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亲王气怒僵住,不由仔细打量谢芳华,这一打量,便定在她的眼睛上,有些移不开。

谢芳华微微缩了缩眼眸,想着十多日前英亲王来了落梅居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她的眼睛,如今又是这样,这其中不知道有什么隐情?她低下头,垂下眼睫,不想让他再探究。

“爹,回神了?您有一个王妃,两个侧妃,四位侍妾,三个通房。大儿子都十九了,二儿子过年就十七了。大女儿出嫁了一个,二女儿在宫里也快及笄了。三女儿十二岁,四女儿九岁,五女儿刚五岁。一把年纪了,还盯着儿子的贴身婢女看,您觉得您像话吗?”秦铮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物事儿在英亲王的眼前晃了晃。

英亲王回过神,一看眼前秦铮拿着的是打扫房间灰尘的鸡毛掸子,顿时竖眉,怒道,“说的什么话!我只是觉得她像一个人?”

谢芳华心思一动。

“谁?”秦铮扬眉。

英亲王犹豫了一下,“她……”

“算了,我懒得知道,无非是你年轻时候留下的哪段荒诞风流事儿。”秦铮放下鸡毛掸子,对他警告,“您可看清楚了,我的听音才十五,做您女儿都嫌小,不是您以为的什么人,而是一个跟随钱家班子侍候唱戏的小哑巴而已,您可别打她的主意,您若是敢打,儿子对您可不客气。”

英亲王怒意成功地又被激起来,“在你的心里,你爹我就是你以为的这么好色不堪?”

秦铮耸耸肩,“儿子也不想以为,但是您告诉我,我该怎么以为?秦楼楚馆您没去过?花街柳陌您没待过?名妓怜人您没捧过?除了王妃,您没娶一大堆侧妃小妾?”

英亲王张了张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只拿眼珠子瞪着秦铮。

“我娘大约快从左相府回来了,您还是赶快去门口迎迎她吧!她辛辛苦苦为了您,为了您的家,忙里忙外打理府中杂事儿不说,还要帮您打理您的儿女,操碎了心,够辛苦了。您没看见外面下雪了?她出门的时候穿得少,您还不赶紧拿了她爱穿的披风前去疼疼她?没准她见了您,辛苦和眼泪都咽回了肚子里,对你温存体贴一番。”秦铮挥手赶人。

英亲王向窗外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刚刚他来的时候显然没主意,如今可不就是飘了雪了?而且雪花大片大片地落。

“怎么?您不想去迎我娘?”秦铮见他不动,看着他,“您不去也没关系,我娘冻一下也没什么,不过她本来一肚子的怨气,回府来第一时间会过来看看他的儿子我好不好,若是看到您又在欺负我,啧啧……”

英亲王眉毛炸了炸,看着秦铮,怒气发作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谢芳华有些为英亲王觉得可怜,生了个秦铮这样的儿子,也是他的不幸。

好半响,英亲王才恼怒地对秦铮道,“你看不上你大哥,觉得我偏疼,从小事儿上找找他的麻烦也就罢了。他总归和你一样流着我的血脉,你又何苦非要设计他娶卢勇的女儿?”

秦铮佯装不懂,“爹在说什么?我怎么设计他娶卢勇的女儿了?明明是他欣赏卢小姐,而卢小姐也心仪他,所以,儿子才禀明娘知晓。至于后面的事儿,与我何干?”

“一派胡言,他们何时互相喜欢了?”英亲王气血上涌,“怎么就与你不相干?若不是你,你娘至于拖了来串门的几个府邸的夫人去左相府给你大哥提亲?皇后娘娘至于闻风下了赐婚的懿旨?”

秦铮更不懂了,疑惑地道,“就算是我的原因,这件事儿成了也是为大哥好啊!左相府的嫡出小姐是谁都能娶的吗?爹来这里是对我兴师问罪?您是不是忘了,我大哥他是庶子,就算是长子,前面也要挂个庶,若不是我娘带着一众夫人登左相府的门槛去求娶,若不是皇后娘娘不下懿旨的话,他怎么能娶到人家?”

