。一撩袍襟跪地叩头道:“末将叩谢殿下信任之恩,此番剿匪,定然身先士卒、万死不辞。”
“哈哈,王参将言重了,万死可不行,吾还期望着,你如后能在沿海水战中发挥更大的力量呢!”尉迟晞爽朗一笑。
王梦阳的眼泪这下实在控制不住,滴落在身前的毡毯上,哽咽道:“臣…”
“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你只要筹备好剿匪的战事。就是对吾最大的安慰了。而且,吾还将离间曹天一伙人,并且最后分化歼灭的任务也一道交予你。记得当年秦亦说过一句话,我今天在这里也送与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直接调拨一万水军、两万步兵归你全权指挥,不要有心理包袱,放开手脚去做吧!”
尉迟晞最后的一番话,完全击溃了王梦阳的心理防线,让他脑中只浮起一句话来,那就是士为知己者死,能得到这般的信任和期望,这就是自己期待已久的,还又什么可犹豫和踟蹰的。想到这里,他郑重地叩头道:“听凭殿下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收服了王梦阳以后,尉迟晞就对张宏不是十分在意,见他一脸的落败和不满,心中已经全然没有之前的激赏之情,微微皱眉环顾帐中道:“既然张宏不愿意去沼泽水寨,哪位爱卿愿意请战?”帐中其他人都或多或少与张宏有同样的想法,觉得沼泽水寨不过是块难啃却没肉的骨头,所以全都不敢直视尉迟晞的眼睛,纷纷垂下眼眸、低下头去。
秦亦腾地起身道:“臣愿为殿下分忧。”
她此言一出,大帐内登时开始响起纷纷扰扰的议论,秦亦不过是个文官,还是因为顺康帝的隆宠才步步高升的,如今却口出狂言要外出带兵,底下文武官员止不住地窃窃私语,都对她十分不信服。
尉迟晞也有些踟蹰,他是相信秦亦的能力,但是领兵打仗毕竟不是小事,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更多的是系统的兵法理论和实战经验,而这两点秦亦全都不具备。其实他对沼泽水寨的重视程度并没有上升至秦亦心中的那种高度,他总觉得那个寨子并不会对战局起到什么关键的作用,但出发之前,父皇给他的命令是剿灭匪徒。所以他不想斩草不除根,这才决定要围攻水寨。他刚才听了沼泽内艰苦情况的讲解,对秦亦前去剿匪十分不放心,一群土匪的老弱病残,哪里抵得上自己的心腹有价值,所以他只沉吟不语。
李铮也十分不满秦亦的突然请战,觉得她似乎把打仗当成了儿戏,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就领兵独自作战。
不料还没等他开口反对,帐中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老臣愿为副将,随秦大人西行围攻水寨。”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到大帐角落的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身躯,原来是在宁遥边关驻守多年的老将章冬泽。此人多年驻扎在边关前线,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不下千余,多次有升职回京的机会都被他让给了别人,他总说,当兵就是要冲杀在前线,回京坐在衙门里喝茶写字,算什么战士。他的倔脾气也让他得罪了不少的人,所以到最后也不再有人替他调职,所以便在边关前线一呆就是二十余年。
秦亦见状大喜,忙转身又对尉迟晞道:“臣愿给章老将军做副官,共同去端掉沼泽腹地的水寨。”
尉迟晞见状也不好再反对,便下令由章冬泽任主将,秦亦为监军,共领水军一万、步兵两万,前往岭东道,攻破叛贼水寨。
得到了差事,秦亦没有多少欣喜,只是在心里暗暗思量,沼泽这个天然屏障究竟应该如何突破,不知不觉就已经散会,各队得到任务的人马,就要准备即刻出发。
她匆匆回到自己的帐篷,掀帘进去就道:“阿布,给我收拾衣服,半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发了。”
“干什么去?”桑布在帐篷里都呆的无聊死了,秦亦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除了熬药送药,她就一直呆在帐篷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秦亦回来,不料却又说马上要走,忙一骨碌起身,扯住她的衣角问:“要开始打仗了吗?你不是文官嘛,你去干什么?”
“我要去剿匪啊!”秦亦见桑布不动,便自己扯出包袱皮,铺开收拾衣服,“去岭东道靠近天虞那边,端掉匪徒的老窝。”
“岭东?匪徒老窝?”桑布自己喃喃重复道,忽然很紧张地抓紧秦亦的手,“你说的可是沼泽水寨?”
