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响到天亮?”我很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你应该是一个人住的,晚上怎么会吸附到别人的想法?”

“确实如此,你忘记做梦也是人的想法了。而且离奇的是,可能因为夜深人静,或者是我的吸附能力增强了,我能吸附到上下左右邻居的梦。这样一来,别人晚上可能只做一个梦,可是我要做十个八个,而且这些梦是扭曲纠结在一起的。坐在车里从很陡的山坡直往下冲的梦、工作做不完老板在一边骂滚蛋的梦、与人吵架打架怎么也跑不动的梦、在路上不停捡钱的梦——还都是一块两块,从来没有超过十块的。梦见自己会飞,只是飞不高,堪堪离开地面…总之,光怪陆离,千奇百怪。

“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扭曲得太厉害了,令我痛苦万分。我甚至想,我过这一年是否相当于别人过十年,我会未老先衰吗?”

“你就这样苦撑了一年?”我感觉自己的心抽搐得很疼,为这个可怜的姑娘。

“没有。”晓萱回答的语气却很轻松,虽然她的面部表情仍然是冷冰的。这让我也松了口气。

晓萱继续说道:“很快我就离开了公司。呵呵,你想不到吧,我利用自己的能力获知了公司的一些商业秘密,算是赚了点钱。有了那笔钱,我马上就辞职了,一刻也没耽误,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如果多坚持一些日子,我有可能把十年的生活费都赚出来,可是我实在一天也不想在公司多待了。当时我想的是,拿了钱给父母留一些,再买上一份大额保险,等剩下的钱花完了就自杀去。这样的日子,活着未必比死更幸福。

“这是我五年间唯一过得幸福的一段日子,我明白了‘他人就是地狱’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代价是我无法言表的痛苦经历。可是,真到了钱花完代价那一天,我又舍不得死了。我这才发现,死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于是我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第34章 终结(3)

“你有没有去医院看过?”她的故事太过离奇,我只顾听了,现在才猛然间想起这个问题,“现在医疗条件那么好,也许可以有治疗的办法。”

晓萱叹了口气,回答道:“我去过,而且去过很多家医院。可是那些医院的医生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病人,全身各个方面都检查了,都查不出问题在哪儿,只好说这是一种疑难杂症。有的医生说我是精神方面的问题,让我去看心理医生,或者去精神科看一下。”

“会不会是遗传方面的?”我知道这句话不太好说出口,可为了找到病因,也只好说出来了。

还好晓萱没有生气,很平静地回答我说:“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我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爸妈,更不敢让他们到我这儿来,我怎么能让父母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呢。我怕他们担心我,所以每次给他们打电话,都说自己现在很好,领导对我也很照顾。年底的时候就跟他们说,因为工作太忙,所以不能回家,或者说今年要到男朋友家过年。父母几次要来看我,我都找借口给挡回去了。我总想,也许明天身体就突然好了,然后我就可以回家看他们了。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不好意思,我有点跑题了。这些话我连父母都没法说,压在心底实在太久了。”

“没关系,我也是‘北漂’族,很理解你的想法。”我这样安慰她。

“遗传这方面,20岁之前我的生活正常无比,父亲虽然之前生病很久,但那不是遗传方面的病。有两次我打电话装作不经意问起,父母家族方面也没有遗传方面的问题。可为什么我会出现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其归之于命运。”

医院的医生束手无策,我就自己想办法。琢磨了很久,我认为这跟物理可能有关,为此很是看过一些物理学的知识。有一次,我突发奇想:之所以能吸附东西,想必是我体内藏有一些神秘的物质,只要能把这种物质引到体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于是,那天晚上我想办法找了一块很大的磁铁,睡觉的时候就放在身边——我知道在我体内的肯定不是磁性的东西,可是别的办法又不管用,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第二天一早,我一觉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去摸那块儿磁铁,却摸了个空——磁铁不见了,踪影全无。我找遍床上、床底、衣柜、门口,连被子、枕头都一点点细细捏过,就是找不到那么大一块磁铁。

到了中午,我开始察觉身体不对劲了,我的衣服上竟然出现了一些细碎的铁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一些小沙粒,扫也扫不下去。我第一反应就是我的“怪病”,可是不应该啊,我身上穿的是丝绸衣服,怎么会有铁屑和沙粒吸在上面?