“你……”英亲王一噎,见秦铮懵懵不懂的模样,似乎是真不明白这朝局牵扯后宫又牵扯大臣府邸内院的事儿,但他可不是傻子,不觉得他这个儿子真不懂,憋气半响,怒道,“你明知道我不想与左相府有牵扯,偏偏推出你大哥娶左相府的女儿,和左相府成了亲家,对我们英亲王府有什么好处?”

秦铮眨了眨眼睛,随意无谓地道,“这又不是我该管的事儿,我哪里知道?英亲王府不是有您在吗?有您顶着,您头顶有皇叔恩宠着,能有什么坏处?”

“你可真是要气死我!”英亲王跺了跺脚,见秦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没错不怕他质问发怒的模样,就算他有错,他有娘罩着也不怕他的神色,别说他能耐大了,打也打不着他,就是打着他,他的王妃还不找他拼命?他猛地甩袖出了房门,丢下一句话,“你最好心中清楚,这英亲王府早晚要你继承,弄败了它,对你没好处。”

“儿子清楚得很,父王就放心吧!”秦铮悠悠地道。

谢芳华敏感地注意到秦铮这回没喊爹,而是称呼父王。虽然气他老子,但对于他老子心里始终认为他理所当然继承爵位的心里还是有着几分尊重的。只不过被气了一场,不但没教训了儿子,还被儿子反驳得无功而返的英亲王自然察觉不到。

英亲王很快就离开了落梅居,走得远了,还能听到他脚步带起衣袍飕飕的风声。

秦铮打赢了胜仗,得意地挑了挑眉,哼起了一首江南小调。

谢芳华心里暗骂,这个恶人,气老子被他当做家常便饭了。

不多时,听言回到了落梅居。

来到门口,他小心翼翼地挑起帘子,抖了抖身上的雪,对秦铮嘻嘻一笑,“公子,您交给我的事儿办成了。”

秦铮“嗯”了一声。

“公子,您怎么都不表扬我?”听言有些委屈,他今日办了两桩大事儿,回来是等着被夸奖的,可是他家公子吱了一声便没音了,不甚在意的模样,枉费他跑得腿都酸了。

“你差点儿办砸了事儿,还想要表扬?”秦铮瞅着他。

听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地问,“公子,我哪里差点儿办砸了?”

“你给皇后传递消息晚了点儿,虽然晚一点儿,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若不是今日运气好,皇上带着一众朝臣在宣正殿商议无名山的事儿,我大哥等了一会儿才被召见,皇后有了时间派人去左相府传赐婚的懿旨,没准我大哥如今就娶了忠勇侯府的小姐了,哪还如我预料跟左相府的卢雪莹有了婚约?”秦铮冷哼一声。

听言脖子一缩,这么说他真是差点儿办砸,嘟囔道,“都是公子您没说先后顺序,我先去往外传了卢小姐和大公子两厢倾慕的消息,才去找线人给皇后娘娘身边的安嬷嬷递话。”

秦铮拿起手边的鸡毛掸子敲了他脑袋一下,“你的脑袋是干什么使的?不会分辨轻重缓急吗?难道只是为了长着好看的?”

听言着着实实挨了一下,小声道,“不止长着好看,还是为了喝水、吃饭、说话。”

谢芳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秦铮又气又笑,刚要再打听言,手忽然一僵,猛地向谢芳华看来。

谢芳华笑出声之后也惊觉过来,立即收了笑意,抿起唇。

听言也回过味来,惊诧地看着谢芳华,激动地道,“听音?刚刚是你笑吗?你刚刚出声了?你能说话了吗?”

谢芳华静静坐着,不表态。

听言打量她半响,没发现问题,回头看向秦铮求实,“公子,您刚刚听见了吗?”