“咦?你怎么知道?”秦亦停下收拾东西的手,回头来问桑布。
“额,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以前听说过,你刚才一说匪徒的老窝,我就猜会不会是我听说的那个。”桑布支支吾吾地遮掩道。
“阿布,你看着我的眼睛。”秦亦上前扭正她的身子说,“当初咱们说好的,彼此开诚布公,你怎么还能有事瞒着我?”
“我不是要瞒着你,只不过、只不过我的养父母,家就住在那边的沼泽中…”桑布低头看着脚尖儿,吭吭哧哧地说。
“你的养父母也是沼泽水寨中的人?”秦亦瞬间就皱起眉头来,她对那些匪徒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更说不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深仇大恨,其实她一直觉得,那些人大多数也都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之人。但是现在尉迟晞的任务是剿匪,所以她就要为他谋划和出力。但若是桑布的亲人也在水寨,那就要另做计较,毕竟在她心里,桑布跟尉迟晞一样,都是弟妹一般的分量,她也绝不会厚此薄彼。
桑布一听她这么说,连忙摆手道:“不是的,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们也住在那片沼泽靠近岭山的地方,因为沼泽里有很多有用的药材和动物,他们常去沼泽里面采药或是下套子抓猎物。”
秦亦一听这话,喜出望外,扔掉手中的包袱,一把拉住桑布的手道:“那你还能不能找到你养父母的家,若是有熟悉沼泽的人带路,我们端掉匪徒的窝点,就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了。”但随即就看到桑布的小脸儿变得皱皱巴巴,神色也暗淡下来,秦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触到了桑布心底的痛楚,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真是嘴贱,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阿布你别不高兴,是我没睡觉脑子不听使唤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第三卷名阳内斗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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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布连忙抓住秦亦的手,跺脚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打自己干嘛!”说罢细细查看她的脸颊,她这一巴掌可真是没控制力道,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地功夫,就已经浮起个红肿的掌印。
“你看看你,这样等下可怎么出门。”桑布气得不再理她,甩手去收拾东西。
秦亦自知理亏,站在她身边打个下手,忽然帐帘“呼”地被人掀开,还没看清来人是谁,那人就裹着一阵风似的大步进来,还未站稳就一把抓住秦亦的胳膊,语气满含怒意地说:“你到底知不知道,领兵打仗有多危险,不是沙盘推演,能够随你指点山河。”
“那你能提出更好的人选吗?”秦亦听出是李铮的声音,甩开他的手冷声道。
李铮登时语塞,杵在帐中低头不语。
桑布见秦亦的面色像是有话要说。便悄悄离开了帐篷,将时间留给他们二人,自己在帐篷外貌似无意地闲逛,其实还担任着站岗放哨的责任。
“李铮,你我同朝为官,我这样问你,如果我不是女人,不是跟你相许一生的女子,你会觉得我的请战是十分愚蠢,十分幼稚的吗?”秦亦盯着李铮的眼睛问道。
“会!”李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公是公,私是私,你是我喜欢的人,我在乎你但是也尊重你的选择,可是秦亦,你这会的选择太离谱了,打仗,你知道什么是打仗吗?那是会死人的,而你又是兵士们的领头人,你的一举一动关顾他们的生死存亡。”
秦亦被他的木头脑筋气得胸口发闷,见他一副觉得自己有理的样子,又只好强压下心里的小脾气,又问:“那你来说说,如今军中谁能胜任此职?”
