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津吃了药,靠在沙发上休息。

沈敏替他收拾了几份文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

赵平津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默默躺着,他这一阵子都是这样,吃了东西就胃疼。

沈敏搬了张凳子,坐在沙发边上。

赵平津瞧见他还在跟前:“我没事,你出去吧。”

沈敏这会儿没法顺着他了,低声说了一句:“您躺会儿,不用管我。”

沈敏知道,赵家对他有恩,全家人都拿他当自己孩子疼,也不图他别的,他自己父母没了,赵平津就一个独生孩子,老爷子就图他跟赵平津能互相有个照应,老一辈是管不了年轻人的事儿了,沈敏打小性格纯良忠厚,现在跟着赵平津办事,多少能提点着点儿。

可要赵平津注意身体,这事儿现在搁在沈敏这里,实在太难办了。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自从结了婚后,各种风波接踵而至,他忙得几乎就没休息过,人瘦得太厉害了。

之前是他大伯的事情,家里上上下下都揪着心,捱了一年多,人没留住,丧礼也是隆重办的,期间老爷子痛失长子大病了一场,赵平津忙着操办丧礼,又要配合医疗小组给老爷子定治疗方案,医院家里头两边跑。

他父亲外驻军区不能回来,外传老爷子也病危了,只有赵平津冷着脸出入如常,幸好还有新婚的姻亲郁家不时前往医院探望,外加上周老师京沪两地来回的极力斡旋,局势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情势最紧张的那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沈敏怀疑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医院里头常常半夜打电话来,赵平津心疼她妈,周老师也是六十的人了,夜里头也禁不住惊吓,赵平津吩咐了,老爷子的病情有变,都是先往他这里通知,老爷子住了半个月的院,出了院还疗养了四十多天,他也就这样扛了下来。

他大伯出殡那天,风光隆重,上头派了人来吊唁。

晚上家里人吃饭,也许是赵平津脸色太差,连他父亲都看出来了。

他们这一代子弟,从军的倒还好,像他们家这么些政治背景雄厚的,三十出头时基本都还在边疆磨练着,待在京城里头胡闹的,多份儿跟家里头关系都不太好,赵平津一向怵他父亲,赵铸国将军子承父业,作风纪律跟他父亲年轻时候一样,那是铁打一般的严苛,每次回家都板着脸,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眼见不得赵平津那混不吝的样儿,赵将军那天难得在饭桌上对儿子说了一句:“年轻人多注意点身体。”

赵平津应了一声好。

丧礼结束之后,赵平津升任中原联合控股集团总经理,工作忙碌,家庭和谐,一切恢复了正轨。

只有沈敏自己心里知道,他并没有好转,一贯的工作压力大,脾胃不好,食欲不振。

还有沈敏也不敢妄自揣测的——他心底压着事儿。

chapter6

从北京回到公司,西棠听到同事在办公室里说,剧播完了,人气不涨啊。

西棠笑笑坐到一边,《最后的和硕公主》是在央视四套的电视剧频道播出的,不算是国内年轻人的主流频道,观众大部分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女性观众。

女主演名不见经传,男主演也不算是年轻偶像,年轻人看得比较少,网络议论度就低了。

守在电脑前的宣传同事冲着她笑:“西棠,中老年阿姨喜欢你。”

西棠乐呵呵的:“那挺也好的。”

倪凯伦的助理探头出来喊她进去办公室。

西棠进来倪凯伦办公室,发现苏滟也在,正问了倪凯伦一句:“要不要炒绯闻?”

倪凯伦摇摇头:“杨一麟名声不好,别惹一身骚,等今年底看看吧。”

苏滟同意了,端了咖啡环佩叮当地走了。

西棠坐在她的沙发上签公司给她接下的几份工作合同,她最近在休息,新剧还没开拍。

倪凯伦说:“剧本背得怎么样了?”

这是她的强项,西棠胸有成竹地答:“差不多了。”

倪凯伦叮嘱了一句:“记得下午去上声乐课。”

西棠埋头专心写字,闻言应了声好。

倪凯伦在办公桌旁对着电脑翻文件:“年末的活动邀约多,今年的礼服早点挑,时装周已经结束了,明年春款的流行基本已经出来,你先看看各家的衣服,我联系看看能不能多几个品牌赞助商。”

西棠防止她盲目乐观:“妈咪,第一次当女主演,能不能拿奖,很难说的。”

倪凯伦发了狠地道:“这剧好,今年已经过了一半了,出来的剧没一部像样的,下半年章芷茵有一部,走的偶像剧路线,能不能超过你还另说,再说了,我要这点能耐没有,我在这圈子这么些年的积累那是白搭了。”

西棠知道,在事业上,倪凯伦一向比她有野心,也更有规划,今年的三大电视奖,最早一个评奖在十月,一直到年尾,《最后的和硕公主》是大剧,如果西棠能拿走其中任何一个女主演的奖项,那接下来的接剧的档次和片酬,都将会高一个台阶。

倪凯伦在办公桌旁冲她招招手。

西棠起身走了过去。

倪凯伦指了指桌面说:“新送来的几份剧本,有两部是电影,你先看看。”

西棠搬起那一叠剧本,问了一声:“电影剧本好不好?”