秦铮从谢芳华身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放下鸡毛掸子,清淡地道,“你听错了。”

他听错了?听言怀疑,见秦铮没甚波动的样子,揉揉脑袋,埋怨道,“都是公子您给我打的,脑袋愈发不好用了。连幻听也出来了。”

秦铮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脑袋长的不灵光,怨得了谁?滚出去反省去。”

“外面在下雪!”听言反抗。

“下雪也冻不死你,在院中站着反省一个时辰。”秦铮道。

听言脸一挥,眼珠子转了转,立即道,“公子,我还要负责给听音煎药,若是我在外面冻一个时辰,手冻僵了,便没办法给她煎药了。”

秦铮默了默,摆摆手,“那算了,这一过先记着,她的嗓子什么时候好了,你什么时候再罚。”

听言大喜,大声道,“是,公子!”

“若是再犯错,两罪并罚。”秦铮补充。

听言的喜色收敛了些,连连应声。瞧见屋中堆满了东西,好奇地走过去瞅了一眼,惊喜道,“公子,您哪里弄来这么多好皮毛?”

秦铮扫了一眼堆了半个屋子的东西,“打赌赢的。”

“公子真厉害!”听言崇拜地拍马屁,见秦铮不置可否,他道,“公子是要做衣服吗?我去请绣纺的人来?”

“用她们糟蹋了好东西,不如就听音动手做吧!”秦铮道。

听言看向听音,立即道,“是啊,听音,你跟王妃学了多日的针线了,自己动手也无碍了吧?前两年王妃眼睛好的时候,每年都给公子和宫里的郡主做几件衣服,这两年王妃眼睛不太好了,王爷下令不让她多劳累,公子的衣服才找绣纺的人来做。王妃只做几块帕子。”

谢芳华不点头,听言说的多日也不过十日而已,她若是没有底子,十日能学成?

“哎,你不会说话真闷得慌,最好孙太医这回的药让你一下子就好起来,那就好了。我和公子能日日与你说话,也不会闷了。”听言叹息一声。

秦铮看着谢芳华,见她对自己做衣服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语调缓慢地道,“就这么定了。你每日也不用特别抽出时间来,只需要我娘来的时候,利用她教导你的时间,你们一起做这个正好。”

谢芳华站起身,扭头进了屋,给了他一个背影。

听言看着里屋的帘子摔得啪啦啪啦地响,佩服谢芳华,敢给公子甩脸色,她比他能耐多了。他可从来不敢给公子甩脸色。偷眼看秦铮,见他半点儿恼怒也没有,不由更是服气。

谢芳华进了里屋,躺在贵妃椅上,闭眼休息。

虽说是休息,但更多的是在想今日侍书给她传来的纸条,他哥哥说今日皇上忽然对爷爷说要她今年春节一定进宫赴宴,这算是下了旨意了,而且她如今也够了及笄的年龄,自然不能再藏着掖着捂在闺阁里面了,理当露面,除了出府见世面外,也该是被各府相看议亲了。这是京中贵裔圈子里面对成年女子的规矩。他爷爷自然不能再推脱,再推脱下去,就怪异了,会惹得本来不关注她的人对她探究。

若是引得人探究,对忠勇侯府来说,捂了八年,不可能找不到她不在府中的蛛丝马迹,不是什么好事儿!

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毕竟一个女子悄无声息不在府中八年,干什么去了?不奇怪吗?

