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声音,音量很低,但是因为房间很安静,所以听得非常清楚。

过了很久,她张开嘴,木然地回答:“有。”

出了医院大门,白花花的阳光从天际射下来,晒得沥青马路不断冒热气。

展若绫茫然四顾,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刚才在医院里面觉得冷,是因为里面开着冷气,将夏天的热空气都挡在了室外。现在出了医院,依然还是冷。

心脏处好像有一个制冷机,不断地送出冷气,蔓延至全身。

血癌。

她知道血癌在医学上就是指白血病。在普通人眼里,只要病名里带了一个“癌”字,就属于绝症了。

检查结果还没出。她的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丝惊惶。

是血癌吗?

展若绫想起了自己的姑姑展汐盈——那个二十岁出头就因为血癌去世的年轻女子。

展汐盈去世的时候,展若绫还在读小学一年级,那时只知道姑姑得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病,因为无法救治而离开了人世。后来升上初中,展若绫学生物这门课的时候听生物老师介绍了一些血癌的常识,觉得跟姑姑的病症非常相似。她特意回家问了妈妈,终于知道姑姑确实是患血癌去世的。

她跟姑姑一样,都患了那个可怕的病吗?

星期三那天下午要回医院取检查报告。

展若绫走上教学楼楼梯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脚步都是虚飘飘的。

廖一凡从报纸上抬起头,就看到展若绫走进教室,神色带着几分茫然。

他举起手中的报纸,问道:“要不要看报纸?”

展若绫一怔,随即点头:“好啊。谢谢!”

廖一凡将整份报纸都递给她,“我已经都看完了,给你看吧。”

展若绫走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将报纸翻到娱乐版。

娱乐新闻,顾名思义,就是拿来娱乐身心的。只要能看就行,根本不用费脑筋去思索前因后果,最省脑细胞了。

钟徛走进教室的时候,就看到展若绫手里捏着一份报纸发呆。

他明显可以感觉得到她在神游太虚。她看的是娱乐版,但是心思分明不在上面,目光找不到落点。

他走上前,以霹雳般的速度抽走她手中的报纸,声势夺人:“自习课看什么报纸?没收!”完全一副大人训斥犯错的小孩的口气。

展若绫愣了两秒便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板起面孔想将报纸抢回去:“上课铃还没响,你管我!”

虽然他装得凶巴巴的,但是这一刻,在这心神茫然的一刻,她却奇异地分辨出他的语调里含着几丝亲昵。

像是一缕轻快的清风,驱散了重重晨雾。漂浮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觅得片刻的安宁。

钟徛笑着坐下,从报纸里抽出体育版,然后将娱乐版还给她。

她似乎心情不错。很奇异,他的心情也很不错。

下午放学后,展若绫十分平静地去了医院。

[五]修改

从医院出来后,展若绫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找到通讯录的一个号码,迟迟没有拨。

不断有各色各样的车辆从她身前飞驰而过,她就这么捏着手机伫立在原地。

太阳被大朵的云层遮住了,天空灰蒙蒙的,整条街道的景色在视野里都成了灰色的一片。

展若绫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响了很久,终于听到低沉的男声响起:“喂?”

展若绫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开口:“哥哥,是我,阿绫。”

“嗯,我知道。阿绫,怎么了?”展景越的声音隔了手机传入耳朵。

要平静地告诉哥哥。

平静。不要让哥哥担心。

可是一听到那副熟悉而关切的声音,自制力一下子都在夏日的空气中蒸发掉,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伤心。

“哥哥,我刚才来医院拿检查报告,医生……”酸楚的味道从喉咙漫向全身,展若绫哽咽着说下去,“医生说我有血癌。”

展景越显然吃了一惊,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你说什么?血癌?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可是报告是那样说的……我为什么会有血癌?”展若绫也分不清此刻内心的感受,只是想大哭一场。

她的心里只剩下一句话:她怎么会有血癌?

她怎么会有血癌?

展景越依稀听到妹妹在手机另一头哭泣的声音,他虽然心急如焚,依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别哭啊。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展若绫回宿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往车站的方向走。

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出租车突然从后面疾驰而过,她差点成为车下亡魂。

她怔怔地望着那道红色的车影,泪水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她伸手狠狠擦去眼泪,心里告诉自己别哭别哭。

可是泪水根本就不受控制,而且离车站越近,泪水就流得愈凶,她只能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下了天桥,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展若绫。”

展若绫一直在想事情,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

“展若绫!”那个声音又唤了一遍,这回音调里带了几分急切。

她茫然四顾,泪眼模糊中,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在走向她。

钟徛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和黑色的校服裤子,夕阳的余晖从高楼大厦的缝隙中穿出,洒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身上那件T恤的黑色。

在淡金色的光芒中,他宛如中世纪的骑士走过来,到了她身前才停下,讶异地问道:“展若绫,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回家啊。”展若绫知道自己这个时侯眼睛应该都哭红了,狼狈地别过头,去看公路上的车流。

“回家?”钟徛移动脚步,仍旧站到她面前,然后微俯下身子,皱着眉头端详她脸上的泪痕:“你干嘛哭了?”