猛然间,我想到了昨晚那块磁铁。我只能这样想,那块磁铁昨晚被我吸到体内了,现在它开始从里面吸外面的铁物质了。

我心知不妙,一摸脸,果然,脸上裸露的地方也已经出现丝丝铁屑。我立马跑去请假,只说家里有急事,需要请几天假。

我是用手捂着脸坐车回家的,路上看到有铁制的东西就赶紧躲着走。

到家的时候,我脸上摸上去已经很扎手,我不敢去照镜子,怕看到脸上是厚厚一层铁屑的样子。你小时候玩过用磁铁在沙子里滚来滚去吗?我小时候看到过小男孩儿玩这个。如果你玩过,你就知道那时我的脸是什么样子了。

四天后,终于没有铁屑被吸过来了。我已经不想知道那块磁铁在我身体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现在不吸铁屑了,我只是很高兴,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

从那以后,我只是偶尔想想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去除体内的“怪物”,却再也没有尝试过。那块磁铁已经把我折腾怕了,我不知道如果再尝试,身体会作出什么反应。

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会减少很多痛苦。这一点,我已经深有体会。

上面一段话让我的脸一阵阵抽搐,感觉脸上和头皮发痒,直想伸手抓两把,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第四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没有比前几年好一些,晓萱?”实话说,晓萱刚才讲的磁铁把我恶心坏了。小时候,我就经常拿磁铁在沙地里滚来滚去,看那些碎铁屑和沙粒粘在磁铁上密密麻麻黑乎乎的一层,所以我刚才脑海里真的出现了晓萱脸上都是铁屑的样子。我感觉心里膈应得很,就像五脏六腑都翻转过来纠缠在一起那般难受。

我承认,我刚刚兴起的想把晓萱揽在怀里加以安慰的念头已经消退了。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些许羞愧,可是马上又对自己说,这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晓萱平静了一下,缓缓说道:“老天可能觉得我前一年有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又或者是惩罚我试图去用磁铁打破魔咒,于是加倍来收利息了。这利息一直收了两年,直到昨天才结束。

“你知道吗,其实第四年最初的阶段有点搞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第四年的能力,也在忐忑着呢。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同事喜欢到我这里来,跟我聊天,聊工作,虽然我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仍然不怎么说话,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同事跑到我这里来。你能猜出这是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第四年,我开始吸附周围人的负面情绪。”晓萱给出了答案。

“负面情绪?”我惊讶道。晓萱的吸附能力越来越奇特了。在晓萱身上,看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是的,负面情绪。也不知道是哪个同事第一个发现的,待在我旁边的时候,如果有不开心或者烦心的事情,一会儿就会好很多。慢慢这事儿传遍公司,于是他们一窝蜂地来找我。其实我心里明镜一般,同事找我聊天聊工作往往不着四六,随口乱说,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待在我旁边,让自己的负面情绪都转移到我这里来。公司甚至想调我去做行政,专门负责开解同事,让他们每天都精神亢奋地战斗在工作中。我觉得,到年底我肯定会是公司本年度优秀员工。

“可是他们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他们的负面情绪都被我给吸了过来,我又能甩给谁?难道我只是他们的垃圾桶不成?后来我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发了几次脾气,他们才离我远了一些,不再来靠近我了。像上面我说过的那句话,我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我无数次想到自杀,只是想着忍过这一年就好了,我才坚持了下来。其实,希望才是人们坚持的动力,你看那些逆境中的人,如果看到希望,哪怕再小的希望,都不会崩溃。我的希望就是到了明年,我可以有一天轻松的生活,可以放下一年的负累,像正常人一般生活——然后开始下一年的煎熬,哪怕我知道这种煎熬十有八九会比今年更令人难以忍受。”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其实我自己的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也是在为了一点微弱的希望继续挣扎着、坚持着。