所以,今年的宫宴她势必要参加了!不但要参加,还要露面于人前。这也是她今年赶在及笄第一年立即毁了无名山脱身回来的一个理由。

不过,今日之所以被皇上想起她,应该不是源于忠勇侯府和她本身受关注。

应该是与秦浩进宫求娶她有关,至于秦浩为什么满京城的女子独独选了忠勇侯府的小姐来抵挡左相府,应该正如李沐清所说,是与忠勇侯府的地位,以及她一直传言体弱多病的身体有关,若是他选别的门第,不够抵挡左相,若是选别府的小姐,他一个庶子,人家健康的小姐他还配不上。

所以,细论起来,她还是成了这京中那个最适合秦浩推脱左相府的挡箭牌。

成了,他就是忠勇侯府的乘龙快婿,忠勇侯的唯一孙女婿。虽然她体弱多病,但他将来再纳几个称心如意的妾,得了忠勇侯府的支撑,他的腰杆在英亲王府转眼间就能挺起来,不能越过秦铮,也相差无几了。

若是不成,他总之不吃亏,被皇上过问了的婚事儿,即便是秦铮这个弟弟帮兄娶妻一力促成的,谁也不敢笑话他。如今弄得皇后下了懿旨,说白了,也是一样,他也不亏。

就拿今日他出手就赏赐她英亲王在他出生时给他的玉佩来说,秦浩自然也是不可小视。

谢芳华揉揉额头,她没回到忠勇侯府,却是卷入了英亲王府的勾心斗角里,真是……

第四十七章选妻

谢芳华闭着眼睛没休息一会儿,秦铮便喊她去做饭。

她看了一眼外面飘着大片的雪花,不愿意动,伸手对西南的方向指了指。

“只要有你在,爷才不吃大厨房的饭菜,多年如一日,早腻味了。快去做!”秦铮站在她面前,用脚踢了踢她。

谢芳华眼白马上占据了大半个黑眼球的位置,他在这王府生活了快十七年了吧?不是也没被腻味死?她每顿饭不是糖多就是盐多,他还没吃腻味?

“我跟你一起去!”秦铮伸手拉她。

谢芳华避开他的手,打定主意不想动。

“我给你烧火!”秦铮哪里让她避开,一把就拽住了她,拖着就走。

谢芳华忍了忍,才没抬脚踹他,只能跟着他出了暖和的房间。

落梅居几乎被雪覆盖,梅枝上压了一层莹白。红色和白色相叠,别有一番寒彻骨的傲香。从皇家猎场弄回来的两只小动物应该在是王府转了一圈没发现能逃出去的路,便找了个空屋子安了窝,此时似乎忘了负伤,在院中追逐嬉戏,厚厚的雪地上被它们踩出了无数爪印。

秦铮在出了门口时便自然地放开了谢芳华的手,向小厨房走去。

谢芳华脸色即便这些年锻炼得厚了些,但也有些热,看着走在前面恍然无觉刚刚举动的秦铮,颦眉片刻,手在衣裙上用力地擦了擦。

秦铮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凝了凝,没说话。

谢芳华理直气壮地瞪了他一眼。

秦铮攸地笑了,倒退两步到她面前,弹了弹她头顶上被风吹起落在上面的花瓣,谢芳华以为他会说什么,他却又扭头走了。

听言闻到动静,从他的屋子里跑出来,“公子,我来给听音烧火就行,您……”

秦铮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要煎药吗?”

“今天的药煎完了。”听言道。

“那就把明天的也煎出来。”秦铮说话间已经迈步进了小厨房。

听言呆了呆,看向谢芳华。

谢芳华本来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看自小跟在秦铮身边的这个听言,她只能摇头。正如秦铮所说,他这么呆,这么些年是怎么跟在他身边没被人弄死的?

不多时,小厨房挤满了三个人。

一个人做饭菜,一个人烧火,一个人煎药。井然有序。

有秦铮看着,谢芳华没理由再放错糖或者盐,也不会放多或者放少。所以,这一顿饭算是吃了个不甜不咸正可口。

秦铮吃罢饭,极为满意地道,“以后若是有时间,我都帮你烧火!”

谢芳华捶捶胳膊,抡勺子也是一门学问,她每次从厨房出来就胳膊疼,纳闷拿着比勺子重几倍的剑的时候却半点儿不适没有。难道她天生就是拿剑的料?