“我没看,”倪凯伦埋头签了几份文件:“投资一般,男主演也没定。”

西棠怏怏地应了一声。

倪凯伦眼看事情交待完了,示意西棠给她倒咖啡,她走过来坐到了沙发上:“别怕,一年几百部片子上映,慢慢挑,总有好的,明星我见多了,好的演员却要磨练,人会老,但作品永恒,西棠,我会将你推成这个行业里留得下名字的——”

倪凯伦顿了一下,改用粤语,“百世流芳。”

倪凯伦手下治军极严,对艺人身形仪态以及职业操守的训练极为严格,被她带的艺人没一个人不抱怨自己过得生不如死的,黄西棠这种底层摸爬滚打过好几年出来的,有时都觉得要被她逼疯了,凯伦平日里跟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工作,投资,赞助商,少吃点。

印象中,她从未跟她谈过表演。

那一瞬间,西棠忽然感觉有眼眶里的泪水差点要涌出来。

“哇,”赶在哭出声之前,西棠夸张地大叫一声,“好劲啊。”

倪凯伦搂住她哈哈大笑。

西棠伏在她肩头笑得滚下泪来。

人生就是这样了。

又哭又笑,情绪无用。

上一次她从北京回来时,情绪大崩溃,哭得两腿发软,眼肿如桃,心里的凄哀一阵一阵地往上涌,下飞机上了公司的车时,倪凯伦狠狠地往她的背上抽了两巴掌,打得西棠脊骨发麻,耳边一阵嗡嗡声,仍听到她在怒其不争地痛骂:“一集十万片酬时,你给我在camera前使劲地哭,没有镜头,你哭个屁!”

夏至之后,横店下了好几场雨。

片场顶棚都被打湿了,索性改拍雨戏,西棠吊着威亚,跟戏里的大反派挂在半空一遍又一遍地套动作,终于导演喊卡,换武替上场,西棠被助理扶了下来,脱下厚重戏服,拧出湿漉漉的水花。

下了戏,身上黏糊糊的一片,内衣裤都被雨水和汗浸透了,片场也不方便冲澡,只好换了衣服,车子把演员送回了镇里。

傍晚的雨已经停了,西棠在路口下了车,阿宽给她拿着拍戏用的那个大背包,西棠低着头,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在街角口拐了个弯儿,爬上她住的那个半坡道。

她仍然在横店那个屋子住。

西棠把那一层的隔壁屋子也租了,平时助理陪她住,有时妈妈过来探班住一下。

阿宽搂着她的手臂,忽然欣喜地说:“姐姐,看,月亮真好看。”

西棠抬头看了看天上,横店的夜晚,天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深蓝,厚厚云层翻卷,中间一轮月亮,已呈满月之象。

初秋了,夜里空气还是闷热,两个人站在坡上,抬头看了看月亮。

西棠远远望去,居民楼旁边依然是一盏昏黄路灯,虫蚁在光下飞舞,楼下的路旁杂乱地停着一排轿车。

那一刻心底最深的那一处血管,忽然轻轻地跳了一下。

路口斜坡的灯下,曾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她。

他在她的记忆里,有时格外的鲜活,她甚至都还清晰地记得他那天的样子,瘦高的个字,穿一件白色裤子,黑色马球衫,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烟,微微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样子,看见她从街角走了过来,唇边浮出一抹微微讥讽的笑意。

有时又淡了,眉目都记不清了,仿佛隔了一层氤氲的雾气。

刹那间想起来,细细的一下刺痛。

西棠不排斥这种感觉,她的生命中,不会再有他的存在,这一丝刺痛,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回忆。

六月份刚回横店来时,一夜西棠睡得模模糊糊,开始做梦,梦里自己接了一个电话。

赵平津在电话里跟她说,西棠,对不起。

她以为是梦,模糊间要睡过去,又突然惊醒了,发现是真的。

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身上热出一身的汗,眼角犹有泪痕。

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凌晨的四点十分。

电话里还说了什么,她却是一点也记不起了,只记得赵平津那句对不起,西棠疑心这句也是她在做梦,他那么气性高傲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跟她说对不起。

西棠第二天起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她去年工作的场记本。

之前在公司的剧组里,场记都是她做的,所有的工作的笔记本,她都留了一份。

看了一眼日期,发现昨天晚上,正是他来横店看她那一天。

整整一年过去了。

西棠蹲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抬手删掉了那个通话记录。

中秋节,剧组放了半天的假。

西棠回了上海,她妈妈邀请远在异国他乡没有家人团圆的谢医生来家里吃饭。

谢振邦带了礼物上门。

大束的鲜花送给西棠,一盒巧克力和一个奢侈品牌的盒子送给了长辈。

西棠妈妈打开来,是一条漂亮的丝巾。

倪凯伦也来了,凑过来瞧了瞧,笑呵呵的道:“哟,谢医生真客气啊。”

谢振邦笑着答:“谢谢倪小姐。”

饭桌上有倪凯伦,少不了热闹,西棠难得吃了个八分饱,谢振邦主动陪她妈妈洗碗,被她母亲赶回了客厅。