“有沙子。”展若绫有点不自在。

钟徛解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包纸巾递到她跟前,一双漆黑的眼睛无声地看着她,神情坚决。

展若绫犹豫了两秒,还是接过来。

他的表情微微一松,“没什么好哭的。”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公路上都是车流。引擎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车轮碾过柏油马路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飘荡在城市的上空。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是站得这么近,展若绫听得非常清楚。

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同班了两年的同学,不知所以。

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钟徛不由问:“干嘛?”

只是不习惯你突然变得这么成熟的样子。

原来,眼前这个人,并不总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的。

钟徛说要陪她等车,展若绫知道他一向都是洒脱的个性,陪人等车不像他平时的作为,便对他说:“我自己等就行了。”

他只是扬了扬眉,依旧站在原地:“展若绫,你现在这个样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反正我也要等车,一样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展若绫仍是习惯性地反击道:“你才会被人卖掉!而且你被人卖掉的时候我肯定还好好的。”

钟徛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微薄的笑意。

要等的那一路车,迟迟不见踪影。

展若绫知道钟徛一向都没什么耐心,但是此刻的表现却与平时迥异。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施展毒舌欺压她,间或还说几个笑话给她听。

展若绫听到第二个笑话便破涕为笑,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偶尔应他几声。

她想,终自己一生,都会永远记得,这个平时从来没有什么耐性的人,曾经这么耐心地陪她等公交车,这么耐心地。

只是忍不住会有几秒的失神。

她现在还能这样跟他说话,还能这样听他开玩笑,可是,她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明天?

等了许久的那一路公交车,终于开进车站。

“好了,你的车终于来了。”钟徛拉她走向公交车,“小心一点,注意保管东西。”

“钟徛。”展若绫忍不住停下脚步叫他的名字。

他侧过头,“干嘛?”表情带着一丝凝重,漆黑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尽头。

“没什么。”展若绫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想再看看你的笑容。

明净的笑容,像小孩子一样纯洁的笑容,天真无邪的笑容。

可是你这个时候,突然变得这么成熟,哪里还有那种小孩的样子?

他突然笑起来,“展若绫,你……”却没有说下去,笑容下的表情竟然带了一分无奈。

“再见。”展若绫踏上公交车,突地转身补上一句:“还有,谢谢你!”

钟徛微微一笑,举起手向她挥了挥。

车还没启动,展若绫站在车厢里,注视着车窗外那个黑色的身影,鼻子一酸,泪水再度溢出眼眶。

展景越回到家,放下包就走进妹妹的房间。

展若绫是住宿生,平时都在学校宿舍住,只有周末才回家。出了车祸后,妈妈在展若绫的房间进行过一次比较大规模的整理,很多东西都被收进杂物房了。

房间的布置非常简单,书桌上放着一个钱包。

展景越思忖片刻,打开钱包。钱包里面放着一张照片,彼时尚在读初中的展若绫站在两个男孩中间,笑得愉悦。

他坐到椅子上,看着那幅照片,良久不语。

听到从玄关处传来响声,展景越将钱包搁在桌子上,站起来走出房间。

到了客厅,就看到展若绫风尘仆仆地站在玄关处,眉宇间丝毫不见忧伤,甚至带着几分平静。

展景越虽然在手机里已经听妹妹说过一次,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问了一遍。

“除了流鼻血还有没有其它的症状?你有没有晕倒之类的经历?”

“没有。只有流鼻血。”

展景越眉头紧锁,“你上次去医院复诊是什么时候?那时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三月份,医生什么也没说。”

展若绫在车站的时候已经平静下来,跟哥哥说话的时候也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一回到家,对着自己的哥哥,蓦然想起一个人,眼角一热,泪水开始充溢在眼眶周围。

“哥哥,老天是不是在惩罚我?”展若绫哭着说道:“它是不是觉得我害死了阿望,所以让我得血癌?”

展景越心疼地搂住妹妹,只能不断地安慰道:“不是!阿望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他是失血过多死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了保护他,不是把自己的腿都摔断了吗?还把肩膀弄成那个样子……”

展若绫哭得声嘶力竭,“不是,不是!如果我早一点看到那辆车,阿望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