“胳膊疼?”秦铮挑眉。

谢芳华懒得瞅他。

“走,我们去院中练一会儿剑,活动一下就不疼了。虽然天冷,爷就不辞辛苦陪你了。”秦铮站起身,将墙上挂的剑扔给她。

谢芳华反射性地接过剑。

秦铮勾了勾嘴角,扬眉道,“今日不让着你。”

谢芳华冷哼,谁让着谁?

“公子,听音又哼了。”听言立即大声道,像是发现了不得的大事儿一般。

“她自然会哼,大惊小怪做什么?”秦铮出了门。

谢芳华随着他也出了门。

听言弄了个没趣,摸摸脑袋,哑巴出声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她是听音啊,听音往常无声无息的,被人打一巴掌怕是都不吱声,哼一声难道不觉得大事儿吗?

他的手还没放下,院中两个人的剑已经出手。

听到剑声,听言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挑开帘子,站在门口看。

小白狐和紫貂也停止了嬉戏,退到一边好奇地看着二人,两双眼睛骨碌碌地转,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内斗起来了?它们会不会因为打架而被殃及。

飘雪中,二人剑雨如飞花。

谢芳华的胳膊果然不疼了!

半个时辰后,谢芳华的剑忽然挑掉了秦铮腰间玉佩的绳子,玉佩飞起来,眼看就要落在地上,秦铮却是没去接,谢芳华只能又用剑挑住,递给他。

秦铮的脸色在雪中更是清俊,收剑入销,摆摆手,“送你了!”

谢芳华手一顿,看向剑稍,这枚玉佩晶莹剔透,雕刻着祥云神兽图案不说,还刻着他的名字,比今日秦浩要赏赐她那一枚玉佩不遑多让,甚至更精致做工更好一些,他赏给她?什么意思?

“省得你看着别人的玉佩眼馋。”秦铮向屋中走去。

谢芳华挖了他一眼,拿了玉佩,收剑入销,快走两步,追上他,扯过他的手,将玉佩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样的东西她才不要!

“不要?”秦铮回头看着她。

谢芳华点头,自然不要,男人的玉佩怎么能随便要?

秦铮面色没有因输了剑招而气怒,而是扯了扯嘴角,“别人的不能要,我的可以要。”

谢芳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男人吗?扭头进了屋。

秦铮读懂了她眼睛里的意思,笑意顿收,抿起唇瓣,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蓦然笑了,收了玉佩,脚步轻松地走进屋。

听言呆呆怔怔地站在门口,雪花打在他本来觉得自己很灵光如今才发现实在不灵光的脑袋上,怎么也想不明白听音那一招剑是怎么挑下公子身侧的玉佩的?多少年了,他还没见过谁的剑能近了公子的身。

傍晚十分,雪下得愈发大了。

整个落梅居像是都被掩埋在大雪中,红梅已经看不到红的颜色,只看到满目银白。

谢芳华将屋子里的火炉燃得极热,暖融融的火气将窗子上刚沾染的落雪一瞬就化成了水。她取了点红枣,鲜姜,放在铜壶里面和茶一起煮,不多时,满屋子的红枣香味。

三个人捧着杯子坐在屋中闲适地品尝。

听言喜滋滋地看着谢芳华,嘴里忍不住夸奖,“听音,你到了公子身边可真好,咱们落梅居就是下雪也不冷了,你不知道往年,我将炉子也是燃得热乎,可是就是不觉得暖和,我和公子大眼对小眼坐在一起,想想就没趣味。”

谢芳华不说话。

秦铮也不言语。

听言继续感慨,“我来公子身边的时候才六岁,公子那时候才八岁,偏偏赶走了侍候的丫鬟婆子,王妃无奈,只能依了他,所以,我们俩个学着做自己的事情。公子的衣裳时常反着穿,我则是鞋子分不清左右脚。王妃将我从家族里面要出来本来是让我给公子做陪读的,我那时候觉得只需要跟着公子就行,所以,哪里懂得家务琐事儿?来了之后,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谢芳华挑了挑眉,斜睨了秦铮一眼,八岁了衣服还反着穿?也够笨的!