你知道吗,前几年我经常一个人笑,一直笑到哭,哭够了再笑,像我小姨。

这件事情我埋藏在心底很久了,连男朋友都没告诉过。小时候我的家境并不好,父亲久病,家里全靠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那份艰辛不是你能想象的。13岁那年,一天晚上,住得很远的小姨突然来到我家,一见我妈的面就哭起来。原来小姨家养鸡场的两万只鸡眼看就要卖给外贸公司了,却得了一场鸡瘟,几乎死了个精光。小姨知道我家帮不上她,可她还是来找我妈,只为了能有人知道她的委屈。

后来小姨和妈妈不哭了,小姨讲了一个笑话。这个笑话你可能会觉得有点粗俗,但我从来没觉得,每次想起都觉得心酸。这个笑话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穷汉,已经穷得叮当响,连衣服都没有,只好光着身子。这一天,穷汉在路边看到一块儿瓦片,就捡起来绑在身上遮羞。可是,刚走了没两步,穷汉就被石头绊了一跤,瓦片摔了个粉碎,穷汉又成了一个光身子。

当时,小姨和妈妈大笑,这样说道:老天爷竟然连一块儿瓦片也不给穷汉留!

这句话我记得很深,如果不是碰到这样的事情,可能我永远也不明白那句话包含了多少辛酸。当你苦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一定会笑出来的。

然后再过一段时间,你会开始变得麻木,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命中注定。你甚至会有灵魂出窍的体验,看着自己每天忍受痛苦,就如同看着别人。只有这样,你才能给自己一个理由活下去。

第35章 终结(4)

第五年,我不知道你猜到没有,没错,我吸附的是疲累。

你能想象我这一年来有多累吗?

有了第四年的经验,我找了我们这家只有几十人的公司,刻意离同事远远的。

可是,即使这样,这一年我也几乎坚持不下来了。太累了,每个人都有压力,每个人都在为挣钱拼命,代价就是每天不停地劳累。如果我是在一家几百人的大公司上班,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几天。

每天上班时间一到,我就察觉到一股疲累在公司内弥漫升腾,有时甚至没到上班时间,就能感觉到这股气息。到了半下午,这股气息达到顶点,这也是我最难熬的时刻,所以我每天这时候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其实我是动也动不了,吸进体内的疲累让我浑身肌肉骨头发酸,乃至剧痛。那会儿我就想,如果我是一条无脊椎的虫子,就可以少受一半的折磨了。领导和同事问起,我只好说自己身体不好,每天都得趴会儿。身体不好,呵呵,他们哪里知道我身体是如何不好、如何糟糕?

所以,我每天早来晚走,既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我的怪异装扮,也是怕路上人太多,吸附到太多的疲累,否则我还没到公司说不定就累得站不起来了。

说件有意思的事情吧,这一年来,我坐的347路车上已经出现女鬼的传说。他们说每天晚上10点,都会看到一个黑衣女人坐上347路末班车,等她在北京射击场站下车后,车上就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个“女鬼”就是我。

我感觉有些累了。从进晓萱家门坐下,我就开始听她讲,总算听完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晓萱的能力就停止在第五年,有钱人娶了晓萱,倒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你想,每天回到家,晓萱可以为他吸附掉白天的劳累,这可比洗桑拿要管用多了。

或者一些公司老总会请晓萱做秘书,每天上班带着她,从此每天都是精力充沛,生龙活虎,晓萱简直就是宝贝啊。

可惜的是,晓萱的吸附能力一年一换,谁也不知道她下一年会换成什么。

“晓萱,你想过自己的将来没有?”我问道。

“想过的,只是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将来。五年时间,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过了50年,500年,连想法都变得苍老了。更严重的是,这五年来,我感觉自己的怪异能力正在逐年升级,越来越难以忍受。

“我不知道明天我会换成吸附什么,可是我能猜到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我有时候想,老天为什么给予我的都是一些令人痛苦的东西,为什么不让我吸附钱,或者让我吸附钻石?哪怕一年吸附疲累,一年吸附钱,轮换也行啊。”