听她这么来问,李铮此时才真正冷静下来,他将此番在军营中的官员全都想了个遍,才不得不艰难地说:“没有。如今军中。凭官职、地位和能力,能领兵去剿灭水寨的的确挑不出来,总都有各种各样的短处。要么是职位才得不能服众,要么是不够冷静自持,要么是不知根知底不敢重用,你的确是最佳人选。无论你为主为副,另外一名与你搭档的官员,都不可能不尊重你的意见,而你不是好大喜功之人,懂得见机行事还能够知人善用,多方听取意见。而现在你与章老将军分任正副将,的确是再找不出更好的搭配了。”
见他能够冷静下来,迅速地分析清楚局势,秦亦觉得自己没看错人,通过接触和共事,她发现李铮最让她敬佩的品质是,他能够在任何时候,都不受自己感情因素影响地客观分析情况。他不是冷血动物,不是不重感情,但无论多难、心里多苦,他都还是会遵从客观事实。做出最理智的决定,这,才是一名大将所应该具备的品质。
想清楚这件事以后,李铮满心的复杂情绪,登时就只剩下了对秦亦的担心和不忍,懊恼地锤着自己地头道:“我真是没用,还要让你披挂上阵。”
“瞎说什么!”秦亦扯开他乱锤的双拳,握在自己手里道,“你我同殿为官,我不知道当初你第一次穿上官衣的时候,是什么想法。我虽然没有飞鸿腾达之志,但却也暗暗告诫过自己,无论官居何职,尽忠职守、忠君护民的分内之事是不能含糊的。”其实她今天的主动请战,大半是被张宏激得,若说不后悔,那绝对是骗人。不管怎么说,战场生死无常,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在书中、电视中还是见过大概的,尤其是古代这种冷兵器的战争,全都是靠人命去填、去堆,当真的杀红了眼,彼此兵戎相见的时候,谁还顾得上分对方是男是女,是愚是贤,一切都是用手中的兵刃说话。
不过形势绝对不允许她表现出一丝的怯懦抑或是犹疑,她知道说服李铮,用大道理最为管用。见他果然有所触动急忙动之以情道:“而且,我那边能不能取得胜利,也离不开你在后方的配合,所以这回可以说是你我联手作战。”她靠近李铮的怀里,轻声道,“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什么同心,其利断金。”
“是夫妻同…”李铮说了半截发觉不对,脸腾地红得像火烧一般,将秦亦紧紧地揽在话里,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秦亦原本是想逗李铮不要过于担忧,但是说到最后自己也有些害羞,将有些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的银甲上,借以降低温度,手指就下意识地在护心镜上乱画。
李铮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低哑着声音道:“别乱动。”虽然隔着护心镜和衣物,但是她那并不用力的笔画,似乎都划在了他的心上,酥酥麻麻地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我在你这护心镜上画个符咒,它就能保护你不受到伤害。”秦亦随口瞎掰道,又胡乱画了两笔后一拍他的护心镜道,“好了,我画好了。你这下大可以安枕无忧。”
“你啊,就还是个孩子,不在你身边看着,你让我怎么放心的下你。”李铮看着秦亦稚气未褪的清秀面孔,看着她一双黑眸中自己的倒影,深深地叹口气道。
“人家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咱们的李大将军怎么也这般气短起来了?”秦亦故意玩笑,希望能冲淡彼此间渐渐浓烈的离愁。
不料李铮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为了你,即便不是英雄了又何妨。”
越木讷不解风情之人,不经意间吐露的情话,才越发感人至深。秦亦强撑出来的笑脸。登时扭曲得比哭还难看,眼圈红红的险些坠下泪来,她一把推开李铮揉着眼睛嗔道:“你这人真是的,怎么冲着人家的眼睛说话,定是被你吹进去灰尘了。”
李铮追上去还想再说什么,帐外传来桑布的声音道:“再不收拾东西,可要耽搁出发的时间了。”停顿一下似乎与旁边的人低声交谈几句,又道,“李将军,您的亲兵来寻您去主帐议事。二位大人,末将要进来了。”
听见掀帐帘的声音,李铮抓紧最后的时机握着秦亦的手道:“我让卫宇跟着你,以来你们熟悉,而来他功夫也好,我给他下了死命令,他的任务就是护你周全。”
“李铮。”秦亦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咬牙恨声道,“你、你给我好生保重身子,若、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要另外找人嫁了的。”
“哈哈,就你这么泼辣,除了我谁敢要你?”李铮竟然趁着最后的瞬息功夫,凑近秦亦的耳边说了这么句话,还没等秦亦反应过来,已经松开手站开两步远,好似在跟她刚刚议事结束似的抱拳道,“秦大人,既然如此,那便按照你我议定行事,祝您与章老将军马到成功。”
