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进去了。
待到出来时,西棠拐了几个游廊到了东厢,看到赵平津站在地藏殿前的一个巨大香炉旁,旁边是一位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人,两个人正往烟炉里烧纸钱。
西棠走了过去,赵平津给她递了一叠:“给你妈路上安顿花使,烧吧,图个心安。”
等到那几厚厚的叠纸钱都烧完了,赵平津说:“走吧。”
两个人不说话往山下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半步,走着走着脚下发软,跌在台阶上。
赵平津一下没反应过来,回头时只见她坐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头说:“起来。”
西棠这段时间睡得很少,眼前有点花,默不作声爬起来继续走,没两步,又要摔。
赵平津这次有了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拎住了。
赵平津把她放在了山道的石阶上,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她的下面一级台阶,弯了弯腰:“上来。”
西棠默不作声地俯下身,趴在了他的背上,然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又闻到了他头发,衣领上他的味道,剃须水的木头香气,安静幽凉,那个让她着迷的味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很久以前他们谈恋爱那会儿,有一年国庆节她在西单的商场做模特打工,那几天都是穿着高跟鞋一站就是一天,脚后跟磨破了皮,赵平津晚上下了班去接她回家,车子到了小区楼下车库,然后背着她上楼,西棠背着一个大包,赤着脚趴在他的背上,脚下一晃一晃的,晃晃荡荡的都是甜蜜和幸福,现在突然想起来,感觉起来好像是一场幻觉,仿佛那是现实中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赵平津伸手托稳了她的身体,然后直了直身子站了起来,西棠感觉她的身体瞬间往下沉甸甸地压住了他的掌心,她在他的背上往上挪了一下,试图能悄悄地减轻一点重量,就听到赵平津喘了口气,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到底吃了多少肯德基?”
西棠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赵平津不敢说话了,背着她往山下走,冬天的太阳照射在山林间,天气连续的干燥,石头台阶很粗糙,他走得不快,但很稳,一步一步的,一直走到了停车的地方。
赵平津把西棠放了下来,按了按手中的车钥匙:“外头冷,你先进去吧。”
西棠看着他。
赵平津斜睨她一眼:“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是吧?”
西棠只好说:“你要干嘛?”
赵平津掏出了烟盒:“你先上车,我烟瘾犯了。”
西棠坐上了他的车,看到他倚在车旁,抽出一支烟含在了口中。
隔着车窗,他背对着她,西棠终于能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倚在车窗外的男人穿炭灰色西裤,木褐色高领毛衣,细细看,眉目略藏憔悴之色,人显得疲累。
锦衣玉食娇惯半生的赵平津,也有了风霜之色。
赵平津眼前发黑,站了好一会儿,又抽了半根烟,才缓了过来。
赵平津开车回城区。
车子飞驰在公路上,西棠忽然在他身旁开始说话:“她这一辈子,过得很辛苦。”
赵平津微微蹙着眉头,嗯了一声。
西棠知道他在听。
“年轻时候也是有风姿的女人,但没遇上好人,临了到老了,好不容易女儿工作赚了点钱了,又查出来病。”
“她一直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自己烫头发,后来开面馆,围裙也是自己裁的,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
赵平津握着方向盘,默然无声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耳边只听到她的声音,细细的,带了点柔软的鼻音,因为拍戏的缘故,其实她平时都是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只有在很放松的时候,才会有一点点南方口音,赵平津知道,黄西棠明白他在听。
“可是街坊邻居有一点点矛盾,那些女人就骂她脏,所以我们就一直搬家。”
“青春期有一阵子,我不和她说话。我怨恨她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让我放学在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来。可是我们在仙居住下来,有一点点钱,她就送我去学琴,我从十岁才开始学钢琴。”
高速立交桥外的长空澄练如洗,赵平津的车开得极快,西棠轻轻地呼吸着,看着男人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手腕处露出一枚薄薄的白金表,她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曾经是如此万念俱灰地思念着过去,也许并不见得是想他,也许想的只是那一段时光里被他爱着的自己,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是她的战友,敌人,亲人,爱侣,这是她一生以来除了母亲之外,共处过时间最久的人,妈妈去世之后,她已经一无所有,她要把她的半生交付出去。
“读高中时我住校,有一天下午我们上体育课,老师提前放学,我回家时看到门后有一双男人的皮鞋,然后我悄悄地关了门,回了学校。”
“后来隔了一个星期,她给我拿了一大笔钱,我要考艺校,要上培训班。我不恨丘伯伯,真的,我却恨我妈。”