秦铮喝着茶,没阻止听言叨咕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似乎不觉得八岁不会穿衣服丢脸。

听言见秦铮没反对,愈发打开了话匣子,“于是我们两个都需要学,早起上书房,时常起得晚,公子总被授课的师傅罚,那时候上书房授课的可是当今皇上的师傅,那个严厉劲啊,就别提了。连皇子们都得乖乖听他的,不好好听课,迟到或者早走,都要挨竹板子。公子聪明,课业上自然难不住他,但是早上起不来就是一大关,初入上书房的半年,每日里都因为这个挨打。将手都打肿了,回府之后还要藏着掖着不让王妃看见。”

谢芳华静静听着,南秦上下勤学文治武功,这是建朝时候就流传下的规矩。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无论是高门大户的贵裔公子,还是平民百姓的儿郎,从小都要识字学点儿皮毛功夫。是以,南秦至今强盛不衰。秦铮早起去学课不是什么奇事儿,但有侍候的人不用非要让自己受苦,就是个奇葩了。

“后来有一次,师傅打得狠了,公子的手连吃饭都不能了,王妃自然也就发觉了。说是我失职,要打我,公子护着我,我才没挨打,但从那也不敢再贪睡不早起喊公子了。可是,试了两天,我还是起不来,于是就想出主意,从府中的鸡窝里抓了一只大公鸡来。那大公鸡早上鸣早,我和公子就齐齐醒了。”听言说着,乐了起来。

秦铮瞅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那大公鸡是所有鸡的头目,你抓了它来,所有鸡都不在鸡窝待着了,都被引来了落梅居,它早上一叫,外面的鸡跟着一起在墙外叫,我们能不被喊醒?”

谢芳华抽了抽嘴角,群鸡叫早吗?也是鲜有听闻了。

“后来鸡窝由外院的西南角挪到了咱们落梅居外,即便鸡屎臭味在夏天飘进落梅居,但我和公子都不觉得臭。因为自此公子每日上早课都是最先到上书房的一个。不但不再被师傅打,还被师傅夸奖了几回。”听言嘻嘻地笑着,问谢芳华,“你知道咱们落梅居院里的梅花是怎么才种了满院子的吗?”

谢芳华扬眉。

听言给她解惑,“那是因为鸡粪味太重了,王妃说派人来叫公子早起,公子却推脱了,说不喜欢别人随便进入他的院子,鸡粪不算什么。王妃心疼公子,又因为公子喜爱梅花。所以,王妃亲自回了一趟清河,去要崔氏族里流传了几百年的落梅给公子。崔氏族长念在王妃为族里捐献了十所族学,才将收藏珍惜的珍品梅花给了王妃。怕她回府后养不活,特意派遣了看顾崔氏梅园的梅匠跟随回了王府。这么些年过来,就成了如今的落梅居。”

谢芳华点头,看向窗外,原来这些梅花来自清河崔氏的族里。英亲王妃为了他的儿子,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一年之后,我和公子不用群鸡叫早,也能准时早起了,鸡窝才挪回了原来的地方。”听言唏嘘地道,“生火炉,烧热水,打扫院子,穿衣穿鞋,铺床叠被,收拾屋子,都是那时候学会的。一晃也这么些年了。”

谢芳华想起自己重生后,就开始学着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以便为了有朝一日能出府去谋得一身本事回来,所以,也知道虽然平常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开始做起来,也是有难度的。富贵之家的儿女,身前身后一大堆侍候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句不夸张的话,去茅房方便都有人给擦屁股。不会自理之事,再正常不过。

她图的是有朝一日不受制于人,让忠勇侯府门庭不倒,才狠下了心去苦自己。

可是秦铮,他图什么?