秦亦气得牙根痒痒,却也只得抱拳回礼道:“谨遵李将军训诫,下官定然全力辅佐支持章老将军,争取将水寨一举拿下。也在此谨祝李大人剿匪旗开得胜。”
二人假惺惺地互相施礼,李铮转身出了帐篷,见一旁的桑布还站着没动,似乎欲言又止,便问:“要不你这段时间先调来做我的亲兵?”他以为桑布是怕了打仗。不想跟秦亦同去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养父母就住在沼泽,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她,你放心吧。”桑布走到李铮身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说完不等他有所回应,就一扭身钻进帐内,着急忙慌地收拾衣物。
三万人马在主帐前的平地集合,官员们都站在临时堆起的土坡上,秦亦扫视几眼,除了第一排的人,后边儿就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而下边儿的人看着台上之人,也觉得十分新奇,两名主官,一老一少,老的白发苍苍、腰背佝偻,少得稚气未褪、眼圈发红、脸颊还隐约带了个掌印。秦亦被看得有些别扭,却又找不到借口避开,只好把脸上的巴掌印儿,展示给所有人参观。
幸好尉迟晞很快便给她解围道:“秦亦你宣布一下军纪。”
“遵旨。”秦亦回身行礼后,从尉迟晞手中接过折子,展开平举正好挡住自己的面孔,高声念道,“违反法纪者斩,临阵脱逃者斩,扰乱军心者斩,私交通敌者斩,yin人儿女者斩,滥杀无辜者斩…”一共十斩十不斩,秦亦在土坡上高声念道,各方面都有传令兵层层传到队伍的随后面去,让所有人都听到军纪。
完整地听完军纪,兵士们都极其欢欣鼓舞,若不是主要官员都在上头站着,估计早就窃窃私语地议论开来,原来,这十斩十不斩里面,并没有说不许侵占百姓抑或无主财物。下边儿这些人多滑头啊,听了这话马上觉得,这言下之意就是说,剿灭匪徒之后,匪徒的财物就可以随意拿取,
尉迟晞起身随便上前讲了几句话,大意也就是让众位将士齐心协力,而事后定会论功行赏。
第三卷名阳内斗第一百四十五章领兵西行
三万军兵斗志满满地启程出发,在他们看来,用他们三万人去对付一些土匪的老弱病残,实在是太过于小题大做,但是既然抢夺到的财物归自己所有,那么就当做去打一场秋风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们启程的同是,前往沿海的军兵也在校场集合,准备出发。而剩余的官兵,决定徒步来到上游一处江面狭窄,但是在群山中极其隐蔽的渡口过江,要从外围较大范围地在裕丰城外围形成包围圈,在不惊动裕丰城反贼的前提下,拦截他们各方面的信息传递。
秦亦这边加急赶路,不足两天就来沼泽边缘,她令人在树丛中砍伐出五六块大片的空地,散乱排布,兵士也都安营扎寨,并在没处营地都挖坑垒灶,传令下去严禁吃生物、喝生水,一切入口的东西都要煮沸才可。
地下士兵对于这项命令极其不满,岭东地方炎热。又挨近沼泽极其潮湿,对于饮水的需求极大,而垒灶烧水总归不如直接去河边饮水方便快捷。众人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动手垒灶拾柴,秦亦去各营地视察的时候,正好听见有人抱怨,她知道必须让他们自己从思想上引起重视,否则如何的严令也是没有效果的,这些当兵的平时就没有任何卫生习惯可言,哪怕有个别人比较爱干净,当了几年兵,天天一身臭汗地,也被带得越来越不讲究起来。
“你们知道这片丛林的水系上游是何处吗?”秦亦止住了身后想上前发怒的卫宇,笑呵呵地问。若是桑布也跟在她身后,就会察觉,她笑得这么诡异定然没有什么好事。
士兵们原本看到顶头上司前来,都匆忙闭嘴不语,不过又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一些胆子稍大的人就都垫脚朝上游看看而后问:“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啊?”
“根据山河志上的记载,岭东一带所有的河流水路,都是从极西的地方,流经西萝国后再到岭东的。”秦亦脸上的笑容更加神秘地问,“你们可知道西萝是什么地方?”
众人见这个年轻的官员十分亲切,便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参加讨论。许对西萝有些了解的士兵都抢着说,有人说西萝那边女尊男卑,有人说萝女都热情好客,而且都很漂亮。还有人说萝族的女人可以有好多个男人…这些话都在人群中激起阵阵唏嘘和惊叹。
秦亦此时表现得像个和善的老师一般,笑着道:“大家说的都对,根据山河志上的记载,西萝‘其人多为萝族,尊女主,热情好客,恩怨分明,多善蛊’,最后一句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有个兵士试探着说:“蛊好像是毒虫?”