黄西棠支离破碎地说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
“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她带我去买新衣服,一家开在市场路边的服装店,我想要买一件当时流行的牛仔裤,当时她在一家丝绸厂上班,每个月的工资五百多块钱,还养个已经十几岁的孩子,她要攒钱给我读大学,我妈当时看了很久,她说:“妹妹,我们回家吧。”
“然后我就跟着她回家了,我当时已经大了,也没有闹,但也没有说话。”
“我们回了家,她想了一个晚上,她不忍心女儿失望,第二天做完了工,她回到家里,带我去买了那条裤子。
“其实那条裤子,也没有很好看,那条裤子后来也没怎么穿过,可我当时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儿。”
她终于开始哭泣。
赵平津减缓了车速,穿过徐家汇,车子开进了思南路,他带着她在慢慢地在法租界内兜圈子。
她哭起来就跟她后来在跟他在北京时那样,哽咽着,没有声音的,就是流眼泪,无穷无尽的眼泪,哭得狠了就开始抽噎,打嗝,喘不上气。
赵平津看着路边的停车位,打转方向盘侧边靠停,然后解开安全带,伸手抱起了西棠,把她放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
黄西棠靠在他的肩上,一边哭一边抽气,赵平津默不作声地等着,等了很久,怀里的人终于慢慢平静了,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怀里。
赵平津掏出手帕,给她擦鼻涕。
如今在外面,也是有排场的女明星了,早年他不了解她,这几年渐渐明白了她当年的处境,可是什么都回不来了,尤其是再遇到她之后,在应酬他们时,她已经把自己磨成了又柔又软的小明星,只保存了只要有需要就会笑吟吟的的漂亮脸蛋,大概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放进角色里了。
黄西棠的头发散了,几缕发丝黏着鼻涕糊在脸上,哭得红肿的眼皮,仍然有泪水从眼底不断地渗出来。
她趴在他的颈窝里睡着了。
chapter29
黄西棠醒来时已经黄昏。
车子停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下,冬天的叶子落进了,疏朗的树冠遮住了半条马路,旁边是一幢砖红色的小洋楼,整条道路空旷而安静。
座椅被放了下来,她半躺在车上,身上盖着赵平津的外套,鼻子嗡嗡堵塞着,头脑却清明了许多,一抬头就看到了车外的人。
赵平津正站在马路边上打电话,另一只揣在裤兜里。
西棠恍恍惚惚地看过去,自打上回在北京,他送她回上海,好像一转眼,又是一年多没见过了。
赵平津怎么就这一两年,看起来老了一些,人依然是英俊好看的,只是脸色苍白,眼神暗沉了许多,更令人难以捉摸。
手挡旁的一个储物柜子半开着,他的皮夹烟盒搁在里边,还有一个白色的药瓶。
西棠拿起那个瓶子看了看,眼神暗了暗。
一整瓶缓解痉挛和止疼的胃药,他已经快吃完了。
赵平津回头看到她醒了,返回来拉开了车门:“送你回家?”
西棠点点头。
赵平津启动车子,开了导航,两个人重新穿行在上海繁华的街道上,赵平津手搭在方向盘上,说了一句:“你父亲那边——”
西棠打断他的话:“我没有父亲。”
赵平津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西棠不再说话了。
赵平津继续说话:“景博实已经退休,原来的妻子十年前离婚了,后娶的老伴儿是原是家里的保姆,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海军部队翻译,外派大连港海区,家里老头老太太也还健在。”
西棠抿着嘴巴不说话。
“认不认,看你自己心意。”
“我不认。”
“好。”
车子回到了杨浦区西棠的家,赵平津也下了车:“我送你到楼下吧。”
两个人往着大楼的电梯出入口处走去,没走几步,就远远看到楼下等着一个人,见到她走过来,立刻扬了扬手。
赵平津说:“等你的?”
西棠点点头,倪凯伦要求的,谢医生陪她去看他介绍的心理医生。
赵平津脚下一缓,手中的车钥匙忽然捏紧了,刺在掌心一阵冰凉,他的声音却放轻了:“那行,你回去吧。”
西棠走到楼道口回过头,看到那辆黑色的大车,正在车道上加速,转个弯,迅速地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倪凯伦亲自开车押送,送她去了健身房,送完了她,倪凯伦回公司进了办公室,助理将各个影视公司递给黄西棠的剧本和代言的商业合同送了进来,堆起来跟座小山似的,倪凯伦坐在椅子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二月份的时候,西棠接了一部剧本写得不错的抗战谍战剧,重新进组拍戏。
这部戏一半的拍摄地在松江车墩,小地主还是怕她孤单,带着媳妇儿子来探过几次班,每次来都搬来了半个酒楼,因此西棠在剧组的人缘不错,偶尔休假一天回家来,也常常在小地主这儿。
那天在小地主的仙居楼吃饭,中途服务生推开门,喊了一声老板。
座中众人回头,看到门口站着李蜀安,一手拎着一个小书包,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
小地主立刻站了起来,笑着招呼,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话。
李蜀安竟然完全听懂了的样子,笑着说:“哎,好,正吃着呢。”
小地主媳妇儿说:“李司长,进来一起坐。”
“不了,约了朋友一家呢。”李蜀安走进来笑着摇摇头,随后抱起了身边的小女孩儿:“心心,怎么做一个有礼貌的孩子呀?”
小姑娘脆生生地吼:“叔叔阿姨好!”
小地主的儿子看到了她,手脚并用地要从儿童餐椅上爬下,一边高兴地喊:“心心姐姐!”
李蜀安放开了女儿的手,小丫头跑过来亲了亲小地主的儿子,忽然一仰头,看到了旁边的西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