英亲王府得皇帝铁般地器重,三代之内都不会倒塌,他一个嫡出之子为何也要苦自己?

何况她是重生之人,再活一世,不是孩子,什么事情都看得明白了,才去为之。

而他呢?听言说他那年才八岁,八岁就宁可吃苦,也要弃了侍候的人。为什么?

毕竟忠勇侯府和英亲王府不同。

“听音,你是不是奇怪公子为何放着侍候的人不用,偏偏吃这份苦?”听言忽然问。

谢芳华收敛思绪,点点头。

听言扫了一眼秦铮,叹了口气,“我这些年都没弄明白,你才来几天,自然是弄不明白的。公子的身份,按理说,侍候的人可以堪比王妃身边的配置,就连我这个书童,按理身边也会有两个打理我琐事儿的人。可是你也见了,偏偏公子都不用,我只能也跟着吃苦了。”

“你怨言还不小?嫌弃如今的日子过得舒服了?”秦铮看向听言,眼角斜了斜,“若不然我明日便安排两个人侍候你?”

听言骇了一跳,连忙求饶,“我就随便和听音说说,公子别当真,我哪儿有怨言呢!开始是苦些,后来这院子里除了您就我,没别人,也没杂事纷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道有多舒服。”

秦铮微微哼了一声。

谢芳华有几分恍然,看来原因就在这里。英亲王府如此簪缨鼎盛,只阖府占地就有几十亩,府中的人多得更是几千数之多。尤其秦铮是这府中唯一的嫡子,盯在他身上的眼睛岂能少了?想往他身边挤的人能少了?只要有人在身旁,就有麻烦和危险环绕在侧,他谁也不用,只留个小书童跟在身边,无形中挡去了多少对他下手的手?

更甚至,他的武功是谁教的?

私下做些什么事情,岂不是能够隐藏和方便?

让她意外的是听言的身份,想不到他这个小书童看着不起眼,竟然出身清河崔氏。怪不得在秦铮跟前的称呼一直是我啊我的,从来不是低微的小人或者奴才属下之类的。

清河崔氏的儿郎,即便是庶出,也堪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嫡出公子。

“咦,王妃这时候怎么过来了?”听言本来还要说话,无意地向窗外一瞅,立即跳起来,迎了出去。

秦铮也是一怔,看向外面,春兰打着油纸伞,挡着雪花,英亲王妃抱着手炉进了院子。他也立即站起身,迎了出去。

谢芳华对英亲王妃是尊重的,这样一位全心全意为了儿子的母亲,她两世重活,却没有福分得到母爱,也立即站起身,跟在秦铮后面迎了出去。

“王妃,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听言抖着手笑嘻嘻地对英亲王妃问。

英亲王妃瞪了他一眼,“本来当初在清河见你是个乖巧的孩子,我费了大劲才从二哥手里将你要来我这里。谁知道这么些年,性子竟然越长越歪了。”

听言摸摸脑袋,讨好地道,“小姑姑,我的性子是跟公子学的。”

“不学好!家族的礼仪都被你丢到天边去了。”英亲王妃狠狠地拍了他脑袋一下。

听言不敢躲,着着实实地挨了一下,想着今日他的脑袋可真倒霉,总是挨打。

“娘!”秦铮出了门,对英亲王妃随意的喊了一声,伸手接替春兰扶住她的胳膊。

“我不是你娘,别喊我。”英亲王妃作势甩开他胳膊,板起脸。

听言心里平衡了,原来不止他一个人遭嫌弃,公子也是一样的。

谢芳华默默地给英亲王妃见了礼。

英亲王妃虽然板着脸,但还是对她点了点头。

秦铮笑了笑,抱住英亲王妃胳膊不松开,懒洋洋地扶着她往屋里走,口中得意地道,“今日儿子这一出事儿办得如何?我爹是不是火冒三丈?您心里指不定怎么舒服呢?如今还对我板个脸做什么?”