“也可以这么说,蛊的种类极多,最简单的制法就是,把许多毒物都放入一个大瓮,让它们自相残杀,而最后能够吃掉其他所有毒物活下来的,就称之为蛊。”秦亦轻描淡写地言语,让许多人都缩了缩脖子,甚至有人觉得皮肤上感觉怪怪的,痒痒得不舒服。
“而萝人的毒虫,就都是从岭山和这片沼泽中抓的。”
这句话一出,好多人都腾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仔细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虫子。
秦亦这才慢悠悠地说:“大家不用担心,营帐周围我们已经洒下了放虫的草药。但是水中没办法撒药,所以大家还是要多加小心的。”她又四下看看道,“你们忙吧,如果要离开营地,记得把袖口裤脚都扎好扎紧,不然万一遇到什么不认识的虫子,可就不好办了。”
说罢她领着卫宇往主帐走去,卫宇一把拉住她,姿势标准地蹲下去,将秦亦的脚托起放在自己竖直地膝盖上道:“大人,小的帮您把裤脚扎紧。”
秦亦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差点儿身子朝后仰倒过去。见他不顾自己的衣裤还都敞着,先来帮自己扎裤脚,登时觉得有几分感动,不过她身上早有桑布配的防虫药,所以并不担心。“对了。”她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个小荷包道,“这是防虫药,你贴身带着,可惜药材都十分难得,不然若是能给将士们都人手一个,那就好了。”不过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过于在意,待卫宇给自己扎好一只裤腿的时候,忙后退几步,自己蹲下身子把另一条裤腿扎上,讪讪地笑道,“你现在好歹也是参将,这些小事怎么好劳动你。”
“末将此番的职责就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与大人安全相关的就都是末将的任务。”卫宇起身站好道。
秦亦伸手拍拍他的背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本官在大营中能有什么危险。”
卫宇的身子随着她的手一僵,马上退开几步道:“听说大人下午准备进山?”
“恩,要去拜访一位世外高人,若有他们相助,这沼泽能变成一马平川也说不定。”秦亦转身朝自己的帐篷走去,虽然桑布坚定地说要帮忙,但她还是有些担心,怕那个小丫头到时候会不开心,尤其是若要看到她喜欢的哥哥娶妻生子的话,不知道会会不会再次受伤。这种来自亲人的伤害和背叛,她是特别有所体会的,很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只会被自己藏在心中最深的角落,用坚强抑或是无奈层层包裹,不敢触碰。
所以她在那天不小心触动桑布心事的时候,才会那么恨自己的不小心,她不想为了自己要攻打水寨,就逼着桑布去面对那些她不愿意回首的往事。
正边走边想得出神,忽然被人猛地拉到一旁,然后就觉得身边传来拳脚碰撞的声响,她抬头一看,卫宇已经跟一个男子缠斗在了一起。见他似乎有些招架不迭,秦亦也闪身加入战局,不料却瞬间被来人拎住衣领,跳出了卫宇的攻击范围。
卫宇见秦亦被来人轻易控制住,大惊失色,就这一招之间,就让他看到了与对方的差距,但是眼前的局面让他根本没时间考虑其他,迈上前半步指着那男子道:“你快放下我家大人。”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那男子拎着秦亦反问道,他个高手长,凌空拎着秦亦。任她怎么挣扎也无法挨近他的身体,“你问问你家大人,她的话我都不听,更别说你了。”
“夏枫,你赶紧把我放下!”秦亦气得满脸通红,大叫道。
“你看,她说了我也不听是吧!”夏枫充耳不闻地继续跟卫宇说话。
“有本事你就一直拎着,别放我下来。”秦亦知道夏枫这人有些认死理,所以又反着说道。
“我还就不听你的,我为什么要一直拎着你,你以为你很轻快啊。”夏枫便说便松开了左手。
秦亦狼狈地落在地上,急忙跑开几步才问:“你跑来做什么?”
此处离秦亦的帐篷不远,她刚才大叫的声音将桑布引了过来,她也诧异地问:“夏叔叔,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京中好生住着吗?可是家里的下人见我们不在,怠慢与你?”