确实如此,老天赋予了晓萱这种怪异的能力,却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负面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我整天胡思乱想,想着明年后年会是什么样子,10年20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想到最后,我甚至给自己安排了两个终极命运结局:如果我能活到30岁,也许哪天一觉醒来,我会发现自己被深埋地下——我的吸附能力已经强到能够吸附地球,可是地球面积和质量都太大了,所以我反而会被地球吸进去,就像当时我拿磁铁去吸我的身体,反倒把磁铁给吸进身体了。从此我就人间蒸发了,整个地球成为我一个人的大坟墓,不会有人看到我死后身上例如满是吸附的垃圾,或者吸附太多的热变成人干。许多年后,人们也许可以挖出我的化石。

“如果我能活到40岁,也许我会成为世界的终结者。我知道宇宙是大爆炸产生的,也听说过宇宙膨胀到极点就会慢慢收缩。所以,在我40岁的时候,我也许已经能够吸附宇宙所有的物质,等到一切都压缩到极致的时候,大爆炸再次发生,新的宇宙诞生。呵呵,我成为了创世神,一个可怜的、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创世神。”

我听到这里,为她的一系列遭遇感到震惊,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还会遭受怎样悲惨的命运,又会被折磨到什么时么时候。

等等!

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晓萱过了五年这样的生活,就算是今年只有25岁,又怎么可能保持住美丽?

还有,晓萱在讲述的过程中,有时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变调了,可是她的神态仍然是冷冰冰的,丝毫看不出激动。她说话的时候我只顾去听,没有想那么多,但第一个疑问产生后,其他的疑问就自然而然出现了。

还有很久之前就藏在心头的那个疑问:晓萱那双修长白嫩的手,与她脸和脖子的肤色差别那么大,这又是怎么回事?

“晓萱,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如果你不想回答,就当我没问好了,千万别生气…呃,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仍然那么漂亮,一点儿都看不出这五年的痕迹?”

“呵呵,被你注意到了。”晓萱轻笑着,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我上面说的话里有一段是假的,不过你应该听不出来的。”

“还记得我跟你说第一年的这一天我很高兴吗?那天我确实很高兴,也打算高高兴兴地逛街买衣服,但是我没想过要碰到前男友。不是我觉得他负心薄幸,而是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恢复,碰到前男友,他同样不会要我的。”

“哦?你没有完全恢复?”我问道。

“是啊,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吸附着灰尘,哪怕我用洗洁精来洗,第二天也免不了重复这个过程。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是自己吸附了灰尘,一整年的重复,怎么可能不留下印记?”晓萱回答道。

“记得第二年我说的吸附水汽吗?各种各样的水汽在我的身体上也留下了印记。有些水汽肮脏无比,还含有有害物质,它们和第一年残留的灰尘结合在一起,于是第二年开始我的脸就结了一个薄薄的硬壳。别人总看我神情冰冷,以为我性情高傲,还给我起过外号,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根本做不出别的表情。”

“我不知道如果强行打碎这个硬壳会发生什么,也许我的整个脸都会血肉模糊。我不敢去冒那个险。”晓萱接着说道。

“于是你就戴着这副面具一直过了四年?”

“其实这样也好。我发现在苦难中待久了的人很擅长苦中作乐,我后来想这样也很好啊,省得被人看出我的痛苦,还会发现我在慢慢变老。可惜这个薄薄的硬壳脸不能替我挡住吸附,那些被吸附的物质还是从我的脸不停进入我的身体,我只能继续戴着大框眼镜和口罩。你看到的只是它们在我脸上留下的印记,第三年、第四年和第五年在我身体内留下的印记,绝不比这个硬壳脸小,我的身体里已经是千疮百孔。我看不到,可是感觉得到。”

晓萱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连这个秘密也说了出来,我心里放松了很多。哪怕明天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煎熬,也总还有一天的轻松不是?你也该走了,只当从来没遇到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