英亲王妃憋不住笑了,瞪他一眼,抬手戮他脑门,“这回你怕是真招了西院的恨了,看你以后怎么应付他为难?”

“他若是动手只管来,儿子接着也就是了。”秦铮不以为然,“就算我不做这一桩,他就不恨?出身又不是我的错。”

英亲王妃点头,的确,秦铮若是不做什么,他也照样出手。就在铮儿八岁那年还不是被他险些……那时候他才十一,就有那么毒的心思,她想着,脸色徒然冷了下来,“你说得对!”

秦铮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但并没有怒,而是偏头看了谢芳华一眼。

谢芳华为二人挑开帘子。

秦铮扶着英亲王妃进了屋,春兰、听言随后跟进。

“好大的枣味,还有姜味。”英亲王妃鼻子嗅了嗅,说道。

“是听音在煮茶,茶水里放了红枣和鲜姜。”听言狗腿子似地禀告。

英亲王妃恍然,面上沉怒褪去,露出笑意,对谢芳华道,“听音就是个乖孩子,心灵手巧,学什么一点就会,不用费神,教导琴棋书画的四位师傅每个人都夸奖她,我也越来越喜欢她了。”

谢芳华垂下头,若没有上一世的基础,她哪里能学东西如此快?经不得夸。

“她自然是蕙质兰心的,否则儿子怎么会选中了她?”秦铮得意地道。

英亲王妃嗔了秦铮一眼,坐在软榻上,对他道,“今日的雪下得太大,我就是不放心你,所以要春兰陪着过来看看,果然自从有了听音,你这里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倒不用我操神了。”

谢芳华给英亲王妃和春兰倒了一杯煮好的茶。

春兰尝了一口,笑道,“这样喝味道可真好,还能驱寒。听音姑娘就是心窍手也巧。”

英亲王妃也尝了一口,点点头,对春兰道,“以后咱们屋里也时常煮些来喝才是。”

“王爷不喜欢姜的味道。”春兰道。

“管他呢?他不喜欢可以不喝,不想闻的话就去别的院子,他又不是没地方去。”英亲王妃轻轻哼了一声。

春兰不言声了。

秦铮慵懒地看着英亲王妃,“爹早先没去门口接您回府?”

“接了!”英亲王妃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将他气着了?”

“是他自己要找上门来生气,可怨不得儿子。”秦铮把玩着手里的杯盏,问道,“现在他去安慰刘侧妃了?”

“没有,秦浩要娶左相府的小姐,这是一门好亲事儿,他一个庶子是高攀了,刘侧妃怎么会不喜?用不着他安慰,他去书房了。”英亲王妃语气有些淡。

“原来是去安慰大哥了。”秦铮了然。

英亲王妃脸色冷了些,“这么些年了,朝局上的事情他比谁都明白看得通透,可是一到这后宅子女上头,他就是个榆木疙瘩,怎么也不开窍。你从小就会气他,秦浩从小在他面前就讨巧,你凡事不用他管束,而秦浩事事都过问他,这也就造成了今日他喜欢秦浩栽培他的局面。也不全怪他,有你一半的责任。”

秦铮对此一笑,“娘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

英亲王妃叹息一声,“的确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话落,有些骄傲地道,“就算他喜欢秦浩又如何?栽培他又如何?秦浩还不是连自己的婚事儿都做不了主,要听我儿子的安排?”

秦铮不置可否。

英亲王妃看着他,忽然话音一转,“你告诉娘,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卢雪莹是怎么招惹你了?往日你都对她视而不见,不理不睬,今日为何偏偏就忍不住怒了她?”

秦铮动了动眉梢,没说话。

“和娘也不能说?”英亲王妃催问。

秦铮抿了一口茶,微微垂下头,脸色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眸底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