“不是不是。”夏枫见到桑布,立刻就眉开眼笑,“京里太气闷,我住不下去,正好看着配药的草药不多了,你又不许我去偷,我只好跑回这里来采些草药,还没走到山下就发现这边有好多人,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咱们有缘分,我刚进林子没多久,就碰到了她。”他便说便用手指向秦亦。
卫宇虽然看出秦亦与这个奇怪的男子认识,但还是一脸戒备地挡在她的身前,对着夏枫满脸得不信任。心里更是惊疑不定,虽然队伍刚刚扎营,但是四周的警戒工作已经全部到位,这人能不惊动任何人地穿过几层警戒线来到这里,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住在这沼泽中的人,都有这般本事,那这回的剿匪,就不是众人想象中的手到擒来那么容易了。
“咱们回帐篷说吧。”秦亦拔脚朝帐篷走去。“卫宇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卫宇将所有的疑问都藏在心里,见桑布也弯腰钻进了帐篷,神色微微一黯,原来秦亦还是没有把自己当做心腹。但是转念一想,能够让自己在外守卫,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信任,他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打起精神,认真执行命令。
秦亦虽然被夏枫弄得有些下不来台,但是她还是欣喜大过于郁闷,因为有了夏枫在,去找桑布的养父母就不用必须让她自己出面,所以她看向夏枫的眼神,就有些狂热的欢喜。
夏枫被她盯得后背有些发毛,后退两步站在桑布身后,才觉得稍稍安心后问:“你干嘛用那种饿了好几天的眼神看我?”
“我…”秦亦气结,“你以为你很好吃?我饿了看你能管饱啊!”
桑布扑哧笑出声来,一屁股坐在铺盖上,揉着肚子道:“你俩真是上辈子的冤家,怎么一见面就斗嘴。”
第三卷名阳内斗第一百四十六章君心难测
“大家沿着这个方向分散开。由于这里附近地形复杂,所以人员疏密程度不做具体要求,就以后一个人能看到前一个人为准,这样分散开来,每人都要保证能看到自己左右的两个人,听到哨音就马上朝现在出发的方向顺序收拢,不要自己乱跑。”树林边聚着群战士,一个看似领头的男子低声说着,“咱们的任务是搜索林中,并且驻守,路过行人一律扣留盘查,向西的放行、向东的一律拦截,听明白没?”
“明白!”众兵士也压低声音,但由于人数较多,还是惊动了林中的飞鸟。
而与飞鸟一起被惊动的,还有在林中树上小憩的尚延和玉绾。
“哎,你看,那小皇子终于行动了。”玉绾推推根本懒得睁开眼睛的尚延。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尚延闭着眼睛在树上翻了个身,“我没有你那么精力充沛,我要休息。”
“起来起来,你快看。你的小野猫也来了!”玉绾一惊一乍地说。
“什么?不可能,这么个小树林又没什么战略意义,她怎么会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尚延还是半撑起身子朝林外看去,却只见外边儿已经空无一人,登时知道自己被骗,沉下脸道,“你若真是这么闲得无聊,那咱们就继续赶路。”说罢起身朝树下滑落而去,瞬间就稳稳地站在地面上。
玉绾也急忙跟在他身后溜下来,跺脚道:“你这人真是无趣,跟你开个玩笑都急。还是再歇歇吧,刚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我看你精神地很,歇什么歇。”尚延斜眼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色,丝毫没有疲劳的痕迹。
“我是不累,但是你的脸色不是很好,还是多睡会儿吧!咱们等天擦黑再走。”玉绾关切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尚延脸色更加难看,猛地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向林外走去。
“你这人…”玉绾被他气得眼圈泛红,忍不住想自己本来只是在家一心钻研武学,养养狗种种菜,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这两年为了跟他一起才开始出来东跑西颠,结果人家非但不领情,反倒一直把她当做包袱和累赘,动不动就甩脸色。
但是见他不多时就走得不见人影,她怎么狠心都没办法转身离开,只好追着他消失的方向快步赶去。
接下来的路程。尚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昼夜无休地赶路,等二人翻过齐都城墙的时候,连玉绾的脸色都十分憔悴,而他自己根本就像个厉鬼一般,两眼满布血丝,面色惨白,下巴也冒出参差的胡茬。
他也不做梳洗,直接这般模样就进宫面见齐渊铭。
齐渊铭也被他二人的模样吓了一跳,随后有些动容地说:“你们俩个也不要太拼命,总要注意身体才好,即便是消息十万火急,也抵不过你们两个的身体要紧。”
“多谢主上关心!”二人忙跪下谢恩。
玉绾从发间抽出簪子,双手微微用力,玉簪切口整齐地从中断裂,里面露出一卷薄得透明的丝卷。她双手托起高举过头呈给齐渊铭。
齐渊铭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丝卷,没有忙着展开却说:“你们二人下去好生休息,最近没什么事情需要你们出去,休整一段时间吧。”
玉绾对于外面的这些事务并不是很懂,她之所以愿意到处乱跑并不是因为她明白这些的重要意义,而是为了能够亲近和保护尚延。所以她并没有什么异议,心里还有些雀跃地想赶紧回到家里,好久没见到师父,家中的小狗不知道长大了多少,墙角种下的瓜秧现在应该已经沉甸甸地缀满金黄的南瓜。
相较于她的欢欣鼓舞,尚延却突然抬眼去看齐渊铭,这本是极其犯上的举动,但他毫无畏惧,目光如剑一般直射向齐渊铭的双眼。
玉绾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她虽然满心沉醉于武学,但从小就开始接受的,全都是为主上、为齐国死不足惜的教育。而主上对她来说,是不敢有半分不敬去仰望的存在,所以尚延这般的举动,足以把她骇得花容失色。
可齐渊铭不但没有震怒,反而有些闪躲地避开了尚延的目光,转身好像要走,口中只说:“回去好好休息吧。”
“主上!”尚延膝行几步绕到齐渊铭的面前,上半身挺得笔直,但是不敢再抬眼去看,只沉声道:“主上,裕丰城被围已经大半个月,璟朝如今已经二十余万精兵南下剿匪解困,我等回程之时,尉迟晞正领兵从外包抄,却还未正面进行过冲突,正是主上率军东进的大好机会,当初臣等离开的时候。主上是多么意气风发,向我们预想描绘征战的壮观情形,但我们昼夜赶路带回的消息,主上为何看都不看就要离开?”
齐渊铭神色怪异,嘴唇蠕动几下,却还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主上!”尚延又跪行上前两步,“为了这调虎离山之计,真可谓是倾尽全国之力,国库剩余无几不说,光适婚女子和青壮劳力,咱们就各送出去了五万。主上,整整十万人啊!女子都是容貌清秀,男子都是壮实健硕的,那可都是未来十年应该从事生产生育的中坚力量,为得不就是咱们世世代代想要东进的愿望吗?为了这个心愿,每一代的君王都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为了这个心愿,多少男儿在战场上失去了生命永远不能重回家园,多少家庭为此支离破碎。但是主上,没有人埋怨,没有人退缩,对于咱们齐国的儿女来说,这个心愿超越生命和家庭的全部意义。是可以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存在。主上,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已经摆在您的面前,这是一条用百姓的生命血泪,朝臣的鞠躬尽瘁铺成的路,您现在已经站在起始处,应该激动、兴奋、感慨…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啊主上!”
大殿内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齐渊铭背手站在殿中,没人看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沉默让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玉绾捂在嘴上的手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松开,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尚延。从小时候他被人下毒,捡回了命却毁了嗓子以后,自己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虽然自己从未嫌弃过他的声音,可那种声音也是听了多年才稍微习惯,但若说觉得不再刺耳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不过这一次,她是真的觉得尚延的声音是那般好听而感人,让她的眼泪不知不觉间已经打湿了身前的衣襟。
殿内此时死一般地寂静,所有人都压抑着自己的哭泣,不敢发出半点响动。尚延依旧直挺挺地跪着,他似乎不听到齐渊铭的回答、不见他看那丝卷上的情报就不肯起来。
但是长期的缺乏睡眠和急速赶路,已经掏空了他所有的精力,上殿之后情绪波动强烈,说话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见主上一直沉默不语,他最终撑不住了,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便陷入无边的黑暗。
玉绾正在默默拭泪,却只见尚延“呼嗵”一声倒在地上,额头与地面撞击的部位流出鲜红的血,齐渊铭听到声音猛地回头,一见此情形,俯身抱起他的上身,高声叫:“传御医,都杵着干嘛,赶紧去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